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系列 | 想培養雙語兒童嗎?請了解幾個至關重要的語言規律(合集)
編者話:歷時一個半月的連載,此篇合集,乾貨滿滿,誠意十足。對於每期都追的讀者,這是一個溫故而知新的過程;對於首次閱讀的讀者,這將開啟你對兒童雙語學習的認知。吃透此篇,你們都可成雙語領域小半個專家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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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是英語霸權主義繼續,中文新霸勢力崛起的世紀。
以前的教育潮流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的趨勢則是「學好中英文,走遍世界都不怕」。
讓孩子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和英文,並能夠熟練地書寫中文和英文是多少中國家長的夢想。
中國家長上至權貴,下至工薪,都有一個強烈的「雙語夢」,承載著既要讓孩子走出去闖世界,又希望他們秉承中華傳統的期望。
這個「雙語夢」看似比「中國夢」要簡單得多,實現起來卻不比「中國夢」來得容易。
「雙語夢」對於國內的普通家庭和國外的華人家庭都有不可能輕易逾越的壁壘:國內的家長和孩子需要打一場「英語攻堅戰」,讓孩子學好英文;國外的家長和孩子需要進行「中文保衛戰」,讓孩子保住中文。
真是各有各的難處,兩個不一樣的問題,分享同一種煩惱。
先說國內家庭,有一小部分的國內家庭可能比較容易克服「英語攻堅戰」的壁壘,通過上國際學校,請外教,甚至請菲佣等以資金為後盾的手段來催化孩子的英語能力,比如名人李湘就可以這樣培養她的女兒王詩齡。
但這些催化手段對廣大工薪階層的家長來說如「水中花,鏡中月」一樣可望不可及,「英語攻堅戰」對大部分中國家庭來說是一場艱苦的戰鬥,往往拼得慘烈還以失敗告終。
中國「寒門難再出貴子」現象可能在英語教育上是表現最突出的。
再說國外家庭,國外生長的孩子雖然剛開始有一個艱難的語言文化適應過程(參見公眾號中另一篇文章 連載系列 | 不會英文的中國孩子在澳洲幼兒園都經歷了些什麼(合集)),但他們一旦在情感和思維上倒向英語世界,就以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擁抱英文,「嫌棄」母語,慢慢就成了英文流利,中文結巴的黃皮白心的「香蕉人」。
著名的語言文化研究大師Joshua Fishman 早在1966年就寫了一本《語言的忠誠》(Language Loyalty),專門談移民二代,三代的「背宗忘祖」的語言遷移現象(我在下面章節會詳述),這種遷移在所有種族的移民中是普遍的,共性的,包括發達國家到發達國家的移民,如德國移民到美國,他們的孩子也會背棄祖先,拋棄德語。
所以「香蕉人」現象不是華人獨有的,這和「香蕉人」有沒有「愛國情結」沒有太多瓜葛。
雙語學習的壁壘如此森嚴,如此難以逾越,普通中國家長的「雙語夢」能實現嗎???
作為一個語言研究者和教育實踐者,作為本身能夠使用兩種語言的bilingual person,我想很鄭重地宣稱這個夢想能夠實現,但要用正確的方法,並付出比較長的堅持不懈的代價。
在此,我重筆墨強調雙語學習的困難,是想給那些「大躍進」式的語言培訓宣傳潑幾瓢冷水,想給心急亂花錢的家長降溫:請不要再相信幾個月的「高效學習」能夠讓孩子掌握一門外語,不要再相信幾個星期的高價遊學班能夠讓孩子真的「走遍美國」或「走遍澳洲」。
掌握一門語言的過程即是認知模式形成的過程,也是文化認同深化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請注意,我說的是「掌握一門語言」(Good command of a language),即接近本土居民的平均水平的那種程度,而不是那種可以到外國商店去買東西的對話。
去商店買東西,或餐館點菜這樣的語言是實用的,能夠速成的,往往給人一種外語杠杠的錯覺,多少不認真學習的小留學生就用這一招哄他們不懂外語的父母。
哎,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不知道買東西或點餐的語言水平和「掌握一門語言」的水平之間隔著一個浩瀚的太平洋啊!
是時候揭開雙語學習的真相了,中國家長為孩子的語言學習費了太多心血,花太多冤枉錢,應該停下來了。
以下,我將為家長們講解雙語學習中三個至關重要的語言規律,在規律討論中穿插一些小意見:對國內家長闡述如何有效規劃孩子學英文的途徑;對海外家長談如何幫助孩子適應英文環境的同時發展中文能力。
希望這個主題的連載能夠幫助家長理清思路,幫助中國的孩子,不論是在進行「英語攻堅戰」的,還是進行「中文保衛戰」的,都能走上發展雙語能力的康壯大道,避開「看似捷徑」的歧途末路。
語言規律一:「有意義的交流」是王道
什麼是「有意義的交流」(meaningful interaction)?
「有意義的交流」是指說話者和聆聽者是共享一個語境,在互動理解基礎上的交流。
與「有意義的交流」相對的反義詞是「雞同鴨講」或「對牛彈琴」。
人類的語言發展是靠理解基礎上的互動交流推進的,而不是單單靠語言輸入(language exposure)推進。
一個嬰兒如果在有大量語言輸入的環境中成長,比如他/她的周圍有收音機播放最優美的詩詞,有電視機播放最有教育意義的兒童片,但沒有人和這個嬰兒對話,那結果呢?這個嬰兒長大一定是個不會說話的大白痴。
現實中,沒有一個父母在自己寶貝學母語階段,是利用聲像資料讓寶貝通過「聽語言」或「看語言」學會說話的,但當寶貝學英語(第二語言)時,這種奇怪的方法就被父母用上了。
我記得我在2003年出國前,有一套台灣公司出品的三千元的迪斯尼英文動畫DVD在大陸熱賣(那個台灣公司還存在,在此暫不提名)。
那個年代的三千元可能是全家半年的伙食費,家長不惜血本買英文DVD,抱的期望是讓孩子在家裡通過看這套動畫,就不知不覺學懂英文。
殊不知,語言從來都是在有知有覺,經過努力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想要不知不覺,輕輕鬆鬆在大量語言輸入環境中學會一門語言不是商家騙局就是痴人妄想。
那有人會說,母語不是很輕鬆地就學會了嗎?
但這個問題本身就有一層更深的疑問:母語真的是很輕鬆地學來的嗎?
大家覺得母語得來輕鬆是因為忘記了我們在嬰幼時期學語言的費勁歷程,母語其實是我們花了好多精力,好多功夫才學來的技能。
不信你去看看現在正在學語言的嬰幼兒,他們每天在多麼費勁地演練發音,多麼想盡辦法表達自己的意願。
大一點的學齡前兒童也會出現一旦學到一個新詞,就揪住不放,不停地亂用,亂說一氣的舉動,引來大人哈哈大笑也毫不顧忌。
「童言無忌」既是孩子語言呆萌可愛的形容,也是孩子學習語言態度執著開放的寫照。
我們曾經那麼投入,那麼披荊斬棘地學習自己的母語,才獲得後來我們能夠駕馭母語的自由,但我們享受自由後便忘了那段學習語言的艱難經歷。於是想當然地認為語言是泡在一個環境里自然而然獲得的技能,於是想當然以為逼著孩子看英文DVD可以幫助提高英文,把孩子送出國就搞定英語……
直到自己耗盡血本,孩子的語言還是在大洋此岸「濤聲依舊」,才幡然醒悟:原來語言能力還是要靠努力才能學到,語言環境不是語言能力的保證……
啊,多麼痛的領悟!終於理解唐人街上那些在英語國家呆了一輩子也不會說英語的老華僑了。
那麼,當我們不能太多地指望語言環境的時候,我們該指望什麼?
語言學家告訴我們,最能幫助語言發展的是「有意義的交流」,即提供機會讓孩子獲得通過交流理解語言,通過理解運用語言的機會,這其中理解基礎上的有意義(meaningful) 是核心要素(Owens,2001)。
此外,人和人面對面的單個交流最容易促成「有意義的交流」的發生,我們的第一語言稱為母語就是因為第一語言發展中,母親和孩子單獨交流最多,扮演了提供「有意義的交流」的核心角色。
大語言環境有時候不起作用是因為語言環境不能自動地促進理解,讓語言對聽者來說變得有意義。
所以語言大環境雖然重要,但不是語言學習成敗的關鍵,最關鍵的是「有意義的交流」的語境。
這裡不得不說些語言學知識,從系統功能語言學角度看,有意義的交流又分兩種類型,或兩種人際交往功能(Interpersonal function)(Halliday,1985):
(註: Michael Halliday 是世界級語言大師,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宗師級人物,本人的師祖(導師的導師),他精通中文,有一個非常好聽的中文名「韓禮德」,是對中國有特殊感情的澳大利亞學者。 )
韓禮德(1985)認為第一種類型是交流「物質和服務」good-&-services,比如「要不要來一塊巧克力?」、「幫我把門關上」、「我要喝水」。
這種類型的交流的本質是具體的物質,有形的動作,並不是真正的交流語言,語言在其中是配角,甚至不用語言,用手或東西比劃比劃,這類交流也可以進行下去。
第二種類型是交流「信息」information,比如「你昨天晚上和誰出去的?」、「我比較喜歡悉尼的氣候,真的宜人舒適」、「你為什麼要孩子學英文?」。
這種類型的交流的本質是信息,而要提供信息必須通過語言,語言是這類交流不可或缺的主角,因為很多信息是用身體,用東西比劃不出來的。
人類語言發展的維度之一是從交流「物質和服務」漸漸過度到交流「信息」,我們會發現剛學會講話的寶寶特別喜歡發號司令,一下要這樣,一下要那樣,這不是因為寶寶天性霸道,而是他們在享受使用語言的快感。
寶寶也經常對自己發號命令,會自言自語:「寶寶要洗手了」,「寶寶要吃飯了」,他們用第三人稱跟自己說話,會自己發命令,自己去執行。
這些現象的出現說明你的寶貝在正常的語言發展軌道上,他們開始能夠並享受用語言交流「物質和服務」了。
這個發展規律推廣到第二語言上也是如此,孩子剛開始說的英文也是「物質和服務」主導型的:「I want that one.」 「No sauce, just rice」… (我曾經在一家澳洲幼兒園裡作了7年全職代班老師,見過上百個不會說英文的中國孩子怎樣開始說英文的。)
交流「物質和服務」時,因為有有形的物質和動作幫襯,會比交流信息容易得多,所以孩子比較容易在這個環節獲得突破,開始發展語言。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英語培訓班的展示課都充滿了動作,讓孩子跟著動作喊英語口令。
比如前文提到的那個台灣公司,十幾年前的運作模式就是上展示課,讓孩子最後都會說 「Go, let』s go」 地出場,然後家長覺得效果不錯,報名買DVD。
在這裡我並不是想說這些英語培訓機構是錯的,他們從動作類語言開始其實是對的,只是家長要有清晰的認識,會說動作類語言只是語言學習的萬里長征第一步啊!
即使是孩子能夠到外國商店買東西,語言交流也是在「物質和服務」階段。
純熟地使用語言進行「物質和服務」交流與純熟地使用語言進行「信息交流」有著巨大的鴻溝。
中國人去澳洲商店買東西就是買東西,本地人則可以跟店員聊聊天氣,聊聊球賽,那個交流廣度就非常不一樣了。
學習語言,不論是母語還是外語,最難突破的是「交流信息」的語言,交流信息的廣度和深度體現著一個人的語言水平,而且這種深度和廣度似乎可以無限下去,所以語言的發展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那類,是可以伴隨終生的。
和韓禮德的理論有點異曲同工之處的另一個專門研究雙語教學的大牛級學者Jim Cummins (2007)提出語言教育的「雙維度」和「四區域」理論。
Cummins認為所有的語言教育活動可以分為兩個維度:第一維度是「語境支持(context embedded)」,第二個維度是「智能要求(cognitively demanding)」,這兩個維度一交叉就出現了四個不同類型的語言教育活動:
A 類型的語言教育活動是語境支持多,智能要求低的活動,就像Wash your hands please那樣「動手不動腦」就能理解的語言,和韓禮德說的交流「物質和服務」的語境是一樣的。
如果父母只管孩子的生活起居,吃喝拉撒等,語言活動就是A領域佔主導。
很多華人家庭的孩子,如果父母不教孩子除了書面語言之外的中文,僅僅是家裡生活對話用中文,以後孩子的中文也只有A領域的能力。
同理,如果中國富裕家庭請了一個菲佣跟孩子日常對話用英文,好像建立了英文有效交流的語境,但那個語境也只是A語境,孩子如果不下功夫學英文,以後英文水平還可能不如普通家庭勤學的孩子。
B類型的語言教育活動是語境支持多,智能要求也高的活動。比如讀一本孩子靠連蒙帶猜能理解的外語故事書(比較有趣的英文繪本)。
這種類型的語言活動既可以激起孩子因智力得到挑戰而帶來的興趣,也能讓他們增進語言知識,這是語言發展中最給力的活動,而且是不需要菲佣外教就可以實現的活動,需要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
但這裡有個最有技術含量的瓶頸:什麼樣的書才是跟孩子的理解力相匹配?是正好他們靠連蒙帶猜能夠理解,不但發展智力還順帶吸收外語的那種書?
這又值得單獨寫一篇文章了,在這個系列連載的後面我會詳細探討「親子閱讀」shared reading 的所有關鍵點(請耐心等候)。
此外,帶孩子做一些兒歌遊戲,做些小實驗,參觀博物館等活動中運用的語言都是B類語言活動。
C類型的語言活動是語境支持少,智能要求也低的活動。這好像是聽上去就有點兩頭不著邊,不太靠譜的類型,但卻是我們中國學生經歷最多的外語學習活動。
標準的C類型語言活動是抄寫單詞或默寫句法。這些活動要求的只是記憶力,不需要想像力、推理能力這些高智能活動所需要的元素。
公平地說,C類語言活動對於缺乏「有意義的交流」的語境的中國學生還是有用的,傳統教育手段不能一下推翻,只是學語言如果過多的用這種方法會讓人興趣索然,因為語言真實的交流功能無法釋放,花苦工背的那些知識是僵化的,無效的。
在C類活動中獲得的知識需要到真實的語境中去磨練釋放,才能最終實現價值,不負當初下的苦背功夫。
遊學活動實際對英語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的孩子更有幫助,工薪階層的家長得把錢用在刀刃上,不要在起跑線上遊學,而是留到「該出手時再出手」!
D 類型的語言活動是語境支持比較少,智能要求卻比較高的活動。這種活動比較「高大上」,就像各位在閱讀這篇有點理論色彩的文章。
一個中文認讀能力有限,理解能力有限的人可能很難把這篇文章看完,您已經看到這裡說明中文功底和理解能力都不錯,同時也耐得住乏味。
D類型的語言活動對學齡前的兒童不太適合,但他們的語言水平到了一定階段後,D類型的活動就至關重要了,這是推進語言能力向開闊縱深的海洋所必備的航行器。
最後總結一下,語言發展需要「有意義的交流」的語境,母語外語學習都一樣。
創造「有意義的交流」要注意層次和類型的區別,要從低層次交流入手,但不要被低層次的流利外語所迷惑,目標看準。
對比較小的孩子,用有效的A和B類型的語言活動作為主攻手段,C類型的語言活動作為助攻手段,持之以恆,才能攻克雙語壁壘,最後到達D的境界,孩子才能夠在語言的海洋自主地前進,前進,前進,進!
語言規律二:第一語言和第二語言之間 「斬不斷,理得順「的關係
中國家長在實現孩子」雙語夢」的過程中,經常會有「雙語失衡」的憂慮。
國內的家長是單向憂慮:怎麼讓孩子在強大的中文環境中產生英文語感?
海外華人家長有一種獨特的雙重憂慮:在孩子進入英文世界的初期,憂慮孩子的英文,怕家裡說中文會對英文學習構成障礙;在孩子開始適應英語世界以後,又憂慮孩子的中文,苦惱於孩子越來越不願意說中文了。
讓孩子同時學好中英文為什麼這麼難?
要怎樣平衡用力才能讓孩子發展起兩種語言能力?
中文能力和中文思維的發展是不是英文進步的絆腳石?
解答這些疑問要從中文和英文之間複雜微妙的關係說起,也要從語言和文化屬性的關聯中找到根源。
中文和英文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系統。
中文以字根為基礎,形意相結合,中文語感強的人可以通過認字的邊旁部首猜出不認識字的大意。
英文以音節為基礎,音形相結合,英語語感好的人聽到一個陌生的英語單詞也能順利地把那個詞寫出來。
中英文語言思維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生活上比較明顯的一個例子是給孩子取名字。
中國人覺得名字最重要的是含義好,其次才是發音、難不難寫之類。
西方人覺得取名字最重要的是聽上去好不好聽,其次是有什麼含義,有些英文名可能還沒什麼具體含義,為了好聽順口還可以加一個或減一個音節。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多人在研究第一語言和第二語言關係時,看重的是語言的結構,即語言技術上的環節。
研究者分析不同語種的語言結構,試圖發現語言之間的遷移規律,提出疑問:第一語言對第二語言的學習是正遷移(positive transfer)還是負遷移(negative transfer)?
歐洲很多語言跟英語有相同的詞根起源和相似的語法規律,比如西班牙語中能夠找到和英文30-40%的辭彙相對應的詞源,西班牙語對英文學習有一定的正遷移,所以懂西班牙語的歐洲人學英文相對容易一些。
但中文跟英文差異大,在辭彙上沒有半毛錢關係,在語法上有點似是而非的一毛錢關係。從語言技術層面來看,中文對英文學習負遷移比較多。
比如中國人說英文時,經常說著說著就把動詞從「過去式」說到「現在式」,這是母語缺乏」動詞時態思維「 對第二語言負遷移的表現。
不過中國人也不要泄氣,還有比中文的負遷移能量更高的語言,比如日語,日語經常把動詞放在句尾,會出現 「你的,八路的,是?「 這樣經典的顛倒主謂賓的句式。
日本人學英文面臨的障礙會比中國人更多,相比日語,中文和英文在主謂賓排序上大致相似,這已經為中國人學英語省了不少力氣。所以日本雖然很國際化,國民也花很多錢砸在英文學習上,但能說好英文的日本人並不多。
正是因為很多第一語言對第二語言的負遷移明顯,上世紀80年代以前英語國家政府多半鼓勵移民第二代放棄母語,很多學校也禁止移民孩子說母語。
因為大家相信母語使用會阻止孩子更快地融入英語社會、學到更標準的英語、獲得更大的進步。
「禁止母語」這個措施看上去不錯,有良好的動機,有語言學的理論作支撐,但運行了幾十年後,矛盾顯現。
移民第二代除了會說標準的英語之外,整體學習效率不高,問題少年還不少。
比如Fillmore(1991)曾經用案例研究法跟蹤調查了幾個亞裔學生在美國學校的生活狀況。
她描述了其中一個越南裔兒童,如何從使用母語到完全轉向英文,然後對自己的亞裔身份羞愧的過程。在學校里通過一些誇張行為極力彰顯自己「非傳統亞裔」的特徵。
這種主動拋棄母語、拒絕身份認同的行為最終導致這個孩子找不到歸屬感,學習能力和社會性發展都出現問題,走上加入街頭團伙的墮落之路。
這也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這個例子揭示了一個真相:雙語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與認同感、歸屬感緊密相連的心理問題,它可能是社會問題,甚至是政治問題。
從技術層面看待語言現象,容易把孩子當成語言學習機器,好像大人可以通過強行植入語言環境,或掐斷語言環境來任意操縱孩子的語言能力。
環境植入沒有錯,但不能太粗暴,要考慮到孩子是有情感和自主意識的完整的人。
語言的背後是強大的文化土壤,是孩子生長的土壤,是牽一動十的教育核心。
上世紀80年代以後,一批學者反思「禁止母語」的政策,開始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看待第一語言(母語)對第二語言學習的意義,從心理情緒的角度去評價第一語言的作用。
於是有了這樣的實驗:研究者把一批智力水平和學習水平相似的非英語背景的孩子分成兩組,一組是傳統的「禁止母語」班,一組是新型的「擁抱母語」班。
禁止母語班的學生依然只能用英文交流,擁抱母語班的孩子可以任意用英語或母語交流,甚至用母語討論學習問題。
經過一段時期,如兩年時間以後再比較這兩組孩子,令人驚異的現象出現了,「擁抱母語」班的孩子在各方面的表現,包括英語成績明顯好於「禁止母語」班的孩子(Cummins, 1996, 2007)。
這個結果顛覆了人們傳統的「語言負遷移」理論。
為什麼在英語學校里允許使用負遷移能量高的母語會讓孩子成績更好?
研究者們繼續挖掘,發現孩子們學習成績提高來自兩點:
第一,允許孩子說母語讓孩子感到被尊重,特別是老師尊重他們的母語讓孩子感到親切,感到自己被接受、被包容,有了真正的歸屬感,從而學習動機增強。
第二,允許孩子使用母語讓他們可以用強大的語言工具比較深入地討論思考學習問題,提高對學習任務的理解和領悟。
語言是思考的工具,語言能力和思考能力密切聯繫,當第二語言薄弱時,用第二語言思考的水平就不可能高。
比如一個10歲的孩子用母語已經能夠理解西遊記、Harry Potter,但英語還在「What』s your name? How old are you?」的階段,她/他無法用第二語言去思考和表述跟他/她思維水平相匹配的內容。
如果第一語言再遭到拒絕,她/他只能委屈自己的思維水平,用第二語言去思考表達簡單的東西。
換句話說,當母語領先於第二語言時,禁止母語使用,也禁止了孩子思維在當下時段向深度發展的可能性。
研究的結論表明,學習動機、學習興趣、歸屬感這些因素對第二語言學習的影響超過母語負遷移的影響,母語負遷移現象不應該成為第二語言學習最大的障礙。
這個研究結果對我們有什麼啟示?
對海外家長來說,保持孩子的中文能力,培養孩子對母語的親切感和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在其人生中意義重大。
在孩子剛上幼兒園,剛上小學時,因英語能力弱而比較吃虧,這是家長們最擔心的,但不要因為這個擔心就在家裡說英文。
華人家裡刻意地為了孩子適應英文學校而說英語有以下危害:
1. 家裡的日常用語是比較簡單的A區語言(可參見前述語言規律一中內容),對孩子的英文能力不能給予強有力的支持。
2. 一旦家庭用語變成英文,孩子以後就只說英文,迅速拋棄母語,而且幾乎是無法逆轉。有些家長想孩子英文跟上了,家裡再說中文,那是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幻想。
3. 如果連家裡都拋棄母語,孩子會對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產生排斥,有身份認同的危機。
4. 拒絕母語,也是拒絕利用優勢語言發展孩子智慧的機會;第二語言超過第一語言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孩子的思維要繼續發展,不應該被第二語言的學習所阻礙。
如果海外華人家庭在家裡不能說英語,那麼,我們該怎樣幫助孩子適應英語環境?
我在第一個語言規律中介紹了B區語言活動,即有語境支持也有一定智力要求的活動對孩子語言發展至關重要,這個活動中書本閱讀是重要的內容。
我建議家長不要在日常對話中說英語,但可以讀一些跟孩子英語發展水平相當的英文兒童繪本。
兒童繪本離開生活的當下語境,語言範圍廣泛,辭彙量和表達方式都非常豐富,是非常好的提高語言的途徑。
但如何選繪本,怎樣讀讓孩子願意接受英文信息,從而容易吸收繪本的文化營養,對家長來說,又是一個技術問題。
對於國內家長,以上闡述的母語丟失、身份認同等問題不存在,所以積極去創造第二語言(英文)的有效交流的環境是非常重要的。
有條件的家庭可以通過私人教練、外語學校去植入這種環境 (A類活動)。
經濟條件一般的家庭在A類活動中不佔優勢,就要充分利用B類活動。
在這裡,我同樣強調是利用英語繪本閱讀來提高孩子的英文能力,學會比較地道的英語表達方式。
但這個活動最好是通過家長和孩子之間有效的交流來實現,不能依靠點讀筆或網上繪本閱讀來解決。
國內家長可能對自己英文水平不自信,覺得發音有問題,不願意參與孩子的英語學習,其實這是一個誤區。
所謂發音不正確,帶口音絕對不應該成為學習和使用語言的障礙。製造交流障礙的是辭彙量和表達方式,絕不是口音。
學外語應該把精力放在增加辭彙量和學會地道的表達方式上,而不是矯正發音上。
一個印度人帶著濃重的印度口音英語在英語世界暢通無阻,做CEO也沒問題,充分說明了發音不標準不足以造成英語交流障礙。
交流障礙是中式英語造成的。所謂中式英語不是中式發音,而是中式表達法。
我在這個關於雙語的系列之後,會聚焦於「繪本」親子閱讀這個專題,我會帶著研究的態度為家長選擇一系列英文中文兒童繪本、分析每一本,並且給家長一些我個人建議,讓家長學會如何用繪本和孩子互動,讓孩子既學語言,也通過學習語言學到其它對人生成長有意義的經驗。
語言規律三:第二語言學習的敏感期是個偽命題
隨著育兒常識的普及,敏感期這種以前比較專業的辭彙已經成為家長耳熟能詳的用語。
不得不承認,現在很多家長做父母態度認真、知識豐富、技能全面,放在20年前都是育兒專家級的。
雖然大家對敏感期(Critical Period)這個辭彙比較熟悉,這裡還是規範一下概念。
敏感期是發展心理學的一個術語,是指在人的發展過程中,神經系統在某一階段對某些特定的外界刺激比較敏感,從而促成相應領域的發展。
比如嬰兒走路敏感期是從8個月到18個月: 8個月的寶寶開始想站起來,大人一抱就使勁踩;11月的寶寶開始扶著支撐物站立,嘗試著走;這時給予寶寶積極嘗試的機會,12個月以後的某一天寶寶真的就放開腳步走了。
敏感期是一種自然規律,人力很難與之抗爭,想促成寶寶8個月以前走路,或阻止寶寶2歲以後不走路都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兒。
用另一種話說,敏感期是老天給人編排的自然成長密碼。
本來這種「天成」的東西應該給人帶來「水到渠成」的放鬆感,但很多家長了解敏感期以後偏偏有種「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的緊迫感、危機感,這尤其表現在第二語言(外語)的學習上。
不知何時起,大家都相信外語要越早學越好,不然錯過外語學習敏感期就不好補了。於是在孩子0歲就輸入英語,現在幼兒園階段就學英語的家庭比比皆是。
第二語言的介入有敏感期嗎?會不會在一個特定的年齡階段開始學外語就比較容易,像走路那樣?
雙語的概念在語言學上一般以3歲為界線分成兩個狀態。
3歲以前是在兩種比較平衡的語言環境中成長的叫「自然雙語」(Spontaneous bilingual);3歲以後第二語言才大量介入的是「後續雙語」(Successive bilingual)(Owens,2000)。
這兩種狀態的語言發展規律非常不一樣。
一般華人家庭,不論海外的還是國內的,都以「後續雙語」狀態為多,英語一般是母語技能基本發展後才導入的。
在「後續雙語」的狀態中,確實有一種普遍的越晚學外語,越難獲得成功的現象,但導致這種現象出現的真正原因是敏感期嗎?
如前所述,敏感期是一種人體機能的自然規律,也會有「一失足就千古恨」的威力,比如一個嬰兒如果3歲以前沒人跟他/她說過話,這個孩子說話就會成問題,而且這是100%會出現的問題。
但雙語學習是不同的,我們發現早年沒機會學外語,20歲、30歲甚至更晚的時候才開始學外語的人很多,其中也不乏成功掌握第二語言的。
如果第二語言介入有敏感期的話,那這些大器晚成的外語學習者豈不是「人定勝天」的神人?
顯然,外語學習的敏感期是個偽命題。
如果沒有敏感期的原因,造成多數人越晚學外語越難的原因是什麼?
研究表明,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是語言水平和認知水平的剪刀差 (Diaz, 1985)。
語言是思維的工具,母語的語言水平的發展和認知水平的發展是幾乎同步的,相輔相成的,所以母語學習雖然費勁,大家還是樂意持續學。
但「後續雙語」學習者的第二語言介入晚一點,介入時第二語言水平從0開始,但認知水平已經是3歲以上了,這樣,二者就存在差距,這種差距讓人覺得不自在,增加第二語言學習的難度。
大家覺得學外語越晚越難學是因為這個剪刀差會隨年齡增長越來越大,越晚學外語,就越要付出努力,委屈認知能力去將就語言能力。
我曾在15年前聽過一個非常優秀的老師分享她的一次語言教育失敗的經歷(這位老師的可貴之處是敢於在眾人面前說自己的失敗)。
這位老師在90年代末認識了一家常住北京的美國家庭,這對美國夫婦請她教自己14歲的孩子學中文,她興緻勃勃接受教職。
第一節課她教這個孩子一首朗朗上口的兒歌:「紅的牆,綠的窗,金色的屋頂亮堂堂」,教到一半,那個14歲的孩子跑了,到父母面前告狀:老師上的課是在侮辱他!
這段難堪的經歷讓那位老師永生難忘。為什麼那個孩子會覺得她上的課是一個侮辱?
因為那個孩子14歲了,認知水平可以看金庸的小說了,讓他去背「紅的牆,綠的窗」,這是美國總統特朗普的5歲孫女都嫌簡單的中文童謠,他受不了!
這位老師設計課程的時候只考慮到孩子的中文水平在0狀態,必須從最簡單的東西學起,未曾想到如何讓教學內容滿足一個14歲孩子的認知水平。
給年齡大一點的孩子或給成人編外語學習課程,一般從生活用語,如買東西、點餐這樣的話題開始,既簡單,也不會帶來「侮辱感」。
此外這類語言是指令性的,符合人類語言發展從指令語言到信息語言的規律 (在上述語言規律一中有說明)。
「紅的牆,綠的窗」這樣的語言看似簡單,卻是純信息性語言,沒有語境支撐,其實不好學。
這種兒歌是給母語是中文的孩子學的,因為孩子說母語一般在生活中使用大量指令性語言,所以才需要兒歌添加一些超出生活用語,有「詩和遠方「特徵的信息性語言。
但如果給外國人,甚至外國孩子學中文,這種兒歌就是不接地氣的反面教材。
反之,編英文教材也是這樣,入門一定選指令性語言、動作性語言的話題,避開信息性語言,如"apple round, apple red, apple juicy, apple sweet"…
這種兒歌是語言教育中的輔助內容,不應成為主流首選,但有些中國「雙語」幼兒園就是專門教孩子英文兒歌,比較不靠譜。
孩子越早學外語越容易,是因為越早就意味著外語語言水平和認知水平差距小,容易彌補。
一旦進入語言和認知同步發展的階段,外語學習就是一件不那麼費勁,甚至是件可以享受的事情,這樣就進入了良性發展軌道。
比如當孩子英文學到10歲,可以讀懂Goosebumps (雞皮疙瘩)這樣的小說時,他/她一定享受英文原版作品。
語言水平和認知水平的剪刀差不是不能克服的,只是這個過程需要一些毅力,能忍受得了枯燥。
「委屈認知,降低認知」是一件不容易堅持的事情,這有點像成年人整天跟低齡孩子打交道,雖然孩子的天真可愛很吸引人,但成年人需要把心態和思維放在孩子的水平上,長此以往,不免乏味。於是渴望跟認識程度相當的另一個成年人交流,這種心態也是滋生了幼兒園老師之間有時喜歡八卦的土壤。
外語學習起步晚的人克服剪刀差必須用堅強的毅力學習語言基本知識,迅速提高語言水平,進入語言和認知相匹配的階段。
比如中國大學生通過背英文詞典迅速增加辭彙量,就是克服剪刀差的經典「逆襲」案例。
大學生一旦辭彙量豐富,能讀懂新聞,看懂英文專業文章,就進入「享受英文」的良性軌道,
一個人只要有毅力,任何年齡開始學外語都是可以成功的!
年齡小的孩子學英文會有優勢,處於外語學習的優勢期。
但年齡大的孩子如果學習習慣好,意志力堅強,在英語學習上後來居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外語學習沒有絕對的敏感期,沒有絕對的「輸在起跑線」上一說。
到目前為止,研究只表明,語音的發展有敏感期,4歲以前的兒童可以學到世界上任何語言比較純正的發音,4歲以後學另一種語言就多少帶些母語的腔調 (Owen, 2001)。
但如我前文所述(參見本系列第二節「有效的交流是王道」),語音是外語學習中比較末端的環節,帶些口音的英語不影響交流,而且口音問題也會隨著大量使用外語而淡化。
此外,語音學習中可能關注英語的重音音節位置比練習母音輔音的標準發音更重要,音節重音讀錯造成的障礙遠遠大於母音輔音不標準的障礙。
再次強調,外語學習要找准方向,用對力氣,把精力花在辭彙和表達方式上,再不要為口音問題糾結,本末倒置。
外語學習沒有敏感期的規律給我們什麼啟發?
孩子儘早學外語有優勢,盡量利用先發優勢。但錯過了,也不要憂慮,這個優勢不是絕對的,不像敏感期那樣「一錯難以回頭」。
學習習慣,學習興趣和學習意志力的培養永遠是教育的核心,能夠彌補外語學習的先天不足,給予外語學習強勁的後發力。
關注外語學習中語言水平和認知水平的剪刀差問題,在引導孩子學習外語時注重學習材料的選擇。優秀的英文兒童繪本用簡潔的語言包容人生大含義,可能是一個平衡兩者關係的重要載體。
最後想說,雙語教育問題有點像傳統中醫現象,民間偏方比較多,是似而非的說法盛行,有些方案用了沒有大壞處,但解決了多少問題不好說,無標準定論。
我在這個「培養雙語兒童系列」的文章中駁斥了包括「家裡中文說多了會影響英文進步」、「學英文可以通過環境自動實現」、「外語學習有敏感期」等「民間偏方」。希望給家長帶來一些客觀的認識:外語學習沒有捷徑,只有符合認知規律的有效方法。在這些方法中,我比較推崇「兒童繪本」閱讀(適宜學英文、中文或任何其它語言)。
公告
在接下來的計劃中,Helen博士將把精力投放在探討家長如何選「兒童繪本」(中文和英文)以及如何利用繪本和孩子在閱讀互動中開闊眼界、延伸思維,同時又提高英文或中文的能力。敬請期待!
文獻參考:
1. Cummins, J. (1996). Negotiating identity: Education for empowerment in a diversity society. Ontario, CA: California Association for Bilingual Education.
2. Cummins, J. (2007). Language interactions in the classroom: From coercive to collaborative relations of power. In C. Baker (Ed.), Bilingual education: An introductory reader (pp. 108-136).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3. Diaz. R. D. (1985). Bilingual Cognitive Development: Addressing three gaps in current research. Child Development, 56(6), 1376-1388.
4. Fillmore, L. W .(1991). When learning a second language means losing the first. Early Childhood Research Quarterly, 6, 323-346
5. Halliday, M. A. K. (1985). 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 London: Edward Arnold.
6. Owens, R. E. (2001). Language development: An introduction (5th ed). Needham heights: Allyn & Ba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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