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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後芳馨】一代詞後的歡悲人生(四)

 

    李清照的婚姻是幸福的,因此,詞人更加不堪忍受離別相思的折磨。南渡以前,趙明誠需要求學、求仕,需要離家奔波,夫妻離別是不可避免的。作為一個感情細膩豐富、渴望獲得異性愛情的女性作家,李清照內心的離愁別恨洶湧而來,留下了諸多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北宋年間,李清照與趙明誠有過多次離別。新婚燕爾,李清照夫妻都居住在汴京,但是,趙明誠當時還在太學讀書,平日寄居在校舍,只有初一、十五等日子方可請假回家。這一對涉世未深的青年男女,剛剛品嘗了新婚的情愛,就不得不分手。相聚短暫,分別日久,使純情的李清照第一次咀嚼了離別的苦澀滋味,寫下了許多動人的抒寫相思別離的詞章。《怨王孫》說: 

  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鞦韆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 

   這首詞寫春暮時節閨中獨處的寂寞,相思懷人之意,含蓄透露。「帝里」,即指當時的都城汴京。這表明詞人當時也居住在京師,那麼,這一段分別的痛苦,應該是趙明誠寄居太學齋舍、閉置不出而帶來的。愛人不在身邊,閨中寂寞無聊,又正是花紅衰敗、「草綠階前」的暮春時候,閨中少婦更提不起興趣外出賞春遊玩,只是深院重門緊閉,獨對空閨,任憑離別的思緒糾纏環繞於心頭。這與少女時代「興盡晚回舟」的李清照,有了很大的區別,愁思使人變得穩重寧靜。幾乎是下意識的,詞人重複了登樓眺望的動作。趙明誠回家探親的日子是固定的,登樓眺望也是無濟於事。更何況天色已昏黑,連能夠為人傳達書信的大雁也看不見,所以,即使是將自己一腔的相思情懷寫成書信,也無由寄達。趙明誠與李清照同在京城,「遠信」云云,是一種誇張手法,突出的是心理距離。由於相思的痛苦而拉大了兩人相隔的距離,那怕在生活中實際距離並不太遙遠。歐陽修《蝶戀花》說:「庭院深深深幾許?」所描述的也是一種心理距離,否則,再大的庭院,距離也是有限的,那至於「深深深幾許」。這種將實際距離誇張成心理距離的手法,在古詩詞中比較常見,如五代毛文錫《醉花間》說:「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內心的相思愁緒無人訴說,無處寄達,無法排解,自然是離恨綿綿,無休無盡了。詞人自知「多情」無法「拚舍」,只得默默忍受。這時,閨房外面的「鞦韆」無人問津,周圍靜悄悄的,惟見明月升起,將銀輝灑向梨花,也灑向大地。詞人在閨樓里枯坐了一天,從白天到昏暮到皎月升起。對丈夫感情之深厚,思念之愁苦,於此可見。 

  更加長久的夫妻分離生活出現在徽宗政和年間。趙明誠大約在政和七年(1107)前後再度出仕,直到宣和三年(1121)才接李清照前去團聚,其間夫妻大約有十四年的分離時間。這一次,是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十幾年之後的第一次時間較長的離別。新婚之際,趙明誠回太學讀書,兩人也曾有過離別。但是,一方面兩人還共同居住在汴京,另一方面分離是短暫的,重新相見的時間也是確定的。所以,李清照那段時間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愁苦之情。這一次就不同了,宦海浮沉,四處奔波,對身在官場者是很平常的事。李清照不知道趙明誠在外為官需要多少時間,要輾轉多少地方,也不知道趙明誠何時才有相對穩定的職務,自己可以前去團聚。相親相愛,默默相守,在青州度過了近十年的時光,忽然面臨了這麼一場離別,李清照是非常不適應的。李清照許多抒寫離情別思的真摯感人的的篇章,應該都作於這一時期。《一剪梅》說: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記》卷中對這首詞的創作背景有過一段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今人王仲聞在《李清照集校注》中則指出:「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傢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遊事。此則所云,顯非事實。」(第25頁)王說甚是。這首詞肯定不會寫於新婚後不久。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後的前六年時間,兩人共同居住在汴京,後來近十年時間又一起屏居山東青州,一直到李清照34歲左右,趙明誠起複再次出來做官,兩人才有了分手離別的時候,這首詞應該作於這一段時間。

  婚後,李清照與趙明誠志趣相投,相互愛慕,多年的婚姻生活使他們之間建立起深厚的夫妻感情。丈夫外出做官,分離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李清照還是無法忍受離別所帶來的相思痛苦折磨,她將這種情感淋漓盡至地傾吐到這首作品之中。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就為相思懷人設置了一個凄艷哀婉的場景:色彩鮮艷、氣味芳香的紅色荷花已經凋零殆盡,坐在精美的竹席上可以感覺到秋的涼意。秋的蕭瑟枯萎,叫離人更難以抵禦相思愁緒的侵襲,這秋涼,甚至一直穿透離人的心扉。「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曹丕《燕歌行》),自古以來,冷落的秋天就是一個典型的悲傷懷人的環境。在這樣的季節里,丈夫隻身赴任,將自己留在家中,離別的愁苦意緒就時時湧上心頭。「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暗含對輕易別離、獨自登程的怨苦之意。為生計、前程奔波,離家為官,這在普通夫妻之間都是十分平常的事情,而且還是一件為家庭帶來光明前景的令人高興的事情。對丈夫一腔深情的李清照卻並不注重光宗耀祖或丈夫的前程,在乎的只是夫妻的恩愛。所以,她才會埋怨丈夫的輕易離別,將自己獨自留在家中。這種埋怨是沒有道理的,正是詞人這無理的埋怨,才透露出夫妻之間的深厚情感。既然離別已經是必須面對的現實,李清照只能盼望著早日重聚。「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三句,充滿著熱切的期待之情。自從夫妻分手之後,李清照經常翹首遙望「雲中」。其間,或許也有「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之類的誤會,有滿懷的希望和時時的失望,但是,李清照堅信丈夫對自己的愛情,堅信丈夫牽掛自己如同自己對他的思念。當「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時候,大雁會捎來丈夫的書信,夫妻團圓的日子便指日可待。這種期待與自信,是對丈夫的深情眷戀,是對美滿婚姻的最好回味,是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希望。李清照在古代社會裡是幸運的,她有了一位心愛的丈夫,有了一段美滿的婚姻。甚至是分手之後牽腸掛肚的思戀,也令人羨慕不已。 

  下片寫別後的相思,脫口而出,自然感人。「花自飄零水自流」,寫別離已成事實,令人深感無奈,就象春花不由自主地飄零、隨著流水消逝而去一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詞人感覺到一種「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悲苦。況且,舜華轉眼即逝,人生又有多少如春花一般的美好時光呢?詞人不禁為此長長嘆息。李清照深深懂得丈夫對自己的思念也是相同的,所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對丈夫的理解,更增添了思念之情。於是,這種戀情別思就再也沒有辦法排解了。「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說明詞人不堪相思的折磨,也曾做過多種努力,想把自己從痛苦中擺脫出來。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歸之失敗,表面上眉頭雖然舒展開來了,但心頭的愁結依然如故。相思之情從外在的「眉頭」深入到內心的深處,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解脫了。李清照註定要在相思愁苦中煎熬下去,一直等到丈夫歸來的那一天。

  這首詞集中抒發了作者對丈夫的深摯情感,吐露了不忍離別之情以及別後的相思之苦,將一位沉湎於夫妻恩愛中獨守空閨備受相思折磨的妻子的心理刻畫得細膩入微。作品的語言自然流暢,清麗俊爽,明白的敘述中包孕了無盡的情思。

  與趙明誠分手之後,往來的書信就成為李清照日常的慰藉,「雲中誰寄錦書來」,是詞人每日的等待。古代交通通訊落後,一封書信往往要在路上輾轉多時,這就增加了離人的痛苦,叫李清照越發難以忍受別情的折磨。何況,趙明誠也不可能日日修書,疏朗遲緩的來信總是不能令備受離別之情煎熬的李清照滿足。於是,每日的焦灼等待,以落空為多。一旦等待落空,周圍的環境就變得更加不堪忍受。《菩薩蠻》說: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這首詞的情感觸發點就在於「歸鴻聲斷」,全詞的感情由此引出。在一個單調重複而又深情綿綿的一天,詞人遙望遠方,痴心盼望著「歸鴻」帶來丈夫的消息,痴心盼望著「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日子,一直等待到「殘雲碧」的黃昏時刻。但是,依然是「歸鴻聲斷」,等待落空。詞人只能孤獨地回到房中,面對靜靜的爐煙,準備著再度煎熬長夜的寂寞無聊時光。窗外,已經是落雪紛紛,寒意逼人;室內,閨婦還在紅燭燈下精心打扮自己,她為自己插戴上「鳳釵」、「人勝」之類的首飾,明亮輕盈,婀娜多姿。鳳釵,是古代婦女的一種首飾,又稱鳳凰釵,釵頭作鳳凰形狀。人勝,則是古代婦女在「人日」這樣特定的節日里所插戴的首飾。古時正月初七為「人日」,剪綵為人形,故名人勝。宗懍《荊楚歲時記》說:「人日剪綵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亦戴之頭鬢。又造花勝以相遺。」李商隱《人日》說:「鏤金作勝傳唐俗,剪綵為人起晉風。」可見這種風俗由來已久。今夜,李清照插戴上「人勝」,就隱隱暗示這又是離別後的一個「人日」,又是一個初春的日子,又是一年的等待落空。按照常情常理,夜晚臨睡之前,應該是除去「鳳釵」、「人勝」的卸妝時候,卸妝才是李清照此時應當做的事情。詞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睡前反而精心妝飾,其用意或許是為了消磨無眠的時光,但這種舉動的涵義決不僅僅是這些。詞人在「燭底」的刻意打扮,是否還依然包含著對突如其來相逢的渴望,期待著丈夫在沒有預料之中的突然歸家?「女為悅己者容」,「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必然還蘊涵著那麼一份期盼。「歸鴻聲斷」,詞人卻沒有失去希望,哪怕口頭上有所怨恨,心底則永遠是牽掛。 

  上闋寫了一天一夜的漫長等待,失望與期盼相互交替,詞人的情感也隨之起落跌蕩。下闋寫又一個黎明的即將來到。詞人聽到了「角聲催曉漏」,看到了「曙色回牛斗」,周圍聲響、光線的變化詞人都是如此敏感,可以推想,昨夜必定是一個失眠枯坐的長夜。新的一天來到,心情卻沒有任何改變。戶外雖然已經有了春意,但是百花還是遲遲未能綻放,詞人更是無心遊覽。詞人為這一切找到了一個解釋,說是「西風留舊寒」,彷彿這就是初春季節春意料峭、無處看花的所有理由。事實上,作者與讀者都明白,詞人的心情惡劣和無意游春,都是因為離別相思所帶來的。雖然時時期待著「歸鴻」乃至重逢,但就是這麼一份每日里的牽腸掛肚,也足以令人憔悴。

  多情多才的李清照,於是經常將這些充滿深摯情誼的詞篇寄給丈夫,鴻雁傳情,以寄託自己的相思情懷,同時也是在婉言勸說丈夫早早歸來,或早日接自己前去團聚。這些作品中,以《醉花陰》最為著名,詞說: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伊世珍的《琅嬛記》卷中也記載了這首詞的一段故事:「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答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政易安作也。」不論這一故事的可信程度如何,單從這一故事的流傳,就足以說明,李清照的生活體驗不是一般文人所能有的。這一故事所傳達的李清照對趙明誠的相思之情,以及兩人之間的才華差異,也都是非常真實的。

  這首詞同樣是早期李清照與丈夫分別之後所寫,也是通過悲秋的環境設置來抒寫自己的寂寞愁苦。然而,詞人選定了一個特定的日期來寫自己銘心刻骨的相思情懷。「每逢佳節倍思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往的重陽佳節,一定是夫妻共同登高賦詩,或者是把酒賞菊。所以,離別以後,再逢重陽,千萬種思緒湧上心頭,詞人就難以自我把持了。詞的上片先寫重陽秋日凄涼冷落的情景。雖然說是節日,但今天的氣候實在惡劣,「薄霧濃雲」布滿了整個天宇,整整延續了一天,始終沒有見到晴朗的陽光。在這種暗淡陰冷的日子裡,愁雲布滿心頭的詞人,只能枯坐閨中,點燃「瑞腦」,凄苦地消磨時光。她不敢跨出房門,怕經受不住室外的寒冷,經受不住「物是人非」的刺激。開篇,詞人就藉助氣候、景物的描寫,傳達出離人濃濃的愁苦意緒。「瑞腦消金獸」一句,寫出時間的漫長無聊,同時又烘托出環境的凄寂。這是在寫白天,以下轉寫夜晚。詞人以一句「佳節又重陽」作為過渡,點明節令,也點明佳節思親的愁苦。接著,就從「玉枕紗廚」這樣一些具有特徵性的事物與詞人的特殊的感受中寫出了透人肌膚的秋寒,暗示詞中女主人公寂苦的心境。詞人完全可以通過加厚被鋪之類的措施抵禦秋寒,之所以沒有如此做,根本原因在於這種寒冷實際上是從內心冒出的,無法排除,無法抵擋。詞人故意借外界的秋夜凄寒來掩飾自己的真實心境,抒情婉轉曲折。上片依照時間的順序,一一說來,貫穿於「永晝」與「半夜」的,是「愁」與「涼」二字。在這個重陽節日,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李清照都深深地糾纏在愁苦意緒之中。上片已經陸續寫出深秋的節候、物態、人情,這是構成「人比黃花瘦」的原因。 

  下片補敘白天的其它活動。到了黃昏時候,詞人覺得不能讓節日如此輕易過去,何況自己也需要轉移注意力,從愁苦中解脫出來。於是,便步入花園,賞菊飲酒。這舉動是隨眾隨俗的,也是特意安排以轉移視線的。這次「東籬把酒」,一直飲到「黃昏後」,詞人想擺脫愁苦的心情比較迫切。「東籬把酒」的舉動,還令人聯想起「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瀟洒自在的陶淵明。屏居青州時期,一定是夫妻兩人共同的行為。李清照是在極力模仿古人,希望自己能夠洒脫一點。重陽日菊花的幽香盛滿了詞人的衣袖,環境還是與陶淵明時代相仿,也與當年丈夫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時候相仿,然而詞人卻哪裡還有往日的情懷:「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前後對比,物是人非,今昔異趣。相思離情,油然而生。作為閨閣婦女,由於封建社會的種種束縛,她們的活動範圍有限,生活閱歷也受到種種約束,即使象李清照這樣上層知識婦女,也毫無例外。因此,相對說來,她們對愛情的要求就比一般男子高些,體驗也更細膩一些。所以,當作者與丈夫分別之後,面對孤寂單調的生活,便禁不住要借春恨秋愁來抒寫自己的相思情懷了。從字面上看,這首詞並未直接寫獨居的痛苦與相思之情,但這種感情卻滲透在詞的字裡行間,無處而不在。

  值得指出的是,比喻的巧妙也是這首詞廣泛傳誦的重要原因。古詩詞中以他物喻人瘦的作品屢見不鮮,如無名氏之《如夢令》「人與綠楊俱瘦」、程垓之《攤破江城子》「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秦觀之《水龍吟》「天還知道,和天也瘦」等等,但卻不及李清照「人比黃花瘦」生動感人。原因是,這個比喻與詞的整體形象結合得十分緊密,切合女主人的身份和情致,讀之使人感到親切。詞中還適當地運用了烘雲托月的手法,有藏而不露的韻味。例如,下片寫菊,並以菊喻人,卻始終不見一「菊」字。詞人用「東籬把酒」這樣的典故與「暗香盈袖」的描寫,突出詠菊的話題,「菊」的色、香、形態,俱現筆端。清代陳廷焯《雲韶集》評價說:「無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調,元人詞曲往往宗之。」

  李清照這段時間雖然被相思愁苦所包圍著,但畢竟是一種生離之愁。與丈夫往日恩愛的情景給李清照無限美好的回憶,也給了她對丈夫歸來的信心與信任。在歌詞中,李清照會向趙明誠傳達「人比黃花瘦」的消息,期望引起丈夫的憐愛,以圖早日團圓。她本人更是翹首期盼著「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美好時光。有時,她也通過小詞婉言勸說丈夫早日歸來,夫妻一起消磨冬去春來的大好春光。《小重山》說: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這首詞大約作於宣和元年(1119),趙明誠離家已經有「二年」的時間了。對丈夫的思念之情,絲絲縷縷,縈繫心頭。歌詞通過寫春來的情思,含蓄地向丈夫表達自己的心愿。春日的景物被寫得韻味深長。首句用「花間詞人」薛昭蘊的成句,薛昭蘊《小重山》說:「春到長門春草青,玉階華露滴,月朧明。」化用前賢成句,自然將其詩意融化在自己的作品中。薛昭蘊詞寫宮怨,李清照借宮怨寫己身獨守空閨的怨苦,為全詞奠定基調。長門即長門宮,是西漢長安宮殿名。漢武帝皇后陳氏失寵,便被貶入長門宮,後來用之代指冷宮。這個典故同時恰如其分地傳達出李清照當時孤寂的處境和愁苦的心境。以下寫初春景物,無不圍繞著首句隱約點破的主題。初春的景物,只有春草青青、江梅含苞欲放。詞人煮碧雲團茶,品清甌而回味拂曉的美夢。夢中是丈夫的已經歸來,是夫妻的攜手賞春,是妻子嬌嗔的傾訴,這一幕幕,又歷歷浮現在李清照的眼前。不知不覺中,一天的光陰就這麼在沉思回味中消磨過去。黃昏來臨,花影映照,淡月朦朧。戶外春光,在這一時刻反而顯得綽約多姿。面對此情此景,李清照內心的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深情的呼喚:「歸來也」!如果丈夫不早日歸來,即將到來的燦爛春色又將被再次辜負。趙明誠離家兩年,李清照已經有兩次這樣期盼與失望的體驗,曾經兩度辜負春色,當第三個春天來到的時候,李清照多麼希望這次的願望不再落空,兩人可以「著意過今春」啊!「著意」,就是要精心安排,不讓每一寸春光虛過。詞中,李清照有寂寥凄苦的情懷,但並不沉悶消極,而是充滿了熱情的渴望與對未來的精心安排。 

  但是,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的期待落空,使李清照漸漸生出怨苦之情。這時候的怨苦之意,指向阻撓夫妻重聚的一切外界勢力,也潛藏著對趙明誠遲遲不歸的一絲埋怨。《行香子》說: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這首詞詠天上牛郎織女的故事,通過神話傳說,寫人間的離別相思,應該是「七夕」的作品。全詞都是在設想天上仙人被銀河隔絕的生離痛苦,以及期盼相聚的重重困難。牛郎織女重逢的七夕之夜,已是初秋季節,枯草之間有了蟋蟀的鳴叫聲,梧桐樹葉片片飄落。「草間蛩響臨秋急」(王維《早秋山中作》),這種凄苦的音響,是一個寥落空曠季節來到的提示,總是給人一種蕭索寂寞的感受。梧桐葉落,蕭瑟滿地,更是秋已來到的明證,《淮南子·說山訓》因此有「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的說法。在這樣一個「悲秋」的環境里,無論是天上還是人間,都在為離別而愁苦,這濃濃的愁意籠罩了天地萬物。「雲階月地」即云為台階月作地,代指天上,那是牛郎織女居住和相見的地方,平日卻是「關鎖千重」,將情侶相隔一方,相思不得相見。詞人設想:即使能夠乘坐木筏,在銀河上自由來去,恐怕也難以相逢。據張華《博物志》記載:傳說中銀河與大海相通,有人因此乘木筏到了一處城郭、屋舍儼然的地方,遇見織婦以及牽牛人。回家以後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天上,見過牛郎織女星了。又說這位「浮槎」人就是西漢通西域的張騫。詞人這裡反用這個典故,縱然「浮槎」來去,依然一無所遇。相思久遠,要見心愛的人一面,太不容易了。好容易盼到七夕「星橋鵲駕」相聚的日子,由於「經年才見」的長期分隔,使情侶之間有了訴說不盡的「離情別恨」。不過,這只是詞人幻想重聚的場面。回到現實,依然發現,「牽牛織女,莫是離中」。詞人的怨苦之情再也無法遏止了,她埋怨自然界的「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陰晴風雨變化不定,人為地帶來重重阻撓,將有情人相隔一方。

  李清照借神話故事訴說自己的怨苦,天上仙人相隔痛苦的敘述中充滿著個人的切身感受。其中,「關鎖千重」的苦恨,「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的擔憂,是指向現實中一切妨礙他們夫妻聚首的因素。詞中「浮槎」來去的尋覓,是相思情懷的追隨。屢屢落空之後,怨苦之意當然就不可避免了。好男兒志在四方,李清照又無法明白地阻攔趙明誠的出仕。這裡的「關鎖」,是丈夫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是光宗耀祖的傳統觀念,是家庭的期望,是不允許選擇的選擇,總而言之,是無形的逼迫和壓力。這如何不叫李清照既怨苦又無奈呢!詞人通過神話和自然風雨的描述,含蓄朦朧地表達了「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心情。 

  隨著離別日子的越來越久遠,相思痛苦的積澱變得越來越厚重,怨苦之言中夾雜了怨恨之意。《鳳凰台上憶吹簫》說: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雲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這首詞還是寫閨中的離別相思之苦。詞中蘊涵的愁苦意緒之濃郁,心情之悲苦,又超過了上面的幾首詞。上片寫閨人慵懶的神態和憔悴的外表。到了「日上簾鉤」的時候了,閨中「金猊」香爐中的熏香早就燃盡,且已冰冷。經過一夜的不眠或惡夢折騰,起床之後竟然讓紅色的被子隨意堆疊。無心整理床鋪,就更沒有心情梳妝打扮了。而且,這種慵懶無力、興意闌珊的情景,已經延續了許多日子了,以至於精美的梳妝盒上布滿了灰塵。《詩經·伯兮》說:「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女為悅己者容」已經成為一種固定思維與行為模式,也成為詩詞里表現閨中思婦不堪相思折磨的特定手段。溫庭筠《菩薩蠻》說:「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柳永《定風波》說:「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都是在寫這樣一位處於相思痛苦中而慵懶不願起床、不願梳妝的女子。李清照的自我敘述,立即令人聯想到她的這種特殊處境。不堪「閑愁暗恨」的折磨,李清照欲採取躲避的方式,將「多少事」都故意壓下不提,強迫自己忘記。但是,這種一相情願、自欺欺人的方式畢竟是無用的。嘴上可以不說,心裡卻不會忘記,痛苦則不會減輕絲毫。尤其是在形體上已經有了明顯的表現:「今年瘦」,詞人告訴我們:「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原因具體而落實,就是丈夫離家日子的久遠,相思痛苦蓄積的厚重。從前,李清照或許經常用「病酒」、「悲秋」之類的借口自我安慰、自我排遣,而將思念丈夫的真正原因忽略不提。到此時,詞人知道這些排解方式都是無效的,包括前面的「欲說還休」,這些都不能真正擺脫愁苦,所以乾脆將內心痛苦點明了。

  下片詞人盡情傾訴相思之情。過片「休休」,傾吐了離別的痛苦以及長期等待丈夫不歸之絕望。萬事皆休,這次離別,李清照在感情上與內心中,當然有過無數次的挽留,然而,在言語和行動方面必定是無所作為。怎麼能阻攔丈夫出仕,自毀前程呢?這種內心情感與言行的矛盾,只能通過「千萬遍《陽關》」曲來表達。纏綿留戀至深,別後痛苦更切,而久盼的不歸,又使得鬱積的愁苦意緒漸漸轉變為隱隱的怨恨。以下李清照用典故含蓄描寫自己的複雜情感。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記載:漢明帝時,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藥,沿武陵溪而上,得遇兩位美貌仙女,共同生活半年。劉、阮回家之後,見到的居然是第七代子孫了。又西漢劉向《列仙傳》記載:秦穆公女弄玉,喜歡善吹簫的蕭史,結為夫妻,後夫妻吹簫技能皆出神入化,遂一起登仙而去。弄玉所居後人稱之為「秦樓」。「蕭史弄玉」的故事,後人又賦予一層離別的悲苦情思,李白《憶秦娥》說:「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這兩個典故中,相戀的男女彼此都是非常恩愛的,情感都是十分真摯的。李清照藉此表達她與趙明誠之間的伉儷情深。同時,這兩個典故本身具有或後人賦予了離別的凄悲情調,李清照用來表達自己眼前的心境。人間、仙境的隔絕,又使詞人有了「從此一別兩渺茫」的隱隱絕望,這正是李清照長期獨守空閨期間一絲一絲蓄積起來的怨恨情緒的表達。理解詞人、永遠記得詞人這一番深情的「惟有樓前流水」,每天見證詞人的倚樓「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已經成為詞人必須承受、無法迴避的痛苦。「凝眸」之際,雖然還有一種期待,但是,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悲苦怨恨之意也就難以遏制。所以,唐圭璋先生評價說:「此首述別情,哀傷殊甚。」(《唐宋詞簡釋》)與前面幾首作品相比,應該是離別有一段日子以後的作品了。 

  這首詞感情綿密細緻,音調哀怨低婉,語言清新流暢。以平常言語訴說內心深情是這首詞的一大特色,如「欲說還休」、「這回去也」等等。這些普通辭彙經詞人精心提煉、巧妙安排,便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堪稱「點鐵成金」。再輔之以「武陵」、「秦樓」的典故運用,使作品顯得雅俗相稱,雅俗共賞。

  有時,李清照也能自我控制情緒,可以淡淡說來,漸漸流露相思之情。《好事近》說: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後,正是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鴂。 

   這首詞寫傷春思別情緒,淡淡說來,漸見深情。詞人對春天美景的留戀和閨中孤寂的幽怨,都在畫面中得到含蓄展示。春末時節,窗外風已停止,而這一場無情的風所摧殘的花瓣,飄零大地,堆滿簾外,叫人分外憐惜。一年一次,就是這樣的「海棠開後」的「傷春時節」,每每都要引起詞人無限的傷感,無限的悲悼,讓人「長記」而難忘。風的停息,使閨中閨外一片靜謐,詞人的思念愁緒也彷彿隨之沉寂。然而,仔細品味每一句話,發現這種思愁深入到詞人的內心,永遠無法磨滅。詞人雖然也喝酒、也聽歌,但「酒闌歌罷玉尊空」的時候,面對著「青缸」光線的或明或暗的跳躍變化,獨自忍受著長夜的寂寞與無奈,深埋在心底的愁怨就會一絲絲地翻攪上來。即使在朦朧中睡去,夢魂也自然會停留在那種「幽怨」的狀態之中,也非常容易被那「一聲啼鴂」所喚回。整首詞沒有特別劇烈的感情噴發,沒有出人意表的比喻誇張,沒有聲嘶力竭的痛苦訴說,在從容平靜中,緩緩揭示內心的離別愁思。這是李清照表達離情別思的又一種方式。

  李清照在南渡之前與之後都寫過大量的抒寫離愁別恨的詞篇,雖然無法為其作出比較確切的系年,但是,品味詞中語意,還是可以做出大致區分的。南渡之前,是寫生離之愁苦,悲傷中包含著期盼,冷清中又有熱烈的渴望。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要引起趙明誠的充分注意,都是指向團聚的那一時刻。無論是這裡談到的《一剪梅》、《醉花陰》、《小重山》、《行香子》、《鳳凰台上憶吹簫》、《好事近》、《點絳唇》,還是上面章節談到的可能作於趙明誠在太學期間的分離之作《怨王孫》之類,都共同具有這樣的情感特徵。而南渡之後則是一種死別之悲苦,是人生了無趣味的生不如死的煎熬,是過得一天是一天徹底的絕望。這部分詞作,就要由南宋詞史來加以介紹了。

  總起來看,在北宋詞壇上,李清照詞的藝術成就是很高的。她善於從書面語言和口頭語言中精心提煉,自鑄新詞,鮮明準確,生動活潑,短短几句就往往能創造出鮮明的形象和激動人心的意境。她雖然常常以白描手法直抒胸臆,但又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她的詞風婉麗恬美,被認為是婉約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清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說:「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幼安(辛棄疾)稱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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