女性作家的身份陷阱:你丈夫如何看待你的作品?

女性作家的身份陷阱:你丈夫如何看待你的作品?

來自專欄視角雜誌

一個寫與性相關題材的男性很尋常,而寫作同樣內容的女性卻被懷疑有違道德。

1.

我的第一本書在春天出版,它網羅了好幾段情事,詳盡地描繪了一系列充盈卻不得釋放的情慾。發行後,一間男士讀書俱樂部邀我去做宣講。得知這一消息,我為我生活的城鎮還有這樣一間俱樂部而激動,欣然應允。想不到南方的男性讀者居然也有閱讀嚴肅文學的習慣!

這場會面在一名讀書會成員的家中進行,當時大概有十幾位男士到場。我們漫無目的地閑走,盡量平常地交談。吃好吃的墨西哥菜,還喝了好些西班牙葡萄酒,最終圍坐到咖啡桌邊旁的沙發和椅子旁上。我簡述了大家較為關心的我的「創作過程」,並隨後開放了提問環節。

但沒有人說話,男士們移入皮革包裹的沙發之中,用手指快速滑動那些書頁。外面很熱,持續有人進出,細微刺耳的開關門聲不斷從身後襲來。「也許沒人真正在讀我的書吧,」我想。

Work by Sara Andreasson

終於,一位坐我對面的男士,將他手中的書擲向桌子的一旁。「好吧,」他忿忿說道,「我來說,其實我們大家都更想聽聽看:你丈夫到底如何看待你的作品?」

我忘記自己說了什麼,也許只是笑,「我丈夫是我的第一讀者,他百分之百地支持我。」在之後的幾個月里,相同的問題重複出現於周身的熟人與陌生人當中,我也逐漸習慣於反覆說出這些話。然而縈繞於我腦海中的卻是:我丈夫對我作品的看法與之有什麼關係?

假若我真是個寫不正當性關係的男性小說家,你會問,我的妻子如何看待我的作品嗎?

2.

不含糊地說,「你的丈夫如何看待你的作品」是個詭計。在此詢問之下,真正的問題是:作為創作者的你,是否和你書中的女主角做過同樣之事?如果是,你如何會將它們寫出來?難道你的丈夫不因此感到受傷嗎?難道你不因此感到羞恥嗎?

女性作家伍爾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

對於作家的真實生活與她的虛構作品之間的關係,讀者有好奇心很自然。但藝術家們如何創作?我不太認可說,這種對小說是否具有自傳成分的詢問背後存在一種讚美:假如讀者覺得我一定和書中人物有過同樣的經歷,可能說明在某種程度上,我寫得有理有據。考慮到小說主人公與我——一個住在南部有孩子的已婚婦女所具有的相似點,我理解讀者會多麼肯定地覺得我的小說和生活有種全然徹底的一對一關聯。

女性作家杜拉斯(Marguerite Donnadieu,1914-1996)

我無法將這種詢問視為稱讚。相反認為,他們似乎對我作為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描寫女性性與禁忌的作家的想像力表示了懷疑。當我寫一位與癌症抗爭的女性,她與丈夫和孩子住在南部時,沒有一個讀者問我,我是否得了癌症。當我寫到一位母親,她丈夫是一個鎮定劑上癮者,她因此差點放棄宗教信仰時,沒有一個讀者問我,我丈夫是否也是鎮定劑上癮者,我是否也差點因此放棄我的宗教信仰。

討論身為作者的你,比討論作品本身更重要和有趣。我們的目光從藝術作品轉向藝術家個人的速度之快,充滿意味。當沃爾特·胡珀(Walter Hooper)詢問劉易斯(C. S. Lewis,英國作家,卡耐基文學獎獲得者)是否曾想過他的書「幫他贏得了名譽」,劉易斯回答,「各位最好不要想這個問題」,當你開始詢問我的個人生活,你已然錯過了重點。我帶給世界的作品——那才是無價之寶,如果我們非要討論一些重要的事情,應該從它最開始的地方。

女性藝術家弗里達(Frida Kahlo,1907-1954)

我在你的書里認出了一些東西——你居住的城鎮,你有幾個孩子——以致於其它關於你的一切都應該是真的。然而大多數作者對書寫自己真正做了什麼並不感興趣,我們大多利用寫作去探索一些從未經歷之事,這像是一個前往未經之路的機會。在寫作之中,去開解那些在我們實際生活中永遠不必解決的謎團。藝術的想像如此強有力,這便是我擁有的一切,是我職業寫作的方式,我堅定不移地守護著它們。當讀者覺得作者只是單純在記錄她所經歷的生活時,他正在貶損藝術家最基本的才能。

女性作家安·帕奇特(Ann Patchett)

小說始於微小的事實,而後被轉化為龐大的謊言,最終顯露更普遍的真相。正如安·帕奇特(Ann Patchett,美國小說家,前期寫作非虛構小說)的母親說的,「這一切從未發生,但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閱讀時的感受必定是你寫作時的感受。若你在閱讀時感到羞恥、興奮或不適,棒極了。這就是我寫作的原因:白色書頁之上的黑色字元穿越時空,去觸達另一個靈魂。但你怎麼知道我寫作時感受到了同樣的事情(更何況我丈夫的看法)?讓作者感到「懺悔」或「情慾感染」的文章段落,可能是我在創作過程中覺得最為疏離,最令我心智愉悅的地方。毋庸置疑,那是藝術想像力自在漫遊的地方。

一個寫非虛構小說的朋友告訴我,人們讚美她散文有一種「脆弱氣質」時,她也有同樣的感受。「太好笑了,你竟然認為我脆弱」,她想說,「我寫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是個狠角色!」

一個寫與性相關題材的男性很尋常,而寫作同樣內容的女性卻被懷疑有違道德。

在此,我們不如抓住其關鍵癥結。「你丈夫怎樣看你的作品?」或「你作品中有多少自傳成分?」這些問題的實際意味著,「你是否做過這些性反叛的事?」這一切假定與判斷都是性別化的。

女性作家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和她的伴侶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

2018年,我們依然要為這些觀念付出代價:男性思考這些不當性行為理所當然的,但女性——好吧,女性則必須更加端莊?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私人和職業生活不被利用或羞辱的社會,我們當然可以不為我們的性想像而羞愧, 或不將質疑女性的想像能力作為起點。

3.

男性時常會神化或貶低女藝術家,事實上女性也會如此。我最近一次媒體旅行時,一位沒見過的女士和我說,我最新小說《火誡》,有某種「回憶錄」和「懺悔錄」的意味,它混淆了生活與藝術的邊界。是,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我使用了懺悔的口吻,我解釋說。角色試圖通過日記和祈禱以減輕她的內疚、渴望和悲傷,或者這就是她提到的「回憶錄」意味?但我的小說不是我的個人回憶錄,那些日記也並非是我的。

Work by Sara Andreasson

以及昨晚,我接受了一個本地創作小組的訪談,第一個問題來自一位女性:「你將作品中涉及的許多地點都設在當地……那麼可否說你寫的一切都頗具自傳成分?」我說,今天我正準備用一篇文章來回答「你丈夫對你寫的小說怎麼看」這個問題。「其實這就是我想問的!」她回答。

女士們、先生們,不用再問這樣的問題了——女作家無需經歷她們所書寫之事,便可進行創作;她們想像力超群,打破禁忌、跨越性別。她們的丈夫覺得能娶到她們簡直酷到爆炸好嗎!

原文作者簡介:

Jamie Quatro是小說《火誡》(Fire Sermon)和短篇故事集《我想告訴你更多》(I Want to Show You More)的作者,現居美國喬治亞州。

譯者:王美蘇

編輯:沈浪

校對:吳琪

圖片:王美蘇

排版:來紅兵

設計:陳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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