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被貶低的思想
一.
在1918年《狂人日記》發表後不久,魯迅就在答友人的信中說:「《狂人日記》實為拙作,又有白話詩署『唐俟』者,亦仆所為。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迎刃而解。後以偶閱《通鑒》,乃悟中國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現,關係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這段話後半其實是一個但書,按照魯迅後來的說法,《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然而,在我看來,魯迅關於「中國根柢」的話才透露出他對中國文化的根本看法。
對魯迅及其同仁來說,辛亥革命並沒有解決中國的現代性問題。儒道復古思潮的興起,構成了新文化運動全盤反傳統的現實語境。先是有1912年的孔教會,鼓吹定孔教為國教,要求國人尊孔讀經,然後又有1918年的靈學會,倡導占卜打卦,扶乩招靈。對於後者,錢玄同、陳獨秀等人都曾在《新青年》上著文,予以掊擊。在科學和理性的背景下,他們把道教看作是一種民智不開的前現代迷信。
靈學會在那個年代僅僅是一個插曲。當時的社會,專制復辟主要是與尊孔結合在一起的。袁世凱為了稱帝,三令五申祀孔,制定尊孔的教育綱領。所以,《新青年》創立之初,陳獨秀等人便把主要矛頭指向儒家的綱常名教,指出禮教與專制的關係。《狂人日記》問世之後,激烈反儒家的吳虞隨即寫出《吃人與禮教》等文。他們的文章摧陷廓清,對以禮教為核心的儒家思想進行了無情的批判,最終凝固成「打倒孔家店」的歷史話語。
由此看來,魯迅對儒家禮教的掊擊是時代的驅使,也就是「聽將令」的結果,因而在總體上並沒有超出陳獨秀等人多少。相比之下,他對道教的個人看法似乎更加深刻。
不錯,魯迅也同樣指斥過道教迷信的譫妄,稱之為「鬼話」、「妖氣」,但當他寫下「中國根柢」那句話時,他的思想顯然是穿越了現實,指向歷史的深處。因此他後來又說:「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可見在魯迅那裡,道教實際上是指一種廣義的文化心理,中國人不憎道士,並非由於它屬於土生土長的宗教,而是由於它的非宗教性,它對現實享受的追求。
新文化運動從宗法制度入手,將儒家綱常視作封建文化的核心,這已經成為現代中國人的共識。就連文化保守主義者陳寅恪,也視三綱六紀為中國文化之精義。自此以降,每當專制的幽靈重新浮現時,中國知識界都要對此大加撻伐。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些學者呼喚新啟蒙,仍然還認為,專制主義的儒家思想控制了傳統文化的各個方面。
在這種情形下,被魯迅稱為「中國根柢」的道教,更確切地說,作為一種缺乏超驗性的文化,它對中國人的負面影響,卻很少有人再提及,而魯迅的這句話也常常被現代人所歪曲,所貶低。
二. 人類各文明在同一時期,大都經歷過擺脫神和英雄宰制的階段,雅斯貝爾斯把這稱為人類的軸心時代。在這個時代,幾大文明都發生了韋伯所說的「哲學的突破」。
自古希臘和希伯來以來,歐洲文化就一直建立在物我兩分的基礎上,主體與客體、靈與肉形成對立的關係,這種思維產生了外在超越的文化,把超驗世界看成是人的終極目的,從彼在的角度去把握此在。在宗教性的背景上,西方文化最終形成了一種史華茲所說的浮士德-普羅米修士氣質。可以說,歐洲的整個思想史就是向著彼在這一遙遠的地平線進發,隨著地平線的後退,不斷拓展主體與知識的新邊疆。
中國人的宇宙圖景則完全不同,從軸心時代開始,中國人對彼在的想像就阻斷了。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開創了儒家的實用倫理。莊子的「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反對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魏晉玄學的「各當其分,逍遙一也」,更是將莊子的絕對自由消解為順從命運。莊子在他講述的神話里,曾提到象徵時間的儵、忽,他們想要為大神混沌鑿出七竅,使它具有人的面目,結果「七日而混沌死」。這一神話隱喻表明,中國文化把混沌視為一個自洽的世界,始終未能將自我與外界截然分開,也未能建立起超驗世界,後來的「天人合一」,正是這種混沌文化的理論表述。
宗教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因,它反映一個民族對生與死的根本態度。魯迅正是從這個本體的意義上去看道教的。面對人的必死性,道教產生了不同於其它宗教的解脫之道。它沒有提供彼岸的觀念,而是主張通過修真養性,達到在世上長生久視的目的。在它繁複的神仙譜系後面,是一種對現實享樂的渴望。
三.
而當佛教傳進中國時,中國文化又一次錯過了建立超驗世界的機會。人們先是放棄了尋求個人拯救的小乗,然後又讓禪宗偷天換日,把一個受苦的佛教改造為享受的宗教。
魯迅曾認真研究過外來的佛教,他從生命力的角度,讚揚釋迦牟尼的投身飼虎,玄奘的捨身求法。由此他發現,中國的問題恰恰在於缺少真正的信仰精神。在1927年的一次講演中,他讚揚堅苦的小乘佛教,批評大乘佛教的浮滑。在他看來,中國文化始終走的是一條當下即是的路。我們去廟宇祈福,不是為了無災無難,就是為了多子多壽。大眾最熟悉的神祗是送子娘娘觀世音、飲酒食肉的濟公,最喜愛的格言是難得糊塗、好死不如賴活,等等。這種活著的最精緻的文化表述就是禪宗的當下即是。
屢遭貶黜的蘇東坡有一次爬山,望著樹木掩映的山巔小亭,這位中國歷史上最聰明的詩人突然悟到,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於是,他頓時感到有如脫鉤之魚。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便在於此,在當下中體驗永恆,而不是從永恆中體驗當下。多年前,在川東山區,我曾見過一幅刻在石柱上的對聯:「此間便是南海,何必再向西天。」它的無執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禪宗的種種棒喝公案、呵佛罵祖,都不過是在說,人生的最高意義就在此刻。
西方思想分析到最後都是上帝,中國精神分析到最後都是當下。
面對這個世界,西方人總是反覆追問:人是什麼?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並為此而苦惱不已。大多數中國人會認為,不管活著有沒有意義,反正都是活著。在無數的禪宗語錄、文學作品中,最聰明的回答就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所以,讀西方的書籍,總是有一個「為什麼活著」的問題,而在中國文化中,最終面對的都是「怎麼活著」。
這種當下即是,是超越了物我界限的思維,還是不能分辨外界與自我的思維?是梁漱溟所說的早熟的文化,還是一個沒有擺脫初民眼中世界與自我的混沌狀態,因而基本上沒有實現哲學突破的文化?
四.
當歷史進到二十世紀初,隨著西方文化的輸入,中國文化的全面危機開始凸現。新文化運動那一代人都是世界主義者,他們真誠地相信,不同文明是有高下之分的,根本的區別就在於不同文明對人的態度。1918年,魯迅在另一篇文章中談到保存國粹的問題,在他看來,文化的目的是保存人群,而中國文化的危機是如此深重,他懷疑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國粹能否保存我們。
而對中國文化的深刻了解使魯迅認識到,中國人奴隸根性的養成,還不是出於三綱六紀,而是出於當下即是。
這一發現來自西方異質文化,尤其是來自尼采思想的影響,它使得魯迅比其他國人更具有一種浮士德-普羅米修士氣質。魯迅從未在信仰上信過宗教,但他內心卻常常充滿存在的絕望感,這種絕望感使他產生某種類似宗教的情懷。在那個時代,魯迅是少有的從形上意義思考自我的人,他主張尊個性而張精神,追求生命的飛揚的極致大歡喜。與那些認為西方重物質而中國重精神的守舊者不同,也與那些用無神論來批判宗教的激進者不同,魯迅並不簡單地反宗教,而是意識到超驗精神在西方現代性中的作用,這種精神發現了個人價值,並由此導出自由、平等和博愛的社會理想。
正是基於這一參照,魯迅才對道教所代表的中國文化本體有著深刻認識。早在1907年,魯迅就在《摩羅詩力說》中批判老子的保生全身,認為老子的要義就在「不攖人心」,它壓制了個體的求真意志,使得大多數中國人處於精神麻木之中。在其寫作後期,魯迅再次對什麼是中國根柢作出回答:「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庄生的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體現在現實生活中,就是「生活要混沌」(《論語一年》)。對於這種沒有痛感的傳統文化,很少有人比魯迅表現得更加深惡痛絕,以致他把中國書里的樂觀都看作是殭屍的樂觀。
他晚年的一篇作品《起死》,有人認為寫的是現實政治鬥爭,有人認為寫的是虛無的人生。但我覺得,這仍然是魯迅最後的文化思考,用後現代的戲仿還原古代聖人,當五百年前的髑髏復活,纏住莊子討要衣服包裹時,莊子就不得不劃清物我,分辨是非了。這個故事表明,許多國人把當下即是看作是一種內在超越,但這種內在超越其實從來都不存在,它不過是一種自我實現的神話。
五.
今天,知識界熱衷於談論文化和傳統,但文化本身是一種被提煉出來的觀念,離開了具體的人的生活,它是沒有質感的。通過國民性批判,魯迅觸到了中國文化的質感。換句話說,由於這種文化懸置一切活著以外的意義,它實際上意味著一種純粹本能的生存,從中既不可能產生自由的精神,也不可能產生真正的理性。
這位被稱為民族魂的作家,卻在他的雜文中,對文化中國使用了不少負面的語言:中國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中國社會只是「黑色的染缸」;中國歷史只有兩種:「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中國文人對於人生「向來就多沒有正視的勇氣」;中國曆來就「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
為什麼魯迅從國民性中看到如此多消極的東西?
他是一個文學家,而不是一個政治家,所以與其他新文化人物相比,更多地關注人性的陰暗面。然而,這樣的回答並不能令人滿意。它不能解釋為什麼魯迅常常把批判的矛頭對準無權者,而不是權力者?這問題更好的回答是,辛亥革命後憲政的失敗,使魯迅意識到,如果一個民族不懂得自由的價值,制度選擇是沒有用的。當活在當下成為無權者的哲學時,它不過是苟且偷生的一種精緻的辯詞。
是的,這樣的哲學基本上是一種無權者的哲學,它不會產生專制主義,但卻會產生被專制主義。
魯迅的小說同樣服務於他在雜文中常常表達的這個觀念。最顯明的例子就是《阿Q正傳》。這篇小說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小說,而是有著明顯的文化批評目的,要寫出「沉默的國民的魂靈」。從人格上講,阿Q是活在當下的象徵,也是一個被專制主義者的典型,他分不清外界與個人的界限,只能對當下刺激做出反應,並且轉眼就忘記了。由於缺乏內在的自我,全憑本能生活和行動,所以他根本不能自由地運用理性,也無法從經驗中做出任何推論,於是活著並不斷地自我解脫,便成為他與外部世界的唯一聯繫,通過一種自欺的方式,「將受屈辱的結果轉化為合理的過程」(林毓生語)。
所有被專制主義者不都是如此?那些更高的現實,譬如平等、自由等等,離他們的勇氣和理解力都非常遙遠。他們總是贊同強權者的話語,以主子的思想作為自己的思想。在生存本能的支配下,他們不僅對自身的奴隸處境處之泰然,而且往往還會「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所以,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實際上是揭示出奴性與當下即是的關係,展示這種精神對國民性格的弱化作用。
毫無疑問,阿Q正是全體中國人的形象,而不是什麼紹興農民的形象,所以當初小說一發表,許多知識界人士都疑心是在寫自己。即使在今天,我們仍能看到周圍各種類型的阿Q。他們熱愛任何既定的秩序,仇恨異端思想,對於社會的各種不公,都會有一番辯護的理由。從這樣的人格內部,是不可能產生知識的增長和人性的變化的。
直到臨死時,阿Q才有了自我的意識,感覺到一絲驚恐。這一結局表明,阿Q精神的實質就是一種蘇格拉底所說的未經思考過的存在。活著,卻沒有意義世界的光照。
六.
在魯迅看來,中國文化應為自己的蒙昧狀態負責。這種文化不是對痛苦的拯救,而是對痛苦的消解。正是這種活在當下的哲學,造成了幾千年的被專制主義。每個國家都曾有過專制的歷史,但中國社會的超穩定結構,其根本的原因卻是這種被專制主義的精神。它使得中國人在這個世界上顯得有智謀而無靈魂,缺乏對苦難的感覺。
就此而言,中西文化的根本區別其實只有一點:麻木或者苦痛。如果要想擺脫這種麻木,就只能轉向西方的浮士德-普羅米修士氣質。然而,「人若一經走出麻木境界,便即增加苦痛,而且無法可想。」《兩地書六》這便是魯迅的文化宿命,也是他的終極悖論。
仔細分析一下,在他那些採用第一人稱的作品裡,常常是一種對比的結構,作為敘事者的「我」時隱時現,代表著不再活在當下的人的痛苦:潤土是麻木,敘事者是傷感;祥林嫂是卑弱,敘事者是苦悶;魏連殳是淡漠,敘事者是悲哀;呂緯甫是敷衍,敘事者是惆悵。就這樣,魯迅創造了現代史上一種新的小說形式:真正的悲劇人物其實是敘事者本人。面對一個沒有痛感的民族,敘事者無地彷徨,成為了失敗的英雄。
這種敘事背後,顯然蘊含著一種理想主義,它使得魯迅總是感嘆:「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麼全是一樣。」可以說,魯迅的全部寫作都是為了提倡一種真實的精神。他多次說過,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笑、敢哭、敢怒、敢罵,「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會懷著敬意寫出那個過客,拒絕回到熟悉的來處,向著墳地後面誰也不知是何所在的去處走去,並將此過程視為自由的真諦。在懷念友朋的文字中,如寫到范愛農,劉和珍,柔石,白莽……他犀利的筆觸也才會突然變得肅穆起來,極力展示他們身上共有的一種品格:認真。這種真實的品格是如此稀少和珍貴,以致魯迅把他們看作是另一類中國人,痛惜他們在中國文化中的必然的悲劇命運。
在現代史上,沒有人比魯迅更希望中國人發展出一種自由的人格,儘管他同時也深深地懷疑這一點。
七.
九十年前的新文化運動是一場「人的運動」(陳獨秀語),從中曾湧現出一批思想巨人。他們正是康德所說的少數通過自己的精神奮鬥,擺脫了不成熟狀態的人。自那以後,中國人開始普遍接受了西方的思維,把世界看成是一個合目的的秩序,並相信人可以成為其中的主宰。有一個時期,目的論代替了當下即是,一分為二代替了天人合一,非此即彼代替了和光同塵。關於人的歷史,我們也自信找到了嶄新的答案:人從猿猴來,往大同去。
西方人對神性的追求是基於人性的不完善,中國人追求的起點卻要低得多,這種從奴性狀態非歷史的一躍,曾經激起過狂熱的感情,導致了現代迷信。在某種意義上,正是西方文化對終極目的無止境的追求產生了現代極權主義,人對神性的集體追求最終被證明是一個烏托邦。然而,我們似乎總是難以避免二元選項的思維,面對西方「理性的自負」所造成的極權災難,如今簡單的思維又出現了,我們又重新滑落到已經達到的水平之下,標誌之一就是貶低新文化運動的人文主義。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經歷了民族的災難,捷克作家提出了「生活在真實中」的命題,而許多中國人卻重新發現了「活在當下」的精神。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再度喪失了對意義世界的追求。隨著美學熱,學者們過度地闡釋傳統思想,把它奉為一種高級的樂感文化;隨著文化熱,周作人被重新提起,他所提倡的要「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為許多人所激賞;隨著國學熱,學者們熱衷於論證文化與民族認同的關係,就像他們當年也曾論證魯迅與階級鬥爭的關係一樣。所不同的是,這一輪的歷史敘述卻是在一元論的語境中,推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又在多元化的語境中,把自由一類普世價值歸於西方獨有的文化。
文學再次變成當下即是的闡釋文本,為了逃離意義世界,作家們寫出一部又一部現代傳奇,敘述他們所不知道的生活,而對於當前的各種社會現象卻驚人地保持沉默。某個作家這樣道出自己作品的主旨:「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另一個著名華裔作家同樣以這種古老的東方思想來吸引世界的注意,用某位評論家的話來說,他在作品裡告訴我們一種哲學:「盡興活在當下」,一種「沒有主義」的主義。「人應該抓住生命的瞬間,而別落進他造與自造的各種陰影、幻象、觀念與噩夢中,逃離這一切,便是自由。」可問題是,這樣難道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它難道不是對生活的一種扭曲的審美?
他們全都有意無意地意識到,要想讓讀者在現實生活的痛苦中去發現幸福與和諧,痛並快樂地活在當下,就必須擺脫魯迅的背影。
八.
就連某些自由主義者也在輕率地貶低魯迅,他們採用一種簡單的推理,斷言國民性批判是文化決定論,甚至還把它與文革拉上關係。但是,在我看來,自由的訴求不僅是一個文化問題,而且也是一個意識形態問題,如果某個文化中缺乏自由,那就應當改變這個文化,就像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所做的那樣。誠然,文化傳統、經濟模式與政治制度之間可以有相對的獨立性,但不應忘記,即使在英美自由主義國家,在祛除專制的革命之前,也曾有過長期的思想啟蒙,以便讓自由的觀念深入人心。更不應忘記,五四以後的轉向,決不是國民對一種文化選擇的結果,而是對一種制度選擇的結果。
當今的消費主義使人們更加重視當下利益,趨利避害成為大多數人的現實選項。如果僅從經濟的角度來看,在今天,活在當下的實際內涵與西方的功利自由主義看上去似乎是相近的。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自由主義的核心是個人自由,而不是功利目的,因為追求實利並不必然導致自由的實現。現代自由主義重視經驗常識,反對侈談終極關懷,但同時也強調正義和個人權利的重要性,因而是建立在人的水平之上的學說。
換句話說,魯迅與後來的造神運動毫無瓜葛,他只是向我們表明了,活在當下不是一種自由,只有活在真實中才是自由,把佛道思想看作自由精神,或者把儒家思想視為責任倫理,都忽略了其中壓制自我漠視個人的實質內容。現代自由主義與活在當下的區別也不是追求現實利益的問題,而是人的權利與價值的問題。
西方文化的浮士德-普羅米修士氣質體現了一種求真意志,它與西方自由、平等、人權的多元社會理想形成某種悖論的關係。在反思這種意志對自由造成的災難後,二者之間是否已經趨於平衡,這仍然是今天西方文化自身面對的問題。反觀我們,這二十多年來卻似乎只是在專制主義與被專制主義之間打轉,試圖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要麼是空洞的終極關懷,要麼是盡興活在當下。
我們今天也許正處在一個思維轉型的過程中,它將建立在經驗常識之上同時又不被常識所限,還是回到當下即是的人生哲學?我們如何避免因一元論而再度墮入絕對主義的迷狂,或者因多元論而落入相對主義的陷阱?我覺得,無論是思考傳統的現代轉型,還是提倡重新啟蒙,這都是必須面對的問題。
九.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曾有一個有趣的發現,那就是每個國家都會選擇一個作家作為它的文化代表,如英國是莎士比亞,德國是歌德,法國是雨果,西班牙是塞萬提斯。但奇怪的是,這些作家身上卻很少具有所屬國民的典型特徵,或者說,他們往往具有與自身民族性相反的素質。在博爾赫斯看來,每個民族都需要一位不同於它的人來做代表,這個人是自身文化的解毒劑。
魯迅便是這樣的一個代表。在現代文學史上,魯迅和周作人兄弟都是影響了幾代人的大家。他們都曾接受了現代西方思想,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但兩人後來的路卻大不相同,各自代表了現代史上兩種不同的文化取向。在周作人,是回歸中國傳統,於當下中重新找到活著的智慧;而在魯迅,卻是一如既往,始終「別求新聲於異邦」。因此,當近年有人借用西方後殖民主義話語,指責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是出自西方文化時,至少對於魯迅的思想資源,他是說對了。中國文化的固有精神產生不出魯迅這樣的巨人。正如歌德、塞萬提斯一樣,魯迅的活在真實中也從來不是民族的,而是超越了他所屬的民族。
當這位最不具有中國文化意識的作家辭世時,他無疑是懷著深深的絕望的。這絕望在他身後仍在繼續,出殯的行列盛大莊嚴,緩緩穿過上海的繁華街道。在他的棺木上,覆蓋著「民族魂」的旗幟。人群中,也走著許多曾被魯迅批判過的人,他們似乎忘記了這位老人的臨終遺言:一個都不寬恕。當然,他們也不會真地認為魯迅代表了中國文化精神。於是,這顯得就像是一次集體的共謀,通過一種命名儀式,把魯迅變成自己的同類。
現代人選擇了魯迅,也就選擇了一種「他者」的意識。從此,要想再沉醉於當下的和諧,就必須首先繞過魯迅這道障礙,或者乾脆將他變成他不是的那種人,就像有些人一直在做的那樣,以便讓被專制主義永遠延續下去。
十.
但是,如果我們今天還想要站到人的起點上,就必須回到魯迅,從他的身邊出發。原因只有一個,對現代中國人來說,魯迅不僅是民族魂,更是民族的解毒劑。
——本文轉載自《書屋》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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