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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萬歲:清末官制改革啟示

  錯失良機

  今人往往以自己的局限認識古人,我們今天認識不到三權分立的價值與意義,因而想像不到近人對三權分立的狂熱。

  仍據張一麟說:「自預備立憲之書上奏,先從編纂官制入手,而軒然大波起矣。先是,京朝士大夫皆以為北洋權重,時有彈章。迨編纂官制局設于海淀之朗潤園,孫寶琦、楊士琦為提調,周樹模副之,編纂員十餘人,皆各部院調入者。余與金君邦平從項城入都,故亦與焉。各員多東西洋畢業生,抱定孟德斯鳩三權分立宗旨,立法機關即議院,資政院及各省諮議局章程,皆當時所草(辛亥革命皆以諮議局為發端)。對於司法獨立說帖尤多,行政官以分其政權。舌劍唇槍,互不相下。官制中議裁吏、禮二部,尤中當道之忌。自都察院以至各部,或上奏,或駁議,指斥倡議立憲之人,甚至謂編纂各員謀為不軌。同事某君自京來淀告余,曰外間洶洶,恐釀大政變,至有身齎川資預備屆時出險者,其嚴重可知。北洋舊人如唐君紹儀、梁君敦彥,力勸項城出京,乃乘彰德大操,以欽派閱軍為名,自京往彰德。南北兩軍,以北洋與兩湖新軍為攻守假想敵,余因發胃病,僅於第三日走排一往觀光,事畢仍隨節回津。」(《心太平室集》卷八,38頁)

  原本平和的官制改革,卻因倡導三權分立而受到各方面圍攻,甚至釀成暴力事件。

  這一方面表明「東西洋畢業生」對君主立憲的認知及追求,另一方面表明權貴集團維護君主專制體制的勢力仍不可小噓。

  還在討論官制改革方案時,翰林院侍讀學士柯劭忞9月27日上了一份奏摺,強調「朝廷變法,多採取於日本,然我國家之政體則有與日本迥不相同者,日本收幕府之權,革封建之制,不得不更張舊弊,以尊主而庇民。然其改定官制,效法泰西,猶遲至數年之久,屢遣大臣考察歐美各國,而後次第舉行,蓋更張之不易如此。國家官制本沿二千餘年之規則,又經列聖因時損益,垂為成憲。值今日之時勢,或添設以分繁劇之任,或裁汰以省虛糜之款,亦補偏救弊之要著。然欲一切更張,僅憑載澤等五人往返不及一年之調查,事太重大,期太倉卒,竊恐魯莽操切之弊,均所不免,異日滯礙難行,悔將何及。且憲法之大端,一曰尊主權,一曰順輿情。若政府之權太重,督撫之權太專,則主權將替。州縣以下分設鄉官,舉措一乖,不肖紳衿倚勢魚肉,則輿情必壅。今中國上下議院不能驟開,即官制不能全仿外國,此誠宜周詳慎重者也。蓋更張之事,固當參用各國之成法,亦當以本國之政體民情為根據,方能由保存而進於開化。」(《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410頁)

  柯劭忞的要旨,就是反對照搬東西洋已有經驗,東西洋無論怎樣成功,都不能代替中國的實踐、摸索,因為柯劭忞所抱住的一個歷萬世而不變的理由,即國情不同,任何改革都必須「以本國之政體民情為根據」。

  類似柯劭忞這樣的建議還有不少,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擔心改革走得太遠,架空皇權,損害滿洲人的利益。這些建議,從好的方面說,有適度保守的姿態對衝過於激進的改革方案,大致總能讓改革在一個穩中有進而不失控的狀態中進行。近代以來的中國不是不改革,而是每遇改革,總有一些激進主義者不斷加碼,結果欲速則不達。事後反省,激進主義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影響了中國進步,是好心辦了不太好的事。

  但是回到1906年官制改革,袁世凱等一批具有現代憲政意識的改革者力主廢軍機處,成立責任政府,將皇權從責權不分的舊體制中解放出來。這無疑是孟德斯鳩「三權分立」原則的中國化,是將渾屯不清的王朝政治規範化。

  然而袁世凱等人「三權分立」、責任政府的建議引起各方面激烈爭論,相當一部分皇族、貴族以為如此改革必將最終剝奪愛新覺羅家族,乃至整個滿洲貴族特權階級對王朝政治的壟斷。他們所要的不是江山永固,社稷永存,而是他們這些權貴者對權力的最現實最直接的壟斷、掌控。

  針對三權分立、責任政府主張,滿洲貴族出身的鐵良提出反建議,一方面反對撤銷軍機處,反對設立責任政府,另一方面提出設陸軍部統轄全國軍隊,不僅將軍權集中於中央,控制在他們這些貴族子弟手裡,而且想盡一切辦法削弱、剝奪非軍功貴族官員的權力,限制官吏兼差。

  這些主張與憲政改革大方向背道而馳,但他們的理由卻是為了皇權,為了清帝國。這在監察御史劉汝驥9月30日上的一個奏摺里說得很明白:「臣竊見載澤密陳大計折內,有君主無責任一語,臣百思之而不得其解,已竊竊疑之。繼聞釐定官制大臣,有設總理大臣一人之議,是置丞相也。是避丞相之名,而其權且十倍於丞相也。歐美之伯理璽天德譯為大總統,抑何弗直名之為總統乎,其誰與劃此策者,臣竊期期以為不可。」

  劉汝驥以為,軍機處設立是制度史的一個創舉,「我朝受命之初,有議政王之設矣,然入則比肩長跽,出則同寅協恭,非一人所得專擅也。嗣去議政虛銜而立軍機處,非獨任其權也,蓋猶是司出納備顧問,義取迅速而已。」軍機處是皇上直接掌控的工作小組,隨時與皇帝一起工作,其效率至上,為制度史上所罕見。這是事實。劉汝驥另外一個擔心,是責任政府設立,總理大臣壟斷權力,「把持朝局,紊亂朝綱,盈廷諾諾,惟總理大臣一人之意志是向,且群以伊、周頌之,天下事尚可問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假王者烹,直王者賞。」(《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423頁)

  維持皇權的拳拳忠心,自然比較容易贏得最高統治者賞識,沒有哪個統治者願意自動削減權力,自願接受外在約束。這是人性使然。慈禧太后收到了慶親王奕劻等官制編纂大臣提交的改革方案,也看到了鐵良、劉汝驥、柯劭忞等人的反建議,向來乾脆、決斷的慈禧太后後退了,她在隨後的批複中,不僅發布了一個「五不議」的禁令,將軍機處、內務府、八旗、翰林院、太監等五項改革無限期押後,而且實質上拒絕了為君主權力釐定一個邊界,反對將清帝國所有權、經營權分開,依然要讓皇權無處不在,讓滿洲貴族繼續壟斷清帝國的一切:「軍機處為行政總匯,雍正年間本由內閣分設,取其近接內廷,每日入值承旨,辦事較為密速,相承至今,尚無流弊,自毋庸復改。內閣、軍機處一切規制,著照舊行。」(《裁定奕劻等核擬中央各衙門官制諭》,《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471頁)一個原本可以讓清帝國萬歲的機會,竟然被聰明一世的慈禧太后一念之差錯過了。

  慈禧太后在關鍵時刻阻止了清帝國的憲政轉型,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僅僅兩年時間,她與光緒帝在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裡相繼去世,而且她更想不到的是,在他們母子去世不到三年,清帝國還是被逼上了憲政改革之路,而且還是從建立責任政府開始。可惜的是,1911年的責任政府演變成了皇族內閣、權貴內閣,其十三名閣員中竟然有九人出身於皇室或滿洲貴族,這些「太子黨」並非沒有能力,並非均為草包飯桶,但在政治改革即將實行憲政的時候,權貴階層對權力的壟斷無疑激起了眾怒。多少年來,研究者差不多認為這就是晚清政治變革失敗的根源,是大清王朝進入歷史的起點。

  然而,也有人注意到1911年改革失誤並引發新軍反叛,主要是因為清廷此時失去具有權威的領導人,攝政王、隆裕皇太后的「叔嫂組合」沒有辦法與慈禧太后、光緒帝的「母子組合」相比。假如慈禧太后、光緒帝繼續秉政,皇族內閣的事情或許不會發生。即便發生,也不至於引發滅頂之災。畢竟慈禧太后、光緒帝具有非凡毅力、意志,具有掌控複雜局面的超常能力。假如慈禧太后泉下有知,她會後悔1906年阻止責任政府成立嗎?1906年的慈禧太后要了軍機處的高效、迅捷,但忽略了憲政國家皇權邊界,仍然將皇權置於權力要衝,皇帝親臨一線,事必恭裁。至高無上的皇帝貌似勤政,實則為帝國政治留下了巨大漏洞。一旦發生重大政治危機,皇帝除了退位,王朝除了終結,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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