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知識》2

2008年第2期

中國古代的天文學與文學

作者:黃 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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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國度。農業的發展促使中國的天文學在很早的時候就發展起來。觀象授時是天文學在農業社會的主要功能,然而此後與天文學有關的星象學,也成為中國哲學與思想的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無獨有偶,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天文學也起著重要作用,可以這樣說:如果不懂天文學的話,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很多東西就無法弄清楚。

  天文學影響及於中國古代文學者,在於它的很多內容成為文學的形式和意象,有的天文學理論成為文學思想的重要思想源泉;而古代文學影響及於天文學者,主要在於天文學往往會採用文學的形式來說明自身。

  

  一、天文學作為文學的形式與意象

  

  天文學與日月星辰這些直觀的天象聯繫甚密,而這些天象同樣是文學描寫的重要題材與重要意象,在文學中,它們或是被直接歌詠,或是作為表情達意的重要手段。在上古時代,天文學知識較為普及。隨著文化的推移,進入文學領域的事象逐漸繁多,靠個人的記誦已經不足以窮盡眾多的知識門類,於是類書的出現給文人學士帶來了遣詞用典上的極大方便。然而天文學的真義,也往往因此而喪失。下至明清,天文學已經成為一門高度專業的學科,文人學士已經難以究其終始,所以顧炎武說:「三代之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天,婦人之語也;月離於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晨,兒童之謠也。後世文人學士,有問之而茫然不知者矣。」(《日知錄》卷三十)可謂知言。大抵我們的先民們由於農業生產的原因,對多種天文現象已經形成了常識。這些天文學常識在古代是普及的,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傳統天文學知識逐漸退出人們的常識體系,我們今天的讀者對這些描寫也就不明就裡了。

  如果翻開中國最早的文學典籍之一的《詩經》,各種與天文學有關的內容就會映入我們的眼帘。如「三五在東「(《召南·小星》)、「定之方中」(《鄘風·定之方中》)、「三星在天」(《唐風·綢繆》)、「七月流火」(《豳風·七月》)、「成是南箕」(《小雅·巷伯》)、「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小雅·大東》)、「月離於畢」(《小雅·漸漸之石》)等。它們在詩中的出現極為自然,似乎在當時詩歌的接受者中間有一個共同的理解基礎,不言自明。在《莊子·大宗師》中,也有「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的記載。這些內容,多與天文學中星辰和星宿有關。如「三五」即心宿三星及其附近之星,三月時出現在星空的東方。「定」為營室,又稱定星,為二十八宿之一,它在夏曆十月的黃昏之時出現在正南方的天空,古人見此星象,就可以營制宮室。啟明和長庚都是金星,金星在太陽之旁,為全天最亮的星,但只在日落和日出時可見,古人誤認為是兩顆星,朝稱「啟明」,夕稱「長庚」。「畢」為畢宿,據說畢星好雨,月為水之精,當月亮運行到畢宿附近時,就會多雨,所以詩中又說「俾滂沱兮」,這其實是先民們對天象與自然關係的一種直觀的認識。而傅說星則是東方蒼龍的箕、尾之間,尾宿後天河中的一顆亮星,即天蠍座G星,所以《莊子》稱「乘東維,騎箕尾」,即指其位置而言。

  

  圖一:箕宿圖(選自《天文秘略》)

  如果說在《詩經》的時代還是「人人皆知天文」的話,那麼,盡圖一:箕宿圖(選自《天文秘略》)管此後天文學知識逐漸專業化,但歷代的文學家們還是常常將天文學內容化用在詩文之中,藉此抒發自己的情感。如《文選·明月皎夜光》詩:「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李善註:「言有名而無實也。」「南箕」為什麼在這裡比喻有名無實?原來南箕即箕宿,其距星為人馬座γ星,由四顆星組成,二星為踵,二星為舌。踵窄舌寬。夏秋之間見於南方,在斗宿之南,故稱「南箕」。《詩·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後即以此比喻有名無實。此外,古人還認為箕星主口舌,多用其比喻讒佞。《詩·小雅·巷伯》:「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譖人者,誰適與謀?」鄭玄箋:「箕星哆然,踵狹而舌廣。今讒人之因寺人之近嫌而成言其罪,猶因箕星之哆而侈大之。」這兩種比喻意義都是通過箕宿的形態來進行聯想,但聯想的切入點不同,一為功能聯想,二為形狀聯想,其表達的感情也就各異。另外,南箕又稱「南星」,如李白《送梁四歸東平》詩:「大火南星月,長郊北路難。」南箕在夏秋之際出現在南方,大火星即心宿二,即天蠍座α星。《詩·豳風·七月》之「七月流火」,即指大火星向西方運行的星象,其時正當夏曆七月,正是初秋之時。李白詩中所說的「大火南星月」,其實就是七月的代稱。

  又如,駱賓王《在獄詠蟬》有「西陸蟬聲唱」之句,南朝江淹《麗色賦》有句曰:「至乃西陸始秋,白道月弦。」在這兩個例子中,「西陸」都指秋天。但為什麼它指秋天?這同樣要了解一點天文學知識。原來古代將二十八宿分為四象,即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二十八宿均分布在黃道附近,古人就將太陽在西方白虎七宿運行的區域,稱作「西陸」,其時令正當秋季,見《太平御覽》引《易通統圖》:「日春行東方青道曰東陸,夏行南方赤道曰南陸,秋行西方白道曰西陸,冬行北方黑道曰北陸。」

  又如,膾炙人口的王勃《滕王閣序》,開頭就有「星分翼軫,地接衡廬」的描寫,又有「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之句。它涉及到古代天文學中的分野說。 天上的列宿對應著地上的封國,這種觀念很早就產生了。如《周禮·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具體的分法,《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晉書·天文志》都各有不同。下表是按唐張守節《史記正義》的說法列出的分野:

  

  這種分野的劃分實際上並不嚴謹,如魏為晉地,參為晉星,但其州域卻對應著益州,究其原因,應該是州域名稱不敷使用而隨意安排,未免給人捉襟見肘之感。從表中可知,翼、軫對應著楚地荊州,王勃所到的滕王閣在今江西南昌,正是楚地,故有「星分翼軫」之說。而「龍光射牛斗之墟」,牛斗之墟對應的是吳越之地的揚州,為什麼出現在此賦中?原來此處用晉代張華的典故,相傳豫章的豐城(今江西豐城市)常有紫氣上沖鬥牛二墟,張華遣人至豐城為令,訪求得龍泉、太阿兩柄寶劍,為吳國名冶幹將及其妻莫邪所鑄。(見《晉書·張華傳》)寶劍是吳人所鑄,所以其劍氣上沖牛、斗,正是吳越的分野。而豐城在南昌之南,兩地相距極近,亦可視為南昌故實。王勃這幾句駢文的用典,非常細密得體。

  但古人應用天文學知識到文學中,也有百密一疏的情況。如蘇軾的《前赤壁賦》有這麼一段話: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清人張爾歧認為蘇軾不懂天文,此文是「臨文乘快,不復深考」之作。他說:

  

  張如命云:「東坡文字亦有信筆亂寫處。如《前赤壁賦》:『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下云:『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七月,日在鶉尾,望時,日月相對,月當在娵訾,鬥牛二宿在星紀,相去甚遠,何緣徘徊其間?坡公於象緯未嘗留心,臨文乘快,不復深考耳。」(《蒿庵閑話》卷二)

  

  按此賦作於宋神宗元豐八年七月十五日,即公元1082年8月11日,娵訾即二十八宿中的室宿與壁宿。那麼,當日的天象究竟如何?我們可以使用一個天文學軟體 StarryNight來進行演示。如下圖所示,在當天晚上的黃州地區,月亮初升時在危、室之間,離斗、牛二宿距離20度,相隔甚遠,所以張爾歧的判斷是對的,蘇軾的確是在信筆為文。當然,東坡此舉無傷大雅,這是《前赤壁賦》的一個有趣的插曲。

  

  圖二:Starry Night演示之公元1082年8月11日20時20分《前赤壁賦》所見天象

  

  二、天文學作為文學觀念的思想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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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第2期

中國古代的天文學與文學

作者:黃 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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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文學不但作為古代文學中的具體事象而出現,它還作為古代文學觀念的思想資源而被應用到文學理論的構建當中。

  比如在中國最早的成體系的文藝理論著作《文心雕龍》中,就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的說法(《文心雕龍·原道》),同篇又有「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之句。這是劉勰對文學發生論的一種闡釋,而他用以引出結論的論據「玄黃色雜,方圓體分」,就是中國古代天文學中的蓋天說。蓋天說是中國最古老的一種討論天地結構的體系,主張天圓地方,就是此處的「方圓體分」之意。《晉書·天文志》:「周髀家云:『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就是對這種早期宇宙論的簡明闡述。劉勰認為,天地方圓體判,各有其文,而「道」作為本體論範疇內的宇宙本體,又涵括了天文與地文,其性質是自然而然,這就為下文的「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將人文與天文和地文並列而成為三才之道奠定了理論依據,從而為文學找到了發生論的源頭。在這裡,劉勰對文學起源的證明是藉助天文學的知識來實現的。

  又如宇宙是無限的思想,也影響到了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經典釋文》卷二十六釋《莊子·齊物論》「挾宇宙」一語引《屍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大抵「宇」指空間,「宙」指時間。宇宙無限的觀點,在上古時代已有萌芽,如《莊子·逍遙遊》:「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這種說法已經蘊含著宇宙無限的猜測。戰國的名家學者惠施也曾提出過「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的觀點(《莊子·天下篇》),這些說法都還是在哲學上對宇宙是無限的思辨,而真正證明宇宙無限觀點的,還是天文學自身。漢代以前就已產生的宣夜說就是主張宇宙是無限的,據《晉書·天文志》對宣夜說的記載,認為天是無邊無際的氣體,日月星辰就浮動於其中。到了東漢的天文學家張衡,就正式提出「過此以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謂也。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的觀點(《靈憲》),明確揭示了宇宙無限的概念。宇宙無限觀念使人類的思想面對著的不再是眼前這個狹小的天地,而是超越目力所及的廣袤時空。它能促使人類在感嘆之餘深刻地反省自身。西哲康德曾說:「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實踐理性批判》)同樣的星空,在中國古代文學思想中的反映除了敬畏之外,還更帶上了一絲洒脫之感。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闡發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這種思想糅合了莊子(《德充符》)和佛教空宗(僧肇《物不遷論》)的思想,也吸取了從先秦到唐代的宇宙無限思想,是它們在文學思想中的繼續發展。

  

  三、天文學的文學形式

  

  古代文學影響及於天文學者,在於很多天文學著作往往會採用文學形式,以便記誦。有些天文學著作本身就是文學作品。

  鄭慧生先生曾譯註了五首天文星象的詩賦,即東漢張衡的《思玄賦》的一部分、北魏張淵的《觀象賦》、隋朝李播的《天文大象賦》、隋代丹元子的《步天歌》以及唐代無名氏的《玄象詩》(見《認星識歷——古代天文曆法初步》)。這些是歷代比較有名的、藝術上比較成熟的天文星象賦。它們的主要特色都是以藝術的手法來列舉天上的星宿,將各個星辰形象化和擬人化,既方便記誦,也有一定的文學色彩。而就賦這個文學體裁而言,雖然不是專門列舉星象,但其內容與天文學有關的篇目遠不止此數。清人陳元龍所編的《歷代賦匯》,收錄歷代天象賦二百九十餘篇,有相當一部分與天文學相關。此外在歷代的詩、文等文學體裁中,都有天文學題材的作品出現。

  

  圖三:[元]岳熙載《天文精義賦》書影,《宇園叢書》本

  

  例如,在古代文學的總集或類書中,往往會立「天象」或「天部」,在諸卷之首。此外,「歲時部」也通常與天文學中的曆法節氣之學相關。如《藝文類聚》立有「天部」兩卷,「歲時部」三卷,收錄從先秦至隋的相關詩文。明人張之象輯《古詩類苑》,立「天部」三卷,「歲時部」四卷,收錄先秦至隋的古詩,他所輯的唐詩總集《唐詩類苑》)中,立「天部」八卷,「歲時部」十五卷,其中有不少與天文學相關的詩歌。宋初四大類書中的文學總集《文苑英華》中,按體裁來分,賦類立「天象」二十卷,「歲時」四卷,詩類立「天部」八卷,歌行類也有「天·四時」一卷。其篇幅也是相當巨大的。

  有些古代的文學家所寫的哲學性著作也對天文學有所闡發。圖三:[元]岳熙載《天文精義賦》書影,《芋園叢書》本如屈原的《天問》、柳宗元的《天對》、劉禹錫的《天論》,都是對天文學有影響的文章。又如宋元間的鄧牧寫過一篇《伯牙琴·超然觀記》,裡面有一段說得極為符合宇宙無限的原理:「且天地大矣,其在虛空中不過一粟耳。……虛空,本也;天地,猶果也。虛空,國也;天地,猶人也。一本所生,必非一果;一國所生,必非一人。謂天地之外無復天地焉,豈通論耶?」

  鄧牧字牧心,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宋亡後不仕,淡薄名利,遍游名山,隱居於洞霄山中超然館,幽憂獨處,或數月不出。也許,文學家的想像力較為豐富,所以鄧牧玄思入微,竟能窺得天文學上的一項真正的秘密:宇宙中可能另有地外生命。或許,這種天文學家和文學家作為思維主體同樣具有的不羈的想像力,就是天文學和文學能發生關係的最根本原因吧?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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