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六)作者:寂寞文字

 

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

作者:寂寞文字     (十二)一剪梅

  1

  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 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詞根 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然後是雪,雪,雪

                              ——王家新《尤金,雪》

  農曆2008年的冬天有些奇怪,天氣幾乎一直晴朗。最浪漫的北方冬季,每一個人在裹上棉衣之後都在心底默默地期待雪、等待雪;祈盼著她會在某個一直在意又一度忽略的時刻悄然降落,在玉宇揮灑出最美麗詩篇。但是,清早看到的淺霧只是錯覺,八九點鐘之後,太陽開始用清赤的光線塗抹它遇到的任何障礙,建築、樹木、人。

  整個十二月,我都在讀李清照。在動筆寫每一篇文章之前,這些閱讀的過程都像是在發酵,然後再用文字釀出酒來。我刻意地把寫作李清照放在嚴寒季節。

  很多時候,我會陷入迷惘。我日日夜夜寫下的這些地方、這些過往的人和事,那些我從未到達的遙遠名諱、那些我只能查閱與追述的流風餘韻,於我會有什麼意義嗎?卜居鄭州十年,我只是收穫了一顆閱盡滄桑的心,梅影無蹤,我只是在潔白的書頁里發現她紅白面龐。朱彝尊曾言:「詠物詩最難工,而梅尤不易。」(《靜志居詩話》)儘管如此,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還是為梅寫出了最深情的篇章。「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詩經召南摽有梅》)梅子已紛紛落地,樹上尚留七成;有心追求我的小夥子啊,切莫錯過了吉日良辰。沒想到在先民有關梅的最初吟詠里,竟是這麼一段少女思春求愛的情歌。「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鮑照《梅花落》)梅傲霜怒放的高標逸韻在鮑照的詩中得到發現,這是較早的詠梅之作。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煌煌大唐,太多人把禮讚給予牡丹,梅只是昨夜深雪的一枝獨放,近水先發的一絲春信,來日綺窗的一縷鄉思。

  彷彿約好了似的,當梅花凌寒微步款款開放在宋代,耳邊突然響起了清亮的掌聲。沒有檀板,也無須金樽,以梅為妻的林和靖以一曲「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千古絕唱領銜了有宋一代的梅花篇。宋人的戀梅之風,蔚為時代大潮,並為後世留下了不少植梅、賞梅、畫梅、寫梅的趣聞佳話。如陳亮有梅詞9首,蘇軾有梅詩50餘首,更有那位堪稱「詠梅專業戶」的張道洽,一生寫梅詩300多首,且「篇有意,句有韻」(元代詩人方回贊語),足為詠梅史上的佳話。南宋初,蜀人黃大輿搜集自唐以來諸家詠梅詞400餘闕,輯為《梅苑》詞集十卷。在李清照現存的50餘首詞中,梅花的意象出現達19詞,專詠梅花者有6首。在我的概念中,李清照就是蒼茫大地上的一剪寒梅,有報春之喜悅,也有御冬之煎熬。

  在大雪來臨之前,我閱讀李清照的樣子一定非常落魄。於是不能夠仰面朝天,只能埋首於文字,看這位才女的離合悲歡。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冬日裡我不能夠貯藏什麼,只能在心中暗點一枝梅花的幽香,並有暗生的喜悅。

   2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李清照《點絳唇》

  我了解一個人,通常通過這個人的作品,至多再從正史野聞中補充一些。但是,很多人的少年時代卻往往缺席,最多是個神童,幾歲能夠賦詩作文而已;這樣的篇什又往往失傳。但是,通過李清照的詞作,我卻可以大體勾勒出她少女時代的面貌。

  一代才人的橫空出世,往往有一個比較深厚的家學淵源,這已為太多的事實明證。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當時的著名學者,以文章受知於蘇軾,為「蘇門後四學士」之一。母親王氏是仁宗朝庚午科狀元王拱辰的孫女,史載其「亦善文」(《宋史?李格非傳》)。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我想李清照自然是飽讀詩書、遍覽瓊章。李格非曾任鄆州教授,又在朝廷先後擔任太學錄、太學博士與太學正。宦途如此,李格非定然稔熟子女教育,並且我想他也一定是個慈父。因為,在他的家庭里,李清照不僅才學富贍,而且個性開朗,熱愛生活。她的少女時代不是閨門深閉的一簾幽夢,而是色彩斑斕的一曲清歌。

  我向來討厭劍走偏鋒的解讀方式,比如把李清照目為酒鬼。儘管李清照提到酒和喝酒的詞作幾占《漱玉詞》半數,但我始終認為酒在古典詩文中只是必不可少的一樣觸媒,我不相信李白的天才詩句都寫於他醉眼朦朧之際,我也不認為蘇軾的《水調歌頭》當真作於酩酊大醉之後。醉里乾坤大,同樣一個「酒」字,在不同的語境中應有迥異的解讀。所以,在風景宜人的溪亭,李清照和女伴們蕩舟湖面、縱情小酌,應該是女子可啜之薄酒。姑娘們不勝酒力,景色覽盡、人已微醺,於是搖起小船趕往家去。怎奈雙臂不聽使喚,三搖兩扭,小船已經斜進暗香盈袖的荷花叢中。認識到發生了一個錯誤,她們趕緊把小船往外撐出。月亮升起來,清輝如水、照人如夢,沙灘上剛剛進入夢鄉的鷗鷺被突然驚醒,發出夢囈般的鳴響……又是一個沉醉的夜晚,16歲的少女躺在自己的綉床上,儘管內心有十分的醉意,卻可以清晰地聽到窗外夜風吹拂、冷雨飄零。在花事闌珊的春夜,她撫枕傾聽窗外那飄渺的雨聲,想像著風過處該有多少花瓣飛離枝頭婆娑而舞。就這樣半醉半醒著,一直捱到了天亮。侍女已經開始洒掃庭除,李家的大小姐還沒有要起床的意思,她只是急急地問詢正在把帘子捲起的侍女:院子里的海棠花怎麼樣了?侍女愣了一下,隨即回答:很好啊,沒什麼兩樣呀。然後繼續把帘子捲起,海棠已然展現在眼前。清照定定望去,枝頭上的海棠花明顯少了,經過夜雨的葉片卻更加瑩綠豐潤。綠肥紅瘦,綠肥紅瘦……

  她從來就沒有把滿城的讚譽放在心上,只是想要玩得更加酣暢,身心更加自由。家裡的後花園內,有一架鞦韆,她常常飄蕩在上面,任心事翻飛如蝶。這一天,她已經在鞦韆上盪了很久,單薄的羅裳已然汗濕,她停了下來,雙臂有微微的麻木,起伏的心跳還沒有平復。她注意到春日的早晨尚有薄霧,花瓣上有顫動的露珠。突然她看到有一個衣袂翩然的年輕男子正舉步走進花園。來不及穿上鞋子,她急急迴避,頭上的金釵遙遙欲墜。但是,剛剛謀面的這個男子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識,電光石火般地心潮澎湃。腳步慢下來,伸出纖纖素手拉過梅枝,鼻子湊上去,頭卻偏向一邊,目光的網偷偷地罩向闖進花園的這個年輕人。

  我願意與諸多的論詞者保持一致,認為《點絳唇》中的鞦韆少女就是李清照,而那個闖入花園的不速之客也許就是,趙明誠。在李清照的早年作品裡,她只面對一個季節,春天。春天是月移花影千回萬轉的幽懷嬌恨,是夢回山枕花鈿杳然的酣然宿酲,是芙蓉綉面瀲灧香腮的天然芳華,是眼波才動被人猜側的無限風情。

 

 3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李清照《減字木蘭花》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不妨來猜一個字謎: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打四字。據元人伊士珍《琅嬛記》載,趙明誠在白天睡覺的時候夢誦一書,醒來只記住了已示謎面的三句話,就告知其父索解。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解曰:言與司合為「詞」字,安上已脫為「女」字,芝芙草拔為「之夫」二字,這不意味著你是詞女之夫嗎?我相信這樣一個簡單的文字遊戲趙明誠絕對可以對付,拿到老爹那裡求解只是他耍的一個花招而已。據此,似乎可以推測趙明誠對名動京城的趙氏才女心儀已久,於是出此一計試探老父。不過伊氏所載逸聞而已,人們總喜歡在美滿的姻緣之外加上無窮的綺麗的傳說,附會或者巧合,都只是欲要錦上添花的善良。此時趙明誠是一名太學生,在金石碑刻的收藏與鑒賞方面初有聲譽。在雙方父母的首肯下,21歲的趙明誠與18歲的李清照終結伉儷之好。

  春光爛漫,梅花欲燃。街面上,賣花擔子走街串巷,沿路叫賣。新婚的清照於是吩咐丫鬟去買來一枝,然後擎之於手上仔細觀賞,看它朝露猶存、彤紅如霞。突然心底有小小的不安,如果丈夫看到這朵嬌艷欲滴的紅梅,恐怕也會心生深深的愛憐,也許他轉而會想我還比不上梅花的妖嬈呢?但很快她就釋然,她把花斜斜地簪在鬢髮上,然後走到夫君面前嬌聲詢問:是花美,還是奴美?這首《減字木蘭花》寫出了一對新婚夫婦的恩愛纏綿,真正是丰神如畫、風情萬種。不由讓人想到唐末無名氏《菩薩蠻》詞:「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後來,明代唐寅又作《妒花歌》:「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閨房,將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聞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挼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三首詩詞展現出三個不同的女性形象,一嬌二嗲三潑,卻都以與花爭勝出之,極寫嬌憨、情味充盈。

  郎才女貌能夠成就愛情的纏綿,但花容月貌從來不是維繫感情的法寶。李清照和趙明誠之間恩愛甜蜜,在於他們對金石收集品鑒的共同興趣愛好。汴梁城內的大相國寺,不僅是東京最大的寺廟,也是一個經常舉行廟會的繁華街市。趙明誠在太學上學,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可以請假回家。其時他們的生活並不寬裕,於是把衣服押在當鋪里,取五百銅錢,兩個人走進大相國寺,仔細地選購碑文和果實。回到家中,對買回的碑文反覆欣賞玩味,覺得就像遠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誰言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只相信患難夫妻見真情。後來,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還是脫下衣服把它買回來。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南唐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二十萬錢才肯賣。但是要籌備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啊!夫妻二人把它留了兩夜,終於因為籌不到錢又還給了人家,兩人為此惋惜悵惘了好幾天。

  對於人世的平凡夫妻而言,平靜幸福的生活往往短暫,它經常會被不期而至的動蕩與波折攪擾。其實在締結金石良緣的最初,已埋伏下暗涌,而後集中爆發。在當時的朋黨之爭中,趙挺之屬新黨,他追隨權臣蔡京,一路扶搖直上,官至宰相位極人臣。但是李格非位列蘇門一派,屬舊黨。後來徽宗立「元祐黨人碑」,李格非名列其中。李清照給公公寫了一首詩,希望公公能夠對自己落難的父親施以援手,但趙挺之竟然置之不理,清照憤而譏曰「炙手可熱心可寒」。再往後,趙挺之與蔡京交惡,並完敗於手段更加高明的蔡京手下,未幾即逝。趙明誠兄弟三人皆被罷免官職趕出京城,李清照隨夫回到山東青州閑居,並且一住就是十年。

  儘管丈夫仕途失意、罷官閑居,但青州十年卻是他們一生中最感快樂與富足的日子。也許生活充滿憂患困窮,但夫妻勤儉持家,衣食稍有富裕。李清照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題目及文意,把青州的居所命名為「歸來堂」,自號「易安居士」。經過風浪與險惡,遠離了政治的旋渦,現在夫妻相守著一份共同的愛好,並成為彼此安頓心靈、溫馨浪漫的精神止泊。李清照天性博聞強記,每次吃完飯,她和趙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猜中與否比賽勝負,作為飲茶的先後。猜中了,便舉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懷中,起來時反而飲不到一口。她拋卻貴家女子的做派,布衣荊釵陋室蔬食,甘心在這樣的生活中慢慢老去。

  

  4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游春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李清照《孤雁兒》

  人生的太多矛盾往往在離合悲歡的生命交錯中變得圓融,走過千山萬水,才會明白腳踏實地的安穩其實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幸福。一些來自靈魂的渴盼與呼喚在今生今世的風雨滌盪中會慢慢沉澱為宿命的安恬,把自我從周圍的喧鬧紛擾中抽離自然能夠減卻生之苦痛。但是,生命柔情一千倍,命運會殘酷一萬倍;有很多時候,相聚意味著更長久的離別,濃情蜜意往往只是日後反覆回味的窖藏。

  青州十年,蔡京等人已經陸續退出歷史舞台,趙明誠兄弟離開青州重回仕途。這也許是件好事,但對李清照而言卻意味著離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紅藕香殘,玉簟生寒,不如駕一葉蘭舟水上去留。但是,一個人在船上,看周圍一切沒有什麼比水中倒影更孤單。大雁飛過,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只留下清冷月光灑滿西樓。流水無意、殘花飄零,想要擺脫一切的愁思。臉上剛有強自排解的笑意,心頭卻又被相思盤踞。在這樣薄霧濃雲片心永愁的白晝或夜晚,也許只能看香爐中裊裊升起的清煙,飄逸卻無言、清靈卻暫短。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重陽佳節,菊花爭艷,多情花香把衣袖裝滿,樽酒卻無法慰撫傷感的離顏。玉枕難雙,夜半涼遍,簾卷西風,人卻瘦如菊瓣。可笑那個不解風情的夫君看罷《醉花陰》沒能送來安慰,卻廢寢忘食地仿作幾十闕,然後把妻子的作品混雜其中交付朋友陸德夫看。陸德夫再三吟誦,只說三句絕佳:「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啊,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女人只是讓你來愛的,縱使你費盡心力千求萬索,又怎能理解伊人的似水柔情、如菊情懷?

  人各一方的分別是痛苦的,但是更大的社會風浪已鋪天蓋地洶湧而至。金兵南侵,靖康 成為一個恥辱的名號,當徽、欽二帝領銜的 3000餘人的亡國大軍迤邐北上的時候,一個曾經創造了無數輝煌的繁華王朝以一種極端屈辱的方式宣告滅亡。1127年,宋高宗趙構稱帝,建立南宋王朝。就在這一年,趙明誠的母親郭氏在江寧(今南京)去世,他須立即赴喪,並且還要安排好二十多年來精心收藏的文物。趙明誠之前在淄州為官,經過嚴苛的剔選後淄州藏品共載15車,這批珍貴的文物經陸越海輾轉運至江寧。但鎖於青州用屋十餘間的書冊什物卻在金軍攻陷青州後全部化為灰燼!這是夫妻二人畢生心血的第一次大規模流散。

  到江寧後趙明誠被任為知府,在國家破滅的巨大離亂中,兩個人又得團聚。宋人周煇在其筆記雜史《清波雜誌》中記載:「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庚和,明誠每苦之也。」儘管還可以葆有踏雪尋詩的雅興,但是昔日情懷卻再難尋回。庭院深深,雲霧封鎖了窗閣,儘管春天還會回來,可憐春似人將老。無限堆積的往事惟余感月吟風的片斷,如今,青春已逝,人老建康,那些天風海雨般驟然襲至的巨大變故沒有一刻遠離憔悴凋落的心。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被任命為湖州知州,從池陽趕赴建康面見高宗。兩人分別的情景清照還歷歷在目,丈夫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但是,令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丈夫因為一路縱馬疾行,加之天氣炎熱,竟然身染瘧疾、病入膏肓。李清照得信後立即解纜東下,一晝夜趕三百里。這一年的八月,趙明誠病逝,享年49歲。在家園被毀一起逃難的路上,始終和你牽手並進的人卻突然倒下並且再不醒覺,對於一個年近半百的婦女來說是怎樣一種痛徹心扉的體驗?

  沉香斷續,玉爐漸寒。是誰輕擎玉笛吹起《梅花落》,驚破一顆梅心,像花瓣紛揚入湖面;細微的波瀾拼成異常熟悉的影像,又旋即消散。風又飄飄,雨又瀟瀟,難道是小雨落在自己的臉面,雙袖龍鍾拂了又滿。吹簫之人已身乘鳳凰飛離,撫盡欄杆身邊也再沒有人陪伴。縱使有心折下一枝梅花,尋遍天上人間,誰可以收取、誰能夠看見……

  

  5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樂》

  偌大的世界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僅存喘息。

  丈夫去世後,留下兩萬多件圖書,兩千多卷金石碑刻拓本等。而建康城在金軍的凌厲攻勢下已危在旦夕,必須立刻想辦法來保護這些文物,這是趙明誠生前惟一的囑託。李清照想到了趙明誠的妹夫兵部侍郎李擢,此時他正從衛太后在洪州(今江西南昌)。李清照遂遣人把大部分文物運至洪州,誰料這一年的12月金寇陷洪州後,那些連艫渡江之書散為雲煙。隨之又生「玉壺頒金」之謗,流言謂趙明誠曾把一隻玉壺獻於金人,這可是通敵之罪。李清照聽聞後異常惶恐,思來想去,決定將存於身邊的絕大多數文物直接上交朝廷以洗脫污名,加之弟弟李迒追隨宋高宗任敕局刪定官也許可以依靠,她就攜帶著這些文物,一路追隨著宋高宗逃亡的隊伍,開始了輾轉難定的獻寶之旅。但她終究沒有皇帝跑得快,不得已將手中十之五六的文物寄放剡縣;可是後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們取去,據說全部歸入一位李姓將軍手中。這已是文物的第三次大規模流散。至此,李清照手邊僅餘六七箱書畫硯墨。她租住在越州一鍾姓人家,把這些最後的殘餘放置在卧榻下,每次查看都親自開闔箱子。但是誰又能想到,在李清照不在家的一天夜裡,有人把牆壁掘開一個大洞進入室內盜取五箱。

  僅余的一點點文物也只是給她帶來痛悔與恥辱。時任右奉承郎監諸軍審計司的張汝舟以為李清照手邊還有大量文物,以如簧之說似錦之言贏得李清照的信任與好感,兩人最終結為婚姻。這一年李清照49歲。但是,兩人發現彼此都不符合自己當初的想像。張汝舟發現李清照手邊的文物所余無幾且不盡珍稀,而李清照發現張只是一個圖謀財貨的勢利之徒。於是李清照做出了一個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驚世駭俗的決定,與張汝舟離婚!她狀告張虛報考試次數得以做官,結果張汝舟被流放;而根據宋朝法律妻子告發丈夫亦應坐牢兩年,即便如此,李清照還是義無反顧地掙了個魚死網破,在把丈夫告倒的同時身陷囹圄。幸運的是,在翰林學士綦崇禮等人的大力救助下,李清照在監獄裡僅僅呆了九天就走出牢房獲得了自由。

  紹興二年(1134)的秋天晚上,51歲的李清照以沉痛無比的心情寫下《〈金石錄〉後序》。覆巢之下難保完卵,誰能想到留存身邊的大量文物都只是在輾轉反側的漂泊中把它們一點一點流失殆盡。如今,丈夫已逝五年,難道是他對這些文物念念不忘想要從人世一一收回嗎?可是為什麼再不睹聞他笑貌音容,只看到他墓前樹木愈加粗壯。並且,以後的歲月也只是咀嚼這些殘存的坎壈遭逢與傷痛記憶。淚水在每一天都很肆意,也只有讓自己墮入醉鄉才能偶爾忘掉故鄉。風鬟霧鬢的憔悴已無力欣賞柳眼梅腮的春情,不如躲在窗帘下聽寶馬香車的喧鬧、寵柳嬌花的相邀。也曾打算到雙溪一覽春光,但小小的舴艋無力承載濃重的憂愁。大雁再一次從眼前飛離,它曾經帶來遠方的消息。菊花已銷盡生機,長夜未央,梧桐讓細雨在碩大的葉片上寫起傷離的詩句。想要駕著一葉扁舟乘九萬里風飛臨仙山,雙腳卻更深地陷入現實的泥淖,才情滿腹也只贏來孫姓女童「才藻非女子事也」的冷淡與漠然,它擊退了晚年李清照對人世最後的熱望。然後,在1156年前後,易安居士走完了自己七十餘歲的人生,一代詞宗在飽嘗人世百味之後香消玉殞。

  幸與不幸孿生,沒有誰能夠躲過。平淡一生麻木了神經,普通也許會轉為一種從容。或者終身潦倒,蹇澀成為常態,更能使自身變得強大。但是從蜜罐跌至冰窟卻註定是極度煎熬心靈的折磨,繞指柔情怎麼可能瞬間蛻變為百鍊金剛。有人認為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巨大生活反差只有李煜、晏幾道、李清照經歷與體驗過。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有人浴火成為灰燼,有人浴火化為鳳凰。這是幸福的悖論,也許只有深刻地體驗過巨創深痛,才能譜寫出最打動人心的歌唱。但是上蒼啊,可不可以不做荊棘鳥?不如把哀啼留於杜鵑,讓自己做一隻黃鶯。然而,苦難呼嘯而至,梅花妝殘、清淚闌珊,走過海角天涯,惟余被風染白的鬢髮、被雨澆熄的容顏……

  我在大雪來臨之前寫完李清照,我願意相信當漫天的大雪封存了冬季,易安居士會踏雪佩環、月夜歸來,化作一剪妖嬈梅花、幽獨低回;江國寂寂紅萼無言,她在深夜枝頭會一一記起、那些曾經醉美。

  

   (十三)遙望黃金台

  1

  人生而痛苦。因為上天已經造設了一切的矛盾來避免單純的得意與快樂。才華與命運、理想與現實、期許與結果等太多的矛盾糾纏隔斷了通往成功的路途,人生像是艷陽下的一場豪夢;黃昏來臨,夢開始醒覺,人生又無往不是暗夜……

  公元697年的秋日黃昏,一個容顏憔悴、神情憂鬱的中年男子朝一處高台緩步走來。夕陽的餘輝像絲絲縷縷的金線,纏繞著他踉蹌的步履、拾級而上。登高而望,四顧蒼茫。近處是袒露的舊城遺迹,在數百年之前,它們還整飭鮮活;遠方是交疊在一起的天與地,無聲地對抗著夜幕的包圍。萬籟俱寂、四野無聲,只有晚風吹動著他單薄的衣袂,像一枚碩大的葉片獵獵作響。

  他就是唐代詩人陳子昂,他登臨的這片土地曾是古燕國的都城所在地,這座高台就是黃金台,也稱幽州台、薊北樓。想當年燕昭王為報齊國的侵略之仇,採納郭隗的建議,築宮師事郭隗,並在薊城修築高台,上置黃金,樂毅、鄒衍、劇辛等英雄豪傑紛至沓來、效力左右。經過二十八年卧薪嘗膽、勵精圖治,最終燕昭王派樂毅為上將軍,連下齊城、報仇雪恨。西南方向,易水滔滔,荊軻與燕太子丹訣別水涘,高漸離築聲悲切,荊軻高歌慷慨。儘管最後刺秦失敗,但也不枉了一顆英雄虎膽、壯士雄心!

  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又想到了自己。去歲,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叛亂,自己跟隨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契丹,任軍中參謀。可是,兵到前線,先頭部隊即相繼覆沒,而武攸宜為人輕率且素無謀略,全軍陷入震恐之中。陳子昂直言進諫武攸宜「審智愚,量勇怯,度眾寡,以長攻短」,並要求率領萬人親為前驅,立誓「契丹小丑,指日可擒」(並見《新唐書列傳第三十二》)。奈何武攸宜只把他看作一介書生,拒不納諫。幾天後陳子昂再次獻計,反而惹惱了武攸宜,他破敵沙場的願望落空,反而被降為軍曹!

  作為一個詩人,他又想到了當下的詩壇。儘管初唐四傑以其過人的才華、開闊的視野、昂揚的情思在詩壇留下絕唱,但他們並沒有洗盡南朝遺留下來的綺靡詩風。與他同時登上詩壇的張若虛僅存詩兩首,華美絕倫的《春江花月夜》充滿無限的美感,也蘊含著濃濃哀愁。雖然沈佺期、宋之問在詩歌的聲律技巧方面有所貢獻,但所作詩歌不過是應製取寵、格調低下、宮體味十足。百花競放、群星璀璨的詩歌盛唐還未到來,扛鼎人物李白、杜甫、王維等巨擘一個還沒有出生……

  白雲蒼狗,須臾巨變。可嘆自己已經39歲,卻不能夠馳馬戰場、奮勇殺敵。他想到那些建立不世功勛的英雄,得遇明主後,因而得以一騁才力、不枉平生。可是,自己縱有垂天之翼,卻被權力、運命、時世的鎖鏈牢牢捆縛,只能仰觀蒼穹、無語浩嘆!像燕昭王那樣的賢君主而今何在?以後可能還會有吧,但是於今卻無緣得見、無法搜求。漫漫人生難道只是一天天地把它揮霍,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嗎?費盡心力磨製的寶劍還不待一綻鋒芒即折戟沉沙,它漸漸消隱的鋒刃甚至還不能削斷兩鬢叢生的斑斑白髮。縱使把欄杆拍遍,又喚取何人來一拭傷情之淚,空空的酒杯招不來一個可以相逢意氣為君飲的朋友,只能用它盛納縱橫而下的渾濁淚水。那就在這高高的黃金台上,把心中的無限蒼涼放聲唱出來吧: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2

  人世間存在太多的悖論。文人往往孤獨,想要成為英雄的文人會更加孤獨。因為他們往往背負英雄的好夢而身陷現實的沼澤。其實,豈止文人?人行世間,有多少人想要在有生之年大展拳腳、一逞所願?低微平凡的民眾像路邊草木、泯滅了最後一絲生命的徵象;英姿邁往的文人也只是把蓋世的才華換來一生的蹉跎,像挺立於萬丈深谷中的巨木,玉樹臨風卻終無出頭之日。《登幽州台歌》就是一曲失意英雄的悲歌,卻又如此慷慨雄壯、動人心魄!清初黃周星評曰:「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唐詩快》卷二)清代詩人陳沆《詩比興箋》卷三釋《登幽州台歌》云:「先朝之盛時,既不及見;將來之太平,又恐難期。不自我先,不自我後,此千古遭亂之君子所共傷也。」是啊,千古壯志難酬的志士仁人真可以共此一嘆、同此一哭!

  陳子昂出生於四川射洪縣的一個富裕家庭,任俠尚氣,「至年十七八不知書」(盧藏用《陳氏別傳》)。後游鄉學,幡然悔悟,這才到家鄉附近的金華山發奮苦讀,數年之間,遍覽經書、精究墳典,才學大進。但是走進長安,他才發現繁華的都市內他只是一個落寞的背影。但是很快,寂寂無名的他竟然聲名鵲起、譽滿京都。關於此事,見於《唐詩紀事》卷八所引之《獨異記》: 

  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賈胡琴者,值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顧左右以千緡市之。眾驚問,答曰:「余善此樂。」皆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集宣陽里。」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置胡琴於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這個故事大家耳熟能詳,但我相信《獨異記》的記載也許並非出於杜撰。筆底明珠無處賣,摔琴之舉實出於激憤,而非刻意做秀。24歲,陳子昂如願考中進士,初為麟台正字,後官右拾遺。武則天多次親自召見陳子昂,讓他面陳政事。陳子昂直言切諫、為民請命,知無不言,他的陳詞與書奏像一團烈火直燃帝國的腐絮。但是武則天只是壯其言而未深知,對他的進諫姑妄聽之,卻並不付諸實施。陳子昂深感君臣不遇,落落寡歡、仰天長嘆。

  二十八歲,陳子昂曾隨左補闕喬知之北征同羅、仆固,到過張掖、同城等地;三十八歲,他第二次從軍,隨從建安王武攸宜征契丹。但是,滿腔的熱血卻遭遇兜頭的冷水,自己屢獻奇計卻不被採納。天地悠悠、人生短暫,他怎能不情郁於中而發之於外,將一曲《登幽州台歌》唱得蕩氣迴腸、千迴百轉呢?

  

  3

  羅宗強先生評曰:「《登幽州台歌》一出,六朝綺靡詩風的余跡便一掃而光了。」(《唐詩小史》)而這不正是陳子昂窮畢生之力想要達到的一個結果嗎?

  古典詩歌從《詩經》樸質的歌唱起源,數千年間經歷著南北不同特點的分合消長,彷彿所有的準備與努力,都只是為了使這一文學樣式在唐代攀上頂峰。但是,在達到盛唐詩歌那「神來、氣來、情來」(殷璠《河嶽英靈集敘》)的完美境界之前,初唐詩歌還在繼續著它的探索與開拓。在初唐詩壇的前幾十年間,齊梁綺靡柔媚的詩風仍然籠罩著詩壇,追求詞藻、吟風弄月、輕艷纖弱、空洞無物。四傑雖然能夠自鑄新詞,給詩壇帶來一股清新健旺之氣,但並沒有完全擺脫宮體詩風的影響。沈、宋之流醉心於應制詠物,雕詞酌句。針對此,陳子昂高揚「風雅」「興寄」的大旗,主張詩歌應恢複比興、言志的傳統。他的這一主張集中體現在《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一文中: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這篇序文是陳子昂的詩歌理論的簡要卻又精當的表述。在序文中,陳子昂表現出了對齊、梁綺靡詩風的厭棄,旗幟鮮明地提倡「興寄」「風雅」,也就是要求詩歌要有濟世的功業理想以及鮮明的政治傾向。他還提出了詩美的標準: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即內容要剛直勁健、高尚充沛,音節要節奏鏗鏘、抑揚頓挫,詞采要光潔明朗、作金石聲。這篇短短的序文影響了有唐一代,在唐詩的發展史上有著非常的地位,它猶如激動人心的響亮號角,讓唐詩沿著健康的方向繼續前進,直至盛唐詩歌的華麗開幕。

  東方虯在武則天時曾為左史,是陳子昂之友,其所作《詠孤桐篇》讓陳子昂耳目一新、擊節讚歎,惜乎已佚。受此感召,陳子昂作了《修竹詩》,茲錄於下:

  龍種生南嶽,孤翠郁亭亭。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

  夜聞鼯鼠叫,晝聒泉壑聲。春風正淡盪,白露已清泠。

  哀響激金奏,密色滋玉英。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

  豈不厭凝冽,羞比春木榮。春木有榮歇,此節無凋零。

  始願與金石,終古保堅貞。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

  遂偶雲和瑟,張樂奏天庭。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願事仙靈。驅馳翠虯駕,伊鬱紫鸞笙。

  結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攜手登白日,遠遊戲赤城。

  低昂玄鶴舞,斷續彩雲生。永隨眾仙逝,三山游玉京。

  

  在南嶽的崇山峻岭之中,煙雨蒙蒙、泉壑有聲,青青翠竹隨風搖曳、清唱如歌。春花秋月旋開旋閉,夏雨冬雪乍起乍落,不改修篁蒼綠如昨。由它製作的洞簫妙曲千變,是弄玉駕鳳翩然遠引的馨香嗎,或者是玄鶴遊離的魅影,人間天上、飄忽無蹤。這首《修竹詩》是陳子昂詩歌理論的實踐作品,其中絕無藻飾,風格樸實健朗、昂揚明快,而修竹骨氣清和、堅貞不移的品性不正是詩人自身的寫照嗎?

  杜甫詩云:「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編。」(《陳拾遺故宅》)陳子昂復歸風雅的詩歌主張集中體現為他的《感遇詩》38首。如第35首: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此詩作於垂拱二年(686)陳子昂隨喬知之北征突厥時。28歲的詩人第一次出征邊塞,壯懷激烈、英氣逼人,一個拔劍而起、勇赴國難的青年壯士如在目前。馳馬邊塞、親臨沙場的邊地生活讓他思慮良多。也許立馬殺賊、建功邊疆是快意的,但是戰爭畢竟是殘酷的,邊塞更是戰連禍接、烽火長燃。戰爭給老百姓帶來苦難,也讓整個國家疲於戰事、無法安寧。可是,馬蹄聲聲、號角爭鳴,戰爭依然繼續,它所帶來的災禍早被忘得一乾二淨!

  也許,連他自己都忘掉了戰爭是殘酷的,是以生命群體的相互殺戮為代價的。38歲這一年陳子昂隨武攸宜第二次出征,他雖然沒有付出生命的代價,卻整個地磨滅了一直以來建功立業的理想。《登幽州台歌》所表現的理想無法實現的深沉苦悶,在《感遇詩》第2首也有鮮明的表達: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蘭若應時而發、朱蕤紫莖、花葉交映、幽獨秀美。但是,春離夏去、秋風乍起,轉瞬芳蕊紛紛搖落,空留悵惋。落紅成冢,美人遲暮,可嘆流年似水,理想卻歸於寂滅!不如歸去!在隨軍凱旋的第二年(698)秋天,他便以父老須侍養為由上表求歸,武則天准其帶職帶薪歸鄉。射洪縣縣令段簡在武三思的指使下,索錢20萬緡意猶未已,投之牢獄,一代文宗不堪折磨,哀毀絕命,終年42歲。他一心想望的黃金台上君臣相遇的綺夢終歸破滅,黃金台也消盡了最後的一抹亮色。

  金人元好問《論詩絕句》其八云:「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准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儘管他的血肉之軀被人毀滅,黃金台之夢灰飛煙滅,人們卻用黃金重新為他塑造了不朽的軀體。

   4

  陳子昂滿懷失意的苦澀與落寞登上黃金台,「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盧藏用《陳氏別傳》),最後才是流涕而歌的《登幽州台歌》。這幾首詩分別是《軒轅台》《燕昭王》《樂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鄒衍》《郭隗》等,合稱《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其中直接詠到黃金台的有兩首。

  其二《燕昭王》: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詩人登臨送目,看曾經的黃金台早已消盡那耀眼的金黃,燕昭王以及受他禮遇的奇才都也消弭了任何蹤跡與聲響,只看到遠遠近近的丘陵長滿鬱鬱蔥蔥的喬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為什麼君臣相遇的故事都只發生在遙遠而又漫長的過去,而自己只能無限地緬懷、嚮往與神傷?而今,邊關戰事擾攘,而朝廷派來的主帥卻又不曉軍事、不納良策,這一切又怎不令人擔憂國事、倍添悵惘?還能想望燕昭王時代那樣的王霸之業嗎?罷了,還是打馬歸去,不復對景傷懷、徒勞感慨……

  還有另外一首其七《郭隗》:

  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

  君亦何幸,遂起黃金台。

  

  潮起潮落、大浪淘沙、時序更迭、英才輩出。但是,在歷史上留下名姓的又有幾人?多少英雄豪傑湮沒無聞,瞬間便在歷史的長河中消隱了最後的一滴印跡。而郭隗是多麼的幸運,燕昭王可以為他高築黃金台,以師事之、恩寵有加。可是自己呢?有誰來了解他思接千載的痛楚與傷感、無奈與徘徊?

  是李白嗎?他於25歲飄然出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遍游名山大川,同時念念不忘建立不世功業的壯志。在開元二十四五年前後,李白第一次入長安求仕,謁見玉真公主,結識了駙馬都尉、衛尉卿張垍,同時還謁見了一些朝臣,都沒有結果。在長安一年余的奔走只換來失意的苦澀和對黑暗官場的憤慨。懷才難遇、前途渺茫,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他怎能不想起黃金台上燕昭王求賢禮賢的往事呢?《古風》(其十五)、《行路難》(其二)大約寫於這一時期。

    

  《古風》(其十五):

  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千里獨徘徊。

  

  《行路難》(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行路難,歸去來。

  像陳子昂、李白等只是渴望能夠剖肝輸膽、為國所用,但無限的熱望與忠誠只換來拋灑於黃金台上的孤獨淚水。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還有更多的詩人發出絕望的哀吟,那些未能形諸筆墨的哀慟呼號已沒入歷史的漫漫風煙。這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時代的悲劇,長河滔滔也終難洗去那深洇其中的、滄桑血淚。

  

  5

  我相信很多時候人們的情感處於壓抑狀態,當某一種機緣偶然到來,它就一觸即發。讓陳子昂痛哭流涕、讓李太白感慨萬千的黃金台究竟在哪裡?討論這樣的問題往往陷於棘手。當然,可以肯定的是,現在它只是飄散於風中的一抔黃土。

  其實,故事起源的兩部典籍都不見「黃金台」三字的明確記載。《史記燕召公世家》這樣寫到:「郭隗曰:『王必欲置士,先從隗始。況賢於隗者,豈遠千里哉?』於是昭王為隗改築宮而師事之。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戰國策燕策一》的有關內容與前者幾乎是一樣的:「於是昭王為隗築宮而師之。」

  「築台」之說始見於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一文。盛孝章是孔融的摯友,漢末為吳郡太守,孫策平定吳郡與會稽郡後,深妒其名望,盛孝章曾因此外出避禍。孔融擔心他的生命安全寫就此文,欲假手當時聲威赫奕的曹操解救好友。在文章的最後,孔融欲說服曹操,就援引了燕昭王尊隗之故事:「昭王築台以尊郭隗,隗雖小才,而逢大遇,竟能發明主之至心。」素有愛才之名的曹操收悉此信後,準備召盛孝章為騎都尉,然而救援信尚未送出,盛孝章已經被孫權所殺。雖然結局如此,不過孔融舉「昭王築台」之例來打動曹操可謂成功。

  到了唐代,「黃金台」之名已遍見於詩文中。明人劉侗、於奕正合撰的《帝京景物略》云:「黃金台名,後人擬名也。其地,後人擬地也。」意思表達得很明白,黃金台其名、其地都只是後人的擬想。

  目前黃金台的遺址有近十處之多,從諸多典籍的記載看,不外北京、河北易縣兩地。古代燕京八景、易州八景都有「金台夕照」這一景觀。其實,不管黃金台究竟在何處,我相信它能留下的都只能是夕陽餘暉中的一列土阜,荒煙蔓草、滿目蕭颯。如晚唐胡曾《詠史詩黃金台》詩云:

  北乘羸馬到燕然,此地何人復禮賢。

  若問昭王無處所,黃金台上草連天。

  

  又如北宋司馬光《燕台歌》:

  萬古蒼茫空盛衰,燕台賢客姓名誰。

  君看碣石岩中草,寧似昭王擁篲時。

  黃金散盡余基沒,易水蕭條烽火飛。

  

  古迹的虛實真偽是文化史的一大命題,也是一種很獨特的人文現象。它反映出的其實是追慕先賢、傳承文化的民族心理,所以如果是真正對歷史心懷敬意與虔誠,對於古迹的真實坐落暫且可以放在一邊。汨羅江的漫長水域都灑下了傷吊屈子的漣漣淚水,每一個山窮水盡、窮途末路的地方都可以聽聞阮籍的放聲一哭,無論是耒陽、洛陽或是平江等地的墓葬都只證明杜甫的一生始終都在飄蕩。黃金台無論在哪裡,都會默默地讓渴望功名而志業未遂的英雄淚滴入自己寬厚的黃土。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李賀《雁門太守行》)或者,讓那些雄心勃勃、豪氣干雲的的崛起阡陌之民、青錢萬選之士、龍章鳳姿之輩、溫酒斬將之流舞刀躍馬、馬革裹屍!

     6

  人一旦登上高處,就特別容易觸動內心深處的感情。難道是更加廣闊的空間讓鬱積內心的複雜況味在瞬間擁有了容納之地嗎?或者是那有大美而不言的天地成為最好的傾聽者,它們可以聽取到最雄壯的歌嘯,最幽微的心曲。

  是被層巒疊嶂、遠山近水阻隔而飄浮於空中的一縷鄉思嗎?晴川歷歷,芳草萋萋,黃鶴已然遠舉,黃昏的煙波不曾帶來故鄉的消息,只帶來無盡的輕愁、四處遊走。回樂烽前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色如霜,那不知起於何處的蘆管細切幽怨,是它引逗了徵人無盡的望鄉之情嗎?

  是在寂寞封緘的時刻對故人先賢、朋友所歡的一抹懷想嗎?金陵城西樓月白風清、露華垂珠,宣城謝脁樓兩水如鏡、雙橋如虹,月下沉吟的詩仙只默默地憶念一個人的名字。荷風送來香氣,竹露滴下清響,在涼意翩躚的夏日南亭,孟浩然靜坐琴台等辛大到來。是月華如水、碧水如天的夜晚引燃了趙嘏內心深處的思念,可是月色依舊、風景依然,去年一同登樓賞月的人又沐浴在哪一片月光下?

  是無視紅塵的蔭翳那少不更事、裘馬輕狂的一顆雄心嗎?年輕的杜甫漫遊齊、趙,遍覽群山,神奇崇麗的泰山讓他心胸蕩漾、豪情滿懷,也只有勇登絕頂,一覽眾山頓小、拱手稱臣。儘管應博學鴻詞科考試而名落孫山,但是站立於涇州安定城樓上的李商隱還是睥睨萬物、胸次磊落,他想望著在回天撼地之日頭舞白髮、身入扁舟、永歸江湖。

  是流落異鄉、壯志難酬的一腔哀怨嗎?水陸兼程五千餘里之後,柳宗元登上了柳州城樓,看遼夐萬里驚風密雨、嶺樹華茂江流迴旋,想起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革新派戰友,不由地愁思茫茫。在黨爭的旋渦里李德裕漂流到了海南崖州,登上崖州城樓,望帝京而不見,百匝千遭的群山又把自己圍困在這裡,人反而不如一隻小鳥倏地振翅遠翔。重陽佳節,登上池州齊山的杜牧只想菊花滿頭,面對著滿山翠微與張祜同醉,兩位政治失意的天才詩人也只有把滿腹的苦衷輕訴落暉、盡付美酒。

  是面對山河陳跡、感慨今古的一懷蕭索嗎?高高的滕王閣上已經消盡滕王李元嬰的歌舞,雲雨在畫棟和珠簾上悄悄地留下畫筆,春來秋去、物換星移,奔流的長江泊不來閣中的帝子,只漫漶了王勃的思緒。江山留下勝跡,孟浩然登臨峴山。魚粱洲水落石出,雲夢澤寒深遼遠,羊公已去、其碑尚在,不由地思之悄然,零淚沾襟。一上高城萬里愁,是許渾發出的無限浩嘆嗎?咸陽城西樓,山雨欲來、鳥噪蟬鳴,渭水無聲,只帶走當年明月、秦漢風流。

  或者,是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一掬熱淚嗎?為什麼年輕時勇攀險峰、俯視一切的豪情化為接連不休的憂愁?他一生的輾轉反側、顛沛流離難道只是拖著愈加衰朽的病軀獨登高台嗎?登上岳陽城樓,看遼闊的洞庭湖水劃分開吳越的疆界,看日月星辰沉浮其中,那璀璨光斑是亂離中人僅見亮色。連綿的戰爭早已阻絕親朋的消息,索性倚著欄杆一任老淚縱橫、心事荒蕪。即使錦江春色瀰漫天地、玉壘浮雲變幻飄忽,可是當此萬方多難之時,鮮花只是渲染熱淚、白雲只是塗抹悲愁,這一顆傷心國事的滄桑詩心有誰來慰撫呢?

  那麼,陳子昂登上黃金台,他心中疾掠而過的屬於哪一種情感?難道是兼而有之,或者是含蘊艱深、難以盡數呢?一千三百餘年後的夏日雨後,陳子昂緘默不語,黃金台的風沙落入我仰望的眼裡……  (十四) 風雪永州

  當大鵬的羽翮還不待高翔雲天即被輕易折斷,索性舔舐著傷口蹀躞於眼前的這片土地,並從中發現他人不曾在意的美景、不曾言表的意念。人們也只有在山水之間,才能夠將在人世遭受的屈辱與壓迫拋之身後,才能夠感受到安靜的喜悅、做人的尊嚴。

  1

  我的目光長久地打量著地圖上這片小小的區域,並且一遍遍地把它的名字輕吟出口:永州。在它的背後,潛隱著另外一個名字,沾染著血淚的一筆一划都力透紙背:柳宗元。

  這是冥冥中早已事先安排的結合嗎?我寧原相信,當柳宗元在長安追隨王叔文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和永州緊緊地聯繫到一起。煌煌大唐,有多少文人做過縱馬馳騁、立功邊地的豪夢。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一心想往的邊遠地區,往往成為他們的落難之所。當太多庸才欣賞著帳下美人的歌舞醉意朦朧時,戰士已流盡最後一滴鮮血。文人背對著慘烈的戰場,咀嚼著失意的苦澀,然後被遠遠地拋擲在一個荒寒寂寥的所在,看曾經的萬丈光芒、正悄悄被暗昧侵吞。

  柳宗元小時候即「聰警絕眾」,「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緻,璨若珠貝」(《舊唐書·柳宗元傳》)。十七歲時,他曾以舉人身份向太常博士權德輿獻詩,大受賞識,從此文名震動京師。貞元九年(公元793年),二十一歲的他與劉禹錫同登進士第。後來,他又考取了博學鴻詞科,被任為校書郎。三十一歲被擢為監察御史里行,年少才高的他胸懷壯志、春風得意、一路狂飈。805年,唐順宗李誦即位,任命王叔文為翰林學士,王叔文又引王伾、韋執誼、劉禹錫、柳宗元等人進入權力的中心,最終形成一個以「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黨派。隨即,在順宗皇帝的支持下,王叔文領導發起了一場政治革新運動,史稱「永貞革新」。在這次革新中,柳宗元被任為禮部員外郎。

  這次革新採取了一系列舉措來力糾時弊,比如取消宮市、放還宮人、嚴懲貪官、奪權宦官等,但最終在宦官集團以及與之相勾結的節度使的強烈反對與阻撓下,宣告失敗,前後僅維持了一百四十六天。反革新者發動政變,逼迫順宗遜位,立太子李純為帝,是為唐憲宗。王叔文以「謀領財柄取兵權」的罪名被貶渝州司馬,翌年被賜死。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不久死於貶所。參與革新的柳宗元、劉禹錫、韓泰、韓曄、韋執誼、、程異、凌准、陳諫等其他八人均被貶至遠州做司馬。此十人,合稱「二王八司馬」。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朝議認為量刑過輕,在赴任途中,又貶之為永州司馬。

  

   2

  是年,柳宗元三十三歲。二十四歲時,柳宗元與妻子楊氏完婚,可是三年後楊氏即患足疾棄他西去。後來,他同一侍妾或外婦育有一女,名叫和娘,這年才五歲。收拾好簡單的行囊,他帶著六十七歲的老母、幼女,和從弟宗直、表弟盧遵等一家大小,一路向南輾轉來到永州。

  永州地處湖南、廣東交界,蠻煙瘴雨、榛莽荒癘,當時屬於尚未開化之地。柳宗元在《與李翰林建成書》中寫道:「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他的任職全銜是「永州司馬員外製同正員」,實際上是既無官舍又無權力的空銜。初至永州時,他就寄居在瀟水岸邊的龍興寺內,與僧徒們談禪說道,詩文唱和。我不知道當他從最高權力的中心一下子跌落到全然漠視的邊緣時,是如何平復內心的傷痛,又是怎樣一步步丈量了從長安到永州的漫長途程。當他曾經熊熊燃燒的萬丈雄心頃刻間盪為灰燼,他心空中飛揚的是萬念俱滅的靈魂碎片嗎?也許《冉溪》一詩,最能表達他昔日的豪情與現時的絕望:

  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

  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

  

  等心情平定,他認真地想了兩個問題。首先,對自己參與永貞革新進行反思。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他寫道:「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立仁義,禆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惟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他首先說明,自己認為這次革新是一件可以樹立仁義、有益教化的大好事;其次,也想通過參與改革實現勃興聖人之道、讓百姓安居樂業的理想。至於最後的失敗結局,從自身來說,他認為是「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也就是年少氣盛、不識時務而已。總之,柳宗元堅持認為革新是沒有錯的,最終失利只是因為對手太過強大。他考慮的第二個問題是,今後的路該怎樣走?冀望在政治上一展身手已然被現實撞得粉碎,所幸還有手中的一管瘦筆妙吐蓮花、搖曳生風,於是他慎重地選擇了立言之道。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他如此表白:「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在《與顧十郎書》中他也寫道:「能著書,斷往古,明聖法,以致無窮之名。」儘管如此,也還是難以想像他可以怎樣靜下心來。常言道,禍不單行,柳宗元被貶來到永州已是形同囚徒之身,能夠給他帶來安慰與溫暖的親人也一個個離他而去。來到永州的第二年,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盧氏即不幸病逝。母親的離去帶給柳宗元巨大的身心打擊與精神折磨,他認為是自己連累了母親,並終身陷於這樣壓力與負疚中。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女兒和娘早夭,年僅十歲。並且,幾年內接連發生了幾場莫名其妙的火災。加之南方瘟疫病毒的侵害,他的身體狀況也每況愈下。失意的痛苦、早衰的困擾加之親人屢喪的的哀慟,這一切都像一座座大山一樣,壓得他幾欲匍匐,惟餘喘息。

  但他還是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呼吸與心跳,並埋首於典籍之中,從中尋得樂趣與慰藉。他找來經、史、諸子等數百卷,有時間就伏讀不倦,甘之如飴。在讀書的間隙,他慢慢地克服了水土不服、語言不通的困難,與當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穿池可以漁,種黍可以酒,甘終為永州民」(《送從弟謀歸江陵序》)。待生活稍稍安定,他化閱讀、思考所得為筆底文字,筆走龍蛇、天馬行空、厚積薄發,「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愚溪詩序》)。

 

  3

  永州古稱零陵,又因瀟水與湘江在城區匯合,又雅稱「瀟湘」。儘管柳宗元被貶永州時,這裡尚屬邊遠荒寒之地,但少了人煙車馬的輻輳,剛好可以讓山山水水盡情展現出它們的奇絕秀美。

  讀書萬卷,尚需行路萬里,當大鵬的羽翮還不待高翔雲天即被輕易折斷,索性舔舐著傷口蹀躞於眼前的這片土地,並從中發現他人不曾在意的美景、不曾言表的意念。人們也只有在山水之間,才能夠將在人世遭受的屈辱與壓迫拋之身後,才能夠感受到安靜的喜悅、做人的尊嚴。陶淵明詩云:「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王籍詩云:「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入若耶溪》)。王維詩云:「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常建詩云:「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題破山寺後禪院》)辛棄疾詞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等等,這些詩人詞客都從山水中發現了自己、得到了慰撫。在永州,柳宗元用深情的雙眼一一摩挲著那些尚無世俗污染的山水,儘管它們也許是小巧的、粗糙的、簡單的,但是他都流連其中、長歌嘯詠,並用自己峻潔雅緻的文字為它們譜下絕唱。西山、鈷鉧潭、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袁家渴、石渠、石澗、小石城山,這些平凡瑣屑甚至稱不上名字的地方,柳宗元卻用自己的生花妙筆為它們圖形繪影,寫下永載文學史冊的《永州八記》。因為柳宗元的到來,永州的山山水水彷彿都突然變得神采奕奕、光澤四射。到後來,歐陽修曾發出「畫圖曾識零陵郡,今日方知畫不如」(《詠零陵》)的感慨,而陸遊更直言「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偶讀舊稿有感》)。而今,時序更替年代曠遠,這些地方也許還可以覓得舊跡,也許不可復識,但詩情已然瀰漫了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且看其《溪居》一詩: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他說自己久為做官所累,幸運的是被貶謫到這南夷荒蠻之地。讀到這樣的句子,天下傷心人可以為之同聲一哭。何謂「幸」?不過是被擠壓被扭曲的個體無可奈何時的強自排解、咽淚裝歡。可是,既然命運的車輪至此轟然傾覆,不如拼裝了殘碎的一切讓靈魂繼續上路。閑暇無事時就耕地除草,任朝露打濕衣襟;或者盪起小船遊山玩水,聽溪流在夜晚盪起輕響。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想碰到一個人都那麼困難,不如放開喉嚨,想讓藍天聽到自己的歌聲……我從這首小詩讀到的只有兩個字:寂寞。儘管也許這些秀美單純的景象可以暫時地安頓他悲哀苦悶的心靈,但是在柳宗元的筆下,那些日常行止、自然山水都強烈地滲透著他的孤獨與幽怨,那種被埋沒、受屈辱的憤懣與不平。

  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曾寫到江南的一次大雪:「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難道是這場大雪給了他靈感與頓悟、啟迪與警示,讓他可以寫出被論者認為是唐人五絕壓卷作品的《江雪》嗎: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千山萬徑,眾鳥飛盡,人影杳無。在浩茫的江面之上,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漁翁駕著一葉孤舟無言地垂釣,一任無邊無際的風雪飄揚在他的周圍,並消融在江水裡。這首詩是如此渾然一體,每令人不忍釋卷,可又是如此冷峭岑寂。歷來詩評家對這首詩都不吝讚美之詞。宋人范晞文在《對床夜語》卷四中甚至說:「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之外,極少佳者。」 明朝的文學家顧璘認為《江雪》一詩,實系「絕唱,雪景如在目前」。而能夠道得其中奧妙的,我認為當屬清代朱子荊在《增訂唐詩摘抄》中給予此詩的評斷:「千、萬、孤、獨,兩兩對說,亦妙。寒江魚伏,釣豈可得,此翁意不在魚也。如可得魚,釣豈獨翁哉!」

  柳宗元是否有意識地在此詩中嵌入「千萬孤獨」四字,已然不得而知,但如此來解讀這首詩應該是沒有異議的。是的,除了緊握手中的筆一遍遍地寫下懷才不遇,寫下孤獨痛苦,還能冀望什麼呢?在柳宗元來到永州的第二年,憲宗改年號為元和,同時頒布了大赦令,但緊接著又下詔八司馬「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憲宗紀》)。母親與女兒也先後棄他而去,那些故友舊交甚至連書信都不給他寫一封,孤身隻影的這麼一個觸罪之人,在廣袤的天地間,在永州的山水中,除了千重萬重的孤獨,還能有什麼呢?

  

   4

  儘管他說過「甘終為永州民」,但我相信他更願意早日離開。那些伏藏在內心深處的灰燼在時光的烘焙中會悄然返溫,直至零星的火苗一點一點地重新燃起。他想不到自己貶居永州會長達十年之久,更想不到自己還會有重返長安的這一天。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二月,一紙詔書,他和劉禹錫等人被召回長安。柳宗元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返抵長安後寫下《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永州十年,辛酸苦楚,身心創痛,一言難盡。而今,終於在明媚的春天又回到了王朝的心臟,這種欣悅與快慰讓他覺得每一朵盛開的鮮花都那麼芬芳迷人。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春天裡也會有漫天的風雪、徹骨的寒意。他們二月抵京,三月朝廷便宣布改貶,柳宗元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劉禹錫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刺史。雖說刺史之職大於司馬,但是柳州較之永州卻更僻遠、更荒寒,實際上還是一種懲罰,朝廷與這幫革新舊臣並沒有春來冰融、消釋前嫌。

  這真是一場天大的玩笑,它會比當初落難永州更令人心碎與難堪吧?那麼,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至於原因,眾說紛紜,但更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所謂「桃花詩案」釀成了禍端。當初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十年後與柳宗元一起回京,聞聽玄都觀桃花正盛,前往觀賞,寫就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他的這首詩究竟是實道其事還是另有所指不好明判,但是當權者卻嗅出其中的火藥味,認為「語涉譏刺」,於是還不待起複重用,他和柳宗元等便又被流貶到更遙遠的邊州。

  劉禹錫只比柳宗元年長一歲,作為中唐詩壇的兩位重要詩人,二人情同手足、友情甚篤,不僅才華相當,而且同進同退,政治遭遇非常接近。本來想望回到長安便可拳腳再展,孰料「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本當同病相憐,但柳宗元想到播州比之柳州路途更遠,而劉禹錫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往複萬里,如何與母偕行;如母子異方,便為永訣」(《舊唐書·柳宗元傳》)。於是,他毅然奏請把柳州授予好友,而自己到播州上任。適逢裴度也幫忙說情,最終,柳宗元仍任職柳州,劉禹錫改任連州刺史。身處危難,柳宗元不為一己打算,他考慮的只是朋友。千載而下,其厚誼深情仍讓人油然而生無限的敬意。簡直像做夢一樣,他和劉禹錫又一同出京,再一次來到湘江邊上,心懷深深的失望與悲哀乘船南下。在衡陽,兩人要分路而行,面對著無盡的風煙與茫茫的前程,不由地感慨萬千,柳宗元揮毫寫下《重別夢得》: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哎,還奢談什麼皇恩!他能等到卸官歸田、與好友鄰並而居的那一天嗎?別說歸園田居,就是再一次回到長安他都沒有等到。水陸兼程五千餘里之後,他來到柳州,心頭竟然掠過「是豈不足為政邪」(韓愈《柳子厚墓志銘》)的熱望,於是種樹挖井、興辦教育、破除陋習、釋放奴婢等,他用自己的熱情與努力換來「柳柳州」這一尊榮的名號。然而,比之永州,柳州更是炎荒萬里、毒瘴充塞,惡劣的環境、憂憤的心情、寫作的耗累、病痛的摧殘、思鄉的煎熬等,讓他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來到柳州的第五年(公元819年),柳宗元寂然病逝,年僅四十七歲。其時,他的朋友吳武陵正在四處周旋要把他調回長安,但是柳宗元已經趕不上了。

  

  5

  我向來認為:文人也許無法改變現實,但他們往往改變了歷史。我從來都很驚奇於文人的這種巨大影響力。皇帝不經意地御筆一揮,自認為可以玩弄柔弱文人於股掌之上,並冀望這些落難的詩人會因此臣服於自己無上的權力與威望。但是,一個正直文人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他有著自己窮且益堅的壯志與百折不屈的人格。一個雄心勃勃的政客在長安倒了下去,但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文人卻在蠻荒瘴癘之地站了起來。隨著光陰流轉、時序更替,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終究形歸黃土、無人問津,而被他們無情打壓的文人詞客千百年來卻受到民眾的永久祭奠與崇敬。

  王安石曾寫有一篇短文《讀柳宗元傳》:「余觀八司馬,皆天下之奇材也,一為叔文所誘,遂陷入於不義。至今士大夫欲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無所用於世,往往能自強以求別於後世,而其名卒不廢焉。而所謂欲為君子者,吾多見其初而已,要其終,能毋與世俯仰以別於小人者耳?復何議於彼哉?」荊公發而為文,往往簡潔精悍、惜墨如金,正如清人劉熙載所謂:「只下一二語,便可掃他人數大段,是何簡貴」(《藝概·文概》)。對於王叔文,王安石和眾多舊史家一樣對其多有指斥,甚至認為八司馬「為叔文所誘」,也一道「陷入於不義」。其實,對於永貞革新,還是有論者拋開個人因素從客觀效果方面給予評斷。清代王鳴盛認為,「改革積弊,加惠窮民,自天寶以至貞元,少有及此者」,「叔文行政,上利於國,下利於民,獨不利於弄權之閹宦,跋扈之強藩」(《十七史商榷》)。而對於柳宗元,王安石認為他能夠奮發自強、有始有終,所以終究能夠超拔於眾人之上,在史冊上留下不朽的聲名。

  平息了內心的失落與怨懟後,永州的奇山秀水慢慢地進入柳宗元的視線。永州的山水何其幸,多少年來,它們沉默地鋪設在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上,神秘瑰瑋、奇崛幽邃。時間的流逝與並沒有消弭它們的生機,而是更為狂野,更為強悍,也更為勃發。如此錦山綉水卻「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小石城山記》),無人欣賞,無人涉足,無人過問。所以,面對凄清冷寂的山光水色,柳宗元一下子覺得自己的所有情懷都有了附麗與寄託。一方面,他筆下的自然景物都隱隱約約地洇染出無邊無際的幽怨與不平;另一方面,這些被遺棄被輕忽的美景又給了他汩汩滔滔的創作靈感,不可遏抑、一瀉千里。

  莊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知北游》)天地有絕美的風景卻默然無語,四季有鮮明的規律卻不議不論,萬物有生成的道理卻不言不說。是啊,天地萬物已經袒露了所有的秘密,出示了所有的答案,指點了所有的迷津,解釋了所有的疑問。對此,柳宗元會心一笑,然後拿出纖塵不染的紙墨,頃刻間便雲煙滿紙。柳宗元留下的五百餘篇詩文中,有三百餘篇寫於永州。除了精湛卓絕的《永州八記》,他還在文學園地里另培新圃、力耕不輟,寫下騷賦、雜文、寓言等堪稱典範的作品。就詩歌而言,在他現存的一百餘首詩歌中,有近百首寫於永州。這些詩歌「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東坡題跋·評韓柳詩》),「不怨而怨,怨而不怨」(沈德潛《唐詩別裁》卷四),具有獨特的藝術風貌。

  這也許是一種相互成全。是永州、柳州的貶謫生涯玉成了他思想與創作的輝煌;同時,一個惆悵滿腹、漫不經心地走來的文人卻讓一個城市從此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也許它本來是寂寂無名的,卻從此漸染上了濃重的文化氣息與生命意味。縱觀柳宗元的一生,我覺得《江雪》中那個寒江獨釣的漁翁形象正是柳宗元的形象寫照。周圍沒有生息,沒有人煙,陪伴自己的惟有無邊的風雪與廣袤的天地。但是,正是周圍的空寂與冷落才使這個遺世獨立的漁翁更加突出、更加醒目,也更為與眾不同。遠離了熱鬧與喧嚷,他更能夠靜下心來把這些山山水水化為靈詞秀句,從而超脫於苦難、凌駕於富貴。可以說,那無邊無際的山水就是他的精神家園,他在這裡得到了永恆的褒獎與不朽的聲名。

  而所有強加於他身上的風雪,都已然被他輕輕拂去,並一一化為永恆的詩意。

  

 

(序言)美麗滄桑

  有時候我發現我與身邊的喧鬧世界格格不入,卻依舊棲身在它的白天與夜晚,任噪音與灰塵如影隨形。在接踵而至的每一個日子,生活往往逆著意願隨心所欲地發展,像太陽的光芒不知何時點亮;像我置身的這一方空間,雨雪慢慢地飄落進來,我只能用積久而成的綿韌把飄零與寒冷,呼吸為遙遠的詩意。

  我並不善表白,有時甚至把溫暖疏離為煎熬,把幸福碾壓為痛楚。甚至文字,我都無法給予充足的信任,因為恰恰是它讓我的心地一覽無餘。

  在蒼茫的星空與月光下,一個人的身影恰如一襲透明的袍,看上去的飄逸也許只是旁觀的錯覺。感情給予每個人豐富敏感、百味叢生的體驗,也讓每一個鮮活的個體暴露出千瘡百孔的痛點。而微笑像鮮花,儘管給予別人的都是舒暢與芬芳,卻把沉重的雙腳牢牢地困守在泥濘的土壤。

  所以我需要忽略那些暗暗燃燒的焦灼,讓北窗下的這一個岑寂背影慢慢模糊起來。

  幼時的風景只能在記憶中反覆呈現。春天甫至滿樹杏花熱烈奔放起來,雨後的山崗讓我離村莊越來越遠,還有那射向清澈藍天的一尾響箭,到現在還沒有落到我的眼前。昔日的風景是最美麗的詩篇,可惜我只能吞咽語言的痛苦、沉湎時光的幻想。

  我在小屋貼滿牛皮紙的牆上用粉筆一首一首寫下那些印在課本上的古典詩詞,然後躺在床上就著煤油燈光把它們一一背誦下來。這應該是有關詩詞的較早記憶,是那些歷經千年卻鮮活如初的文字精靈叩響了我緊閉的心扉嗎?

  已然忘記了與那些直擊心底的詩詞邂逅於哪裡,在向前跋涉的路途上,我好像突然遭遇了一場唐風宋雨,我緊攥著那些落入手心的晶瑩,看它們在目光的長久摩挲下成為熠熠閃亮的珍珠。在青春生命的途程中,那些綺麗與懵懂、溫情與背叛、笑靨與眼淚於今只能回憶,而詩詞的溫潤和婉到現在還存留指尖。

  我在情緒翻湧的時候寫了不少散文,看心中所思所想落入紙面,彷彿卸卻了什麼,竟又有無形的負累。這些渺小的情緒讓我增添怨艾與低回。但是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排解內心不絕如縷的波瀾呢?

  寫作此書出於一種偶然的機緣。我行走在詩詞的叢林里,腳步在不經意間慢了下來,竟然發現一些奇花異蕊併流連難捨;像發現了夜明珠,捧在手心的同時竟起了萬千感觸。於是從2007年的11月份開始,我著手於這本書的寫作。

  我很慚愧我只是一個行走於書冊間的作者,那些陌生而遙遠的名諱只是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接連不斷的發現,其實我從未到達。也許正是這種親歷的不足促進了我在案頭對它們的翻檢,我在卷帙浩繁的書頁里漸漸地看清這些含蘊豐富的山水。而且,我又接著在山水的旖旎形勝之地發現了古代的詩人與他們寫在雲水間的詩歌。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況周頤云:「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吾心者在。」我在整個寫作過程中的心態,庶幾如此。

  可是,如此題材的寫作又是艱難的。需要大量地閱讀、收集資料、甄別事實,然後選擇一個心無旁騖的時機進入寫作狀態。這樣,每一篇文字都不可能一時一地完成,而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暗夜,我會感到深重的寂寞。我想像著那些歷史河流深處令我迷戀的人與事,會像一尾尾游魚、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心底又會泛上安慰。

  是的,是那些隱現於山水與城市間的詩人強烈地吸引了我,是那些飄揚於叢林與水湄的詩歌完全地蠱惑了我。在遭遇了現實的無數次冷遇之後,詩人迴轉身來,在山水間發現了忘情歌唱的姿態與高蹈自由的靈魂。濡染了濃墨的山水反而更為厚重與深刻,儘管它們吸納了文人的孤獨與苦悶,卻使自己超脫為精神的家園、詩意的棲止。這種山水與文人的相互成全也成就了廣袤大地上的人文傳說,讓後來者無盡無休地追尋與沉思、緬懷與遙望。

  他們毫無例外地歷經挫敗、咀嚼苦難、吞咽血淚,但也許正是種種不幸的遭逢讓他們寫出超群絕倫的詩句,蹇澀的現實把他們的詩行鍛打得黃金一般閃亮。不一而足的滄桑體驗讓他們的作品神完氣足、意象玲瓏。在妖嬈美麗的詩篇背後,洇染著他們難以言說的苦痛、傷感與哀愁。所以,我很鍾愛「美麗滄桑」這四個字,它完全可以涵括這本書的所有篇章,也凝聚了我欲表達的思想。

  也許是集中的巧合,也可能完全是我的意願使然,我筆下寫到的文人墨客往往苦寒潦倒、蹭蹬落魄。這是審美中的兩難命題。但是歷史成全了這種對於悲壯美的訴求,大凡文學星空的明月北斗是以艱難的身世磨礪了自己的光芒,我並非甘於品味苦澀,而是想要從中提煉出一種華茂樸質的生存意志。我從每個關注的詩人那裡總能找到一些運命的對應點。我寫他們,有時候也發現了自己。這些古典詩詞的美麗滄桑,是我想告訴每一個人的呼喊。

  基於如此的構想,在寫作的時候囿於某個朝代就難免局促,我在嘗試一種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行文方式,儘管我在行文的過程中充滿勞累與困憊。2009年9月底,歷時近兩年,我終於把預定的二十篇寫完。回頭再看,發現還是唐詩宋詞佔據了大部分的篇幅。後來也就釋然,畢竟,在詩歌的崇山峻岭之間,它們是並峙比肩的兩座高峰,較多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也只是擷取了其間凌寒傲霜的幾枚花枝,想把我的發現指給別人看,儘管也許這種發現是稚嫩或是遲晏的。然後我意猶未盡地走下山來,在蜿蜒幽邃的山道上又會拾起五彩斑斕的翠微,那會成為我全新的寫作素材,我也希望能夠儘快地把它們揮灑為紙上的雲煙。

  我只是在時間的縫隙里寫作,在人群的背後寫作。我最舒服的寫作狀態是靜靜地坐在北窗下,聽窗外的冷雨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金屬窗欞,而我卻沉浸在古典詩詞的幽夢裡,一任情思翩躚、花雨拂滿、繾綣落盡、飛鴻過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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