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研究丨元代論印詩初探
元代論印詩初探
文/蔡顯良
暨南大學書法研究所副所長、博士、博士生導師
丨摘要丨
元代論印詩的發展既是篆刻藝術自身迅速發展的結果,同時也有詩文與書畫藝術發展的推動。元代論印詩的審美特點是講究蘊藉含蓄,在象徵、比喻、誇張等藝術手法方面運用嫻熟。元代論印詩的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其中元代後期是論印詩急遽發展和高度繁榮時期。崇古尚漢的印章審美觀是元代論印詩中的主旨性審美,而元代論印詩的發展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元代印章藝術地位的提升。元代論印詩是元代印章理論的重要資料,是元代印論研究的重要歷史文獻。
丨關鍵詞丨
元代 論印詩 發展
元代的印章除了官方使用的官印和民間大量使用的元押印之外,更可引起文人藝術家的審美情趣、更能傳遞時代文化及文明信息的是元代的文人篆刻藝術,它是智慧的結晶和文明的象徵。黃惇先生在《論元代文人印章發展的三個階段》一文中說:「不過從藝術的審美角度去認識、去研究,真正將實用的印章轉化為一門文人藝術的,不能不歸功於元人。」[1]元代文人經過漫長的探索和艱苦卓絕的奮鬥,終於完成了文人篆刻藝術的「基礎工程」。元代篆刻渾厚雋永,神采耀人,在漢印的基礎上刻意求新、銳意創新,神暢飄逸,章法、線條、內容以及形式的美,均成為後來許多文人墨客競相模仿學習的榜樣,放射出篆刻藝術的燦爛色彩。[2]元代論印詩作為元代篆刻藝術歷史的一部分,至今少人給予關注。本文就元代論印詩的總體情況,先做一簡單的探討,以拋磚引玉。
一、元代論印詩的發展條件與主要特點
在開展元代論印詩的研究之前,首先必須對論印詩作適合其含義的概念界定,方可掃除研究的障礙,避免枘鑿難入的尷尬。本文對論印詩的概念作如下界定:論印詩是指那些能夠反映同時代的印章審美觀念、折射篆刻創作思潮、透露印壇活動信息、以歌詠印章作為創作主題的詩歌。其中包括純粹評論印章之詩,亦包括那些雖是歌詠篆刻家和篆刻工具、內容卻能涉及印章審美思想的詩歌。如果題材和內容雖然歌詠印章及篆刻工具,或者歌詠其他事物涉及印章,而對篆刻本體和印章觀念卻未涉及,則與「論」字不侔,故不妨將此類詩歌稱作「詠印詩」,而這類詩歌不在本文研究之列。比如清代鄭燮的《題〈伊蔚齋印譜〉》詩:「追蹤兩漢入先秦,賴古堂中集印人。那曉風流開下相,波齋穆倩是前身。」[3]開篇第一句即清晰地表述了自己的印學思想,即印宗秦漢的審美觀念,如果沒有這一句,那麼這首詩就不能稱為論印詩,而只能稱為詠印詩比較恰當。
元代論印詩發展的條件,既有篆刻自身迅速發展的原因,也有文學詩歌與書畫藝術發展的推動:
其一,唐宋時代文人好印之風與集古印譜的刊行,使越來越多的文人對印章的興趣越來越濃,逐漸參與到印章的審美與創作之中,如篆寫印文等,這一風氣一直延續下來,至元代尤甚,並出現了自書自刻的篆刻藝術家,篆刻的生長氣候越發地適宜。
其二,宋末元初開始,篆刻家的身份得到越來越多的文人的確認,由於不斷有文人加入篆刻隊伍,使篆刻的地位越來越高,終於在元代後期被公認為一種藝術形式,躋身於藝術行列,與詩、書、畫共同成為古代文人創作與欣賞的對象。之所以這樣立論,一是因為元代後期出現了著名的篆刻家,如朱珪;二是文人不但與篆刻家交遊,而且不斷賦詩歌詠讚譽;三是論印詩在大量出現的同時,技巧與內涵越來越成熟,大量借鑒論書詩、題畫詩的技巧與意象,使篆刻題材在被文人接納為一種創作主題後,便沒有走多少彎路,論印詩迅速得到成熟。
其三,元代開始,文人畫的發展成為中國繪畫的主流,詩書畫印的巧妙結合成為文人追求的一種高級審美趣味,這使得對於印章的審美與藝術要求超越了實用,成為一種以欣賞為主、實用為輔的特殊藝術門類。
其四,元代中期,社會逐漸穩定,詩壇上佔主導地位的詩學觀念是崇尚「雅正」。所謂「雅正」,有兩層內涵:一是詩風以溫柔敦厚為皈依,二是題材以歌詠昇平為主導。「雅正」的觀念在當時得到許多詩人的認同,詩壇上最流行的是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和贈答酬唱、題詠書畫的題材。[4]正是元代中期詩壇流行的這種「雅正」詩風,使詩人題詠書畫題材的詩歌大量出現,尤其是題畫詩更是枝繁葉茂、極度繁盛。元人的題畫詩極多,如虞集的《道園學古錄》詩660餘首,題畫詩170左右;揭傒斯詩近300首,題畫詩達70餘首。而篆刻這一雖古老卻新興繁榮的藝術樣式自然也水漲船高,被文人納入歌詠的視野。
其五,時代的篆刻理念亦影響到論印詩的創作,尤其是在審美內涵的挖掘上。趙孟頫、吾丘衍在元初提倡的漢印審美觀,在元代論印詩中議論頗多,成為元代論印詩中印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
元代論印詩的特點比較鮮明,主要特色有:
第一,大量借用此前已經相當成熟的論書詩、題畫詩中的審美概念與修辭意象,使論印詩在興起不久即迅速達到高度成熟,這一特點是其他題材的詩歌所無法比擬的。
第二,元代論印詩的風格特徵與審美特點也符合元詩的時代特色。宋詩是在唐詩高度發展的基礎上另闢蹊徑的,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便是其特色。然至南宋晚期議論過盡,疏率逞才,生硬拗折,用典板滯。元詩為救宋詩末流之弊,走的則是由宋返唐的路子,宗唐尚古成為元詩的審美取向。[5]因此,元代論印詩慮周藻密,婉轉流逸,講究蘊藉含蓄,意深韻遠。不過,由於大量借鑒論書詩的技法技巧,因此在元代論印詩中還時有議論之句,顯然殘留有宋代論書詩的影子。如郭翼《陸定之印為陸仲安賦》一詩的最後兩句,顯然即是一種議論式的感嘆:「勖哉玩物古有言,願子文章照前烈。」
第三,象徵、比喻、誇張等手法的嫻熟運用。相對於論書詩而言,由於是後起的詩歌創作題材,所以在藝術手法與修辭技法的運用上,可資借鑒,有法可依,這使得元代論印詩在象徵性批評方法的運用上駕輕就熟,如梅奕芳《贈刻章者》:「君懷寸鐵妙勝筆,鳳綰鸞翔龍起蟄。偃波垂露狀萬千,薤葉橫披科斗拳。」而比喻、誇張等修辭手法也是手到擒來,運用相當自如,如鄭元佑《贈篆刻朱生盛》:「子刻印如刻秋濤,轉折變化手縱操。」再如張昱《贈朱伯盛詩》:「倉頡制書觀鳥跡,白日能令鬼神泣。何如朱生手中一寸鐵,文章刻遍山頭石。」
二、元代論印詩發展概況
目前,初步收集到元代論印詩共41首,當然這只是一個約數,其中有些作者如吾丘衍、倪瓚、顧阿瑛等人在同一題名下,有作兩首、三首的,甚至四首,因此實際的詩作數量不止41首。還有就是在求找收集的過程中,一定有遺漏情況發生,可能還不少,因此我想元代的論印詩應該遠不止這些。但是,這41首論印詩作者的生活時段分布縱貫有元一代,從早期到晚期均有詩作可以看到,因此能夠基本反映和了解元代論印詩的整體概況,同時其中折射的印學思想和印壇信息也足以反映元代印章藝術總體上的大概情況,因此筆者便不揣譾陋,草就此文,希望藉此為元代印章藝術史的研究增添些許新的材料。
由於元代國運短祚,所以將現有的這些論印詩作者具體地分散到元代的早中晚期是令人撓頭的一件事,只能大概地劃分一下。元代初期目前只發現吾丘衍存有論印詩三首。儘管如此之少,但由於吾丘衍在元代乃至整個印章藝術史上的特殊身份,所以不但有價值,而且價值連城。其《贈刻圖書錢拱之男錢瓛二絕句》云:「唐人小印網蛛絲,漢篆陰文古且奇。」[6]這種重視漢印、崇尚古法的審美觀顯然是其《三十五舉》中印論思想的極佳反映,與趙孟頫一起高舉起崇尚漢印的印章審美觀的大纛,為後世的文人篆刻藝術開闢了一條輝煌的大道,影響波及元明清三代的流派篆刻史,並且一直影響到今天的篆刻藝術創作。而他另外一首詩《贈刊生林玉》中的詩句「能於筆意見纖毫」,提倡要在方寸之地的筆畫之上見到筆意,更是此前印章史所無的一種戛戛獨造,而後世朱簡的「筆意表現論」和鄧石如的「印從書出論」[7]無疑也可以說是淵源有自了。
元代中期約有論印詩作者12位,共存有論印詩約14首。其中反映的印學觀念除了延續上述吾丘衍崇古尚漢的印章審美觀以外,還涉及摹印文字、印章創作、印章欣賞等方面,可見元代印論自趙孟頫、吾丘衍開始就基本上沒有間斷過,一直延續到元代晚期出現較大數量的論印詩,可以說是逐漸達到元代印論的高潮。劉詵《桂隱詩集》卷四《贈曾維新工篆章》:「風吹鐵筆雪珊珊,篆法推尋古意還。」鄭元佑《僑吳集》卷五《贈篆刻朱生盛》:「螭扁神凝李斯篆,肯綮妙悟庖丁刀。漢章舊制蟠龜鈕,魏武新書閟虎韜。」其中既有對漢印審美觀的傳承,如「漢章舊制蟠龜鈕,魏武新書閟虎韜」詩句中即崇尚漢魏印章的形神之美;印章中的篆字也要求具有古意、追奉李斯:「篆法推尋古意還」「螭扁神凝李斯篆」;而「子刻印如刻秋濤,轉折變化手縱操。螭扁神凝李斯篆,肯綮妙悟庖丁刀」幾句詩,更是涉及印章創作的深層次問題,生動形象又合情合理。吳萊《淵穎集》卷三《衛將軍歌聞有得漢衛青玉印者賦之》中的詩句「荊玉寸方溫且腴,……,虎螭壓紐巧盤拏。」顯然則是涉及印章欣賞的方面。
張雨《贈朱伯盛詩》云:「知君用意出雕蟲,自較明窗小篆工。爭鑄方銅刻私印,姓名僅了百年中。」[8]其中透露的信息是元人爭相刻印,風氣十分興盛。李祁《雲陽集》卷九《題張天舉圖書卷》云:「禾川張天舉,書生也,攻篆刻印章,位置風格率不失古意,一時士大夫多愛用之。」可見在文人及篆刻家的帶動之下,元代的印章藝術又翻開新的一頁,成為印章藝術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而元代篆刻風氣的興盛,與元代印章審美觀念的改變應當有最直接的關係。原被視為雕蟲小技、工匠之技的印章創作,在宋末元初就已經在觀念上逐漸得到改變。
元初程文海《雪樓集》卷十五《贈彭斯立序》云:「廬陵彭斯立工篆刻。一日攜所刻若古印章者,謁遠齋曰:『是可以不朽。』」元初吳澄《吳文正集》卷三十一《贈鄭子才序》云:「刀筆工,為人刻姓名印章,獨不可廢倉頡籀斯三體之文。……其刀刻之精也,所作之字,分合向背,擺布得宜,上下偏傍,審究無誤。於用力也,見其藝之工焉;於用筆也,見其識之通焉。藝工而識通,求之治經為文之儒,或未至此。予之進之,豈敢直以工師視之而已哉!」工刻印章者的地位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被視為匠人而已,「豈敢直以工師視之」,社會地位得到明顯的提升和改變。而且刻印者已經不只是埋頭刻印,而是「不可廢倉頡籀斯三體之文」,故所作之字所刻之印,「擺布得宜」,「審究無誤」,不但「藝工」而且「識通」,將之稱為文人一點也不為過。這種將刻印工匠地位看高的例子早在宋末元初方回《桐江續集》卷十六《贈刊印朱才俊》的詩句中即有體現:「朱生贈我古印章,奎躔璧度森開張。自言少小嗜此藝,意欲徑上陽冰堂。細觀刀筆最佳處,頗識傳箋通訓故。苟焉糊口棲此身,元來亦是知書人。」最後一句「元來亦是知書人」,顯然說明在方回眼中已將其看作一個文人。而在元中期柳道傳論印詩《題有源圖卷後》亦有進一步的表述:「官章文學范相同,摹印書兼篆刻工。猶是古人傳信息,雕蟲元不在揚雄。」[9]觀念是尚古崇漢的,延續元初的印章審美觀,而「摹印書兼篆刻工」的謝有源,似乎和上述鄭子才一樣已經不僅僅只是刻印的工匠了,身上已經帶有了文人的素質與特徵。如此看來,文人自書自刻的歷史在元末的王冕之前有一個很長時段的濫觴期,即元代前中期應當是文人自書自刻歷史的萌芽孕育期。但是如果有人將此就視為文人自書自刻的起始亦欠詳察,因為通過上述例證尤其是「豈敢直以工師視之」「元來亦是知書人」兩句來看,此時文人嘴裡說的和內心想的還有差距,心底還是將刻印之人看作匠師,可一看到刻印的水平、兼善書法的修養,又不得不無奈地將之視為「知書人」,至少表面上不敢再「以工師視之」也。所以此時刻印者的身份尚在逐漸提高之中,還遠未完全被文人所認同,並未完全融入文人的行列中去,而這也符合傳統文人自視清高的個性特點。這一現象只有到了元代後期才被徹底改變,篆刻家終於在經過不懈的努力之後,在朱珪、王冕等篆刻名家的推動與影響下,才最終完成身份轉換,被文人完全認可,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元代後期元代論印詩最為集中、發展最繁榮的一個時期,也是印章歷史上論印詩大盛的第一個時期。因為此前的歷史時期並未發現有集中而且較大數量的論印詩出現,因此論印詩的發展在元後期達到歷史上的第一個高潮。此期共搜得論印詩25首,其中顯現兩個比較值得注意的現象:一是除了作者群體增多之外,出現了詩作較多的幾個人,比如顧阿瑛有六首,倪瓚有五首,王逢有四首;二是出現一個集中歌詠著名篆刻家朱珪的熱潮,有十餘首詩歌是讚頌朱珪篆刻的。千萬不要小瞧這一熱鬧現象,這一方面說明元代後期篆刻藝術已經完成了從實用進化到欣賞這一層面的蛻變,已經真正成長為一種完全意義上的藝術門類,登堂入室,成為與書畫等藝術門類等同看待的藝術樣式;另一方面說明了刻印工匠身份的進一步確認,文人們已經將其當作藝術家來看待,使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文人,而且出現了著名的篆刻家,可以讓無數文人甚至是當時最有名望的文人陸居仁、錢惟善等為其寫贊詩,可見此時篆刻家的身份已經非比尋常,這同時也可以使文人從事篆刻獲得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再因為身份問題而再將篆刻視為雕蟲小技。這使得明清時期文人參與篆刻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從而導致篆刻流派的不斷衍生和繁榮發展,寫下中國篆刻史的輝煌篇章。劉仁本《挽徐伯敬》詩云:「南州高士有徐君,藝苑才華蚤歲聞。天上玉樓誰作記,人間鐵筆更同文。」這幾句詩生動地說明了上述觀點,篆刻已經成為一門藝術,所以劉仁本才將「善鐫刻」[10]的徐伯敬所擅長的領域稱為「藝苑」,而「人間鐵筆更同文」即說明篆刻的地位在文人的眼中已經與「千古事」的文章等同了。以篆刻知名並常得到文人吟詠讚譽的篆刻家在當時並非朱珪一人,陳基《夷白齋稿》卷十六《贈盧仲章詩序》云:「天台盧仲章,以能刻金石為印章知名士大夫間。士大夫之樂道仲章者,咸貺之以詩。」可見文人對於印章藝術已經是需求若渴,對於擅刻印之人,常常不吝讚美之詞。
這一時期的論印詩數量大,質量也高,除了在宗漢審美觀上有進一步深入的闡述之外,有關篆刻的創作過程、審美欣賞、字法結構、筆意表達、繼承創新等方面,均有十分精彩的描繪與詮釋。顧阿瑛《贈朱伯盛詩》云:「我家金粟道人章,瓦欵蟠螭識未央。千古典型今復見,佩之何必獸頭囊。」[11]邾經《贈朱伯盛詩》云:「朱君手持方寸鐵,橅印能工漢篆文。」說的均是對古法與漢印的崇尚。元鼎《方寸鐵歌贈伯盛朱隱君》云:「朱盛明勁真吳兒,法書鐵畫過李斯。晴窗握管儼若思,學成變法出愈奇。鐵耕代筆猶神錐,用之切玉如切泥。」除了講述變法創新之意外,說朱珪用鐵刀代筆,有如神助,是對使刀如筆、表現筆意的另一種表達。而釋清欲《贈朱伯盛詩》中藉以運用以前論書詩中用來描述書法的辭彙來讚頌篆刻,更說明元人對於在篆刻中表現筆意的重視:「千聖頭邊不一印,猛虎插翼龍奮迅。疾焰過風正令行,不妨堪作如來胤。」顧阿瑛《焚香為說書以為識》云:「當心一畫到如今,畫畫皆心不可尋。盡說朱珪精字法,看他那畫上求心。」說的是字法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遺形取神,從心靈深處去感悟字法、體悟篆刻、領會內涵,才能由技進道,創作出好的作品。當然,最為精彩和到位的是下面這首陳世昌的《贈朱伯盛詩》:
朱生心似鐵,篆勢藝彌精。應手多盤折,纖毫不重輕。么么形獨辨,蝸匾勢初呈。漢印規模得,秦碑出入明。風流金石在,潤色簡書並。餘刃庖丁解,風斤郢匠成。達觀應自我,賞鑒足平生。趣刻無多訴,因君托姓名。[12]
這首詩既有對崇古尚漢審美觀的闡釋,「漢印規模得,秦碑出入明」;也有對創作過程的獨到描繪,「應手多盤折,纖毫不重輕」;還有對篆刻藝術的審美判斷與欣賞讚嘆,「篆勢藝彌精」,「風流金石在」;還有對篆刻內涵的求索,「趣刻無多訴」;更為精彩的是運用「餘刃庖丁解,風斤郢匠成」這樣帶有老莊思想色彩、常常用來讚美書法創作的詞語,來盡心儘力地讚美篆刻,印章上升到藝術的地位顯然已是不爭的事實。正如黃惇先生所言,印章藝術「在元代文人的筆下,已經完全塗上了中國文人傳統的老莊思想色彩。篆刻藝術和它的理論就是這樣,一下子便具有了詩、書、畫藝術的所有內涵和光澤。」[13]
三、漢印審美觀是元代論印詩中一個恆常的審美母題
近人潘伯鷹先生在《中國書法簡論》中說:「看清楚了趙孟頫,方能領會元朝這一朝代的書法,如若對他缺少真知灼見,不但不能了解書法的傳統如何歸結到他的趨勢,也不能了解他以後書法傳統的流變。」[14]篆刻理論上也同樣如此,如果繞開了他,就無從了解元代的篆刻發展與觀念嬗變。趙孟頫在書畫上提倡「貴有古意」,借古開今,在印章藝術上也同樣提出這一主張,他在自己的集古印譜《印史》之序言中首次明確提出了崇漢審美觀:「漢魏而下,典型質樸之意,可彷彿見之。」[15]從而「確立了元、明、清三代直至今日仍然主要影響著印壇的漢印審美觀」。[16]比趙孟頫略晚的吾丘衍所著《三十五舉》第十八、十九、二十舉中專述了漢魏印章法及篆法的藝術要領,為漢印審美觀推波助瀾。這一審美主張在元代論印詩中屢見不鮮,議論頗多,成為元代文人篆刻審美思想的一個主要方面。
「漢篆陰文古且奇」,自從元初吾丘衍在其《贈刻圖書錢拱之男錢瓛二絕句》中高舉崇尚漢印、尊奉古法的大旗之後,元代中後期的論印詩皆標舉這一思想,可見這一思想已經深得文人擊賞,滲入人們審美思想的深處,成為篆刻藝術遵循的一大法則。下面列舉一些,從中可以窺見崇古尚漢這一思想在元代印章審美領域已經佔據核心位置:
鄭元佑《贈篆刻朱生盛》:「漢章舊制蟠龜鈕,魏武新書閟虎韜。」
吳萊《衛將軍歌聞有得漢衛青玉印者賦之》:「荊玉寸方溫且腴,古文繆篆姓名俱。」
泰不華《衛將軍玉印歌》:「蟠螭交紐古篆文,太常鐘鼎旌奇勲。」
郭翼《陸定之印為陸仲安賦》:「陸家漢印吁亦絕,金窠籀文盤屈鐵。」
陳世昌《贈朱伯盛詩》:「漢印規模得,秦碑出入明。」
邾經《贈朱伯盛詩》:「朱君手持方寸鐵,橅印能工漢篆文。」
錢惟善《贈朱伯盛詩》:「故人吳睿業篆隸,好古乃有如珪者。」
王逢《孟郡王印歌有引》:「手持古印不敢釋,卻立載拜征詩篇。」
四、審美概念與內涵的完善與拓展
元代論印詩在關於印章審美概念與美學範疇方面,開了後世論印詩的先河,由於借鑒了論書詩的技法與審美,所以其中的提法與闡釋,均相當成熟與老到,在審美內涵上既符合傳統文化積澱下來的意義規範,又將篆刻這一新興藝術種類的欣賞與審美,提高到一個與詩書畫相同地位的高層次與高水準。所以,在這一方面來說,元代論印詩居功至偉,為後世論印詩樹立了極好的榜樣。關於這一點,可以另文深入探討,這裡先行羅列一些例證,以資參考。
關於「奇」的詩句有吾丘衍《贈刻圖書錢拱之男錢瓛二絕句》:「漢篆陰文古且奇。」元鼎《方寸鐵歌贈伯盛朱隱君》:「晴窗握管儼若思,學成變法出愈奇。」關於「意」的詩句有劉詵《贈曾維新工篆章》:「風吹鐵筆雪珊珊,篆法推尋古意還。」揭傒斯《題姑蘇陸友仁所藏衛青印》:「江南陸郎古意多。」關於「神」的詩句有鄭元佑《贈篆刻朱生盛》:「螭扁神凝李斯篆。」顧阿瑛《贈朱伯盛詩四首》:「君能獨掃雕蟲伎,定品當年合入神。」關於「真」的詩句如釋清欲《贈朱伯盛詩》:「刻雕無乃傷其真。」顧阿瑛《贈朱伯盛詩四首》:「鏤玉鍍金與錯銀,盡將工巧失天真。」關於「巧」的詩句如吳萊《衛將軍歌聞有得漢衛青玉印者賦之》:「虎螭壓紐巧盤拏。」顧阿瑛《贈朱伯盛詩四首》:「盡將工巧失天真。」關於「趣」的詩句如陳世昌《贈朱伯盛詩》:「趣刻無多訝,因君托姓名。」關於「妙」的詩句有李孝光《贈朱伯盛詩》:「舞鳳蟠螭追遠古,雕鏤纖妙入秋毫。」釋清欲《贈朱伯盛詩》:「太朴未分親見得,伯盛妙手何超倫。」關於「悟」的詩句如鄭元佑《贈篆刻朱生盛》:「肯綮妙悟庖丁刀。」
五、元代論印詩的價值與意義
首先,元代論印詩是元代印章理論的重要資料,是元代印論研究的重要歷史文獻。因為元代中後期並無專題性的印論著作出現,主要的印章理論與觀點要從印譜的序跋中去尋找,如《吳孟思印譜》和《楊氏集古印譜》的序跋文章。而元代論印詩的挖掘與研究,可以說填補了元代中後期印論匱乏的這一個大的空白。
其次,元代論印詩中蘊藉的印論思想體現了元代印章領域的時代審美趣味,尤其是元代後期論印詩中大量借用論書詩、題畫詩中早已經成熟的審美概念與美學內涵,使得論印詩迅速成熟起來,成為元代印論的一個重要的方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
第三,儘管論印詩的真正起源尚需深入研究,但是從目前來看,論印詩中蘊含的深刻思想與審美觀念只有到了元代的論印詩,才真正具有研究的價值與意義,在此前的論印詩中尚不成熟與完善。
第四,元代論印詩中借鑒論書詩使用的審美概念與辭彙、其中所蘊含的美學思想與觀念,均為後世論印詩提供了學習的範例。
最後,元代論印詩中表述的尚古崇漢思想以及對以刀代筆、表現筆意的審美提倡,均對明清的印論產生重大影響,成為明清時代乃至今日都在遵循的印章審美觀念,對明清流派印的產生與發展、對明清印論思想的發展與繁榮均具有重要的啟發性與原創性意義。
順便說一下,篆刻一詞用於印章領域併當做一種藝術來看待,目前來看至少在元代中期之前就已經出現,比如柳道傳《題有源圖卷後》:「摹印書兼篆刻工」,吳全節《獲玉印》:「瑤瑛篆刻鎮華陽」。
丨注釋丨
[1]黃惇:《論元代文人印章發展的三個階段》,《中國歷代印風系列》之《元代印風》序文,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
[2]包·浩畢斯嘎拉圖:《元代印章用文種類及其傳承風格略考》,2007年11月22日發表於元上都歷史文化研究會《元上都文化》網頁「史海鉤沉」欄之「考證評說」。
[3]參見韓天衡:《歷代印學論文選(下冊)》,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第835頁。
[4]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5]參見林邦鈞:《元詩特點概述》,《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
[6]吾丘衍:《竹素山房詩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參見黃惇:《篆刻教程》,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139頁。
[8]朱珪編:《名跡錄》卷六「附贈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傅習編:《元風雅》前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劉仁本:《羽庭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同[8]。
[12]同上。
[13]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版,第27頁。
[14]潘伯鷹:《中國書法簡論(增訂本)》,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1年版。
[15]同[3],第420頁。
[16]同[13],第11頁。
丨附錄丨元代論印詩存目
1. 吾丘衍(1272—1311)《贈刊生林玉》,七絕。
2. 吾丘衍《贈刻圖書錢拱之男錢瓛二絕句》,七絕。
3. 劉詵(1267—1350)《贈興國石印歐陽明翁》,五古。
4. 劉詵《贈曾維新工篆章》,七絕。
5. 吳全節(1269—1346)《獲玉印》,七律。
6. 虞集(1272—1348)《衛青玉印詩》,七律。
7. 掲傒斯(1274—1344)《題姑蘇陸友仁所藏衛青印》,七律。
8. 柳道傳(1342年卒)《題有源圖卷後》,七絕。
9. 納延《賦漢關將軍印》,五古。
10. 張雨(1283—1350)《贈朱伯盛詩》,七絕。
11. 張雨《衛青玉印詩》,七絕。
12. 李孝光(1285—1350)《贈朱伯盛詩》,七絕。
13. 鄭元佑(1292—1364)《贈篆刻朱生盛》,七律。
14. 吳萊(1297—1340)《衛將軍歌聞有得漢衛青玉印者賦之》,五古。
15. 王沂(延佑初進士)《玉印歌》,七律。
16. 梅奕芳《贈刻章者》,七古。
17. 倪瓚(1301—1374)《靜寄軒詩三首》,七絕。
18. 倪瓚《贈朱伯盛詩》,五律。
19. 倪瓚《題陸定之印》,五古。
20. 郭翼(1305—1364)《陸定之印為陸仲安賦》,七律。
21. 郭翼《贈朱伯盛詩》,七律。
22. 泰不華(1304—1353年)《衛將軍玉印歌》,七古。
23. 劉仁本(?—1368)《挽徐伯敬》,七律。
24. 張憲(1341年前後在世)《方寸鐵為印工盧奐賦》,四言詩。
25. 顧阿瑛(1310—1369)《贈朱伯盛詩四首》,七絕。
26. 顧阿瑛《焚香為說書以為識(二首)》,七絕。
27. 陳世昌《贈朱伯盛詩》,五古。
28. 釋清欲《贈朱伯盛詩》,七律。
29. 釋智寬《贈朱伯盛詩》,七律。
30. 秦約《方寸鐵頌》,四言詩。
31. 邾經《贈朱伯盛詩》,七律。
32. 張昱《贈朱伯盛詩》,七律。
33. 元鼎《方寸鐵歌贈伯盛朱隱君》,七古。
34. 陸居仁《贈朱伯盛詩》,七絕。
35. 錢惟善《贈朱伯盛詩》,七古。
36. 董佐才《方寸鐵為盧仲章賦》,七古。
37. 盧熊《贈朱伯盛詩》,七律。
38. 王逢(1319-1388)《孟郡王印歌有引》,七古。
39. 王逢《則天皇后玉璽歌(楊山居宣慰征賦)》,七古。
40. 王逢《長樂未央玉璽歌(為秦景容總管賦)》,七古。
41. 王逢《俞丞獲印辭》,七古。
本文編輯丨《西泠藝叢》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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