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思念故鄉 浙江日報

在故鄉思念故鄉

  一個有霧的冬日早晨,我獨自一人前往我久違的故鄉,浙江嵊州。嵊州距杭州僅150公里,坐大巴也就是一個半小時。我在中午時分到達了嵊州,故鄉在嵊州的崇仁鎮。我換車繼續前往。當我看到路邊藍色的指示牌上寫著「崇仁」二字時,心裡有些異樣。

  一個與我有關的名詞,終於以一座座房屋,一條條街道,一片片農田,以及河流,樹木,雞鴨,貓狗,和一張張我應該稱之為同鄉的臉龐,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終於回到了故鄉。距上一次,已經過去了40多年。

  1.史書上的故鄉

  先說說史書上的崇仁鎮,它頗有些歷史了:「原先叫杏花村,北宋熙寧年間,受皇帝敕封的義門裘氏,從婺州分遷到此地。裘氏以崇尚仁義為本,故名其地為崇仁。」這便是我祖宗的來歷了,算起來,至今已有千年。

  裘氏家族盛於明清,崇仁的古建築,大多是那時的遺物。雖然歷經千年,但風貌依舊。古建築連片成群,具有宋朝遺風、明清特色。群內廟宇、祠堂、古戲台、民居、牌坊、藥鋪、店房、橋樑、池塘、水井一應俱全。置身其中,使人恍然有隔世之感。晚清民國,崇仁還是浙東經濟發達的一個古鎮,20世紀30年代時,資產10萬以上的絲廠、茶廠、布廠不下十幾家,有「浙東小上海」之稱。如今,崇仁鎮已成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

  從長途汽車站下來,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崇仁鎮。

  我沿著夾在高牆中的卵石古路往裡走,僅僅百米之後,我就看見了玉山公祠,看見了伸出牆頭的飛檐和依然蔥綠的竹子,不由得有些激動。玉山公祠是為了祭祀裘氏家族第19世祖玉山公建造的,建於乾隆五十六年,佔地1000多平方米。這個玉山公很不簡單,給他5個兒子一人修了一座台門(相當於一人一個四合院,只是台門中的房子均為兩層樓的樓房),加上一座敬承書房,總面積為6600平方米。被後人稱作五聯台門。

  五聯台門是今天崇仁古鎮建築群中最重要的建築了。清一色的青磚白牆硬山頂居,2層樓,樸實素雅。窗門皆為木雕,用料考究,200多年過去幾乎沒有腐蝕蟲蛀。父親告訴我,他的老家,就在五聯台門的第一家,大夫第門中。我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個掛牌的院子,像是五聯台門中的一座。走近去看,牌子上寫的正是「大夫第」。

  2.父親的故鄉

  我走進五聯台門的「大夫第」,裡面是個長方形的院子。聽父親說,當年這個院子,爺爺家一半,周寶奎(著名越劇演員)家一半,周是裘家第25代媳婦,和我爺爺同輩。父親的口述家史,是從他的祖父開始的。父親的祖父畢業於杭州高等巡警學堂,此學堂為中法聯合開辦。畢業後他曾任舟山群島定海縣的「警察局長」。但因秉性耿直剛烈,與縣長搞不好關係,便掛印而去,回老家了。

  那時父親的曾祖父還在。父親的曾祖父在當地頗有威望,是做絲繭生意和茶葉生意的,人稱愷正大爺。為敘述方便,我也叫他愷正大爺罷。想必他老人家不會怪我的。

  愷正大爺的祖上一直人丁不旺,三代單傳,到了他這兒,生了7個孩子,5個兒子2個女兒。父親便是愷正大爺16個重孫里的第一個,父親一家身兼數名:長子、長孫、長重孫,一出世,就形成了四世同堂的大好局面,故深得愷正大爺的喜愛。

  據說父親快要出生時,愷正大爺一直不肯去睡覺,夜很深了還等在那裡。後來太睏倦了睡著了,一覺醒來就問:生了沒有?家人回答,生了。又問,是男是女?家人回答,是男。愷正大爺便擊掌大叫一聲:好啊!當即叫曾祖父拿出300個銀圓獎勵這個長孫媳婦。

  這個長孫媳婦就是我奶奶,父親的生母。當時只有18歲。是個懂事得體的女子,在家人眾目睽睽之下,她馬上將錢交給自己的婆婆,說由婆婆代為保管。可是,這個懂事本分的媳婦,卻在兩年後生第2個孩子時,因難產而去世。撒手人寰時,她顧不上剛出生的女兒,眼睛一直盯著剛滿2歲的兒子,目光里全是擔憂和牽掛。她的婆婆便握著她的手說,你放心去吧,我一定會把他好好帶大的,我會讓他念書,讓他成人的。

  她的婆婆,自然是父親的奶奶,其時43歲,正值中年。以後,她幾乎就成了父親的母親。即便是後來我爺爺續了弦,父親有了繼母,她也依然盡心儘力地撫養著這個孫子,直到將孫子送進大學。

  為了講述方便,我稱她為祖奶奶。

  父親小時候非常頑皮,學習自然不好,每次都是補考過關,到初三時還有3門課要補考。我爺爺就跟他說,你考不上高中不要緊,回來種地吧。爺爺並不是威脅他。可父親一聽很緊張。父親覺得種地太苦太累,於是開始發奮讀書。也可能是男孩子長醒了吧,總之父親的成績突飛猛進,初中畢業,即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兩所高中。

  這個時候,爺爺真的拿不出學費了。祖奶奶就當掉自己的首飾給父親湊學費。這樣,15歲的父親便離開崇仁,去外地讀高中了。所幸父親讀高中時成績很好,每學期都拿到獎學金,家裡的負擔有所減輕。

  父親高中畢業,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這時,家裡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怎麼辦呢,祖爺爺和祖奶奶一合計,賣房子。於是將原來的一排樓房,只留下兩樓兩底,一家三代十來口擠在一起。其餘的全部典掉,典了3500斤穀子,3000斤給父親作盤纏和學費,500斤給爺爺作為失去房子的彌補,父親這才得以去天津北洋大學讀書。

  父親就這樣走出了故鄉,一走60多年。

  3.女人的故鄉

  祖奶奶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從父親講述的兩個故事中,深深感到了這一點。一個是父親繼母的故事,一個是丫頭冬來的故事。

  先說父親的繼母。父親的生母離開人世時才20歲。是生第2個孩子時病故的。現在想來,是得了產縟熱之類的病。父親對她毫無記憶,畢竟只有2歲。後來,爺爺續弦,父親有了繼母。這位繼母讓父親終生難忘,每每提起總是傷心不已。

  其實,父親的兩個母親,是姐妹。生母是妹妹,繼母是姐姐,都姓費。為了敘述方便,我只能以父親的口吻來敘述,稱她們為生母和繼母。若有不恭,還望她們的在天之靈原諒。

  父親說,繼母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這我相信,從叔叔和小姑姑的模樣里就可以看出。但真是應了紅顏薄命的說法,她的一生很不幸。初次結婚,男方家境雖然不錯,丈夫卻有精神病。男人經常打她罵她,後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孩子,剛滿月沒幾天,就被瘋男人從窗戶扔出去摔死了!她悲痛欲絕,幸好她的娘家在當地還有些勢力,出面辦理了離婚,將她接了回去。

  因為兩家比較熟悉了解,於是她又嫁到了裘家。雖然已經結過婚生過孩子,其實也才23歲。可是,痛苦的命運並沒有因此改變。作為填房,繼母在家中毫無地位,丈夫對她比較冷淡,叔叔嬸嬸對她不好,小姑子也時常欺負她。父親說,那時他也不懂事,經常傷她的心。只要她一管教他,就說你又不是我媽!因此,以淚洗面在她是常事。

  這個家裡唯一對她好的,是她的婆婆,即父親的奶奶。父親也是在奶奶的教育下,才慢慢改變了對繼母的態度的。

  在父親的記憶里,有件事刻骨銘心。上高中時,有一次他從家中返回學校,繼母去送他。走到路上,繼母忽然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實在是沒有人可說,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啊。父親那時已經比較懂事了,便點頭答應。繼母說,我在這個家裡,實在是活不下去了,你在外面讀書知道得多懂得多,你看我還能不能改嫁啊?

  一邊說,一邊就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這個18歲的養子。父親嚇壞了,連連搖頭,說不可以的,你千萬不能有這個想法。繼母絕望了,眼淚嘩嘩嘩地淌下來。那種絕望,那種凄涼,父親說,他這輩子都忘不了,想一次,心裡痛一次。

  可是這麼大一件事,父親還是承受不了,就悄悄告訴了奶奶,奶奶也嚇了一跳,馬上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不可以跟任何人說。否則你個娘就沒命了。父親連連點頭。之後,奶奶就去安撫這個兒媳婦,她也沒有任何力量,只是反覆跟她說,你一定要忍,除了忍,沒有別的法子。

  可是,繼母終於還是沒能忍下去。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她被二嬸痛打,之後傷口感染,不治而亡。死的時候,只有41歲。

  4.叔叔的故鄉

  前面我說過,父親的母親在生下第2個孩子(我大姑姑)後,就去世了。爺爺又重新娶了一位妻子,即父親的繼母。繼母又生下一兒一女,便是叔叔和小姑姑。後來兩個姑姑都嫁出去了,父親也遠走他鄉,這老房子里,就只留下了叔叔。

  聽父親說,他的繼母很漂亮,因此叔叔和小姑姑都很好看。我看過叔叔和小姑姑年輕時的照片,的確如此。小姑姑堪稱美女,叔叔堪稱帥哥。

  一表人材的叔叔當然談了個很漂亮的對象,而且兩個人非常恩愛。可是因為叔叔家(也就是爺爺家)成分不好,那個女孩子家裡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叔叔很痛苦,寫信給父親,希望父親從部隊回來一趟,為他去女方家做做工作。可是父親遠在廈門修鐵路,不可能為這種事情回來。何況回來了,也不會有什麼作用。後來,嬸嬸家來做媒,嬸嬸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很受父親疼愛,重要的是,嬸嬸家是地道的貧農,三代貧農,但不嫌棄叔叔家的成分。於是,叔叔和嬸嬸結婚了。叔叔因為「傍」了嬸嬸這個貧農,婚後受益不少,免去了很多折磨,生兒育女,算是平安地過了後半輩子。

  喝了兩杯熱茶後,我跟嬸嬸說,我還是想先出去轉轉,趁著太陽沒下去,拍些照片。嬸嬸說好的。我剛走出院門,就看見一個頭髮雪白,背已經完全彎了的老人從玉山公祠那邊過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馬上就認出來了,是叔叔。

  我大聲叫他,叔叔,我是山山。

  他高興極了,滿臉笑容地說,我認出來了,認出來了。

  20多年前我見過叔叔,在長沙。那時因為父親在長沙工作,母親在杭州工作,我和姐姐就一個到長沙,一個到杭州,與親人團聚。父親寫信叫叔叔到長沙和我們父女一起過年。記憶中在長沙時我和叔叔幾乎沒有任何交談,可能是因為語言難以溝通的緣故。他曾好奇地問父親,山山為什麼一天到晚看書,吃力不吃力啊?我那時因為剛考上大學,正是迷書的時候。

  鄉村生活顯然比城裡艱苦很多,比父親小8歲的叔叔,頭髮比父親白,背脊也比父親彎很多,看得我心裡發酸。叔叔弓著背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似乎很想找話跟我說,卻找不出來。只是反覆問,哥哥好嗎?嫂嫂好嗎?我也就反覆告訴他,他們很好。

  叔叔忽然笑眯眯地說,你小辰光卯會哭嘞!

  我說是嗎?叔叔說,是的,你一哭,帶你個嬸娘就說,叔叔來了叔叔來了,你就不哭了。

  叔叔的話,終於在一瞬間,將故鄉推進我的懷裡。

  5.我的故鄉

  父親結婚時,祖奶奶曾跟他說,你們以後要送一個重孫給我養。第1個捨不得,就第2個吧。父親答應了。他知道他奶奶想體驗一下四世同堂的感覺。沒想到幾年後,「第2個」的我出生時,母親遭了大難,一個年輕的女編輯,突然成了倍受欺凌羞辱的「右派分子」,真的無法撫養了,只能將我送回老家給祖奶奶。感覺祖奶奶好像有先見之明一樣。有了祖奶奶先前的邀請,我的送回就不再顯得無奈和凄涼。

  母親說,那時父親在福建修鐵路,不能回來。母親就給祖奶奶寫信,說要將她的重孫女送回來。祖奶奶高興極了,派叔叔到杭州來接。母親抱著我,叔叔挑著行李,一起回到了崇仁老家。那時可沒有什麼高速路,母親和叔叔從杭州到崇仁走了一整天。

  當時叔叔尚未成婚,祖奶奶73歲,而我,只有4個月不到。祖奶奶見到我,喜歡得不行,這讓母親感到欣慰。祖奶奶告訴母親,奶媽已經找好了,就在鎮上。母親踏實了,給我餵了最後一次奶後,連忙趕回杭州去。可是,當母親坐上回杭州的長途車時,奶水忽然湧出來了,打濕了她的衣襟,想到幼小的我,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母親走後,祖奶奶便將我托養在鎮上奶媽家。可那位奶媽已經沒有奶水了,她就用其他東西代替,可能是不衛生的緣故,養了不到1個月我就大病,腹瀉導致脫水,送到鎮醫院去搶救。醫生說這孩子恐怕不行了。叔叔就跑去給我母親拍加急電報。母親又給父親拍加急電報,因為那時父親還沒見過我。母親先從勞動改造的農場趕到崇仁。還好,我命大,在醫生宣布不行之後,鎮上人用火灸的土辦法揀回我一條命。父親隨後也回來看了我。

  祖奶奶不敢再讓外人帶了,就請她最小的兒媳婦,我父親的小嬸來帶。小嬸當時家裡生活困難,祖奶奶請她帶,也有幫她的意思。因父親每月都寄錢來,奶奶的贍養費和我的撫養費。我當時是叫她嬸奶的。嬸奶40來歲的樣子,對我很好,很盡心,一直將我帶到3歲,直到離開崇仁。

  我問叔叔,嬸奶去世很久了吧?叔叔說,快10年了。我問她家裡還有後人嗎?叔叔說,兩個女兒嫁到外地去了,一個兒子已經70歲了,因為終生未婚,現已作為孤寡老人進了鎮上的養老院。

  我知道,父親自離休回杭州後,每次回崇仁都去看望嬸奶,每次去都給她買很多東西,也給她錢。父親對她一直很感激,雖然那時父親每月都寄錢回來,但錢不能代替母愛,是嬸奶給了我最初的母愛。父親當然也跟她說了我的情況,她知道後很高興,滿臉笑容。好在她晚年生活不錯,也是長壽的,活到80歲。

  但我還是感到遺憾,感到後悔,感到自責,我沒能在她生前來看看她,親口對她說一聲謝謝,沒能將自己掙的錢交給她,讓她高興開心,沒能親眼看見她滿臉笑容的樣子,沒能陪她在鎮上走一走,讓她告訴鄰里鄉親,這個女子是我帶大的。再難彌補。

  和叔叔一起走在古鎮的古卵石路上,冬日的陽光溫暖祥和。一路看到的都是老人。鎮上的年輕人要麼外出工作,要麼搬進了古鎮外的新房子。我不知道這些老人里,哪些是當年見過我的?但我能確定,這冬日的陽光,是照耀過我、溫暖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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