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西服以後 【貓眼看人】

    西服乃西洋人之服裝，我堂堂中華胄裔，為什麼要穿他們那一套？於是決定絕不西服了。

   兒女們聽說我不再穿西服了，於是為我買來好多夾克衫、夾克褲。還誇老爸有眼光：西服緊胳膊緊腿的，束縛人，還是夾克衫寬鬆，養人。臨走時，留下了「不管多大的肚，都能穿踩腳褲；不管多大的官，都能穿夾克衫」的順口溜。

   我心裡美滋滋的，在公園晨練時，把這西服束縛夾克寬鬆以及由此引出的民族大義，向一幫老友們賣弄。其中一位尖刻的老頭譏笑道：「你這朝四暮三和朝三暮四有什麼區別？西服是洋人的，難道夾克衫就不是洋人的嗎？你聽聽，這「夾克」就是外來讀音，孔孟程朱經典里有夾克嗎？你再看看外國電影裡面，西服是人家在正式場合穿的，夾克是休閑時穿的。」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把我說得張口結舌面紅耳赤。

   夾克衫是不能穿了，我立馬想到了中山裝。中山裝者，國父中山先生親自設計的，地地道道的中國貨。好在家裡有現成的，多年前就穿過，不用花錢費鈔的去買。我翻箱倒櫃把一大堆中山裝衣褲找出來。面對眼前的中山裝，百感交集，真有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感傷，光陰荏苒，與君一別經三十年矣！老伴回來時，看著我脫掉夾克衫，一件件試著中山裝，不僅啞然失笑：「虧你還看過幾本書，這中山裝的來歷難道不清楚？它是孫中山先生流亡海外時，採用西服樣式改造而成的，形式上與西服有些區別，內骨子還不是一樣？還有，你知道中山裝的四個口袋是什麼意思嗎？其中的三隻代表三民主義，另一隻，就是左上角好掛鋼筆的，是表示軍政，就是說在實現三民主義之前，要搞一階段軍政。我看呀，穿中山裝倒有復辟資本主義、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風險。」是呀，這話我以前是在那本書里見過，怎麼就沒想起來呢？真是留心處處皆陷阱。

   中山裝是不能穿了，那麼就往前推，這次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國粹。中山裝流行以前是長袍馬褂，在我很小的時候還見過人穿的，於是我決定長袍馬褂了。可這玩意沒現成的買，只好找裁縫做。真是人心不古，好多的裁縫店不會做，你不做就不做唄，還用一奇怪的目光打量我，彷彿我是外星人一樣。最後在一位老先生開的裁縫鋪里落實了。老先生很低調，說有快六十年沒做了，還是學徒時偶爾做過，不一定能做好。臨走時，還畫蛇添足的問我是不是演戲要用，好在我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一笑了之。

   這長衫就是好，穿著它，平添了幾分書卷氣，在蒼茫的暮色里，別人看我，一定頗有仙風道骨的風韻。回到家裡，脫下長袍，身著馬褂，又多了幾分英武和幹練，不但揮毫弄墨時利索，就是洗碗拖地時也覺得爽手。

   可惜好景不長，這樣美妙的心境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被打破了。打破後，不但不美妙，還有幾分噁心。那天在巷口買晚報，遇到多年未見的老同學。一番寒暄之後，她吞吞吐吐詢問我這長衫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便從愛國主義的高度到從我做起從小事做起的道理，以及棄西裝而華服的心理歷程敘述給她聽。說真的，當時我想在老同學那裡能獲得支持和讚揚。不曾想，她淡淡一笑：「長袍馬褂好是好，就是要配上一根辮子才正宗。長袍馬桂是滿人入關時帶來的，你如今只穿長袍馬褂，而不留辮子，真是買櫝還珠」。

   那個晚上，我是一夜未眠。原來我心中的國粹，竟是滿人留給我們漢人的恥辱。知恥而後勇，長袍馬褂，你TMD進垃圾箱吧！恥辱是近垃圾堆了，可衣服還得穿，不然更恥辱。可穿什麼呢？

   這次我決定棄宋明而直追漢唐了。宋人受制於遼金，明季緊隨元朝，說不準也胡化了，只有漢唐才是漢人的根源。於是從書櫥里找出沈從文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服飾大全》，查了資料，方知道，漢魏晉隋唐雖年代久遠，但服裝變化不大。基本上是大襟廣袖，腰間系一條腰帶的。褲子也是寬寬鬆鬆的，不用紐扣、拉鏈什麼的，褲腰一交叉，繫上一根褲袋就OK了，挺環保的。我選了一張唐人的服裝圖片，準備去找裁縫。順便說一下，經研究唐人服裝發現，前幾年風靡一時的所謂唐裝者流，就是那種小立領，對襟開，印有圓形福字的，其實根本就不是唐裝。對襟是在滿人入關以後才有的，稱其為清裝還馬馬虎虎，可見在古董國粹上贗品還不少。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上次去的那個老裁縫店。那老先生戴著老花鏡端詳了半天，邊看邊說：「你這演的哪出呀？從清朝一直排到唐朝」。 我訕訕答著，未知可否。忽然，他一拍大腿；「你不用費事了，新街口的和服店就有」。他告訴了我具體位置，我馬不停蹄就趕到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夢裡想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店裡各色唐裝應有盡有，於是我挑了每種顏色各一套。回到家裡，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感覺如同流浪多年的遊子，忽然一下回到了親娘的懷抱。不曾想，漢唐盛世得以今日重現！

   真可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此以後，我有事沒事總想著往外跑。或許是祖宗的威靈，或許是國粹的魅力。自從我穿上這正宗的唐裝以後，人人都對我有幾分敬意，乘地鐵時，人們盡量讓我先行，上公交時，不管車裡多擁擠，我四周都有足夠的空隙（如果有人為我能主動讓座就更好了），即使買菜打肉，人們都不苟言笑，恭恭敬敬。然而，這樣的心情沒幾天，又遇到了危機。從別人的眼光里，我總覺得尊敬不足而迴避有餘。直到有一次，在某小吃鋪里才揭開謎底。那天人很多，我在一張桌子剛坐下，呼喇，另外原先坐在那裡的三位端起碗就走，寧願站著吃。我看了一眼，頗覺莫名其妙。這時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她女兒在排隊買票。忽然小女孩指著我大聲說：「媽媽，媽媽，那裡有個日本鬼子」。我抬眼看她時，他媽媽趕緊捂著她的嘴，並抱起她迅速離開。當時儘管一屋子人不吱聲，我卻分明感到了他們眼光里的憎惡。我放下碗，悻悻地走了。

   原來我是一個日本人！回到家，我又氣又恨。氣的是國人愚昧，明明是老祖宗的漢裝唐服，卻偏偏說是日本的和服，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恨的是小日本大大的狡猾，自己沒能耐，做不出衣服，還穿咱們的衣服，穿就穿唄，還欺世盜名說是和服。倘若當初倭人也理直氣壯的說絕不漢服，那該多好呀！

   到了這時候，我心裡怯了，在南京厭惡日本人的程度我是了解的。說不定有一天，就遇到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把我這假東洋鬼子揍一頓，也說不定。可叫我不穿唐裝，心猶不甘，我真是太喜歡了。退一步說，不穿它，我又穿什麼呢？在家裡苦思冥想兩天，借鑒孫文先生的做法，在一塊精美的檀木上，用楷體公正的寫到「我是中國人」五個大字，掛在胸前。胸前掛著一塊木牌出門，自己也覺得怪怪的，可沒辦法，那是護身符。真是做一個愛國者竟如此艱難！

   由於出門時時時提防，便對別人得眼光、言語等特別留意，即使很小的舉動、聲音，我也能感覺到。可這一注意，卻添了許多煩惱。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在公園的長椅上閉目養神。一個小男孩對我指指點點，並對身邊的女人說：「媽媽，媽媽，你看-----」，沒等他說完，他媽媽就捂著他的嘴，並在他耳邊說道：「這老頭有精神病」。雖然她聲音很小，但我卻聽得分明，這無異於一聲晴天霹靂。我什麼時候成了精神病？我差點暈倒了，真有眼前一黑，胸口有什麼湧上的感覺。那天，我是踉踉蹌蹌回家的。

   看來這木牌當真不能掛了，這唐服當真不能穿了，別了，漢唐風韻！聖祖列宗，非我不肖，乃天使然也！我脫下漢唐盛服，在屋裡徘徊，思忖著明天到底穿什麼衣服呢。不知什麼時候，小孫子從門縫裡伸出腦袋，只聽他大聲嚷道：「奶奶，奶奶，爺爺在穿皇帝的新裝！」

2012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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