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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樓者王自梅

跳樓者王自梅

  【一】

  我正在給關機的費添打第十三個電話,忽然,麗麗火急火燎地端著一杯咖啡衝進辦公室:「出事了!出事了!隔壁商場有人跳樓了!」辦公室的八婆特別多,統統潮水一樣圍攏。麗麗愈加興奮,驚恐的臉上漸漸顯現出一點潮紅:「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剛剛去買咖啡,就看到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人。我一問,說有人跳樓了,六樓跳下去哦!」麗麗奮力扒開人群,擠到二樓扶桿前看了一眼,屍體已經被抬走了,地面徒留一大灘血。「不行了,我晚上一定要做噩夢了,」麗麗拍著胸口。

  不一會兒,麗麗更新了朋友圈——「這時候才知道,活著真好。」我看了,心裡卻別別一跳,給費添發消息——「不管怎麼樣,活著就好。」

  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在我辦公樓隔壁商城跳樓的,就是王自梅。

  我認識她。

  王自梅是小時候老房子的鄰居,因為她和我爸爸是同輩,所以我有記憶以來,都喊她「嗲孃孃」。孃孃是吳方言里對姑姑的稱呼,而嗲是說,王自梅真的是從來自我感覺很好、很會發嗲的一個人。

  大概是我幼兒園中班的時候,有天回家上到二樓,發現隔壁王婆婆家裡人聲鼎沸,好像擠進去了一整條弄堂。一片喧鬧中,忽然聽到一個清脆嬌嗲的聲音傳來:「大慶阿哥,你回來了呀!這個就是芬芬啊?哦喲,長那麼大了呀!」

  黑壓壓的人群識相地分開一條道,於是我看到了,有一個長波浪紅嘴唇塗著指甲油的瓜子臉女人,坐在王婆婆家的飯桌邊。她的皮膚雪白,襯得一雙眼珠尤其地黑。風含情水含笑的眼神朝我飄過來時,我竟然紅了臉低下了頭去。

  我爸聽著聲音,就領了我朝王婆婆家走去,邊走邊笑:「梅梅,你回來了啊!日本去了幾年啊?三年咯!越來越漂亮洋氣咯!」我暈暈乎乎地醉倒在人生中的第一次香水味道里,只聽到我爸說這個美人從小被他們叫「嗲妹妹」。我糊裡糊塗地喊了一聲「嗲孃孃」,得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精緻的小熊髮夾。「現在日本的小姑娘裡面最流行了!」王自梅得意地笑,眼角眉梢都飛了起來。

  【二】

  我媽在王自梅剛從日本回來的時候,對她態度極差。每次她跑到我家裡一聲聲嗲嗲糯糯喊「大慶阿哥」時,我媽的白眼都要翻不回來了。「天天妖里妖氣,班也不上,盪在弄堂里,嗲給誰看啊?」我媽咬著牙,「算日本回來有幾個臭錢來,誰知道她在日本是做什麼的啊?」但罵歸罵,只敢在背後,當著面最多板一張臉。漂亮而張揚的女人,輕易誰也不敢得罪。前途無量。

  其實我長大以後才知道,王自梅當時也不年輕了。即使拿現在的標準,也是個二十八歲的大齡剩女。但歲月不曾負美人,回上海後不到一年,她就嫁給了知名醫院的外科醫生。婚禮很風光,在花園飯店,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穿婚紗結婚,也第一次吃到鮮奶大蛋糕。

  又很快,王自梅就抱著女兒月月回娘家坐月子了,再後來,她又帶著女兒呆在娘家不走了。英俊的外科醫生周末過來,王自梅就裊裊娜娜地依在樓梯口撒嬌:「你捨得過來看我們母女啦!」然後翻一個嬌俏的白眼,高跟皮鞋「蹬蹬蹬」踩著就回了屋。

  我小學四年級時,王自梅離婚了。那段時間上海灘上有一陣股瘋,幾乎人人都在炒股。我媽在王自梅的帶領下,班也不高興上了,天天著了魔一樣跑證券交易所。王自梅配了一個BP機,弄堂里的男男女女視若珍寶,每天都是頭挨著頭在那裡看行情。但王自梅自己倒是不在意這個BP機,她喜歡去大戶室里坐著,喝茶剝瓜子打牌,以至於我很長一段時間以為炒股票和看電影差不多。

  據說,王自梅的醫生老公極其反對她炒股,再加上長期婆媳關係不睦夫妻分居,兩個人終於協議離婚。那時候的王自梅意氣風發腰纏萬貫,並不以為這是自己人生的污點。而比我小六歲的月月,就此正式變成了單親家庭的小孩。

  「認購證」「打新股」和「聽消息」,是我最早知道的幾個和股票有關的辭彙。小小的我並不明白股票為什麼需要去打,也不知道消息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但這些詞從不可一世的王自梅嘴裡吐出來,像聖旨一樣印刻到了大家的心裡。

  我記得有一晚我在父母的爭吵中驚醒,原來我媽要拿裝電話的六千塊錢去打新股,而我爸不同意。那時我奶奶已經癱在床上不能走動了,最大的願望是家裡裝個電話,常常聽到遠在四川插隊落戶的大兒子的聲音。我心驚膽戰聽他們爭執了半夜,不明白為什麼嗲孃孃突然變成了我媽的朋友、我爸的敵人。

  「你去學她好了!你也離婚好了!」「你不要沒良心,我不也是想為這個家多賺點錢?」「這個家不需要你多賺錢!」「不需要我賺?你能賺啊?你看看這住的是什麼房子啊!你看看你存摺上有多少錢啊!你老娘誰在服侍啊?」

  但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錢是一樣好東西。而我家沒有。

  【三】

  我始終理不清我對王自梅的感情。她是傳說中那種迷人的壞女人。

  我媽和其他女人背後總要偷偷議論她,議論她的私生活,鄙夷她的性格人品,唉聲嘆氣地可憐小月月:「作孽哦,媽媽不管,爸爸不在,只能靠王阿婆拉扯。」但當了面,卻又要巴結她——用她的BP機,聽她的消息,受她的小恩小惠。

  有一回,大概王自梅推薦的股票漲得很好,全弄堂都歡欣鼓舞。王自梅大手一揮:「今天我請客,大家去吃自助餐!」黑壓壓的一班人,扶老攜幼,換了幾輛公車,最後到了一家金碧輝煌的海鮮自助。

  我只記得自己貪婪地吃了一杯又一杯冰激凌,隨口對月月說:「你真幸福,可以經常吃冰激凌。」月月眨著和她媽媽如出一轍的大眼睛,回答:「是么?幸福是什麼呢?我為什麼感覺不到呢?」我很訝異五歲的小孩說出這樣的話來,告訴了我媽。幾個星期後發現,這又成為了背後嚼王自梅舌根的經典段子。我輾轉聽到的那刻,非常羞愧,覺得很對不起月月,也對不起請我吃飯的嗲孃孃。

  那次股瘋,我媽買入的最後一支股票叫東方明珠,隨著它的一路下跌,漫長的熊市到來了。人聲鼎沸的弄堂,聲勢漸漸消減了下去。

  王自梅也被深度套牢,在一片指桑罵槐的唉聲嘆氣里,她穿著趾高氣昂的高跟鞋搬出了娘家。據說,是和那個游泳教練姘居去了。半年後,月月又被送了回來,理由是孩子馬上要上小學,老房子這裡的學校好。但坊間傳言,是王自梅嫌棄女兒在家礙手礙腳不自由。月月憂鬱的眼神和內向的性格,似乎也佐證了這一點。

  【四】

  初二的時候,我媽下崗了。一開始政策說夫妻里只會下崗一個,但兩年後,我爸也下崗了。朝令夕改,也就這樣改了。小老百姓們疲於奔命,並沒有力氣來螳臂擋車時代的洪流。

  我媽下崗後,輾轉找過幾份工作,有一份就是在王自梅的美容院里做收銀兼銷售。王自梅那時候每個月會大包小包來老房子幾次,看王婆婆和月月。閑了就坐在我家,偶爾還談股票,開始蹦出一些陰線陽線K線的專有名詞,儼然比只談消息的幾年前段位高了——據說是換了一個做金融的男朋友。她日本帶回來的錢顯然不僅在股市,還做了不少小生意。起初開過麵館和服裝店,後來專註在美容院,做了十幾年。下崗大潮後,美容院老闆娘忽然又變成了弄堂紅人,解決了不少老鄰居的再就業問題。只是大家又聚在一起說她刻薄摳門,做了一段便紛紛跳槽。

  但老闆娘王自梅又紅光滿面了,恢復了指點江山的氣概。她帶著已經是小學生的月月坐在我家,一邊嗑瓜子,一邊教育我:「考大學當然重要,專業也要緊的!你以後要學,就去學金融,像我們家小顧,分分鐘幾百萬上下!」她的眉飛色舞刺激到了旁邊的月月,月月一聲不響,起身就往外走。王自梅瞥了女兒一眼,眉頭一皺:「這個小姑娘現在脾氣越來越怪了,跟她爸爸一式一樣。」隨後又拽著我:「芬芬,嗲孃孃跟你說真的,學金融好,賺的都是大錢,以後幫你爸媽買個大房子,對吧?」我微笑著點頭,望著她眼角邊飛舞的魚尾紋,心裡五味陳雜。

  那個年代,上海流行的一句話是「不博不精彩」。到底是拼搏的「博」還是賭博的「博」,並沒有人去深究,只是樓越來越高,速度越來越快,人心惶惶,心癢難耐。高考後我並沒有博進金融系,2分之差,調劑到了社會學系。

  【五】

  我大學畢業那年是2004,上海的房價剛剛開始上漲,畢業生們以出國和進外企為榮。我也順利進了一家500強外企,開始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涯。這安頓了我爸媽下崗那麼多年來如驚弓之鳥一樣的心。2005年,弄堂拆遷,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投資決定——除了拿拆遷房,又用多餘的錢和家裡的積蓄做首付,貸款買了一套市區的小房子。十年後看來,這是多麼英明的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又是受了王自梅的影響。彼時,她已經是個資深的炒房客了。「買房子,肯定是要買房子!」王自梅侃侃而談,「上海的房價肯定要漲的,不相信你們看看香港,香港的房價那高得離譜啊!」她在一個小區買了兩套房,一套給王婆婆和月月,一套自己住,還準備再買一套投資。

  但人到中年的嗲孃孃也有煩惱事。「月月現在跟我一點都不親,」她偷偷跑到我家來抱怨,「而且脾氣性格吧,跟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了。我根本不能說她,一說她就要跳起來,比我還凶。」我媽只好安慰她:「青春期都是叛逆期,很正常的。」「成績么一塌糊塗,」王自梅嘆氣,「考大學也不用想了,以後有你家芬芬一半出息就好了。」「你自己小時候讀書就讀不好,還說女兒幹什麼」,我爸在旁邊插嘴。她笑起來,飛一個媚眼:「大慶阿哥,這種坍台的事情你好不要講了呀。」雖然笑起來的時候美人餘威仍在,但早就不是全盛時候的面貌了。

  2006年,月月在高三時,被王自梅送去了澳洲讀書,據說是託了已經榮升副院長的月月爸爸在澳洲那裡的親戚。

  同年,我遇到了費添,比我大三屆,學金融。07年我們結婚的時候請了以前的老鄰居,王自梅也來了。敬酒敬到那一桌,發現她正高談闊論這輪牛市,並翹著蘭花指表示準備去環遊世界。「你是做基金的啊?」王自梅看到費添兩眼放光,「啊呀,你也要叫我一聲孃孃的哦,我們以後要好好聊聊的!」

  【六】

  2008年,汶川地震、北京奧運、金融危機,上證指數從5500點跌落到1600多點。好在07年時,我和費添把大半積蓄拿出來結婚買房,僥倖躲過一劫。而王自梅似乎就沒有那麼幸運。據說美容院的生意已經不好了挺長一段時間,加上現金都套在股市裡,月月在澳洲又要用錢,她就結束了生意,又賣了一套房子,搬去和王婆婆一起住了。

  吃吃喝喝遊山玩水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厄運就降臨到了王自梅頭上。2009年初,王婆婆被診斷為老年痴呆症。有一天我回娘家正好見到王自梅也來找我媽,客氣的一笑里神情非常疲倦。「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真是樣樣都要自己操心了,」她嘆氣,「養老院也不收,保姆又難請,只好我自己看。」我媽安慰她:「你運氣也算好了,玩了半輩子,你看看我,前面伺候芬芬奶奶就伺候了十來年。」王自梅苦笑,尖尖十指上的指甲油已經剝落一半,而沒有焗油的頭髮里,露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白。我心下惻然——嗲孃孃也老了。

  然而生活永遠都有變得更壞的可能。有一天保姆休息,王自梅搓了通宵麻將第二天回家,發現家裡煤氣泄漏,王婆婆已經倒在客廳近十個小時了。警察後來推斷,王婆婆可能開了煤氣準備做晚飯,但之後又忘記了,造成了煤氣泄漏。王婆婆葬禮當天,我請了假陪著爸媽一起去。王自梅披麻戴孝神情木然,而從澳洲趕回來的月月在一邊哭得撕心裂肺。蓋上棺柩的那一刻,月月死死扒住,一聲聲哭得幾欲昏死過去。王自梅上去拉女兒,卻被月月一個反手耳光打倒在地。

  「你配做人媽媽,你配做人女兒么!」月月雙目通紅咬牙切齒,「我沒有你這種媽媽!我跟你斷絕母女關係!」

  王自梅慢慢直起身,不言不語,不一會兒,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七】

  2012年年底,我兒子飛飛出生了,是一條小金龍。王自梅來我家看過一次,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紅包。我看她整個人容光煥發,好象突然年輕了20歲,非常驚訝,之後就問我媽:「嗲孃孃去整容啦?」我媽撇著嘴點頭:「是呀,什麼割眼袋咯,光子嫩膚咯,打這個酸那個酸咯。她現在不要太瀟洒,生意也不做了,女兒也不認了,天天搞點理財,花錢大手大腳。」隨後又壓低了嗓門,似笑非笑地說:「聽說找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小白臉。」咦,那個風光的「壞女人」又回來了。

  費添心心念念要自立門戶,回家越來越晚,應酬越來越多。我白天上班,晚上奶娃,內外交困,彷彿一個渾身充滿了負能量的單身媽媽。爭吵、冷戰、再爭吵、再冷戰,夫妻間不多的見面時刻我們都用來相互憎恨。

  我媽堅決反對離婚,說:「你想離婚就離婚啦?看看那個王自梅!」我反唇相譏:「王自梅怎麼了?我覺得她日子過得很好,一輩子瀟洒得很。」我媽急了:「那你看看她家的月月!大人顧自己痛快,苦的都是孩子。」我繼續不以為然:「切,不快樂的家庭環境比單親家庭給孩子帶去的創傷更大。」我媽搖著頭:「快樂的家庭環境,有幾個一輩子快樂的家庭環境啊?你不要給自己的不負責任找借口,老公當初不是你自己找的啊?」

  老公當初確實是自己找的,只是時光變了,我們變了,我們對對方的期望也變了。

  不死不活地又拖了兩年,飛飛長大了,會說話,會走路,朝著我笑的時候背後發出天使般的光芒。有段時間,我忽然發現我們的銀行戶頭裡多了一大筆錢,問費添,他說:「哦,最近股市賺了一點。」所以,他心裡還是有這個家的吧。

  14年的時候,我覺得周圍空氣都開始變化——到處都是饑渴的錢的氣味。創業,周圍的人都在談創業。外企大幅縮減開支,很多撤出了中國。最好的畢業生,不再去投行諮詢,不再出國留學,都紛紛下海,闖入了創業的洪流。飯店裡,咖啡廳里,到處都是在談項目的人,每雙眼睛都炯炯有神,背藏著光芒萬丈。我又想到了那句話,「不博不精彩」。到底是拼搏的「博」,還是賭博的「博」?

  我媽又開始做股票了,一開始說08年跌怕了,這次小玩玩,但止不住地,一輪一輪越投越多。到了後來,就連我爸都在微信里轉,這輪的政策市有多麼強勁,一個十年牛市的時代到來了。

  我開車在燈紅酒綠的上海街頭,小時候記憶里的弄堂、馬桶、晾衣服的竹竿,都漸漸退去了。Chanel,LV,Burberry,招牌璀璨,而我心底卻生出一種無處寄託的惶恐,彷彿隨時都會被時代拋在身後。

  【八】

  3月的時候,我和費添說,準備跳槽,去一家創業公司做線上渠道拓展。費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忽然說:「有個王自梅,是你親戚么?」我心裡一驚:「不是啊,老鄰居而已。你怎麼認識她?」費添點點頭:「我就在想,你親戚我怎麼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前兩天打電話給我,諮詢我一點事情。」

  王自梅在本輪行情里,斬獲頗豐,有券商打電話給她,推薦融資融券業務。她心動,又怕踩不準行情,想了一圈,竟然想到我老公是做金融的,七拐八彎也能讓她聯繫上。

  「你怎麼跟她說的?」我有些惴惴不安。「就稍微給她說了兩句這個業務,正規渠道危險性不高,但什麼都不懂的,我也不推薦她做槓桿,你親戚么,還是保險點,」費添回答。「她什麼都不懂么?」我疑惑地問。王自梅可是二十年前就開始帶領大家炒股的啊。費添蔑笑一聲:「她能懂什麼呀?」但過一會兒又說,「但心滿野,殺氣大,連房子都賣了。」

  王自梅這次,真的是破釜沉舟。前幾年,幾個老鄰居接連得了癌症,不抽煙的得肺癌,身體強壯的得肝癌,每年體檢的得胃癌,淋巴癌、乳腺癌、直腸癌,王自梅認定,是中國的環境造成的,於是她下定決心要移民。要移民了,在中國也算了無牽掛,多賺點,再多賺點,在中國賺,去外國花。

  6月19日,周五,第一次暴跌307點。王自梅加了我的微信,說費添不回她電話,讓我問問費添大勢如何。我啞然失笑,原來現在她聽消息聽到我這裡來了。但其實從那時候開始,我也不大能聯繫上費添了。他們一個團隊的在賓館開了個房間,日夜盯盤,偶爾才回我一個消息報平安。我們的銀行戶頭和理財戶頭裡所剩無幾,費添這次不論公私,都是滿倉。

  王自梅的朋友圈裡,都是各種積極消息,國家隊來了,政策要來了,十年牛市就要開始。6月30日,驚天逆襲,王自梅微信上給我發了一個88元的紅包,說「大家紅起來,發起來」。

  【九】

  但大跌還是來了。

  7月7日,千股跌停。晚上加班到一半,忽然接到王自梅心急火燎的電話:「芬芬,你能借我點錢么?我要交保證金!」我為難地說:「嗲孃孃,我家裡的錢也都在股市裡呀。」王自梅急道:「你有多少借我多少好嗎?我給你利息啊,你要幾個點都可以啊!我要再備一百萬,還缺五十萬,你當是給嗲孃孃救命好么!」

  我心裡一團亂麻。費添又是兩天沒有音訊,我爸媽在家對著孩子看著看著就唉聲嘆氣,我左算右算,實在挪不出錢來。「兩萬,你就借我兩萬,可以么?算我求求你了!」王自梅哭出來。我只好從支付寶里轉賬了2萬塊。

  7月8日,一早,我就給費添打電話。一次,兩次,三次,十次。全部沒有人接。接著,我就得知,隔壁商場有人跳樓。再接著,有警察找來,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王自梅的女人。我是她生前最後聯繫的幾個人之一。

  7月8日早上10點半,王自梅被強行平倉,損失近千萬。10點52分,她從商場6樓一躍而下,結束了她56年的人生。

  【十】

  7月9日,王自梅的血跡剛被清理乾淨,股市便開始絕地反彈。有人在隔壁跳樓,已經成了舊聞,辦公室里關心的,變成是否應該進場抄底。

  我聯繫上了費添,電話結尾提了一句王自梅的事,他的反應是:跳早了。如果等到今天,可以再入市。今天他做配資的朋友電話已經被打爆,很多都是之前被強平出局的,還是想用槓桿翻本。「有賭未必輸,」費添說。

  有賭未必輸。我在心裡倒吸一口涼氣。一個生命消失了,消失的時候再轟轟烈烈,很快,便如流星划過長夜,不留一絲痕迹。「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而最悲哀的,無非是連余悲的親戚都沒有。譬如路邊凋謝了一朵無名小花。

  但我還是每時每刻都會想到她。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來到我辦公室隔壁的商場。是來見什麼人?還是來借錢?我也想知道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在想什麼。是王婆婆和月月?還是生命里形形色色經過的男人?這個世界上,她愛過誰,又有誰愛過她?

  我在昨夜的夢裡,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早已不存在的弄堂。石庫門一扇扇打開,有人光著膀子乘涼,有人拿著面盆洗衣。石台小路,木頭扶梯,蜿蜒閃爍的光線明亮。一直走,一直走,回到五歲時的那一天。有一個美麗的年輕的女人,長波浪,紅嘴唇,皮膚勝雪,一雙眼珠烏黑動人。那天她穿了一條寶藍色的連衣裙。不一會兒,我媽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芬芬,回來吃飯了!」我應一聲,立刻歡笑著轉頭朝她搖手:「嗲孃孃再會。」「再會再會,」她身上有一種迷人的香。

  醒來後,又是前途無量的新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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