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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婆婆(一)

我的婆婆仙逝已經好多年了,一直想寫一篇懷念她老人家的文章。

我曾經對朋友說,在風雨飄搖的困苦艱難的日子裡,幸虧我的婆婆,天南地北跟著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在我們的顛沛流離的生活中,都是她伴隨在身邊。我們那個破碎的小家庭才沒有徹底瓦解。那些年我對這個家庭不離不棄,一部分也是她老人家的功勞,我不能忘恩負義。

也因為如此,寫我的婆婆和我在一起的故事,就變成寫我們家庭在那荒誕年代的日日夜夜。這好像不是我的初衷,但是無法不這樣寫。記憶的閘門一打開,收也收不住。

第一次看到我的婆婆,是她老人家來我們家給我們帶孩子,那是1965年的秋天。我見到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婦女,高高的個子,腰桿筆挺,面容端莊,衣裳鞋襪乾淨整齊。講話雖然是家鄉口音,但是輕言慢語,因此和我交流沒有大的困難。我們一天到晚上班、開會學習,也沒有什麼時間和婆婆拉家常。

婆婆做事情勤快,家務活一流,雖然食材有限,也有飯熱菜香,帶小孩也是非常裏手。剛剛來時,對家務事總是來尊重我的意見。後來發現我其實什麼都不會,她就給我們當起了家。她帶來「針線包」,縫縫補補,小孩衣服,無不熨熨帖帖。還帶來半新的小孩襁褓棉抱裙之類。原來她是幾個子女的「專業保姆」,不定期地輪換,因此這些小孩用品就會連續使用,這一家帶到那一家,成為一個傳統。。

婆婆是我的兒子出生時第一個見到的親人,當我從全身麻醉中醒來——那時只有乙醚麻醉,現在早已經淘汰,可能在外國小說如福爾摩斯探案里可以看到,外國小說用的是哥羅仿,可能氣味好聞一些。這一種麻醉方法,有很大的風險,完全靠醫生的手法分分秒秒掌控,我們在這裡,曾經用這一種古老的麻醉做了多少手術,搶救了多少病人啊!

......紗布罩住口鼻,一種難聞的揮發性液體不斷地滴下來,叫你深呼吸,數「一、二、三......」人漸漸變輕,輕得像一根羽毛,飄起來,飄得越來越高,一切痛苦都已遠去,如果這樣離開這煩惱世界,好像也不壞。

我睜開眼睛,耳畔有嬰兒的啼哭聲,看見婆婆將一個包在襁褓中的嬰兒舉給我看,說:「一個多大的伢兒.....」

嬰兒頭泡眼腫的,我看了一眼,心想:「這麼丑!」對他不屑一顧。因為對他,我一直沒有思想準備,並且吃這麼大的苦頭。

為我手術的大夫,是和我一起從省城下放的婦產科醫生。寫到這裡也應該感謝她。婆婆後來對我說;「太嚇人了,屁股剪開這麼大口子,肥肉翻翻,用兩個大鏟子往裡面這樣一鏟......還有命嗎!」當時是做的產鉗手術,現在這一種危險性大的手術方式也早淘汰了。孩子一出來,大夫就給我縫補破裂的身體,麻藥已經過去,但是我知道,因為組織水腫,不能加用局部麻醉,否則縫補不好。這樣,新一輪刑罰開始了。

醫生:「堅持一下,好!還要一下......好!還要一下......一下......快了快了!最後兩針。」有完沒完啊!婆婆在旁邊,緊緊攥著我的一隻手,不住地揩去我臉上的汗水和淚水。

第三天,當外科醫生的老公才從離醫院幾十里的修公路的工地醫務室回來,(他一年有三分之一時間去工地醫務室工作。)他說: 估計預產期快到了,我就請假回來.....」

我滿心的凄涼,心想,我和孩子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但是看到幾天以來日夜一個人操勞操心的婆婆,就忍住沒有說出口。虛弱得也沒有力氣說話。

婆婆把我們的孩子帶得白白胖胖,乾乾淨淨。但是不久文革運動席捲全國,我們這個偏僻山區縣城也不能倖免。

婆婆忍受不了「反革命家屬」的歧視,在我們的兒子九個多月時,把他帶走到我老公弟弟家去撫養,在那裡可以享受「革命幹部家屬」的待遇。(她的這一個兒子,也就是孩子的叔叔,當時是某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工宣隊隊長,當年就是這樣荒唐!)

促使她作出這個決定是一件小事:有一天,我的小孩頭碰破一點皮,流了一點血。婆婆抱著他到我們醫院的門診換藥室,想給擦一點紅藥水。在那裡上班的是一個門診護士長,也都是同事和很熟悉的熟人,竟遭到拒絕。在當時的政治運動的氣氛下不難理解,其實那個同事後來也淪為「黑幫家屬」,和我成為難友之一。

但是婆婆一生都不忘記、不原諒,提及此事仍然憤憤不已,總是說「那個×護士長......」後來我們回到原單位,兒子就要到我們工作當地讀中學,也被婆婆帶到自己家鄉去讀。說:「想起那些人就寒心!」對這件事現在我不知道應該慶幸還是應該遺憾。慶幸的是,我們的兒子在溫暖的環境中長大;遺憾的是,太小的小孩離開父母,成年以後,對父母雖然孝順,卻不親近。這是另話。

且說,婆婆有三個兒媳,其他兩個都是能幹人,各有所長,我不會做家務就太突出了。記得68年冬天,我在「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的政策下,繼老公之後,來到他在農村的家。家裡有公公婆婆和老公的一個在農村務農的弟弟一家,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回鄉知青」的妹妹,還有兩個早已經送回來的我們的小孩,我開始迎接新的生活。

過了一兩天,公公就喊著我的名字說:「××呀!你要學會做飯哦!」我趕忙答應著,心裡卻有些發怵。公婆家一大家子人,大鍋大灶,我怕我火都燒不燃。

不過,後來我並沒有煮一次飯。開始兩天還到廚房去「見習」了幾次,幫忙燒一會兒火,燒的是有枝葉的茅柴和稻草。婆婆告訴我:「火要空心,人要真心!」這些我一生都應該銘記在心。我公公叫我學習煮飯,是擔心沒有了工作的我沒有生活生存的能力。

沒過幾天,我就被公社安排到公社衛生院去工作,雖然還不知道工資在哪兒領,大家都很欣慰。我在衛生院早去晚歸,每天中午家裡給我送飯。鄉村的新米飯香噴噴,比起多年以來在單位吃的糧站的陳倉米好吃多了。

好景不長,冬去春來的一天,我的老公在田間勞動時,又被原來的縣城來人抓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很快,我被安排到離家和公社所在地十多里路的一個大隊的醫療點。(現在我想,一定與老公的身份升級有關)。這一次,婆婆又跟隨我,帶著兩個小孩,三四歲的大兒子和一個有病的一歲小女兒,一些鋪蓋衣物和一個藥箱,到這個醫療點和我一同生活。

這個大隊叫大勝,緊挨的一個大隊叫新勝,遠一點的一個大隊叫高勝,是公社中比較偏僻的地方,一部分是山區。我現在主要負責這三個大隊的醫療。大勝大隊給我們安排在一個祠堂的空屋裡,一間住房有床鋪,一間廚房打了一個小灶。我們請大隊給我們拿來一捆稻草鋪床,又買了一捆茅柴,從家裡帶來一些鍋碗瓢盆、油鹽米菜。我們的「新家」又建立起來了,雖然看起來簡陋荒涼。祠堂里沒有其他人住,到了晚上,陰森森空蕩蕩的。只有我們老小几個人,只聽見風從屋頂窗戶間嗚嗚地吹過。

我每天除了接待一些來看病的社員,還經常背著藥箱去社員家出診。回到住地,婆婆為我熱飯熱菜,安排得次一次二。隔一段時期,家裡就會來人送米送菜。到社員家,主人家總是忙著在火塘里用茶吊子烹茶,炒南瓜子黃豆等款待我。一次,一個治好病的老婆婆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感激不已。這樣,這些日日夜夜就不怎樣難受了。(多年以後我們回到老公的家鄉,鄉親們仍然記得我。)

可是這樣的日子沒有過多久,從我們原來工作的縣城傳來通知,通知我回去。雖然一輩子「服從組織分配「——年輕人可能是意氣風發:「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裡需要哪安家!......

對我來說,實在不願意又回到那個那樣虧待我們的地方。並且這裡也非常需要我,但是這裡「不管飯」,沒地方領工資,領糧票,有好幾個月我都是吃著公公婆婆家的飯啊。

當年全中國任何地方的飯碗不是你願不願意就可以端或者不端,包括工資,包括糧票。(年輕人不懂的,現在老闆不對他的口味,他可以拜拜!)一切由「組織」分配決定,即使你去流浪,沒有介紹信住不了旅社,沒有糧票買不到飯吃。難怪許多大知識分子、專家學者,現在責備他們沒有骨氣什麼的,那是因為「飯碗」的關係,還要包括家人、子女的飯碗。後面這一點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心比心吧!

其實上面這一段想法是現在的想法,當年的我們沒有想法。人就是一個「提線木偶」,不可能有什麼想法,那是非分之想。我和婆婆捲起鋪蓋、帶著小孩回到家裡,把藥品賬目向衛生院交賬。就準備第N次「遷移」。這個時候,婆婆作出一個令我有些意外的決定。她也跟我們去。

現在我想,當時老人家這個決定,想保住我的飯碗,這還關係我們的孩子的戶口、糧票、今後的飯碗。

這樣,我們拖娘帶崽老少幾個人,帶著一堆行李。又千里迢迢,長途跋涉來到曾經將我們「驅逐出境」的山區縣城。在這裡不細述在縣城時的悲慘遭遇了,我被重新分配到大山深處的一個公社衛生院工作。至少,我又得到我的飯碗。這可是大事,沒有比生存、生活更大的事情。

                      ——未完待續

後代都遺傳了婆婆的高和寛的額頭——攝於1966~67年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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