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繼戎：寫給天堂里的爸爸

05-29

中秋節快到了，這是爸爸離開我和媽媽的第10個中秋節了，和以前一樣，又將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度過，我從來不敢問媽媽在中秋節的感受，因為我怕她苦。

我的爸爸叫裘少戎，是一名京劇演員，如果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那就是他是裘盛戎的兒子，其實這也沒什麼特別，裘家和普通家庭一樣，只不過是搞了藝術，出了名。但是爺爺什麼也沒有留給爸爸，唯一只有京劇。爸爸也什麼都沒留給我和媽媽，唯一的只有傷思。

爸爸去世的那一年，我正好十歲，在我兒時的印象中，爸爸有著濃眉大眼，堅毅的下巴，每次總是將我拋向高空，又大笑地將我接住，狠狠的親我的臉頰。我想他是非常愛我的。但是爸爸後來為什麼要和媽媽離婚呢？難道他不愛媽媽了嗎？媽媽多好啊！

媽媽叫宮焰現改名袁焰，原先是一名河北梆子演員，現在在木偶劇團工作，媽媽很美麗，在他們戀愛的季節，爸爸熱烈地追求媽媽。每次爸爸給媽媽來信，總是被媽媽的閨中好友搶去悅目，在很多人的微笑里，媽媽終於羞澀地成為爸爸的女主角，那是1983年。

本文作者（中）與父母合影

一年後，我就誕生了，爺爺一共有六個女兒,兩個兒子，拿句老話來說，我是「千傾地一棵苗」，很多年以後我漸漸地明白了，我的誕生，對於爸爸來說，對於裘家來說是很重要的，我是背負著很重的擔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而在幼年，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爸爸和媽媽，爸爸和媽媽愛我就行了。在和爸爸相處短短的十年間，有過很多難忘的事。記得那時我還很小，讓我最不能忘記的就是每次吃炸醬麵時的那一情景。爸爸拿著筷子把麵條捲起來然後逗著我喂我吃，雖然看起來再簡單不過了，可是這卻成為我一生的回憶。難忘的事並不是每件都是美好的，爸爸和媽媽離婚之後，帶著我重新結婚了，而這個新家庭不是幸福的，為我每天充滿了爭吵，我記得那時候爸爸總是一個人抽煙，抽的很兇，他喝酒，我沒想到一般在電視劇里的故事竟會發生在我的身上，那麼真切，為什麼偏偏是我呢？爸爸無法將我留在家裡，把我送到了他房山的學生的家裡，我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很害怕。爸爸時常來看我，每次來都抱著我痛哭，在我的印象里，爸爸為兩件事哭過，一是每次來鄉下看我，一是再次見到媽媽（宮焰）的時候。現在，我常拿起爸爸以前的照片的時候，發覺爸爸長得多帥啊，多男子漢！北京人都管男子漢叫「爺們」，爸爸這個爺們讓媽媽和我吃了苦。但我和媽媽仍然是愛爸爸的。因為他也飽嘗了人生的無奈和慟心。

在我十歲的時候，爸爸在他完成了爺爺的音配像工作後，就因為肺病去世了，在他去世的前一年，爸爸把我的名字改為裘繼戎，我不知道爸爸當時為什麼忽然要給我改名字，這一切似乎是冥冥中安排好的一樣，他走了，年僅39歲，走的時候什麼也沒說。只給我指了一條路：繼戎！我們這個家庭真是經歷了人間的生離和死別啊……

十一歲時，媽媽送我上了北京戲校，開始了我學戲生涯，別人都說我是世家子弟，可是說實在的，我沒見過我爺爺，剛開始學戲，爸爸又沒了，我無異與最一般的孩子，兩手空空，還要擔負著別人沒有的責任。而我沒有任何的把握，我想我為什麼一定要干京劇這一行呢,就因為我爺爺是裘盛戎？我爸爸是裘少戎？我應該是有很多選擇的。為此我曾經想過很久，我叛逆過這個家庭給我的這個唯一的選擇，媽媽曾深切的跟我談過：裘裘，你要不喜歡京劇，不想干這行，咱們就不幹。可以去做很多的事情，只要把它做好了，同樣是爭氣！當媽媽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忽然很痛苦，我怎麼不喜歡京劇呢？都學了十年了。我能把它丟下嗎？京劇中那一個個生龍活虎的人物，一出出精彩絕倫的劇目。早已經打動了我的心。我知道為京劇要付出艱辛，而對於我來說，我要付出比其他孩子多的多的艱辛，因為我姓裘，就因為我姓裘嗎？

2002年，我考上了中國戲曲學院，開始了我的大學生活，很早的時候，我就熱愛上了舞蹈，舞蹈不需要語言，它沉默地向人們表達自己對於生活的理解，在舞蹈中，我找到了京劇中那一種沒有的張揚自我的感覺，我渴盼能有一個自我。舞蹈和京劇一樣，對我來說，同等重要。是割捨不掉的。這一點我和爺爺和爸爸都不同，他們的生活中只有京劇，而我在京劇中替角色做嫁裳的時候，我還有一個表述我自己的地方。

爺爺留下的大部分是錄音，爸爸留下的影像資料也不多，最完整的也就是為爺爺音配像的那幾齣戲了，在中央台播放後，有很多戲迷和觀眾反映，從扮相到表演、颱風都很像爺爺裘盛戎。確實，他之於爺爺來說，他是一個好的繼承者，在他的有生之年，整理演出了很多的裘派劇目，在舞台上始終能保持一種不溫不火的境界，從不為了劇場效果，而去獲取廉價的掌聲，一直在唱人物，演人物，他的姚期老邁持重、廉頗剛愎桀驁、包拯有張有遲、竇爾頓豪爽俠氣……爺爺創造的一個個鮮明生動的角色在他那裡再一次得到完美的體現。可以說他和爺爺的藝術精神是一致的，並傳遞著這種精神，學完了十年戲的我，今天忽然明白了這種精神，也許我還不能達到爸爸的水平，但是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是「中正平和」。藝術要擺脫匠氣、沒有火氣、流淌人氣。爸爸，您說對嗎？

爸爸去世後，我和媽媽生活在一起，我們租了一間屋子，房子雖小，但是很溫馨，爸爸什麼都沒有留給我們，媽媽用她在木偶劇團里每月不到2000元的工資和以前積攢的錢供我學戲、上大學，媽媽從來沒讓我吃過苦，總是想方設法地滿足我的願望，我想她是想讓我幸福的生活著.但有時候我的不懂事還是會讓她生氣,我常偷偷地注視著忙碌辛苦的媽媽，這麼多年，她依然是那麼美麗，依然是那麼不放心我，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傾注在我身上，我溫惠善良的媽媽啊，您是我最親愛的媽媽，您是裘家最合格的兒媳婦。

京劇《將相和》選場裘少戎飾廉頗譚元壽飾藺相如

清明節，我去爸爸的墓地去看他,我對他說：「爸爸，我在中國戲曲學院完成了四年的學業，今年就畢業了，即將去北京京劇院工作，這是爺爺和您都工作過的地方，對於它，我是懷著深厚的感情的，但又有很多的壓力，因為我作為裘門的子孫，如果不從事京劇，沒有人會在乎你做的好不好，正是因為幹了這一行，才怕自己做的不好，給裘家泄氣了。儘管很多的叔叔阿姨、戲迷觀眾都很熱心地關懷我，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們出於對我爺爺和您的懷念，我其實並不算什麼，我想我只是一個學生。而當我今天拿到大學畢業證書，走出學校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學校，我充滿了複雜的心情，就感覺一時間所有的壓力都向我襲來，因為我不再是學生了，再也不是可以被原諒和關懷的孩子了。

在這大學的四年里,我不敢說我學的好,我灰心過和彷徨過，我有很多的困惑和難以言說的心事，您給我改名繼戎，我知道您的意思，這次我是真真切切的了解了它的含義和分量。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比別人多一樣東西，就是責任。對於裘家，對於媽媽，對於京劇我責無旁貸的要去挑這個擔子，爸爸，我知道即使您還在，爺爺還在，這個擔子我也是要承擔的，裘家門裡都是爺們，我也要做個好爺們！就因為我姓裘嗎？對！就因為我姓裘！

爸爸，對於裘派，我知道要達到爺爺的水平是不可能的，達到您的水平，我盡量去做。繼承和傳遞裘派的藝術精神！無愧於祖先、無愧於爺爺，還有您和媽媽。

最後說：我和媽媽都生活的很好。

本文作者的祖父——京劇凈角宗師裘盛戎先生

回家的路上，我抬眼看看天上，我彷彿看到爺爺和爸爸在天堂里一起注視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慈愛的鼓勵和憐憫。

謹以此文獻給我最親愛的爺爺、爸爸和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