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惡劣的環境下,怎樣做一個好人?丨鳳凰評論

「他們天生就是壞人」

胡紫微:這本書我沒有讀完,但是我看到的部分已經足以震撼,足以讓我得出這樣的判斷——這本書應該是2016年一部不可忽略的譯著。《納粹醫生》從名字上看來,很特別,以一個很討巧的角度講二戰、講死亡、講奧斯維辛。它試圖去剖析,人怎麼樣變成一個魔鬼。

雷頤:納粹要殺猶太人,甚至講優生學,本民族有殘疾或者有精神病的都屬於滅絕一類,就需要很多醫生參與該工作。醫生參與大屠殺,和職業倫理有什麼矛盾,這本書不是直接問的,大家可以看到他的提問的技巧,很間接、迂迴,更重要的是分析為什麼會這樣,所以這不完全是一本心理學書,它從社會背景等各個方面做了分析——德國在《凡爾賽條約》受到不公正待遇,魏瑪共和國軟弱,很多德國人有一種復仇或者民族復興的情緒,而且反猶在歐洲當時是很普遍的思想和觀點。

作者對二十多個納粹醫生進行提問,這些人一開始都是普通的醫生,但有的比較早地對納粹有認同,有的人不太認同,起碼這些人一開始沒有強烈的、成體系的意識形態。整個納粹國家是個大機器,通過種種手段,通過吸引甚至通過脅迫,讓你逐漸加入到機器當中。一旦加入到機器當中,慢慢成為建制,成為建制化中的一個零件。一旦成為零件,一開始覺得有點被動,但慢慢變成一種自覺,不知不覺地執行命令,篩選誰可以活、誰可以死。

劉蘇里:西方的反猶有兩千年的歷史,雖然在一百幾十年以前,猶太人的命運得到改善,但真正的猶太人問題是到二戰時才被重視起來,這個代價到今天為止,都是人類承受不起的。

紫微:在二戰之後,德國人認為很難堪甚至心理上無法承受。為什麼難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不是普羅大眾,他們是智識階層,很多受過高等教育,是文明的產物也是文明的承接者,而且很大程度上是知識分子。什麼是知識分子?就是有質疑能力和質疑精神的人類,但在體制化過程當中也輕易被洗腦了。

雷頤:德國納粹是民族主義、國家主義,最核心的是種族優化,日耳曼人種是最優秀的。書里講的是生物學統治,最終的落實就需要醫學家、遺傳學家廣泛地參與進來。裡面舉了一個例子,剛從醫學院畢業的一個大學生,比較富有同情心,在甄別過程中救了一些人。這個青年醫生比其他醫生要好的原因,是他父親堅決反納粹,他父親是一個很有威望的醫生。沒有到奧斯維辛之前,這位青年醫生很矛盾,德國復興,解決社會問題,解決失業的政策,他都很滿意,但對納粹做法很懷疑。這個人就是書中的恩斯特·B,他是對納粹有一定抵觸的普通人。那時候,很多醫生秉承這樣的觀點:我們治病,首先給人類治病,猶太人是人類的罪奴,給人類治病就得把猶太人幹掉。最後發展到這一步,他也認同了。

劉蘇里:我要插一句,您說已經加入納粹的,有些是普普通通是好人,其實不是。我知道兩個極端例子,最後多數受訪的受害者,結論都是「他們從來就是壞人」。換句話說,加入整個納粹醫生隊伍的,更不要說指揮納粹醫生隊伍的,他們天生是壞人。

這個醫生隊伍當中有一批所謂的老乾事,他們分兩撥人,老乾事在作者看來是德國時代的大夫,專業水平不高,因為水平不高,在他的領域沒有獲得專業的地位和榮耀。但有一個特點是比專業醫生鮮明——堅定地信仰國家主義。1933年以前,納粹上台以前就加入到國家機器中。這批人是半調子醫生或科學家,卻是一個堅定的希特勒學說信仰者。他們希望找回魏瑪時期因專業水平差而沒有獲得的待遇,同時把自己信奉的東西,通過他們所謂的科學手段,披著醫生研究、治療的外衣發揚光大。

惡離我們都不遠,它只是一扭頭的事

雷頤:1995年時我在《讀書》發表了一篇文章,當時日本的奧姆真理教在東京地鐵站殺了很多人。奧姆真理教的教主是殘疾人,沒有什麼文化,但這個教的骨幹分子以科學家為主。我就分析為什麼科學家信奉這麼一個人,還參與到他的殺人行動中。我還看了一個片子,關於美國的,演講極具煽動力,擊中社會的要害,最後說要建立完美的社會,完美的世界。很多人跟著一步一步地走上去了。這本書里寫到的一些醫生,也是相信最後德意志帝國代表著人類的未來,能夠建成最完美的社會。

社會總是不完美的,應該是漸進的、改良的,但人們很容易被建立完美世界的思潮所裹挾。醫生的角色本身是治病救人的,後來變成殺人,角色轉換,有衝突有矛盾,書里都講了。他們必須加入黨衛軍,參加黨衛軍的時候要宣誓對希特勒效忠,集體的力量、感召很重要,不加入納粹好像是局外人,是另類。而且納粹沒有用「死」,都是「最後結果」、「最後處理」、「清理」等等,辭彙都避開了「死」。希特勒從來沒有說過把這些人通通殺掉,而是「最終解決」。

胡紫微:今天早晨我發了一條微博,介紹今天晚上的活動,其中有一個人的評論給我印象很深:「惡」離我們普通人不遠,就是一扭頭的事。在惡面前別過頭去,最後這個惡也可能落到我們身上。

雷頤:對邪惡的寬容,跟歷史的遺忘很有關係。我寫文章經常引用米蘭·昆德拉的一句話:過若干年之後,希特勒都會被人遺忘、被人寬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說,當人類一旦遺忘之後,生命沒有什麼意義。這本書里還引用希特勒的一句話,他到處有注釋,但這句話沒有注釋是希特勒什麼時候說的,他說希特勒問了一個問題,「今天還有誰再說對亞美尼亞人的滅絕呢?」

劉蘇里:亞美尼亞人的屠殺是土耳其那次,其實上世紀末還有一次,在奧塞梯那一帶,喬治亞的爭端當時慘絕人寰,殺了很多亞美尼亞人。

雷頤:土耳其對亞美尼亞人的大屠殺發生在1915年。希特勒說這句話,最晚應該是1945年說。現在還有誰記得亞美尼亞大屠殺?也就是還不到30年,還有多少人記得?幾百萬猶太人被屠殺,過個幾十、一百年誰記得?這是我們今天談歷史記憶不能遺忘的原因。

可怕之處在於,以後提起這些都是幾個抽象的數字,沒有身臨其境,慘不忍睹的狀況再難以重現。這方面德國做得特別好,2006年我到德國去參加學術會議,主辦方組織我們參觀德國的很多地方,包括最有名的魏瑪城,還參觀了集中營,裡面有展示,有錄像。德國人不斷給人展示曾經的罪惡,提醒大家不要輕易把它忘了,而沒有說為了民族光榮和國家利益盡量別讓人看見,更別讓外國人看見。這是很難得的。

紳士與屠夫,有時只有一步之遙

劉蘇里:德國人的反思,給人的印象比日本人好,日本人在教科書問題、修憲上的糾纏,被看作是極右翼的回潮甚至是沉渣泛起。建議大家看看商務印書館最新出的《德國天才》(四卷本),第一卷開篇就談到這個問題,是另外一種狀態:從普通的德國人到大學教授、商人、政界,他們最近一些年一直在抱怨一件事,以至於最後忍無可忍地說出來了——「為什麼你們只要說德國人時,教你們的孩子、教德國和德國人時,總是要說1939—1945年這6年時間,難道我們德國就是那6年嗎?我們德國就是大屠殺嗎?」這裡面還有一層意思,這幾十年德國一直想做個「好學生」,後來不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優秀,至少我個人這麼看。最早的煤鋼聯盟是為了制約德國戰後再次搞出一個帝國來,變成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發動者,到今天的歐盟,德國成了火車頭。本來德法是雙核火車頭,但法國日子越來越難過,整個歐盟的中流砥柱是德國。

當然這是題外話,德國人在反思上固然做得比日本人好,但整個世界到今天為止還叨叨這件事,他們心裡肯定有點不舒服。

雷頤:台灣知名作家龍應台的先生是個德國人,她有一篇文章談到她的小孩,去德國遊玩,那邊是一群英國兒童坐的車,英國孩子突然發現這是德國小孩,就說「hello,希特勒,hello,希特勒」。德國小孩不高興,有點莫名其妙。

劉蘇里:我接待過一個德國文化代表團,以作家為主,其中有個女作家35—38歲左右,很年輕,在現場我把話題引到了納粹那6年。這個女作家在德國很出名,她的爺爺是納粹軍官,她說她爺爺那代人從來不跟她們談魏瑪時期和納粹時期的德國,到她父親這一代也不談那個時代。只有到她們這第三代,也就是納粹第三代時,才能夠相對輕鬆的——有相當距離的感覺時——正式的談論他們祖輩的故事。我問她是什麼原因。她有點沉重,說爺爺那輩人從那個時代走出來,要麼是不願意回首那個時代,要麼還留在那個時代。到了她父輩這一代,覺著背著上一代的罪名有壓力,就試圖忘記。

《納粹醫生》一書中,有些被採訪對象,當你問他問題時,還會沉浸在往日的時光當中。這個時光不是意味著反思、懺悔,更不是贖罪式,而是美好,是殺人時代的美好時光。

我知道有很多人討厭重溫歷史,更討厭所謂反思歷史,以至於把重溫歷史、反思歷史說成是「歷史虛無主義」。很多民眾也有這樣的看法,歷史已經發生過一遍了,我們就朝前看,那麼「前」在哪兒?歷史在德國被重複到這種程度,以至於德國人已經厭煩了,但世界沒有忘記這一段。這件事直到最近一兩年,才在我們這塊土地上被認真重視起來,出版了大量書籍,出現了《大屠殺》、《平民如何變屠夫》等書,講普通士兵怎麼變成屠夫。

奧斯維辛就是一個縮小版的第三帝國,不是集中營叫奧斯維辛,而是因為集中營群建在奧斯維辛鎮,那是一個地方。《納粹醫生》有很大篇幅在描述奧斯維辛里的人際關係、權力鬥爭和人的多面性,特別是殺戮、謊言,為了生存不擇手段。不擇手段的不只是高高在上的權力者,甚至是猶太人和猶太人之間,更不要講波蘭人和猶太人之間,波蘭猶太人和德國猶太人之間。

我最早讀梅尼克的書,一路讀下來二十年,五六十種肯定是有的,《希特勒傳》就有三四種,沒有一部作品回答了我的問題:第三帝國是怎麼建起來的?說實話,講清楚第三帝國怎麼建起來非常難,但再難,我也覺得不至於如此複雜,這個問題困擾我很長一段時間。如果你對這個問題也有興趣,這本書給了我們入門的門禁,既然房子這麼大,結構之複雜,不太容易理解它是怎麼建起來的,那好,給你一個模型,這個模型就是奧斯維辛,這是本書里描寫的世界。

胡紫微:我看過一本書可以推薦給大家,叫《希特勒的心態》,關於希特勒的書很多,但這本書真的很有意思,美國精神病大夫寫的。二戰時,美國中情局要研究希特勒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格,就請了美國當時著名的心理學家和精神科大夫寫。這本書是一個病理報告,結果有很多結論都神准,包括他最後可能選擇自殺的方式了結自己。所以我一直覺得世界特別荒唐,尤其看到奧斯維辛這個煉獄時,這些文質彬彬甚至相當紳士的人變成兇手,變成謀殺機器時,我們離活的人間地獄有多遠?

奧斯維辛原則:讓所有人手上都沾上髒東西

劉蘇里:奧斯維辛是一個小號的第三帝國,只不過更極端而已。奧斯維辛提供了一個模型,它有非常確定的建立時間,有確定的建立目的,有確定的指揮系統使得它被建成,有確定的任務,實施任務的步驟,以及組成社會所有相關的條件。這裡我想引出第二點,即大廈是怎麼建成的,《納粹醫生》可以給我們啟示——溫水煮青蛙。大家都是好人,普通人,以溫度作為唯一條件的話,33度的時候活得很開心,努力工作,結婚生子。到33.5度時發生變化,但只有0.5度的變化,沒有太多感覺。達到奧斯維辛這個溫度水準時是60度,《納粹醫生》有非常多的細節告訴我們如何從33.5度變成60度。

奧斯維辛以前、以後,以奧斯維辛為中心點,人類百年歷史何時斷過奧斯維辛這個模型?稍微遠一點,推到20世紀30年代的蘇俄大審判,這本書當中一個納粹醫生恩斯特·B說,德國醫生非常羨慕蘇俄醫生,一定要努力達到蘇俄的水平。為什麼?30年代大審判時,可以讓一個人不僅承認自己的罪行,而且要求如何處理他們,這表達的是對國家、政權的最後貢獻——你們把我處死這件事是我唯一的貢獻。

20世紀20年代對富農的屠殺,開始是政治原因,後來變成經濟原因,直到50年代斯大林死掉,延續了將近30年的古拉格群島才被拆掉。奧斯維辛以後殺戮也沒有停止,比如盧安達大屠殺,難以想像幾個月之內殺掉80萬人。審判米洛舍維奇的時候,還有很多人為他抱不平,米洛舍維奇作為塞族的領袖殺了多少人?

帝國大廈建起來有諸多因素,胚胎成長過程中,難道你就不是培養液當中的一個細胞嗎?換句話說,人群當中永遠有野心家,永遠有蠱惑家,永遠有當人間神的那些人,但多數都沒有可能成為那樣的人。包括20世紀50年代,大家都說麥卡錫是希特勒,最後麥卡錫沒有成為希特勒。今天人講特朗普是希特勒,我說這完全是胡扯,對美國歷史完全無知。

胡紫微:剛才劉蘇里老師講的,讓我想起佛家一句話:凡人畏果,菩薩畏因,劉老師說的是因,別讓培養希特勒的空氣、水和土壤湊合在一塊。我看到一句話挺有意思,奧斯維辛的原則,是讓所有人的手掌上都沾上髒東西,所有人都是不幹凈的,所有人都享受到,或者可以讓他所吸納的群體享受到福利。之後所有可以活著的人,都必須接受他的因才能夠存在。也就是說,大家是一個共同體。

雷頤:群體作惡時自己就沒有犯罪感,一起打砸搶,一起加入個組織,個人犯罪感自然而然就沒了,慢慢解脫了,所以,作者反覆強調這方面的心理分析,強調我們要警惕這種狀態。

劉蘇里:不知道各位有沒有去過美國大屠殺紀念館,我去看過兩次,參觀完以後有一個圓形追思堂,在追思堂正面有一面牆,牆上刻了一段話——「仔細守護你自己和你的靈魂,以防忘記你眼睛看到的東西,你應該讓你的孩子及他們的後代知道這些事情。」光你自己看見、記住還不行,還得讓你的後代、你後代的後代記住這些事情。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得跟今天的德國和德國人感到抱歉,為什麼?至少我個人要不斷地重複讓他們感到很厭倦的話題,會不斷地提起他們不願意再回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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