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尋訪略薩故居,他該慶幸自己沒成為一名政客

陳河在秘魯。

去秘魯旅遊,通常的線路是去看馬丘比丘、納斯卡地畫、的的喀喀高原湖。

我在網上預訂的時候,看到有好些個線路,時間通常一個禮拜。我想既然去了,就多玩幾天吧,就選了一個十二天的線路。多出的五天要去什麼地方,我也沒有加以細查。

之後,我和太太就飛往了利馬,每一程都有地陪導遊專車接送。按照計劃,我們遊覽了印加帝國古都庫斯科,消失的天空之城馬丘比丘,高原明珠的的喀喀湖。

七天之後,著名的景點都看了,就像去北京旅遊的人爬了長城看了故宮吃過了烤鴨,應該心滿意足了。然而,十二天的行程還有五天沒開始,這讓我有點吃不準,這接下來五天還有些什麼東西好看的呢?

離開的的喀喀湖所在的普諾城之後,車子就往高山上慢慢爬行。這讓我暗暗叫苦。因為的的喀喀湖的海拔高度已經是3812米,我們正受高原反應之苦。導遊讓我們喝古柯樹葉茶,說裡面有可卡因可緩解高原反應。每個旅館都有古柯葉子供應,我們喝了好多杯,頭痛還是如期而至,走幾步台階都要喘上好幾口氣。

好在我們這些天已經略有適應,勉強支撐著,但是現在車子又繼續往高山走。我仔細看著公路上的海拔標誌,很快上到四千米以上,有個地方到了4950米。我太太開始頭痛,導遊名字叫伊蓮娜,是個好心的人。她拿出了酒精,擦在我太太腦門上,緩解頭痛。我看到高原的風景越來越壯觀,這裡是安第斯山脈的高處,雪山開始出現,我的興緻高了起來,這就像去北京看長城看故宮的人看到了長白山的積雪,真是意外的獎賞呢。

接下來的兩天,都是在安第斯山脈的脊背上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峽谷里,有一個小城市,可以看到遠方的火山。導遊說1991年火山曾經蘇醒過,火山灰摧毀了教堂的一部分,現在還沒修復。

安第斯山山鷹。

離開了這個小城市後我們前往了colca大峽谷里一個叫Cruz del Condor的地方,觀看翱翔在峽谷里的安第斯神鷹,美國歌手保羅-西蒙有首《山鷹之歌》唱的就是它們。據說這種大鷹是專吃屍體的,每天要飛到阿根廷海邊去吃海獅海豹的胎盤。

之後,我們便去往這次旅行的最後一個城市Arequipa。這個城市的名字我一直拼讀不出來,也沒打算去記住它。車子開始從高處往下開,一直圍著幾座火山轉。我和導遊伊蓮娜聊著天,她是個皮膚黝黑的印加後裔姑娘。

說真的,我對秘魯的知識很少,比較明確的就是知道大作家馬里歐-略薩出生在秘魯。略薩2000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比莫言略早幾年,秘魯民眾也像中國民眾人人知道莫言一樣知道他的名字。

我一到利馬就和接我的司機聊起略薩。到了馬丘比丘之後,當地導遊對我說平時住在歐洲的略薩最近在秘魯,一周前還來過馬丘比丘。這下我又和伊蓮娜說起略薩的事。伊蓮娜對我說,阿雷基帕是略薩的家,他出身在這裡。

「你說什麼,伊蓮娜,你說略薩出生在這個城市?」我說。

「是啊,阿雷基帕是略薩的故鄉。他出生在這裡,還在這裡宣布參加總統競選。」她說。

這是一個完全出於我意料之外的情況,Arequipa,現在我終於能讀出你的名字了——阿雷基帕,而且我知道了你原來是秘魯第二大城市。在接下來一個多小時車程里,我和導遊熱切地聊著這個城市,聽她介紹這個城市。因為它和略薩的關係,我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感覺到,當時我在預定線路之所以多選了幾天經過這裡並不是偶然的,可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暗中吸引我去看看馬里歐-略薩遙遠的家。

進入了這個城市,到處鬱鬱蔥蔥,看得見遠處的雪山融雪下來一條河流。阿雷基帕位於5825米高埃爾米蒂斯和6075米高的查查尼峰火山的影子下面。

埃爾米蒂斯是座活火山,最近的一次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噴發過,下一次什麼時候噴發誰都不知道。我知道了它是一座用火山石頭建造的城市,號稱白色的城市,城裡有一個著名的聖-卡特琳娜修道院和聖殿白色大教堂,還有在6228米高的安帕托峰頂上找到的少女木乃伊博物館。

我們住在一個法國人開的旅館。我很快就向他了解略薩的情況,他給了我略薩在城內武器廣場的圖書館和他故居博物館的地址。之後,我和太太便開始向市中心走去。這個城市完全是西拔牙風格,幾乎看不到古印加帝國的痕迹。

阿雷基帕武器廣場。

到了市中心的武器廣場(秘魯的城市廣場幾乎都叫武器廣場),正好看見這裡在舉行升旗儀式,非常熱鬧。我看過南美作家小說里常常寫到廣場上的集會:軍政府獨裁者,掛著綬帶的地方社會名流,妓女出身的婦女代表。我眼前所見的場面讓我聯想起那些描寫,心裡覺得很可樂呢。

我最初接觸略薩的書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書架里有一本《綠房子》是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定價2.45元。那個時候拉美魔幻文學已經在中國開始了爆炸性影響,最流行的就是馬爾克斯、博爾豪斯和略薩。馬爾克斯和博爾豪斯的書我後來讀的很多,但略薩的卻沒有好好讀。《綠房子》我只讀了一章,就沒有讀下去。

十年之前《收穫》雜誌要發表我的第一個長篇《致命的遠行》時,責任編輯王彪電話里和我談稿子的修改事宜,指出我寫的故事太散,說除非是略薩才可以用這樣的方法寫。這以後我注意過要好好讀讀略薩,可時光流逝,我還是沒有讀他的書。

前些年買了他的《胡莉婭姨媽和作家》,看了幾頁,還是沒找到自己喜歡的感覺,就插到了書架里。但是我雖然沒有讀他的書,照樣可以說是喜歡他。卡爾維諾說過的一段話,說自己喜歡這個喜歡那個,因為他們的書是那麼的好。他最後說到喜歡一個女作家,但稱自己其實從來沒有讀過她的作品,光是憑她的名聲和存在,他就可以喜歡她了。卡爾維諾這句話正好可以為我解圍。

在武器廣場上,我向好幾個人打聽略薩圖書館的位置,他們指出的方向都相反的,害得我來回跑了好幾趟,最後終於找到了它。烈日當頭。因為是周末,圖書館的大門緊閉。但是淺藍色的牆上掛著的略薩圖書館牌子證明了略薩的存在。

我在門口拍了照,平時不愛照像,這回卻照了好多張。圖書館周末閉館讓我很遺憾,但是我還有機會,還可以去另一個地方看他的故居博物館。

上午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得抓緊在市中心參觀一下。在看了聖殿大教堂和聖-卡特琳娜修道院之後,我們去看少女胡安妮塔木乃伊博物館。

埃爾米蒂斯火山。

關於冰山少女木乃伊的發現有個很魔幻的故事。說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俯瞰著城阿雷基帕城的兩座火山中的一座突然冒出了白煙,那可不是裊裊炊煙,而是致命的硫磺煙,人們憂心忡忡看著火山,誰知道這個火山會不會大爆發,像當年的義大利維蘇爾火山一樣,把阿雷基帕變成又一個龐貝城呢?那火山接著開始噴出了火山灰,慢慢地噴,但始終是克制的,火山灰隨著北方的風沒有落到城市裡,而是落到了它後邊那一座6228米高的安帕托山峰上。

之後,火山又恢復了平靜,沉睡了下去。而這個時候,山那邊的放牧駝羊的山民看到了被噴了火山灰之後的雪山山頂融化了一部分,還看到山上現出一條小徑的痕迹。

消息傳到美國籍的考古學者雷哈德耳朵里,他認為這一條從山頂通下來小徑十分蹊蹺,可能是古印加國的人的通道。他組織了一支考古隊,登上了六千多米的山峰去看個究竟。

上去之後很快就發現了五百多年前的一批少女活人祭祀的木乃伊墓穴。她們剛從冰雪裡被火山灰融出,個個像睡著一樣美麗。

這些個美麗的少女,都是從千百公里之外的庫斯科過來的,都是大貴族家的子弟,經篩選出來自願祭獻給最高的太陽神的。

冰山少女木乃伊發現時。

我來到了距離略薩圖書館不到200米的冰山少女博物館,少女胡安妮塔的冰凍屍體現在就安睡在這裡。我在冷凍玻璃棺內看到她的容顏,她是那麼安詳,靜靜地沉睡。當年她從遙遠的庫斯科華美宮殿里出發,一步步走向阿雷基帕這邊的雪山。

古印加人沒有輪子概念,沒有車,也沒有可以當坐騎的馬,她要麼是自己徒步走來,要麼就是被人抬著轎輦上山。6228米高的雪峰,如今專業登山者都很難上來,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和力量支持著這一個女孩子的殉葬之旅呢。

和我所見過的保存下來的古代屍體不同,她是活著被祭祀的,而且完全是自願的。在她的身上,穿戴著最親愛的母親送的衣物和首飾,因為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出嫁給最崇高的太陽神的。

在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裝著古柯葉子的袋子,古代的印加人就用嚼這個抵抗高原反應。她走了那麼多天,終於到達了安托帕神山的峰頂。她喝了很多玉米做的酒之後,進入了昏睡狀態,祭司用鈍器猛擊她後腦,幫助她快速死去,那年她才12歲。

之後,她被埋在墓穴里,在冰山上一天天度過去。五百多年之後,終於有一天,邊上的埃爾米蒂斯火山噴發了,飄來的火山灰把她從冰封中解凍了出來,這一定是她的太陽神丈夫的意志把她喚醒,讓她下到了阿雷基帕的城市裡面去。

這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1936年3月28日黎明,馬里歐-略薩就出生在這裡。

現在,我要去尋找略薩的故居博物館。我很擔心周末博物館會像圖書館一樣關門。但是我覺得就算是關門,我也得去一趟,以表示對這位前輩同行的尊敬。我問了幾個計程車司機,他們都對能不能找到這個地方遲疑不決。後來找到一個自信滿滿的,就出發了。

陳河在略薩故居留影。

略薩故居正門。

費了一番周折,在車輛如流建築簡陋的帕拉大街找到了略薩故居紀念館。和我之前探訪過的海明威、福克納的故居不同,它不是一個莊園,只是臨街的一個房子,像是商鋪一樣,現在裝修一新,外牆是淺藍色的。

我進去之後,屋裡有好些個工作人員,牆上掛滿了略薩的圖片。但是,工作人員全說西班牙語的,所有的資料和解說文字也全是西班牙語,沒有英語,說明阿雷基帕人真的很文化自信。

我和工作人員比劃著,說要參觀。他們大概以前從來沒接待過中國人,很是遲疑。我看到有個參觀券的價格,就直接掏錢給他們買票,怕他們不讓參觀。他們沒收我的錢,但是讓一個說西班牙語的當地人帶我參觀,用西班牙講解。我覺得這樣也不錯,總比被拒之門外好得多。

略薩博物館內。

這個博物館已經不像個故居,而是個展覽館。裡面黑黑的,人進去後開了燈,首先便是一條電聲模擬的小街。我看不懂解說的西班牙文字,也聽不懂話。但我明白這裡講的是略薩出生在這裡的事情。

這一個展覽館,是按照略薩從出生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歷程展示的。我後來讀了略薩的回憶錄《水中魚》,基本明白了這裡所看到的內容。

略薩1936年出生在這一個屋子裡。他的母親娘家是個望族,西班牙後裔,外公當過秘魯的大官。父親也是一個西班牙後裔,純白人,是個無線電報務員。在略薩出生之後,父親就扔下妻兒出走,不知去向。外公帶他和他母親到了玻利維亞,以免在這個城市蒙羞。

大概是十一歲的時候,略薩見到了父親,第一眼的對視父子就顯出敵對情緒。父親後來一直對他有暴力行為,在他和胡麗亞姨媽同居之後,父親甚至帶著手槍要取他性命。

略薩和他母親。

略薩和他妻子帕特里亞。

父親認為略薩被母親家族教養得缺乏男性氣概,在他十四歲時就送他進了軍事學校。這段經歷對略薩很有好處,讓他早早接觸到了嚴酷的社會,還早早開始了花天酒地,經常跑出去,到一個叫「綠房子」的妓院和妓女廝混。這些事情幫他後來寫成了《城市與狗》和《綠房子》。

略薩和哥倫比亞出生的馬爾克斯一樣,學生時期就夢想著當職業作家,但是在他們這樣的小國家,靠寫小說掙的稿費是根本不夠生存的。所以他們都早早加入新聞行業當記者,為生存掙錢,這樣就讓他們早早接觸了社會和政治。所以我們看到,拉美國家作家總是和政治貼得特別近。

秘魯特別是首都利馬有很多中國僑民,幾百年前就有了。利馬街頭有一種特色飯食叫chifa,其實就是秘魯人做的中國飯菜,名字也就是中國話「吃飯」的聲音。

由於貧窮落後,秘魯早年也受到中國革命的影響,共產主義思潮一度很流行。略薩在自傳里寫到自己曾迷醉於馬列主義和毛澤東的書,很年輕的時候就參加了政黨,經常在中國人的飯館裡討論革命問題。

他喜歡薩特的思想,人們給他外號勇敢的小薩特。但是,他的最終理想是當作家,而且知道,要成為大作家,必須到歐洲去。他在一次小說比賽獲獎,初次去了巴黎,並認定了這條路。

若干年之後,他夢想成真,帶著比他年長12歲的胡麗亞姨媽,前往了歐洲,一直生活在那邊。慢慢地,他的名聲升起,掙到足夠的錢和名望,成為了世界級的大作家。

略薩圖書館。

在略薩圖書館門口留影。

略薩使用過的寫字桌。

講解員接著帶我進入了一個展區,我一看,明白了這裡是講略薩競選總統的故事。現在我明白我沒有細讀略薩,可能和他過於靠近政治有關,我不喜歡一個政治色彩太濃的作家。

那是1989年,馬爾克斯靠著《百年孤獨》一書已經拿到了諾貝爾文學獎,而略薩雖然已經拿了不少的文學大獎,卻還和諾獎無緣。而這個時候,他開始玩了一把大的遊戲,在他出生的城市阿雷基帕宣布了參加總統競選。

他長著一副政治家的身材,比好萊塢出身的里根還要帥。如日中天的文學名聲,多年在歐美的經驗,使得他很快成為最熱門的候選人。

略薩和帕慕克。

這個時候,略薩已經不再是當年狂熱的左派,而是準備用亞洲四小龍的騰飛經驗來拯救秘魯。在《水中魚》這本書里,我看到了他是如何一步步陷入政治之中,他原來只有一個辦公室一個秘書,現在開始增加了許多個新的秘書,電話機拍成行。他坐著質量低廉的防彈汽車到處演說,在四五千米高的高原山村造勢累得昏倒。

秘魯當時是充滿暴力和恐怖活動的地方,他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暗殺,不同派別的民眾挖起了鋪在城市街路的石頭互相對攻。而這一切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他覺得快要當選總統的時候,他發現從此之後至少五年內他再也不能有自己的私人生活,再也無法心安自得地寫書,享受平靜的時光了。

但是,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一個身材矮小樣子像農民的日本裔工程師藤森。他像一匹黑馬突然冒出來,深得秘魯窮困的郊區和山區人口好感。在《水中魚》書里,有一段有意思的文字描寫了略薩和藤森的初次見面。

那座住宅位於國家公園的出口附近,隱蔽在一堵高牆,一座加油站和汽車修理部後面。藤森親自給我開了門。看到這個貧民區里居然在高牆後面有日式花園、矮樹叢、幾座小木橋連接的池塘,滿園弔掛的宮燈和一座典型的東方式住宅,我著實吃了一驚。

藤森走進一個小客廳,那裡有扇面向花園的窗戶。他請我在一張擺著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的桌子前入座。我們面對面坐著,好像要決鬥一樣。

1990年6月,秘魯經過兩輪投票選出了新總統。略薩只得百分之二十三的票,敗選了。他長得太帥,是優越的白人,底層的農民不喜歡他,把他拋棄了,而是選擇了日本人藤森。

農民的選擇是對的,略薩不應該越界當政客,還是應該做作家,對國家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事實上,略薩在選舉之後的第二天就飛到了巴黎。經過了兩年多沒有私人生活極度繁重的選戰之後,略薩回到了無人理睬他的巴黎街巷,就像一條魚回到了水中,感到無比的自由自在和慶幸。

略薩接受諾貝爾獎。

略薩在諾貝爾博物館。

政壇的失利變成了文壇的大好運勢,此後的幾年他頻頻獲獎,拿到手軟,有義大利西西里文學獎、西班牙行星文學獎、塞萬提斯文學獎等等。2010年,他終於水到渠成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略薩的諾貝爾文學獎獎牌就放在屋內一個玻璃展示櫃里,我拍了照片。這個屋裡還有很多其他的獎章和文書,其中的一張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聘請他當榮譽研究員的證書。

略薩和馬爾克斯。

在博物館入口處最醒目的邊牆上,掛著一張略薩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合影。照片應該是不久前照的,馬爾克斯已經衰老,比略薩矮了大半個頭。

過去看過中文媒體上一段八卦,說有一次開會略薩和馬爾克斯為了一個女人的事打起來了,馬爾克斯臉上吃了略薩一記重拳。但從眼前這一張的照片來看他們的關係不錯。這兩位光芒四射的拉美文學的巨星能這樣站在一起,真是讓人心情愉快肅然起敬。

中國聘請略薩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名譽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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