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版「葯家鑫案」:賭徒與9歲女童的致命相遇
在作文里,女孩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家人:「秋天來了,果園裡的蘋果、香蕉、橘子都成熟了,我和爸爸媽媽,高高興興帶著籃子,去摘果子。」
2017年11月25日下午1點,對9歲女童陶小芳(化名)而言,這本該是開心的下午:不必上學的周末捏著零花錢,牽著弟弟去買乾脆面。
此時,一輛武漢牌照的白色馬自達轎車出現,將陶小芳撞倒在湖北省黃梅縣陶家灣村的村道上,司機何山(化名)把她抱上車,開出村道,疾馳而去。
接近案件的知情人告訴記者,兩天後,何山來到黃梅縣公安局,稱自己開車撞上陶小芳,殺死後拋入長江。
再一天後,何山改了供詞,並帶警察前往拋屍地點——距離陶小芳失蹤地9.4公里的阻馬村。警方在一處荒草中找到陶小芳的屍體,頸間一道勒痕。
2018年5月12日,記者從陶小芳父親陶峰處得知,這起湖北版的「葯家鑫案」的犯罪嫌疑人何山已被以故意殺人及強姦罪起訴。記者向黃岡市人民檢察院核實案件的公訴日期及公訴罪名,工作人員表示案件並未開庭,不便透露相關信息。
「最近一兩個月賭癮特別大」
2017年11月25日,星期六,下午一點鐘,天色陰沉,在黃梅縣附近徘徊了整個上午的何山準備開車回武漢。接近案件的知情人士告訴記者,何山供述,最近一兩個月賭癮特別大,起初是手機里的鬥牛和炸金花,隨後是麻將,他手中的積蓄迅速換成遊戲幣,然後一去不返。他向朋友借了3萬元,額度不等的幾張信用卡欠下數萬元,又從黃梅當地的放貸人手中借錢,尚有5萬多貸款未還清的汽車也拿去做抵押貸款。事發前,他已背負賭債20多萬。
何山1988年出生於湖北省黃梅縣停前鎮,他此前並無犯罪前科,亦無肇事記錄。何山在武漢做水電工,懷孕3個月的妻子正在娘家養胎,兒子與小芳同齡,由住在停前鎮某村的爺爺奶奶看管。
在距離被害女童家7公里之外的停前鎮,很少有人將何山和賭博聯繫在一起。事發之後,多位村民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何山面色白凈,沉默少言,有時回到村中,總站在院落中與父親一起幹活。如果問得多了,他們就再加一句:「(何山)腦子有點苕(武漢方言,指一個人有點傻)。」
幼兒時期的沉默寡言延續到成年,何山的姨夫稱,何山逢年過節回家探親時總遠遠地站著看,哪怕在熱鬧場合也很少與人搭話。
何母說,何山初中未畢業就到廣東的服裝廠做學徒、打工,後來受不了頸椎疼痛、賺錢不多,便回到武漢做水電工。
何山的姨夫說,何父對何山特別嚴苛,導致何山對父親心存忌憚。接近案件的知情者透露,何山供述,哪怕這一刻賭債臨頭,他情願四處尋找放貸人,也不願回家求助、讓父母失望。
突然感覺撞到什麼
接近案件的知情人士透露,何山供述,他越是輸,越是賭,他有一個多月沒接水電工的活,寄希望於在麻將桌上翻身。回本遙遙無望,還款日卻逼近,何山回到黃梅,徘徊一上午之後沒有找到放貸人。
按照何山的供述,他決定返回武漢,路上,他突然想找個廁所,陶家灣入口的牌樓剛好出現。何山放慢車速,進入那條寬不過兩米的村道。
此時,9歲的陶小芳剛剛吃過午飯,洗了頭髮,領著4歲的弟弟、拎著一輛扭扭車向牌樓方向走去。牌樓下是一對老夫婦經營的小賣店,沒有窗戶,光線昏暗,破舊的架子擺著種類不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
小賣店老闆介紹,陶小芳平時的零花錢只有5毛,換一包乾脆面或者細細一根火腿腸,姐弟倆就站在小賣店門口分食。不過女孩在前一天的考試中剛剛拿了滿分,從奶奶何小春那裡得到一塊錢的獎勵,買了兩包乾脆面。
姐弟倆運氣不錯,他們在回家的路上拆開包裝,得到一張「再來一包」的卡片。小芳在牌樓下的丁字路口停下,拿著扭扭車站在草叢裡,弟弟轉身跑回小賣店兌獎,跑回來,再拆開,又是「再來一包」。
剛好從此路過的一個村民看到這一幕。她說,她看到弟弟從門樓跑來,小芳站在草叢裡向他招手。「弟弟,快點,」小芳頓了一頓,「往邊上點,不要在中間跑!」
陶小芳的奶奶何小春說,她自己去年在家門口被電動車撞壞了腳,有半年多沒法正常行走,陶小芳此後格外注意安全。
接近案件的知情者告訴新京報記者,此時的何山沒找到廁所,準備原路返回大路,一邊盯著手機一邊緩慢地開,突然感覺撞到什麼。他看向車外,「女孩倒在地上,嘴邊吐出白沫,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起身邊的玩具車,走了幾步。」
村裡超市老闆的兒媳在村裡轉了一圈,要回店裡,她說,經過丁字路,看到陶小芳站在車前。她是除嫌疑人以外最後一個見到陶小芳的人。
小芳再次摔倒在車前。據接近熟知案情的人士透露,何山供述,身背高利貸的他不想背官司,再添一場麻煩。於是,他下車,打開後車門,將女孩抱上車,甚至沒工夫考慮自己不久前才繳納過5000多元車險。
陶小芳的父親陶峰說,檢察院後來向他出具屍檢報告,其中顯示女孩的頭部和肢體上有摔倒所致的擦傷。除脖子上的那道勒痕以外,並無骨折或者其他致命傷。
何山啟動汽車,陶小芳的弟弟跑過來,他並未在意。車開到陶小芳家門口,放慢速度。陶家對面的村民透過窗戶看到了汽車,「武漢牌照的白色馬自達,開車的是個年輕伢。」車在陶家門前的空地緩慢掉頭,沿著來路開出小村。
「姐姐坐車找奶奶」
2017年11月25日下午1點15分,村口小賣部的老人看到武漢牌照的車子快速通過門樓,開上公路。
小芳的弟弟與何山的白色馬自達擦肩而過,他跑向村裡的另一家商店,奶奶何小春正在店裡和人聊天。
「姐姐坐車找奶奶,」弟弟對奶奶何小春說。何小春並未在意,她以為孫子指的是扭扭車——姐弟倆唯一的玩具。
接近案件的知情者透露,何山供述,開出陶家灣後不久,何山從後視鏡中看到女孩(陶小芳)的嘴角依然流出白沫,便將一條空調被蓋在她頭上。車行至五祖鎮,人煙更加稀少,車道盤山,另一邊是壟坪水庫,小芳清醒過來,坐起身要求下車。何山並未停下,反而加快車速。
4個多小時之後,天色漸暗,何小春要回家做飯,找遍小芳的同學家,才發現孫女不見了。「一想心就痛。」
陶小芳的父母則內疚於無法將女兒帶在身邊,在外地打工的母親大病一場,有時猛然從夢中醒來,以為女兒回來了。
陶家不富裕,房子是20年前蓋的,已經顯出破敗,窗戶破了,水泥地面凹凸不平,牆面蒙上一層灰黃,鐵皮屋頂常在雨季漏水。
父親陶峰在深圳打工所得是整個家庭唯一的收入。為了省錢,他有時會住在工地,睡在未完工的大樓里。流離不定的打工生活並不適合養育孩子,3個孩子陸續送回家由奶奶何小春撫養。
陶家所在的村中有幾個人在深圳買房、安家。房子和錢在其次,讓陶峰羨慕的,是能將孩子帶在身邊,或至少能在假期把孩子接到大城市玩幾天。
然而這幾年接二連三的壞運氣讓這個願望遙不可及。何小春去年被電動車撞壞了腳,陶峰也從梯子上掉下摔斷小腿,兩人都沒拿到賠償,一度在病房中無言相對,他們將三個小孩托給村民照顧,靠親友的接濟勉強度日。
腳傷痊癒後,何小春沒法再下地幹活,陶峰的壓力更大了。「可惜她(孩子)有個沒本事的爸爸,」陶峰嘆息。
家庭的困難使小芳分外早慧,她每天放學先去幼兒園接弟弟;下雨天屋頂漏水,她就穿起雨鞋四處擺放盆罐,以防奶奶滑倒。如今,昏暗的廚房中,小芳的大字依然留在泛黃的牆上,那是爸爸和爺爺的電話號碼,以防奶奶遺忘。
小芳的母親因與陶峰不和而不願回來,女孩已經兩年多沒見過母親。母親曾在電話里問女兒希不希望自己回來,小芳回答:「你回來又不開心了,有我照顧弟弟,你放心吧。」弟弟今年4歲,調皮又倔強,有時與小芳爭吵,打她一下或者撕扯她的作業本,她也不還手,只是委屈地喊一聲「奶奶」,過一會又去牽他。
「她最乖,又最聰明,以後能考上大學。」何小春說,她下午經過那個路口,扭扭車還停在草叢裡,上面放著一包乾脆面,幾位村民告訴她,一輛白色馬自達帶走了陶小芳。但何小春沒有多想。
天色暗下來,村道和公路上一片漆黑,只有幾戶的窗戶透出燈光。何小春打起手電筒,一路喊著小芳的名字。
「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
何山供述,他停下,打開後車門,在后座上實施強暴,然後從後備廂找到一條做水電工時使用的紅色尼龍繩,勒住她的脖子。小芳很快就不動了。根據法醫鑒定,陶小芳的死亡時間距離最後一次用餐2小時。
他繼續開車,多次停下尋找拋屍地點。在一處臨水的高橋時他想將屍體拋入水中,然而因附近有人經過而作罷。他最終選擇阻馬村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將女孩拋在一塊石板上。
何山沿來路返回,並停下焚燒衣服和尼龍繩,之後開回武漢。途中,他將車交給一家寄賣行,獲得3萬元,他拿2萬償還了信用卡賬單。
小芳失蹤一天之後,家人發布的尋人信息開始在當地居民的微信信息和朋友圈中廣泛傳播,照片中的女孩綠衫白裙,扎一對麻花辮,一手比V。
「我的女兒陶小芳9歲,於2017年11月25日下午1點在黃梅縣杉木鄉陶家灣村牌樓前上坡處被人強行抱走,對方開一輛白色馬自達武漢牌。」陶峰說。
據知情人士透露,何山向警方供述,看到上述信息,他開始心慌。11月27日中午,他打電話給寄賣行的工作人員,說自己會派朋友前去取車,要求對方將行車記錄儀和全部坐椅套拆下。當天下午,他開著從親戚家借來的車前往黃梅縣公安局,口袋裡還裝著剩下的一萬元錢。
陶家灣女童失蹤的消息在村民中傳開,一天之後,同村人上門報信:何山去投案自首,說自己撞死一個女孩。
事後,何山的父親何記柱帶著孫子躲在親戚家,害怕陶家前來報復。5月11日,何記柱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後來他乾脆到武漢打小工,不在家居住。
何母說,她和何記柱的家都不富裕,年輕時曾有一段背著債務艱辛度日的時光。幾十年後,夫妻倆養兩頭豬、一群雞,種幾十畝水田,熟悉所有農活。這些本事受到同村人的尊敬,對農活有疑問的、家有紅白事的都少不了上門求教。
「我們多旺的家,」事發半個月後,她曾向記者哭訴。當時她尚不知道案子的具體情節,認為兒子是受了刺激,「在牢(看守所)里還不知道行不行。」
何記柱說,他曾想通過律師去看望何山,並未得到允許,後來一想不見也罷,「見了心裡也難受,他和我都難受。」
何山的妻子已經臨近產期,何記柱說,他要承擔起撫養何山兩個孩子的責任,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至於給陶家的賠償,他表示自己「不了解他(陶)家的想法,也不知道他們諒解不諒解」。
「我們農戶人家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法院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何記柱說。
只要在家中,陶峰就亦步亦趨地跟著小兒子,一刻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4歲的男孩總是哭著要姐姐,小芳的母親打電話回來安撫:「我把姐姐帶到廣西住了。」然而男孩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家中的變故,有時問父親:「姐姐是不是被壞人抓去了?」
按照當地習慣,何小春在小芳死後丟掉了她的大多數衣物,然而兩張獎狀還貼在牆上,分別是優秀學生和三好學生。一個小書包留在柴房裡,裡面裝著她孩子氣的一面:被塗成花臉的課本里的小人,一串用線繩穿起的塑料珠子和幾片帶著毛邊的卡通貼畫。
在作文里,女孩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家人:「秋天來了,果園裡的蘋果、香蕉、橘子都成熟了,我和爸爸媽媽,高高興興帶著籃子,去摘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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