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生孩子有多難?女子光建檔就花了一萬三

在北京生孩子有多難?女子光建檔就花了一萬三

2016年08月02日 18:22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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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五點,在北京婦產醫院的門診大廳里,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排隊。

原標題:我在北京生孩子,建檔花了一萬三

在北京市三甲醫院裡,孕婦如果6周左右沒有建檔,就很難再搶到名額了。如果不建檔,絕大多數公立醫院不會給孕婦產檢,以及預留分娩床位。因此,為了爭奪一個建檔指標,人們連夜排隊、托關係、找「黃牛」,用盡各種招數。

「建檔難的本質是優質的產科服務機構少,難以適應分娩量增加,以及孕婦產檢和分娩要求提高這雙重考驗。北京市產科床位絕對數並不少,很多二級醫院、區縣婦幼保健院、私立醫院等建檔也不是很困難。但是大家都蜂擁到三甲大醫院建檔,導致大醫院產科床位相對不足。」

「『黃牛』的存在說明了供給出現了問題,是市場失調的一個結果。如果國家把醫療服務市場放開,就不會出現這些現象了。計劃經濟時代才會出現短缺。」

2016年7月19日,這是一個暴雨之後的清晨,潮熱的空氣黏在人們的皮膚上,使整個人渾身濕答答的。

天還沒透亮,北京婦產醫院的門診大廳里,已經分別有20多人在挂號和建卡兩處窗口排起了長隊。牆上的電子屏幕顯示,截至目前,該院預產期在明年3月之前的建檔名額已滿。

建檔,是公立醫院接收孕婦的標誌。只有建檔成功後,才能保證有分娩床位。由於「全面二孩」政策施行,以及中國傳統觀念對「屬猴」的偏愛,讓北京的醫療系統在2016年面臨巨大考驗。

北京市衛計委回復南方周末記者稱,在現有資源條件下,滿負荷或局部超負荷運行,京城每月最大解產能力為2.3萬-2.5萬人,全年最大解產孕產婦30萬人。實際數字遠遠超過了全市醫療系統的承載能力。根據公開資料顯示,今年3月北京市社區孕產婦單月建冊量首次突破了3萬。

多位學者判斷,分娩高峰將至少持續十年。人們逐漸發現,從受精卵形成的那一刻開始,一場爭奪建檔指標的戰役已經悄然開始。

優質產科服務機構匱乏

在這場建檔爭奪戰中,安貞醫院產科主任李燕娜切身感受到了人們的瘋狂。

「很多孕婦一發現懷孕,才二十多天就過來了。」李燕娜說,「由於醫院規定建檔必須能看見胎心、胎芽,就有人拿假的檢查單,也有冒充懷孕的先來佔個位,還有流產的也佔在那兒。」

南方周末記者經過調查發現,目前在北京市三甲醫院裡,孕婦如果6周左右沒有建檔,就很難再搶到名額了。如果不建檔,絕大多數公立醫院不會給孕婦產檢,以及預留分娩床位。因此,為了爭奪一個建檔指標,人們連夜排隊、托關係、找「黃牛」,用盡各種招數。

事實上,過去在公立醫院建檔並不難,即便懷孕滿三個月也可以建檔。情況從2014年出現變化,一個明顯標誌是,產科的工作量開始顯著增加。李燕娜記得,那時恰逢「單獨二孩」放開,今年則是面臨「全面二孩「政策的實施,加上猴年生育高峰,「建檔量已經遠遠超過了醫院床位的容納能力」。

建檔數是根據床位、平均住院時間、醫護人員數量來計算的。以往安貞醫院產科的建檔量一直控制在每月150至200個,2014年達到了每月250個,今年5月末次月經的建檔數字卻已經攀升到了400。

建檔也並非一個醫生說了算。以安貞醫院為例,通常情況下,每個月前80個名額,門診醫生有許可權開預約登記條;在80-200個之間,就只有三個主任(包括副主任)有權力建檔;超過200個以後,只有正主任可以批。

李燕娜和同事們經常遇到的問題是,建檔條還沒開出去,內部微信群里剩餘名額的數量又減少了。

對於許多公立醫院來說,本身女性職工就佔據多數,如果她們懷孕,肯定優先考慮本院職工建檔,其次會照顧當地社區。

安貞醫院是妊娠合併心臟病轉會診中心,按照衛生部門的要求,80%的病床要接待高危病人,這讓普通孕婦很難在此建檔。

「建檔難的本質是優質的產科服務機構少,難以適應分娩量增加,以及孕婦產檢和分娩要求提高這雙重考驗。」協和醫院婦產科主治醫師彭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北京市產科床位絕對數並不少,很多二級醫院、區縣婦幼保健院、私立醫院等建檔也不是很困難。但是大家都蜂擁到三甲大醫院建檔,導致大醫院產科床位相對不足。」

按照規定,安貞醫院產科的正規床位只有35張床,後來又加了13張床,但仍舊滿足不了需求,於是現在又向婦科借了12張床,湊在一起總共60張床。

「加床比正式床要小,不能搖起來。」李燕娜回憶,「過去我們都沒有固定的手術台,要給高危產婦做手術還得和其他科室的醫生商量。曾經最瘋狂的時候,孕婦來了就坐在過道的小板凳上。」

割裂的系統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孕婦建檔難的另一個原因在於,醫療系統內部相互割裂,基層醫療機構並沒有按照政策設計者的願望,起到緩解高分娩量所帶來的生產壓力。

2014年,為了緩解孕產壓力,北京市規定懷孕滿6周後,孕婦必須先到戶籍所在地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先建立《母子健康檔案》,完成基本信息採集與高危因素初篩後,才能建檔。

現實情況卻是,很多孕婦還不到6周就想來領走手冊,好儘快建檔。「有的孕婦跟我們哭半天,說沒地兒生孩子了。」一位不願具名的社區醫生說。為了儘快建檔,也有孕婦甚至謊報懷孕天數。一位穆姓孕婦懷孕五周多就向社區醫院謊報了末次月經,稱自己已經孕6周,她只出示了驗血單,就順利拿到了手冊。

就連社區醫生也承認,目前基層婦幼保健機構並沒有真正起到作用。西城區展覽路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婦保科主任呂麗麗透露,「我們只是起到了把基礎信息錄入系統的作用。說實在的,就是讓孕婦多跑一趟,多拐了一個彎。」

即便如此,由於懷孕人數猛增,社區醫院也變得不堪重負。丰台區花鄉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婦女保健科趙醫生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表示,今年為孕婦建冊的數量比去年翻了兩倍多,「最多的時候,一天要建16個檔案,平均每個檔案要建40-50分鐘。」

社區醫院面臨的另一重壓力在於,他們需要對社區內的孕婦進行全程管理,孕婦生產只是一個環節,孕婦出院後也要負責,包括產後有沒有出血,有沒有其他病症出現,都需要監測。

「他們生完孩子從三甲醫院出院了,這個風險都扣到我們頭上。孕期中間我們要做4到5次追訪,孕期結束之後還要做2次家訪,我們是從頭追到尾的,一個人要干好多工作。」在趙醫生看來,「真正的問題在於,基層醫療機構與三甲醫院沒有直接的溝通。」

從現實情況看,很多孕婦在整個孕期中,系統里的記錄都是空白的。大醫院給基層醫院的解釋是:「孕婦太多了沒時間錄」,或者是「系統太慢,每個孕婦錄入信息跟不上」。

這就給社區醫院增加了繁重的工作量,社區需要挨個給孕婦打電話詢問產檢情況,並錄入系統。更加尷尬的是,不僅大醫院不承認社區醫院的產檢結果,就連大醫院之間也依然無法做到化驗單互認。

「目前的醫療體系打造了一個非常完整的封閉鏈,比如在三甲醫院你可以得到各種各樣的好處,有病人、醫教科研這些資源。然而在社區醫院,你就相當於是一個底層,難道你願意去底層醫院看病嗎?」婦產科自由執業醫師、前協和婦產科副主任龔曉明認為,產院不承認社區醫院的檢驗結果,這會把病人往三甲醫院推,「我們現在看到的結果就是,三甲醫院越做越大,老百姓就醫越來越困難。」

種種現象表明,整個醫療系統並沒有做好迎接大量新生兒的準備。李燕娜十年前從上海來到北京,她覺得上海的經驗可以為北京借鑒。早在2005年之前,上海就開始施行《母子保健手冊》制度,流程相當規範。如今,上海要求孕婦懷孕三個月時,先在戶口所在地醫院建小卡,也即產婦健康手冊;懷孕四個月時,再去要生產的醫院建大卡。

2016年6月15日。上海,國際和平婦孕保健院里人頭攢動。

「孕婦拿到手冊就知道上哪個醫院去,因為建冊開始就按照戶口劃片區就醫。三個月更新一次數量,然後往下面醫院分。除非有特殊情況,才能轉診。而且即使走關係,也要看戶口。」李燕娜說,上海從社區開始就卡死了,轉診也要從社區醫院走。

西城區展覽路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婦保科主任呂麗麗發現,在北京社區醫院分流的難點在於,社區沒有力量去協調床位,而且每個片區的孕婦數量和醫院床位承載量不一定匹配,不成正比,「況且大醫院的信息不可能做到實時更新,床位做不到那麼精準化。」

基層婦幼保健機構當然也想掌握一些床位信息,但呂麗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比如現在她想了解北京大學醫院、北京人民醫院的床位數,他們給基層婦幼反饋的床位數都是0,「他們肯定會告訴你沒床位。」

「灰色生意」

在嚴重的供需矛盾下,孕育出一批靠「幫忙建檔」發財致富的人。

凌晨5點多,北京婦產醫院大門到門診大廳三十米左右的距離上,站著三三兩兩的人,有的頭戴帽子,身上挎著黑色腰包,手裡拿著一摞名片,吆喝著:「要號么?你去產科?」一路走去,南方周末記者接到了3張遞過來的名片。

在卡片上,印有周一至周五婦科、產科以及特需門診醫生出診的時間。上面介紹的業務多種多樣:建檔、床位、開假條、手術、B超、月嫂等,一應俱全。由於三甲醫院建檔難度陡增,京城各大著名醫院周圍,催生了不少以此為生的「黃牛」。

懷孕7周多才打算建檔的鐘靜,就是一不留神跟「黃牛」扯上了關係。鍾靜最初並沒有意識到建檔這麼難,當她發覺時大多數醫院的指標都已經滿了。建檔之前需要先辦《母子健康檔案》,剛剛取得北京集體戶口的鐘靜還發現,集體戶口不能建冊,於是在確認懷孕後,又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將戶口從單位遷出,並遷入所在社區。

為了建檔,她第一個方法是找關係。她動用家裡的人脈資源,找到一家醫院的副院長,對方爽快地答應幫忙。副院長打好招呼之後,鍾靜如約去找該院產科主任。在主任辦公室外排隊等候時,鍾靜看到不斷有人拎著禮品敲門進屋,堂而皇之地「走關係」。自知關係也不夠硬,加上她兩手空空地見主任,遭遇對方極其惡劣的態度也在所難免。主任只給她開了幾張檢查單子,並表示「要看檢查結果,不一定能建上檔」。

無奈之下,鍾靜直接找了先前幫她掛過號的「黃牛」。一開始,「黃牛」也並沒有答應,「說比較難辦」,表示先去問一問關係是否能走通。過了一天,「黃牛」打電話給鍾靜,表示可以在朝陽區一家三甲醫院建檔,總共需要花費1.3萬。鍾靜此時已經沒有太多選擇了,爽快地答應了「黃牛」的報價。

第二天早上7點,「黃牛」和一個開月嫂公司的大姐一起與鍾靜碰面。半個多小時後,一位大哥出現了。大哥其實是一名醫藥代表,是月嫂公司大姐找他幫忙的。大哥人很和氣,寒暄一陣後,表示先上樓看看醫生那邊方不方便。過了一會兒,大哥打來電話,讓鍾靜直接上去。此時產科的護士已經幫鍾靜掛了一個號,鍾靜拿著號見醫生,不到20分鐘,就建好檔了。

在建檔過程中,「黃牛」還向鍾靜透露,1.3萬的建檔費是這麼分配的:「黃牛」和月嫂公司的大姐每人分1000元,醫藥代表和護士每人3000元,幫忙建檔的醫生拿5000元。

對於建檔過程中的「灰色生意」,一位不願具名的某三甲醫院產科主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產科主任一般不會幹這個事,肯定是通過科室的其他層面,比如孕婦認識外科的護士,外科的護士又找到我們的護士,再找到我或其他醫生幫忙建個檔。」

這種關係轉換中也有可能不收錢。「院領導介紹一個人來,我們難道還收他錢?我們的職工過來,也是不可能收錢的,朋友間幫忙就是人情往來。」該主任透露。

在北京各大醫院門口,「黃牛」們說話的口氣也跟他們掌握的關係直接相關。北京婦產醫院一位郭姓「黃牛」說:「保你建檔,我們會直接讓你找大夫,不存在什麼現場挂號和網上挂號。錢的話以支付寶、微信方式都可以。」

在該院附近遊盪的另一位「黃牛」更是誇口自己的關係靠譜:「我有熟悉的護士,不是親戚就是朋友,肯定靠譜。建上檔3000塊,建不上一分不收。孕婦本人不想過來也能建檔。」他進一步解釋,「現在雖然一個名額都沒了,但有流產空出來的名額,我們就花點錢讓護士把名額留著。護士直接找醫生,我們也是給人家錢的,要麼就給醫生買點東西打點一下。」

「『黃牛』的存在說明了供給出現了問題,是市場失調的一個結果。如果國家把醫療服務市場放開,就不會出現這些現象了。」前協和婦產科副主任龔曉明說。

北京婦產醫院主治醫師趙輝認為,應該靠市場來調節,不能把定價規定得太死,「比如好的專家號就應該定在5000塊,你有錢願意看就看,同時也要有相關政策來兜底普通患者。」

現實情況是,產科的醫療費用一直停留在10年前的水平。「接生費80塊,乳腺按摩費就4塊錢。正常住院分娩3000塊左右,剖腹產5000塊不到。」北京第一中西醫結合醫院副主任醫師王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也意味著,一個內科的住院費用可能會相當於兩個產科住院的病人。」

在市場上私立醫院的價格,已經遠遠超出了公立醫院。以美中宜和婦兒醫院為例,順產住院3天花費4萬多,剖腹產住院5天花費6萬多。不僅如此,還有「擇時剖宮產」的套餐項目——「擇時」是指算過良辰吉時,要求幾點幾分生產的家庭。「你只要購買套餐,我們就會有床位。如果要指定專家,需要點名費。」該院一名工作人員透露。

與公立醫院匱乏的產科資源不同,美中宜和婦兒醫院有24個婦產科醫生和護士,助產士有30個,還分為標準間、家庭間(帶陽台)、貴賓間(帶廚房)。

根據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目前有不少孕婦已經逐漸接受了市場化的私立醫院,私立醫院平均每月分娩量可以達到200個左右,這個數字已經和一些二級助產機構接近。

不過,能夠接受私立醫院動輒數萬元生產費的家庭,畢竟還是少數。絕大多數人依然傾向於公立醫院。

7月13日,南方周末記者來到協和醫院,發現正門南側的街道上聚集著大量「黃牛」和醫托。在向一名「黃牛」詢問價格時,另外一名「黃牛」突然過來提醒:「有人來了。」

瞬時間,數十名「黃牛」集體往協和醫院附近數百米處的公交站方向走去。當被問及是誰提醒他們集體「遷移」時,一個「黃牛」說,醫院裡面「管事兒的人」說的。

(應採訪對象要求,鍾靜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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