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花雨談幽夢——古典詩詞評論隨筆(六)作者:寂寞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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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寂寞文字 (十二)一剪梅
1一個在深夜寫作的人 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詞根 他還必須在詞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然後是雪,雪,雪
——王家新《尤金,雪》 農曆2008年的冬天有些奇怪,天氣幾乎一直晴朗。最浪漫的北方冬季,每一個人在裹上棉衣之後都在心底默默地期待雪、等待雪;祈盼著她會在某個一直在意又一度忽略的時刻悄然降落,在玉宇揮灑出最美麗詩篇。但是,清早看到的淺霧只是錯覺,八九點鐘之後,太陽開始用清赤的光線塗抹它遇到的任何障礙,建築、樹木、人。 整個十二月,我都在讀李清照。在動筆寫每一篇文章之前,這些閱讀的過程都像是在發酵,然後再用文字釀出酒來。我刻意地把寫作李清照放在嚴寒季節。 很多時候,我會陷入迷惘。我日日夜夜寫下的這些地方、這些過往的人和事,那些我從未到達的遙遠名諱、那些我只能查閱與追述的流風餘韻,於我會有什麼意義嗎?卜居鄭州十年,我只是收穫了一顆閱盡滄桑的心,梅影無蹤,我只是在潔白的書頁里發現她紅白面龐。朱彝尊曾言:「詠物詩最難工,而梅尤不易。」(《靜志居詩話》)儘管如此,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還是為梅寫出了最深情的篇章。「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詩經召南摽有梅》)梅子已紛紛落地,樹上尚留七成;有心追求我的小夥子啊,切莫錯過了吉日良辰。沒想到在先民有關梅的最初吟詠里,竟是這麼一段少女思春求愛的情歌。「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鮑照《梅花落》)梅傲霜怒放的高標逸韻在鮑照的詩中得到發現,這是較早的詠梅之作。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煌煌大唐,太多人把禮讚給予牡丹,梅只是昨夜深雪的一枝獨放,近水先發的一絲春信,來日綺窗的一縷鄉思。 彷彿約好了似的,當梅花凌寒微步款款開放在宋代,耳邊突然響起了清亮的掌聲。沒有檀板,也無須金樽,以梅為妻的林和靖以一曲「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千古絕唱領銜了有宋一代的梅花篇。宋人的戀梅之風,蔚為時代大潮,並為後世留下了不少植梅、賞梅、畫梅、寫梅的趣聞佳話。如陳亮有梅詞9首,蘇軾有梅詩50餘首,更有那位堪稱「詠梅專業戶」的張道洽,一生寫梅詩300多首,且「篇有意,句有韻」(元代詩人方回贊語),足為詠梅史上的佳話。南宋初,蜀人黃大輿搜集自唐以來諸家詠梅詞400餘闕,輯為《梅苑》詞集十卷。在李清照現存的50餘首詞中,梅花的意象出現達19詞,專詠梅花者有6首。在我的概念中,李清照就是蒼茫大地上的一剪寒梅,有報春之喜悅,也有御冬之煎熬。 在大雪來臨之前,我閱讀李清照的樣子一定非常落魄。於是不能夠仰面朝天,只能埋首於文字,看這位才女的離合悲歡。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冬日裡我不能夠貯藏什麼,只能在心中暗點一枝梅花的幽香,並有暗生的喜悅。我了解一個人,通常通過這個人的作品,至多再從正史野聞中補充一些。但是,很多人的少年時代卻往往缺席,最多是個神童,幾歲能夠賦詩作文而已;這樣的篇什又往往失傳。但是,通過李清照的詞作,我卻可以大體勾勒出她少女時代的面貌。
一代才人的橫空出世,往往有一個比較深厚的家學淵源,這已為太多的事實明證。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當時的著名學者,以文章受知於蘇軾,為「蘇門後四學士」之一。母親王氏是仁宗朝庚午科狀元王拱辰的孫女,史載其「亦善文」(《宋史?李格非傳》)。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我想李清照自然是飽讀詩書、遍覽瓊章。李格非曾任鄆州教授,又在朝廷先後擔任太學錄、太學博士與太學正。宦途如此,李格非定然稔熟子女教育,並且我想他也一定是個慈父。因為,在他的家庭里,李清照不僅才學富贍,而且個性開朗,熱愛生活。她的少女時代不是閨門深閉的一簾幽夢,而是色彩斑斕的一曲清歌。 我向來討厭劍走偏鋒的解讀方式,比如把李清照目為酒鬼。儘管李清照提到酒和喝酒的詞作幾占《漱玉詞》半數,但我始終認為酒在古典詩文中只是必不可少的一樣觸媒,我不相信李白的天才詩句都寫於他醉眼朦朧之際,我也不認為蘇軾的《水調歌頭》當真作於酩酊大醉之後。醉里乾坤大,同樣一個「酒」字,在不同的語境中應有迥異的解讀。所以,在風景宜人的溪亭,李清照和女伴們蕩舟湖面、縱情小酌,應該是女子可啜之薄酒。姑娘們不勝酒力,景色覽盡、人已微醺,於是搖起小船趕往家去。怎奈雙臂不聽使喚,三搖兩扭,小船已經斜進暗香盈袖的荷花叢中。認識到發生了一個錯誤,她們趕緊把小船往外撐出。月亮升起來,清輝如水、照人如夢,沙灘上剛剛進入夢鄉的鷗鷺被突然驚醒,發出夢囈般的鳴響……又是一個沉醉的夜晚,16歲的少女躺在自己的綉床上,儘管內心有十分的醉意,卻可以清晰地聽到窗外夜風吹拂、冷雨飄零。在花事闌珊的春夜,她撫枕傾聽窗外那飄渺的雨聲,想像著風過處該有多少花瓣飛離枝頭婆娑而舞。就這樣半醉半醒著,一直捱到了天亮。侍女已經開始洒掃庭除,李家的大小姐還沒有要起床的意思,她只是急急地問詢正在把帘子捲起的侍女:院子里的海棠花怎麼樣了?侍女愣了一下,隨即回答:很好啊,沒什麼兩樣呀。然後繼續把帘子捲起,海棠已然展現在眼前。清照定定望去,枝頭上的海棠花明顯少了,經過夜雨的葉片卻更加瑩綠豐潤。綠肥紅瘦,綠肥紅瘦…… 她從來就沒有把滿城的讚譽放在心上,只是想要玩得更加酣暢,身心更加自由。家裡的後花園內,有一架鞦韆,她常常飄蕩在上面,任心事翻飛如蝶。這一天,她已經在鞦韆上盪了很久,單薄的羅裳已然汗濕,她停了下來,雙臂有微微的麻木,起伏的心跳還沒有平復。她注意到春日的早晨尚有薄霧,花瓣上有顫動的露珠。突然她看到有一個衣袂翩然的年輕男子正舉步走進花園。來不及穿上鞋子,她急急迴避,頭上的金釵遙遙欲墜。但是,剛剛謀面的這個男子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識,電光石火般地心潮澎湃。腳步慢下來,伸出纖纖素手拉過梅枝,鼻子湊上去,頭卻偏向一邊,目光的網偷偷地罩向闖進花園的這個年輕人。 我願意與諸多的論詞者保持一致,認為《點絳唇》中的鞦韆少女就是李清照,而那個闖入花園的不速之客也許就是,趙明誠。在李清照的早年作品裡,她只面對一個季節,春天。春天是月移花影千回萬轉的幽懷嬌恨,是夢回山枕花鈿杳然的酣然宿酲,是芙蓉綉面瀲灧香腮的天然芳華,是眼波才動被人猜側的無限風情。不妨來猜一個字謎: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打四字。據元人伊士珍《琅嬛記》載,趙明誠在白天睡覺的時候夢誦一書,醒來只記住了已示謎面的三句話,就告知其父索解。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解曰:言與司合為「詞」字,安上已脫為「女」字,芝芙草拔為「之夫」二字,這不意味著你是詞女之夫嗎?我相信這樣一個簡單的文字遊戲趙明誠絕對可以對付,拿到老爹那裡求解只是他耍的一個花招而已。據此,似乎可以推測趙明誠對名動京城的趙氏才女心儀已久,於是出此一計試探老父。不過伊氏所載逸聞而已,人們總喜歡在美滿的姻緣之外加上無窮的綺麗的傳說,附會或者巧合,都只是欲要錦上添花的善良。此時趙明誠是一名太學生,在金石碑刻的收藏與鑒賞方面初有聲譽。在雙方父母的首肯下,21歲的趙明誠與18歲的李清照終結伉儷之好。
春光爛漫,梅花欲燃。街面上,賣花擔子走街串巷,沿路叫賣。新婚的清照於是吩咐丫鬟去買來一枝,然後擎之於手上仔細觀賞,看它朝露猶存、彤紅如霞。突然心底有小小的不安,如果丈夫看到這朵嬌艷欲滴的紅梅,恐怕也會心生深深的愛憐,也許他轉而會想我還比不上梅花的妖嬈呢?但很快她就釋然,她把花斜斜地簪在鬢髮上,然後走到夫君面前嬌聲詢問:是花美,還是奴美?這首《減字木蘭花》寫出了一對新婚夫婦的恩愛纏綿,真正是丰神如畫、風情萬種。不由讓人想到唐末無名氏《菩薩蠻》詞:「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後來,明代唐寅又作《妒花歌》:「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閨房,將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聞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挼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三首詩詞展現出三個不同的女性形象,一嬌二嗲三潑,卻都以與花爭勝出之,極寫嬌憨、情味充盈。 郎才女貌能夠成就愛情的纏綿,但花容月貌從來不是維繫感情的法寶。李清照和趙明誠之間恩愛甜蜜,在於他們對金石收集品鑒的共同興趣愛好。汴梁城內的大相國寺,不僅是東京最大的寺廟,也是一個經常舉行廟會的繁華街市。趙明誠在太學上學,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可以請假回家。其時他們的生活並不寬裕,於是把衣服押在當鋪里,取五百銅錢,兩個人走進大相國寺,仔細地選購碑文和果實。回到家中,對買回的碑文反覆欣賞玩味,覺得就像遠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誰言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只相信患難夫妻見真情。後來,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還是脫下衣服把它買回來。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南唐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二十萬錢才肯賣。但是要籌備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啊!夫妻二人把它留了兩夜,終於因為籌不到錢又還給了人家,兩人為此惋惜悵惘了好幾天。 對於人世的平凡夫妻而言,平靜幸福的生活往往短暫,它經常會被不期而至的動蕩與波折攪擾。其實在締結金石良緣的最初,已埋伏下暗涌,而後集中爆發。在當時的朋黨之爭中,趙挺之屬新黨,他追隨權臣蔡京,一路扶搖直上,官至宰相位極人臣。但是李格非位列蘇門一派,屬舊黨。後來徽宗立「元祐黨人碑」,李格非名列其中。李清照給公公寫了一首詩,希望公公能夠對自己落難的父親施以援手,但趙挺之竟然置之不理,清照憤而譏曰「炙手可熱心可寒」。再往後,趙挺之與蔡京交惡,並完敗於手段更加高明的蔡京手下,未幾即逝。趙明誠兄弟三人皆被罷免官職趕出京城,李清照隨夫回到山東青州閑居,並且一住就是十年。 儘管丈夫仕途失意、罷官閑居,但青州十年卻是他們一生中最感快樂與富足的日子。也許生活充滿憂患困窮,但夫妻勤儉持家,衣食稍有富裕。李清照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題目及文意,把青州的居所命名為「歸來堂」,自號「易安居士」。經過風浪與險惡,遠離了政治的旋渦,現在夫妻相守著一份共同的愛好,並成為彼此安頓心靈、溫馨浪漫的精神止泊。李清照天性博聞強記,每次吃完飯,她和趙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猜中與否比賽勝負,作為飲茶的先後。猜中了,便舉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懷中,起來時反而飲不到一口。她拋卻貴家女子的做派,布衣荊釵陋室蔬食,甘心在這樣的生活中慢慢老去。 4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游春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李清照《孤雁兒》 人生的太多矛盾往往在離合悲歡的生命交錯中變得圓融,走過千山萬水,才會明白腳踏實地的安穩其實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幸福。一些來自靈魂的渴盼與呼喚在今生今世的風雨滌盪中會慢慢沉澱為宿命的安恬,把自我從周圍的喧鬧紛擾中抽離自然能夠減卻生之苦痛。但是,生命柔情一千倍,命運會殘酷一萬倍;有很多時候,相聚意味著更長久的離別,濃情蜜意往往只是日後反覆回味的窖藏。青州十年,蔡京等人已經陸續退出歷史舞台,趙明誠兄弟離開青州重回仕途。這也許是件好事,但對李清照而言卻意味著離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紅藕香殘,玉簟生寒,不如駕一葉蘭舟水上去留。但是,一個人在船上,看周圍一切沒有什麼比水中倒影更孤單。大雁飛過,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只留下清冷月光灑滿西樓。流水無意、殘花飄零,想要擺脫一切的愁思。臉上剛有強自排解的笑意,心頭卻又被相思盤踞。在這樣薄霧濃雲片心永愁的白晝或夜晚,也許只能看香爐中裊裊升起的清煙,飄逸卻無言、清靈卻暫短。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重陽佳節,菊花爭艷,多情花香把衣袖裝滿,樽酒卻無法慰撫傷感的離顏。玉枕難雙,夜半涼遍,簾卷西風,人卻瘦如菊瓣。可笑那個不解風情的夫君看罷《醉花陰》沒能送來安慰,卻廢寢忘食地仿作幾十闕,然後把妻子的作品混雜其中交付朋友陸德夫看。陸德夫再三吟誦,只說三句絕佳:「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啊,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女人只是讓你來愛的,縱使你費盡心力千求萬索,又怎能理解伊人的似水柔情、如菊情懷?
人各一方的分別是痛苦的,但是更大的社會風浪已鋪天蓋地洶湧而至。金兵南侵,靖康 成為一個恥辱的名號,當徽、欽二帝領銜的 3000餘人的亡國大軍迤邐北上的時候,一個曾經創造了無數輝煌的繁華王朝以一種極端屈辱的方式宣告滅亡。1127年,宋高宗趙構稱帝,建立南宋王朝。就在這一年,趙明誠的母親郭氏在江寧(今南京)去世,他須立即赴喪,並且還要安排好二十多年來精心收藏的文物。趙明誠之前在淄州為官,經過嚴苛的剔選後淄州藏品共載15車,這批珍貴的文物經陸越海輾轉運至江寧。但鎖於青州用屋十餘間的書冊什物卻在金軍攻陷青州後全部化為灰燼!這是夫妻二人畢生心血的第一次大規模流散。 到江寧後趙明誠被任為知府,在國家破滅的巨大離亂中,兩個人又得團聚。宋人周煇在其筆記雜史《清波雜誌》中記載:「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庚和,明誠每苦之也。」儘管還可以葆有踏雪尋詩的雅興,但是昔日情懷卻再難尋回。庭院深深,雲霧封鎖了窗閣,儘管春天還會回來,可憐春似人將老。無限堆積的往事惟余感月吟風的片斷,如今,青春已逝,人老建康,那些天風海雨般驟然襲至的巨大變故沒有一刻遠離憔悴凋落的心。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被任命為湖州知州,從池陽趕赴建康面見高宗。兩人分別的情景清照還歷歷在目,丈夫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但是,令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丈夫因為一路縱馬疾行,加之天氣炎熱,竟然身染瘧疾、病入膏肓。李清照得信後立即解纜東下,一晝夜趕三百里。這一年的八月,趙明誠病逝,享年49歲。在家園被毀一起逃難的路上,始終和你牽手並進的人卻突然倒下並且再不醒覺,對於一個年近半百的婦女來說是怎樣一種痛徹心扉的體驗? 沉香斷續,玉爐漸寒。是誰輕擎玉笛吹起《梅花落》,驚破一顆梅心,像花瓣紛揚入湖面;細微的波瀾拼成異常熟悉的影像,又旋即消散。風又飄飄,雨又瀟瀟,難道是小雨落在自己的臉面,雙袖龍鍾拂了又滿。吹簫之人已身乘鳳凰飛離,撫盡欄杆身邊也再沒有人陪伴。縱使有心折下一枝梅花,尋遍天上人間,誰可以收取、誰能夠看見…… 5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樂》 偌大的世界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僅存喘息。丈夫去世後,留下兩萬多件圖書,兩千多卷金石碑刻拓本等。而建康城在金軍的凌厲攻勢下已危在旦夕,必須立刻想辦法來保護這些文物,這是趙明誠生前惟一的囑託。李清照想到了趙明誠的妹夫兵部侍郎李擢,此時他正從衛太后在洪州(今江西南昌)。李清照遂遣人把大部分文物運至洪州,誰料這一年的12月金寇陷洪州後,那些連艫渡江之書散為雲煙。隨之又生「玉壺頒金」之謗,流言謂趙明誠曾把一隻玉壺獻於金人,這可是通敵之罪。李清照聽聞後異常惶恐,思來想去,決定將存於身邊的絕大多數文物直接上交朝廷以洗脫污名,加之弟弟李迒追隨宋高宗任敕局刪定官也許可以依靠,她就攜帶著這些文物,一路追隨著宋高宗逃亡的隊伍,開始了輾轉難定的獻寶之旅。但她終究沒有皇帝跑得快,不得已將手中十之五六的文物寄放剡縣;可是後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們取去,據說全部歸入一位李姓將軍手中。這已是文物的第三次大規模流散。至此,李清照手邊僅餘六七箱書畫硯墨。她租住在越州一鍾姓人家,把這些最後的殘餘放置在卧榻下,每次查看都親自開闔箱子。但是誰又能想到,在李清照不在家的一天夜裡,有人把牆壁掘開一個大洞進入室內盜取五箱。
僅余的一點點文物也只是給她帶來痛悔與恥辱。時任右奉承郎監諸軍審計司的張汝舟以為李清照手邊還有大量文物,以如簧之說似錦之言贏得李清照的信任與好感,兩人最終結為婚姻。這一年李清照49歲。但是,兩人發現彼此都不符合自己當初的想像。張汝舟發現李清照手邊的文物所余無幾且不盡珍稀,而李清照發現張只是一個圖謀財貨的勢利之徒。於是李清照做出了一個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驚世駭俗的決定,與張汝舟離婚!她狀告張虛報考試次數得以做官,結果張汝舟被流放;而根據宋朝法律妻子告發丈夫亦應坐牢兩年,即便如此,李清照還是義無反顧地掙了個魚死網破,在把丈夫告倒的同時身陷囹圄。幸運的是,在翰林學士綦崇禮等人的大力救助下,李清照在監獄裡僅僅呆了九天就走出牢房獲得了自由。 紹興二年(1134)的秋天晚上,51歲的李清照以沉痛無比的心情寫下《〈金石錄〉後序》。覆巢之下難保完卵,誰能想到留存身邊的大量文物都只是在輾轉反側的漂泊中把它們一點一點流失殆盡。如今,丈夫已逝五年,難道是他對這些文物念念不忘想要從人世一一收回嗎?可是為什麼再不睹聞他笑貌音容,只看到他墓前樹木愈加粗壯。並且,以後的歲月也只是咀嚼這些殘存的坎壈遭逢與傷痛記憶。淚水在每一天都很肆意,也只有讓自己墮入醉鄉才能偶爾忘掉故鄉。風鬟霧鬢的憔悴已無力欣賞柳眼梅腮的春情,不如躲在窗帘下聽寶馬香車的喧鬧、寵柳嬌花的相邀。也曾打算到雙溪一覽春光,但小小的舴艋無力承載濃重的憂愁。大雁再一次從眼前飛離,它曾經帶來遠方的消息。菊花已銷盡生機,長夜未央,梧桐讓細雨在碩大的葉片上寫起傷離的詩句。想要駕著一葉扁舟乘九萬里風飛臨仙山,雙腳卻更深地陷入現實的泥淖,才情滿腹也只贏來孫姓女童「才藻非女子事也」的冷淡與漠然,它擊退了晚年李清照對人世最後的熱望。然後,在1156年前後,易安居士走完了自己七十餘歲的人生,一代詞宗在飽嘗人世百味之後香消玉殞。 幸與不幸孿生,沒有誰能夠躲過。平淡一生麻木了神經,普通也許會轉為一種從容。或者終身潦倒,蹇澀成為常態,更能使自身變得強大。但是從蜜罐跌至冰窟卻註定是極度煎熬心靈的折磨,繞指柔情怎麼可能瞬間蛻變為百鍊金剛。有人認為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巨大生活反差只有李煜、晏幾道、李清照經歷與體驗過。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有人浴火成為灰燼,有人浴火化為鳳凰。這是幸福的悖論,也許只有深刻地體驗過巨創深痛,才能譜寫出最打動人心的歌唱。但是上蒼啊,可不可以不做荊棘鳥?不如把哀啼留於杜鵑,讓自己做一隻黃鶯。然而,苦難呼嘯而至,梅花妝殘、清淚闌珊,走過海角天涯,惟余被風染白的鬢髮、被雨澆熄的容顏…… 我在大雪來臨之前寫完李清照,我願意相信當漫天的大雪封存了冬季,易安居士會踏雪佩環、月夜歸來,化作一剪妖嬈梅花、幽獨低回;江國寂寂紅萼無言,她在深夜枝頭會一一記起、那些曾經醉美。他就是唐代詩人陳子昂,他登臨的這片土地曾是古燕國的都城所在地,這座高台就是黃金台,也稱幽州台、薊北樓。想當年燕昭王為報齊國的侵略之仇,採納郭隗的建議,築宮師事郭隗,並在薊城修築高台,上置黃金,樂毅、鄒衍、劇辛等英雄豪傑紛至沓來、效力左右。經過二十八年卧薪嘗膽、勵精圖治,最終燕昭王派樂毅為上將軍,連下齊城、報仇雪恨。西南方向,易水滔滔,荊軻與燕太子丹訣別水涘,高漸離築聲悲切,荊軻高歌慷慨。儘管最後刺秦失敗,但也不枉了一顆英雄虎膽、壯士雄心!
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又想到了自己。去歲,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叛亂,自己跟隨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契丹,任軍中參謀。可是,兵到前線,先頭部隊即相繼覆沒,而武攸宜為人輕率且素無謀略,全軍陷入震恐之中。陳子昂直言進諫武攸宜「審智愚,量勇怯,度眾寡,以長攻短」,並要求率領萬人親為前驅,立誓「契丹小丑,指日可擒」(並見《新唐書列傳第三十二》)。奈何武攸宜只把他看作一介書生,拒不納諫。幾天後陳子昂再次獻計,反而惹惱了武攸宜,他破敵沙場的願望落空,反而被降為軍曹! 作為一個詩人,他又想到了當下的詩壇。儘管初唐四傑以其過人的才華、開闊的視野、昂揚的情思在詩壇留下絕唱,但他們並沒有洗盡南朝遺留下來的綺靡詩風。與他同時登上詩壇的張若虛僅存詩兩首,華美絕倫的《春江花月夜》充滿無限的美感,也蘊含著濃濃哀愁。雖然沈佺期、宋之問在詩歌的聲律技巧方面有所貢獻,但所作詩歌不過是應製取寵、格調低下、宮體味十足。百花競放、群星璀璨的詩歌盛唐還未到來,扛鼎人物李白、杜甫、王維等巨擘一個還沒有出生…… 白雲蒼狗,須臾巨變。可嘆自己已經39歲,卻不能夠馳馬戰場、奮勇殺敵。他想到那些建立不世功勛的英雄,得遇明主後,因而得以一騁才力、不枉平生。可是,自己縱有垂天之翼,卻被權力、運命、時世的鎖鏈牢牢捆縛,只能仰觀蒼穹、無語浩嘆!像燕昭王那樣的賢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賈胡琴者,值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顧左右以千緡市之。眾驚問,答曰:「余善此樂。」皆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集宣陽里。」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置胡琴於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這個故事大家耳熟能詳,但我相信《獨異記》的記載也許並非出於杜撰。筆底明珠無處賣,摔琴之舉實出於激憤,而非刻意做秀。24歲,陳子昂如願考中進士,初為麟台正字,後官右拾遺。武則天多次親自召見陳子昂,讓他面陳政事。陳子昂直言切諫、為民請命,知無不言,他的陳詞與書奏像一團烈火直燃帝國的腐絮。但是武則天只是壯其言而未深知,對他的進諫姑妄聽之,卻並不付諸實施。陳子昂深感君臣不遇,落落寡歡、仰天長嘆。 二十八歲,陳子昂曾隨左補闕喬知之北征同羅、仆固,到過張掖、同城等地;三十八歲,他第二次從軍,隨從建安王武攸宜征契丹。但是,滿腔的熱血卻遭遇兜頭的冷水,自己屢獻奇計卻不被採納。天地悠悠、人生短暫,他怎能不情郁於中而發之於外,將一曲《登幽州台歌》唱得蕩氣迴腸、千迴百轉呢? 3龍種生南嶽,孤翠郁亭亭。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
夜聞鼯鼠叫,晝聒泉壑聲。春風正淡盪,白露已清泠。 哀響激金奏,密色滋玉英。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 豈不厭凝冽,羞比春木榮。春木有榮歇,此節無凋零。 始願與金石,終古保堅貞。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 遂偶雲和瑟,張樂奏天庭。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願事仙靈。驅馳翠虯駕,伊鬱紫鸞笙。 結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攜手登白日,遠遊戲赤城。 低昂玄鶴舞,斷續彩雲生。永隨眾仙逝,三山游玉京。在南嶽的崇山峻岭之中,煙雨蒙蒙、泉壑有聲,青青翠竹隨風搖曳、清唱如歌。春花秋月旋開旋閉,夏雨冬雪乍起乍落,不改修篁蒼綠如昨。由它製作的洞簫妙曲千變,是弄玉駕鳳翩然遠引的馨香嗎,或者是玄鶴遊離的魅影,人間天上、飄忽無蹤。這首《修竹詩》是陳子昂詩歌理論的實踐作品,其中絕無藻飾,風格樸實健朗、昂揚明快,而修竹骨氣清和、堅貞不移的品性不正是詩人自身的寫照嗎?
杜甫詩云:「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編。」(《陳拾遺故宅》)陳子昂復歸風雅的詩歌主張集中體現為他的《感遇詩》38首。如第35首: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3
永州古稱零陵,又因瀟水與湘江在城區匯合,又雅稱「瀟湘」。儘管柳宗元被貶永州時,這裡尚屬邊遠荒寒之地,但少了人煙車馬的輻輳,剛好可以讓山山水水盡情展現出它們的奇絕秀美。 讀書萬卷,尚需行路萬里,當大鵬的羽翮還不待高翔雲天即被輕易折斷,索性舔舐著傷口蹀躞於眼前的這片土地,並從中發現他人不曾在意的美景、不曾言表的意念。人們也只有在山水之間,才能夠將在人世遭受的屈辱與壓迫拋之身後,才能夠感受到安靜的喜悅、做人的尊嚴。陶淵明詩云:「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王籍詩云:「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入若耶溪》)。王維詩云:「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常建詩云:「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題破山寺後禪院》)辛棄疾詞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等等,這些詩人詞客都從山水中發現了自己、得到了慰撫。在永州,柳宗元用深情的雙眼一一摩挲著那些尚無世俗污染的山水,儘管它們也許是小巧的、粗糙的、簡單的,但是他都流連其中、長歌嘯詠,並用自己峻潔雅緻的文字為它們譜下絕唱。西山、鈷鉧潭、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袁家渴、石渠、石澗、小石城山,這些平凡瑣屑甚至稱不上名字的地方,柳宗元卻用自己的生花妙筆為它們圖形繪影,寫下永載文學史冊的《永州八記》。因為柳宗元的到來,永州的山山水水彷彿都突然變得神采奕奕、光澤四射。到後來,歐陽修曾發出「畫圖曾識零陵郡,今日方知畫不如」(《詠零陵》)的感慨,而陸遊更直言「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偶讀舊稿有感》)。而今,時序更替年代曠遠,這些地方也許還可以覓得舊跡,也許不可復識,但詩情已然瀰漫了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且看其《溪居》一詩: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他說自己久為做官所累,幸運的是被貶謫到這南夷荒蠻之地。讀到這樣的句子,天下傷心人可以為之同聲一哭。何謂「幸」?不過是被擠壓被扭曲的個體無可奈何時的強自排解、咽淚裝歡。可是,既然命運的車輪至此轟然傾覆,不如拼裝了殘碎的一切讓靈魂繼續上路。閑暇無事時就耕地除草,任朝露打濕衣襟;或者盪起小船遊山玩水,聽溪流在夜晚盪起輕響。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想碰到一個人都那麼困難,不如放開喉嚨,想讓藍天聽到自己的歌聲……我從這首小詩讀到的只有兩個字:寂寞。儘管也許這些秀美單純的景象可以暫時地安頓他悲哀苦悶的心靈,但是在柳宗元的筆下,那些日常行止、自然山水都強烈地滲透著他的孤獨與幽怨,那種被埋沒、受屈辱的憤懣與不平。 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曾寫到江南的一次大雪:「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難道是這場大雪給了他靈感與頓悟、啟迪與警示,讓他可以寫出被論者認為是唐人五絕壓卷作品的《江雪》嗎: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千山萬徑,眾鳥飛盡,人影杳無。在浩茫的江面之上,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漁翁駕著一葉孤舟無言地垂釣,一任無邊無際的風雪飄揚在他的周圍,並消融在江水裡。這首詩是如此渾然一體,每令人不忍釋卷,可又是如此冷峭岑寂。歷來詩評家對這首詩都不吝讚美之詞。宋人范晞文在《對床夜語》卷四中甚至說:「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之外,極少佳者。」 明朝的文學家顧璘認為《江雪》一詩,實系「絕唱,雪景如在目前」。而能夠道得其中奧妙的,我認為當屬清代朱子荊在《增訂唐詩摘抄》中給予此詩的評斷:「千、萬、孤、獨,兩兩對說,亦妙。寒江魚伏,釣豈可得,此翁意不在魚也。如可得魚,釣豈獨翁哉!」 柳宗元是否有意識地在此詩中嵌入「千萬孤獨」四字,已然不得而知,但如此來解讀這首詩應該是沒有異議的。是的,除了緊握手中的筆一遍遍地寫下懷才不遇,寫下孤獨痛苦,還能冀望什麼呢?在柳宗元來到永州的第二年,憲宗改年號為元和,同時頒布了大赦令,但緊接著又下詔八司馬「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憲宗紀》)。母親與女兒也先後棄他而去,那些故友舊交甚至連書信都不給他寫一封,孤身隻影的這麼一個觸罪之人,在廣袤的天地間,在永州的山水中,除了千重萬重的孤獨,還能有什麼呢? 4 儘管他說過「甘終為永州民」,但我相信他更願意早日離開。那些伏藏在內心深處的灰燼在時光的烘焙中會悄然返溫,直至零星的火苗一點一點地重新燃起。他想不到自己貶居永州會長達十年之久,更想不到自己還會有重返長安的這一天。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二月,一紙詔書,他和劉禹錫等人被召回長安。柳宗元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返抵長安後寫下《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永州十年,辛酸苦楚,身心創痛,一言難盡。而今,終於在明媚的春天又回到了王朝的心臟,這種欣悅與快慰讓他覺得每一朵盛開的鮮花都那麼芬芳迷人。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春天裡也會有漫天的風雪、徹骨的寒意。他們二月抵京,三月朝廷便宣布改貶,柳宗元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劉禹錫為播州(今貴州遵義)刺史。雖說刺史之職大於司馬,但是柳州較之永州卻更僻遠、更荒寒,實際上還是一種懲罰,朝廷與這幫革新舊臣並沒有春來冰融、消釋前嫌。 這真是一場天大的玩笑,它會比當初落難永州更令人心碎與難堪吧?那麼,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至於原因,眾說紛紜,但更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所謂「桃花詩案」釀成了禍端。當初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十年後與柳宗元一起回京,聞聽玄都觀桃花正盛,前往觀賞,寫就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他的這首詩究竟是實道其事還是另有所指不好明判,但是當權者卻嗅出其中的火藥味,認為「語涉譏刺」,於是還不待起複重用,他和柳宗元等便又被流貶到更遙遠的邊州。 劉禹錫只比柳宗元年長一歲,作為中唐詩壇的兩位重要詩人,二人情同手足、友情甚篤,不僅才華相當,而且同進同退,政治遭遇非常接近。本來想望回到長安便可拳腳再展,孰料「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本當同病相憐,但柳宗元想到播州比之柳州路途更遠,而劉禹錫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往複萬里,如何與母偕行;如母子異方,便為永訣」(《舊唐書·柳宗元傳》)。於是,他毅然奏請把柳州授予好友,而自己到播州上任。適逢裴度也幫忙說情,最終,柳宗元仍任職柳州,劉禹錫改任連州刺史。身處危難,柳宗元不為一己打算,他考慮的只是朋友。千載而下,其厚誼深情仍讓人油然而生無限的敬意。簡直像做夢一樣,他和劉禹錫又一同出京,再一次來到湘江邊上,心懷深深的失望與悲哀乘船南下。在衡陽,兩人要分路而行,面對著無盡的風煙與茫茫的前程,不由地感慨萬千,柳宗元揮毫寫下《重別夢得》: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哎,還奢談什麼皇恩!他能等到卸官歸田、與好友鄰並而居的那一天嗎?別說歸園田居,就是再一次回到長安他都沒有等到。水陸兼程五千餘里之後,他來到柳州,心頭竟然掠過「是豈不足為政邪」(韓愈《柳子厚墓志銘》)的熱望,於是種樹挖井、興辦教育、破除陋習、釋放奴婢等,他用自己的熱情與努力換來「柳柳州」這一尊榮的名號。然而,比之永州,柳州更是炎荒萬里、毒瘴充塞,惡劣的環境、憂憤的心情、寫作的耗累、病痛的摧殘、思鄉的煎熬等,讓他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來到柳州的第五年(公元819年),柳宗元寂然病逝,年僅四十七歲。其時,他的朋友吳武陵正在四處周旋要把他調回長安,但是柳宗元已經趕不上了。5
我向來認為:文人也許無法改變現實,但他們往往改變了歷史。我從來都很驚奇於文人的這種巨大影響力。皇帝不經意地御筆一揮,自認為可以玩弄柔弱文人於股掌之上,並冀望這些落難的詩人會因此臣服於自己無上的權力與威望。但是,一個正直文人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他有著自己窮且益堅的壯志與百折不屈的人格。一個雄心勃勃的政客在長安倒了下去,但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文人卻在蠻荒瘴癘之地站了起來。隨著光陰流轉、時序更替,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終究形歸黃土、無人問津,而被他們無情打壓的文人詞客千百年來卻受到民眾的永久祭奠與崇敬。 王安石曾寫有一篇短文《讀柳宗元傳》:「余觀八司馬,皆天下之奇材也,一為叔文所誘,遂陷入於不義。至今士大夫欲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無所用於世,往往能自強以求別於後世,而其名卒不廢焉。而所謂欲為君子者,吾多見其初而已,要其終,能毋與世俯仰以別於小人者耳?復何議於彼哉?」荊公發而為文,往往簡潔精悍、惜墨如金,正如清人劉熙載所謂:「只下一二語,便可掃他人數大段,是何簡貴」(《藝概·文概》)。對於王叔文,王安石和眾多舊史家一樣對其多有指斥,甚至認為八司馬「為叔文所誘」,也一道「陷入於不義」。其實,對於永貞革新,還是有論者拋開個人因素從客觀效果方面給予評斷。清代王鳴盛認為,「改革積弊,加惠窮民,自天寶以至貞元,少有及此者」,「叔文行政,上利於國,下利於民,獨不利於弄權之閹宦,跋扈之強藩」(《十七史商榷》)。而對於柳宗元,王安石認為他能夠奮發自強、有始有終,所以終究能夠超拔於眾人之上,在史冊上留下不朽的聲名。 平息了內心的失落與怨懟後,永州的奇山秀水慢慢地進入柳宗元的視線。永州的山水何其幸,多少年來,它們沉默地鋪設在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上,神秘瑰瑋、奇崛幽邃。時間的流逝與並沒有消弭它們的生機,而是更為狂野,更為強悍,也更為勃發。如此錦山綉水卻「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小石城山記》),無人欣賞,無人涉足,無人過問。所以,面對凄清冷寂的山光水色,柳宗元一下子覺得自己的所有情懷都有了附麗與寄託。一方面,他筆下的自然景物都隱隱約約地洇染出無邊無際的幽怨與不平;另一方面,這些被遺棄被輕忽的美景又給了他汩汩滔滔的創作靈感,不可遏抑、一瀉千里。 莊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知北游》)天地有絕美的風景卻默然無語,四季有鮮明的規律卻不議不論,萬物有生成的道理卻不言不說。是啊,天地萬物已經袒露了所有的秘密,出示了所有的答案,指點了所有的迷津,解釋了所有的疑問。對此,柳宗元會心一笑,然後拿出纖塵不染的紙墨,頃刻間便雲煙滿紙。柳宗元留下的五百餘篇詩文中,有三百餘篇寫於永州。除了精湛卓絕的《永州八記》,他還在文學園地里另培新圃、力耕不輟,寫下騷賦、雜文、寓言等堪稱典範的作品。就詩歌而言,在他現存的一百餘首詩歌中,有近百首寫於永州。這些詩歌「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東坡題跋·評韓柳詩》),「不怨而怨,怨而不怨」(沈德潛《唐詩別裁》卷四),具有獨特的藝術風貌。 這也許是一種相互成全。是永州、柳州的貶謫生涯玉成了他思想與創作的輝煌;同時,一個惆悵滿腹、漫不經心地走來的文人卻讓一個城市從此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也許它本來是寂寂無名的,卻從此漸染上了濃重的文化氣息與生命意味。縱觀柳宗元的一生,我覺得《江雪》中那個寒江獨釣的漁翁形象正是柳宗元的形象寫照。周圍沒有生息,沒有人煙,陪伴自己的惟有無邊的風雪與廣袤的天地。但是,正是周圍的空寂與冷落才使這個遺世獨立的漁翁更加突出、更加醒目,也更為與眾不同。遠離了熱鬧與喧嚷,他更能夠靜下心來把這些山山水水化為靈詞秀句,從而超脫於苦難、凌駕於富貴。可以說,那無邊無際的山水就是他的精神家園,他在這裡得到了永恆的褒獎與不朽的聲名。 而所有強加於他身上的風雪,都已然被他輕輕拂去,並一一化為永恆的詩意。(序言)美麗滄桑
有時候我發現我與身邊的喧鬧世界格格不入,卻依舊棲身在它的白天與夜晚,任噪音與灰塵如影隨形。在接踵而至的每一個日子,生活往往逆著意願隨心所欲地發展,像太陽的光芒不知何時點亮;像我置身的這一方空間,雨雪慢慢地飄落進來,我只能用積久而成的綿韌把飄零與寒冷,呼吸為遙遠的詩意。 我並不善表白,有時甚至把溫暖疏離為煎熬,把幸福碾壓為痛楚。甚至文字,我都無法給予充足的信任,因為恰恰是它讓我的心地一覽無餘。 在蒼茫的星空與月光下,一個人的身影恰如一襲透明的袍,看上去的飄逸也許只是旁觀的錯覺。感情給予每個人豐富敏感、百味叢生的體驗,也讓每一個鮮活的個體暴露出千瘡百孔的痛點。而微笑像鮮花,儘管給予別人的都是舒暢與芬芳,卻把沉重的雙腳牢牢地困守在泥濘的土壤。 所以我需要忽略那些暗暗燃燒的焦灼,讓北窗下的這一個岑寂背影慢慢模糊起來。 幼時的風景只能在記憶中反覆呈現。春天甫至滿樹杏花熱烈奔放起來,雨後的山崗讓我離村莊越來越遠,還有那射向清澈藍天的一尾響箭,到現在還沒有落到我的眼前。昔日的風景是最美麗的詩篇,可惜我只能吞咽語言的痛苦、沉湎時光的幻想。 我在小屋貼滿牛皮紙的牆上用粉筆一首一首寫下那些印在課本上的古典詩詞,然後躺在床上就著煤油燈光把它們一一背誦下來。這應該是有關詩詞的較早記憶,是那些歷經千年卻鮮活如初的文字精靈叩響了我緊閉的心扉嗎? 已然忘記了與那些直擊心底的詩詞邂逅於哪裡,在向前跋涉的路途上,我好像突然遭遇了一場唐風宋雨,我緊攥著那些落入手心的晶瑩,看它們在目光的長久摩挲下成為熠熠閃亮的珍珠。在青春生命的途程中,那些綺麗與懵懂、溫情與背叛、笑靨與眼淚於今只能回憶,而詩詞的溫潤和婉到現在還存留指尖。 我在情緒翻湧的時候寫了不少散文,看心中所思所想落入紙面,彷彿卸卻了什麼,竟又有無形的負累。這些渺小的情緒讓我增添怨艾與低回。但是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排解內心不絕如縷的波瀾呢? 寫作此書出於一種偶然的機緣。我行走在詩詞的叢林里,腳步在不經意間慢了下來,竟然發現一些奇花異蕊併流連難捨;像發現了夜明珠,捧在手心的同時竟起了萬千感觸。於是從2007年的11月份開始,我著手於這本書的寫作。 我很慚愧我只是一個行走於書冊間的作者,那些陌生而遙遠的名諱只是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接連不斷的發現,其實我從未到達。也許正是這種親歷的不足促進了我在案頭對它們的翻檢,我在卷帙浩繁的書頁里漸漸地看清這些含蘊豐富的山水。而且,我又接著在山水的旖旎形勝之地發現了古代的詩人與他們寫在雲水間的詩歌。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況周頤云:「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吾心者在。」我在整個寫作過程中的心態,庶幾如此。 可是,如此題材的寫作又是艱難的。需要大量地閱讀、收集資料、甄別事實,然後選擇一個心無旁騖的時機進入寫作狀態。這樣,每一篇文字都不可能一時一地完成,而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暗夜,我會感到深重的寂寞。我想像著那些歷史河流深處令我迷戀的人與事,會像一尾尾游魚、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心底又會泛上安慰。 是的,是那些隱現於山水與城市間的詩人強烈地吸引了我,是那些飄揚於叢林與水湄的詩歌完全地蠱惑了我。在遭遇了現實的無數次冷遇之後,詩人迴轉身來,在山水間發現了忘情歌唱的姿態與高蹈自由的靈魂。濡染了濃墨的山水反而更為厚重與深刻,儘管它們吸納了文人的孤獨與苦悶,卻使自己超脫為精神的家園、詩意的棲止。這種山水與文人的相互成全也成就了廣袤大地上的人文傳說,讓後來者無盡無休地追尋與沉思、緬懷與遙望。 他們毫無例外地歷經挫敗、咀嚼苦難、吞咽血淚,但也許正是種種不幸的遭逢讓他們寫出超群絕倫的詩句,蹇澀的現實把他們的詩行鍛打得黃金一般閃亮。不一而足的滄桑體驗讓他們的作品神完氣足、意象玲瓏。在妖嬈美麗的詩篇背後,洇染著他們難以言說的苦痛、傷感與哀愁。所以,我很鍾愛「美麗滄桑」這四個字,它完全可以涵括這本書的所有篇章,也凝聚了我欲表達的思想。 也許是集中的巧合,也可能完全是我的意願使然,我筆下寫到的文人墨客往往苦寒潦倒、蹭蹬落魄。這是審美中的兩難命題。但是歷史成全了這種對於悲壯美的訴求,大凡文學星空的明月北斗是以艱難的身世磨礪了自己的光芒,我並非甘於品味苦澀,而是想要從中提煉出一種華茂樸質的生存意志。我從每個關注的詩人那裡總能找到一些運命的對應點。我寫他們,有時候也發現了自己。這些古典詩詞的美麗滄桑,是我想告訴每一個人的呼喊。 基於如此的構想,在寫作的時候囿於某個朝代就難免局促,我在嘗試一種天馬行空、自由自在的行文方式,儘管我在行文的過程中充滿勞累與困憊。2009年9月底,歷時近兩年,我終於把預定的二十篇寫完。回頭再看,發現還是唐詩宋詞佔據了大部分的篇幅。後來也就釋然,畢竟,在詩歌的崇山峻岭之間,它們是並峙比肩的兩座高峰,較多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也只是擷取了其間凌寒傲霜的幾枚花枝,想把我的發現指給別人看,儘管也許這種發現是稚嫩或是遲晏的。然後我意猶未盡地走下山來,在蜿蜒幽邃的山道上又會拾起五彩斑斕的翠微,那會成為我全新的寫作素材,我也希望能夠儘快地把它們揮灑為紙上的雲煙。 我只是在時間的縫隙里寫作,在人群的背後寫作。我最舒服的寫作狀態是靜靜地坐在北窗下,聽窗外的冷雨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金屬窗欞,而我卻沉浸在古典詩詞的幽夢裡,一任情思翩躚、花雨拂滿、繾綣落盡、飛鴻過遍。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