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經禁忌:我們的文化是如何製造月經羞恥的?

月經禁忌:我們的文化是如何製造月經羞恥的?

阿莫

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9-07 16:57   點擊:488次 

今年,倫敦馬拉松比賽上,出現了一道奇景:26歲的英國女孩基蘭·甘地在賽跑中未用衛生棉條,任由經血流淌。她聲稱此舉是為了破除對女性的壓迫和歧視。結果此舉引發的爭議愈演愈烈,也讓月經禁忌這一古老的話題重新進入人們視野。

近期,基蘭·甘地本人接受大量採訪,並寫文章回應自己為什麼不使用衛生棉條跑馬拉松。她認為,社會對月經禁忌的文化建構都是基於厭女症,而她的行為正是在挑戰這種對女性的隱性壓迫。

幾乎每一個古老的文化中都有專門針對月經這一哺乳類雌性生物正常生理現象的禁忌:人們認為經血會帶來極其可怕的後果,進而把所有曾與經血有任何聯繫的人與物都看成是不潔凈的。女性身體則成了這種禁忌文化的表徵,關於月經的「不潔」及「污穢」的認知使女性在漫長的歲月中飽受羞恥和壓迫。

-從神聖到污穢-

女性經血地位的變遷

「女人行經,必污穢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潔凈到晚上。女人在污穢之中,凡她所躺的物件,都為不潔凈,所坐的物件,也都不潔凈;在女人的床上,或在她坐的物上,若有其他物件,一人摸了,也必不潔凈到晚上。」

——《聖經·舊約》

一群豆蔻年華的少女被囚禁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這種屋子特地墊了木板,牆壁和窗戶都被封得嚴嚴實實。她們的食物每天由專人從門縫裡遞進去,以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觸——她們不是被隔離的傳染病人,只是來自有著「月經禁忌」文化的古印第安部落的剛剛迎來初潮的少女。

不少人認為,月經禁忌的產生和人們對血的看法有極為密切的聯繫。在原始時代,血往往是和生命連在一起的。流血的野獸、敵人及其隨後的死亡不由人不 產生對血的敬畏感。而女性規則地從生命的源泉按月流出的血更加強了古人對血的認知:血代表著生命、神力、避邪、戰勝危機的神秘力量。

對月經的禁忌很可能最初起源於人類把牽涉到流血的行為看成是聖禮的傾向,婦女定期從自己身體向外流血的能力是讓人敬畏的。據說「禁忌」一詞原意本同時具有神聖和不潔兩重含義,而其最初的含義就是「神聖的」,因為在人類和平的母系文化沒落之前,女人身體和月經周期都曾被視為神聖。考古學發現了 6000年前能證明女性神聖存在的事實:刻有記號的骨頭是最原始的日曆,它們是女人用來記錄月經生理周期的。原始社會的許多部落社會裡,還會舉行跟月經有關的特殊儀式,女子的月經初潮引起了人們特別的關注,遠遠比男子第一次遺精所受到的關注要多。

女神崇拜:來源於古代拉丁姆地區的內米女神,後與希臘神話中的阿爾忒彌斯混同

然而,雖然月經期間的婦女曾有著神聖的地位,但隨著從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的變遷,女性的社會地位不斷跌落,經血也逐漸被視為不祥的異物,開始象徵著污染的負面力量,從而形成對月經的避諱——社會以這種規訓企圖對女性的身體進行控制。

新幾內亞的胡亞人認為,經血是最令人敬畏的惡的身體表現,經血在所有的物質中是最危險的。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比明庫斯庫斯明人則認為,經血僅僅是一些虛弱的女性物質,並與疾病、創傷、腐爛以及死亡時的排泄物連在一起,承載著誘發巫術、神人靈交的壞影響和某些疾病的能力;經血是黯黑色的,不像父系親屬的血液那樣是紅色的,與經血的接觸會使男人變得虛弱無力。

月經禁忌在歐洲也未能豁免,有歐洲文獻這樣描述過接觸經血的後果:

接觸了它,鮮葡萄酒變酸,田地變貧瘠,嫁接的植物會死去,田園的種子會幹癟,樹上的果實會墜落,鋼刀的刃會鈍,象牙的光澤會暗淡,蜂群會死去;即便是鋼鐵也會立刻生鏽,而且空氣中將瀰漫著臭氣;狗只要嘗到經血就會立即變瘋,並使被狗咬的傷口染上一種不可救藥的毒。

於是,西方對經期婦女的限制從未停止過:不準同男性說話,不能吃其他成員的東西,自己做飯,不吃帶血的食物,一個人吃飯,不準哭泣,不準用香水,不準做遊戲,不準清潔口腔,不準跟另一個來月經的女性說話,不準觸摸嬰兒或小孩,不準照鏡子,不騎馬或其它牲畜,不坐交通工具旅行,不橫穿公共馬路,須面向牆蜷伏而坐,只能在晚上外出,走路時須在腳上縛一石塊,不碰兒童的玩具等等。它們中的一些禁忌至今仍在強制執行著。

無獨有偶,中國人的月經迷信和禁忌,也在歷史的傳承中交織著各種離奇荒誕的故事,於神聖和骯髒中反覆徘徊。

中國現代民俗學者江紹原在其著作《中國人的天癸觀的幾方面》中寫道:

我國人歷來對於這件赤色的物事,說也有趣,又是分為友敵兩派的:有些人把它看作最可怕的污穢,極力的躲避它;又有些人卻許為至寶,靠它奏種種奇功,連打倒帝國主義和成仙都在內!

總結起來看,中國人的天癸(月經)觀解釋為以下幾點:第一,月經是一種污穢之物,與疾病、生產、性交及死屍類似;第二,月經具有使鬼魅和邪術家都畏懼的污穢力量;第三,經血與經衣能解毒治病,例如兩性病、急病、受毒等;第四,天癸(特別是初潮)被視為人身的一種精華,與乳汁、大小便等相同,可與其他「人元」及天地精華合製成丸散丹膏(紅鉛)而服用,小到壯陽補血,大至益壽延年。可見,經血不僅有葯的成效,亦是方術家用以辟邪的利器。

舉例而言,漢族民間認為 「月經可以雷……取穢布蓋頭,雷不敢擊。」 在清末的義和團運動中,月經被認為是打敗八國聯軍的法寶,義和團的拳民們從全城搜集到無數染有月經的布條,掛在北京的城牆上,到處是一片紅色,認為能叫攻城的大炮啞火。但與此同時,又有「月經既行,秤、尺、斗等應用物品絕對不許女人跨過;某車夫因為車墊給女客污染了,洗滌以後,再燒串紙錠以祓不祥」的說法,指出了月經污血的可怕。

-身體羞恥-

男性對女性和自然的統治

「我姨媽書娟是被自己的初潮驚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炮火聲。她沿著昏暗的走廊往廁所跑去,以為那股濃渾的血腥氣都來自她十四歲的身體……這時我姨媽只知一種極致的恥辱,就是那註定的女性經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各種淫邪事物的肉體,並且,這肉體將毫不加區分地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與溫床,任他們植根發芽,結出後果。」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

電影《金陵十三釵》劇照

作家曹聚仁在《無題》一文中批判過月經禁忌:月經,目可得見,口不可得言,筆更不可得而寫,其勢然也。摩登仕女高跟托托,旗袍飄飄,應樂聲能作狐步之舞。然談及月經,未有不面紅耳赤者,其觀念與燒紙錠祓不祥的車夫並無分別。

他把月經禁忌和女權運動聯繫在一起,指出:「自五四運動以來,婦女運動喊得振天價響,絲毫沒有效果,人不解其故。……只要看月經仍保持神秘的意義,即不到城隆廟看密司拜菩薩,已可斷定婦女運動的命運了!」

五四運動後,女子步入學堂

曹先生的話不算是危言聳聽。事實上,月經這一特殊的生理體驗,從少女開始的整個行經過程佔去了女性生命中七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時間,直到絕經才結束。女性在經歷這些特殊生理痛苦時,受到的待遇也最能反映婦女生活的苦楚。很多女性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要面對不斷重複著的月經禁忌,反覆體會對於自己身體的羞恥:當一個女孩初潮來臨的時候,母親或年長的女性親屬就教導她,月經是女人的麻煩事,經血是污穢的,要偷偷地隱藏起來,暴露了它會招致笑話……

關於月經的禁忌,雖然有一定的歷史因素,但是絕不能被簡單理解為「生理科學知識是否欠缺」這種單純的文明和愚昧的分野。直至今天,關於月經的羞恥也在依舊在大肆傳播著:幾乎所有的的衛生巾廣告里,呈現商品的方式都是使用藍色的液體滴落在白色的衛生巾上,藍和白色的色調欲蓋彌彰地強調著某種「潔凈」。而和經血類似的紅色液體則從來不會用在商品示例之中。

衛生巾廣告中都是使用藍色的液體滴落在白色的衛生巾上,藍和白色的色調欲蓋彌彰地強調著某種「潔凈」

女性正常生理現象和不潔產生聯繫的這一邏輯背後隱藏的性別內涵就是:女人是低賤而卑微的,與女人的身體緊密相關而與男人的身體無關的事物也是低賤而卑微的,它們不能享有公共空間(因為公共空間是男性化的)——只能默默地發生,偷偷地被處理,悄悄地走掉。隨著女性的月經現象普遍地被認為具有不潔的特質,女性的身體也因此成了污穢的象徵。

女人與污穢的關係在人類學界已積累了相當的研究成果,瑪麗·道格拉斯的象徵結構分析是最常被引用來討論女性經血與生產污穢的理論架構:「對骯髒的看法,包含著對有序與無序、存在與非存在、形式與非形式、生命與死亡的看法。無論在什麼地方看到骯髒的觀念,它都是高度結構的,對它們的分析展示了這些深刻的主題。」因此,骯髒絕不是一個單獨的和孤立的事件。無論在什麼地方,骯髒都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一個象徵的系統。

智利藝術家Carinaúbeda 將積攢五年的被經血沾染的床單做成裝置藝術,床單像刺繡工藝品一樣被固定在圓環上,從天花板懸掛而下,象徵女性排卵。在這無聲的抗議背後,她訴說著月經本來含義:汩汩熱血里蘊含著生生不息

誠然,歷史上的一些對月經在公共場合的避諱,在衛生條件糟糕的狀況下,客觀上避免了女性生殖系統感染。但總體來說,正是女性月經禁忌從私人領域脅迫女性,為她們創造出一種性羞恥,從而使她們在公共領域的道德關懷中處於劣勢,強化了女性受歧視的地位。雖然,當初造成月經禁忌的男性至上的迷信,在今日的文明國家早已動搖,但是月經禁忌卻化作了一種集體無意識,讓人自發地對經血產生本能厭惡——它依然隱秘地構成我們今天厭女症的一部分。

因此,改變對月經的態度,對整個社會有著深刻的意義。承認女性自然生理周期的價值和整體性,需要改變對自然和人的肉體的態度——通過這樣的轉變,才能最終拋棄統治關係對男性至上的迷信,以及男性對女性和自然的統治。

*來源:破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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