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情有時是愛情的先遣部隊,有時不是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一文里說,蘇青是高等調情的最好的對象。「調情」兩個字,來得刺眼,像是諷刺,調情的最好對象,很容易讓人想起聲色場所裡衣著暴露的妖冶女郎,一臉瀲灧的笑,招來浮花浪蕊無數,彼此交換著不走心的暗示,或是無處著落的許諾。一個女人被人目為調情的最好對象,多半是說她比較輕浮或是無知吧,不值得人交付真心。

但張愛玲著文,押的都是險韻,加上「高等」二字,這調情的性質便有不同。這種調情不只是言辭上的你來我往,低等調情,彼此都知道是假的,趣味也就大打折扣。

高等調情,要似有一些真心在裡面,張愛玲寫這個最拿手,《傾城之戀》與《白玫瑰與紅玫瑰》的前半部分,以及《殷寶灧送花樓會》的整體,都是高等調情,看上去是過了心,動了情的,突然間峰迴路轉,讓人有一腳踏空的錯愕。

《白玫瑰與紅玫瑰》里,佟振保曾為王嬌蕊流過淚,有那麼一個片刻,「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似乎這感情已臻化境,但看到後來,我們才知道,佟振保的心,有如庭院深深,即便是王嬌蕊,有一半她能到,還有一半她到不了。這一場鬧中取靜的情事,到終了,仍是一場高級調情。

▲ 《紅玫瑰與白玫瑰》劇照

似乎很少有作家對「高等調情」這件事,像張愛玲這麼敏感,它處於調情與愛情之間,既非浮浪公子的逢場作戲,也非古典愛情中的忠貞不渝,它是處於巨大的不安全感不確定感的人們,給自己的一個緩衝,在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試探中,確定自己的落腳點。《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佟振保選擇了割捨,《傾城之戀》里,高級調情卻皆大歡喜地,轉化成了愛情。

《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堪稱調情高手,他循序漸進,先從最低級的開始,「柳原倚著窗檯,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笑。」當白流蘇說:「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范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

這種話,還像是歡場里的隨口道來,在淺水灣飯店旁邊,范柳原的另一段表白,才更有殺傷力:「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媽呀,幸虧白流蘇沒有太多文化,這是她的防火牆,要是碰上我等文學女青年,豈不是馬上三魂去了五魄?而他接下來又固執地、哀懇地說:「我要你懂得我!」這種對於女文青最有效的大殺招,在白流蘇身上卻不怎麼見效,她嘴裡說著「我懂得我懂得」。心裡卻想著自己在月光下的臉一定很美吧,她應承他的話,不過是希望他能娶她,得到一張長期飯票。范柳原也不是吃素的,見她如此,馬上換了一副聲調,與她說笑起來。

高等調情的本質,如張愛玲在《我看蘇青》里所言,是保持距離感,細細密密的情話,不過是為了在打動對方的同時,運動一下自己的心臟,彷彿不忘初心,彷彿還沒有被時間與世故風化,即使這調情裡帶有些悲傷的意味,也是一種精神享受。比如《傾城之戀》里最經典的橋段,范柳原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月亮給白流蘇打電話。

他對她說:「我愛你。」跟她講《詩經》里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說:「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這是無數女文青再三品詠的名句,但沒文化的白流蘇卻立即看到問題關鍵:你不就是不願意娶我嗎?用得著繞這麼大一彎子?——我們不能說,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但單身者不以在一起為目的的瞎抒情就是調情。雖然范柳原有情可原,他是因為懷疑白流蘇並不真的愛自己,才留下餘地,可是,因了對方的距離,自己也留出距離,這種審慎,與真正的愛情無關。

還好戰爭終結了這場看上去讓人絕望的調情,兵荒馬亂抽取了調情的閒情逸緻,他倆只好相愛了。月亮的力量終究不如戰爭強大,但是,有幾人能有白流蘇這般幸運?有一場戰爭,為了她的愛情從天而降?

於是我們常常會看到這樣的問題:他都那麼說了,這難道不是愛情?他都為我做了什麼什麼,這難道不是愛情?他看上去那麼誠懇真摯,這難道不是愛情?他為我受過傷落過淚,這難道不是愛情?

哦,如此種種,可能都不是愛情。甚至於最擅長描寫高級調情的張愛玲,有時候,也會分不清調情與愛情。比如她與胡蘭成的初識,就是從調情而起,胡蘭成對她說:「你這麼高,怎麼可以。」言下之意是,你這麼高,和我怎麼可以。這種調情,若是出自不喜歡的人,會覺得被冒犯,若是本來就心中有意,會覺得是輕微的試探。

然後他們相愛了,胡蘭成愛戀她,關於她的一切,都覺得好,張愛玲則向他呈出自己整個世界,即使後來兩人分離,張愛玲也曾千里尋夫,為之憔悴神傷。但是,《小團圓》里有一句話,點出兩人之間,也不過是一場高級調情,當九莉告訴邵之雍,她因為他別有所戀而痛苦時,邵之雍並不為所動,只是等她說下去,九莉瞬間領悟:「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 《她從海上來》劇照

這才是真正的距離,張愛玲所以為的愛情,在胡蘭成那裡,不過是又一場高級調情,即便他倆已有婚書,那婚書只有一張,做不得數,況且胡蘭成曾說,他是愛女人尊重女人的,具體表現為,他看到每一個女人,不管高低貴賤,都可以想像自己娶她們為妻。

分辨高級調情與愛情足夠令人煩惱,把高級調情轉化為愛情,則更是很多女人痛苦的根源。《紅樓夢》里,賈寶玉對林黛玉說:「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簡直像是在表白了,但林黛玉馬上就怒了,覺得自己被輕薄了,要告訴舅舅去。而《詩經》里有一首《終風》這樣寫道:「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這男的看上去態度挺好的,會說會笑的,女子卻悲傷起來,愛情是嚴肅的,他如此歡樂,看上去像調情更多一點。

愛情和調情有什麼差別呢?愛情是個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把平凡變偉大,把瞬間變永恆,當它作為一道光芒照在你身上時,你會覺得你渺小的人生從此也與眾不同;調情則是把你獨一無二的自我,打入芸芸眾生中,你跟她們沒什麼區別,他對你跟對她們,也沒什麼區別。

不過,說了這麼多,也不必對調情過於否定。你不能指望一個陌生人瞬間就對你有偉大的愛情,調情有時是愛情的先遣部隊,是不知所措者的權宜之計,它試探,前進,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直至從量變到質變。但是,有些調情就別做這種指望了,它以調情始,以調情終,橋歸橋,路歸路,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這成了很多男人與女人之間最大的分歧,不幸的是,即使到了這個年代,依舊常常是男人是調情愛好者,女人卻想沙裡淘金地找到愛情。

王嬌蕊便是一例,她傾己所有,只換得一場絕情的驅逐。被張愛玲盛讚為「高等調情的最好對象」的蘇青也非內中高手,她和胡蘭成一場雲雨之後,開始責怪他「不負責任」。張愛玲也說:「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輕鬆,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聽上去張愛玲對蘇青和胡蘭成之間的關係了如指掌,她也許以為自己和胡蘭成之間是愛情吧,擁有愛情的人,居高臨下看別人的調情。

可惜天道好還,這世上本來調情就多於愛情,身處文化圈,更別奢望自己是個意外,不過,人世如此寂寞,有那麼一段調情,也算填補了寂寞青春。人生本來就是這樣一言難盡,只能體驗,無法總結,是耶非耶,俱在一念之間,總之,你高興就好。

作者: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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