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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績:細品詩詞景中情

 

 

 

細品詩詞景中情

我們讀一首古代詩詞,核心目的是品味理解詩人寄寓其中的感情。《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詩詞是用來抒發思想感情的,是詩人心靈世界的呈現。古代詩詞表達感情的手段無外乎兩種:直抒胸臆和寓情於景。本文側重談後者。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句至理名言道出了古代詩詞創作的真諦,也是我們解讀古代詩詞的一把鑰匙。

以景達情有多種形式。以樂景表樂情,以哀景表哀情,比較容易理解;而以樂景表哀情或以哀景表樂情的,就需要我們格外細心品味了。

杜甫長篇歌行《麗人行》起首寫道:「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從景色到人物都很美好,但全詩卻充滿著憂慮、憤懣和嘲諷之情。這種感情凝聚到詩的尾句「炙手可熱勢絕倫,慎勿近前丞相嗔」才豁然顯現。

王安石的七言絕句《梅》,通篇二十個字:「牆角一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前兩句寫梅花處境狹仄,孤獨無助,嚴寒威逼,兀自開放。後兩句揭示梅花品性,遠遠看去像雪一樣潔白,更有著雪所不具備的幽香。激賞之情躍然呈現。

更多的古代詩詞,感情在景觀中或隱或現,需要我們捕捉品味。

讓我們看看杜甫的七言律詩《送路六侍御入朝》:

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更為後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於棉。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

面對「桃花紅似錦」「柳絮白於棉」,艷麗明媚的「劍南春色」,詩人為什麼會感到「不分」「生憎」和「無賴」呢?春光縱美,怎奈與「愁人」情懷相「觸忤」——在古典詩詞里,「情」往往是主導著「景」的。

先要梳理、讀懂這首詩,才能夠品味詩人的感情:

孩童時代就結下的親情已歷經四十年,這中間分別後彼此消息不通兩相茫然。

更牽掛著今後相會不知能在什麼地方?這次意外相逢竟然在匆忙的告別筵間。

眼前不安分的桃花怎麼竟然紅似錦緞,生來就懷惡意的柳絮也白得超過絮棉。

劍閣南側的春色還做出這種無端安排,觸忤離人心緒偏要展現在這酒筵旁邊。

這首送別詩,體現著杜甫詩歌沉鬱蒼涼、迂曲頓挫的特色。

詩歌前四句寫送別之情。首聯平平道來,交代原委:童稚情親,四十年隔絕。頷聯逆挽因果,掀起波瀾:正因忽漫,更為後會憂。

   詩歌后四句寫別時之景。頸聯突然跳脫,轉筆寫景:爛熳春景,卻令人生厭。尾聯傾訴緣由,綰合全篇:春色無賴,因此時離別。

這首詩寫景抒情,有兩處藝術特色特別鮮明。一處是內容與形式高度協和統一。詩歌頷聯逆挽,顛倒次序,用上句突插的揣想帶動下句綰接的原因。在詩句波瀾中把感傷離亂的情懷錶現得淋漓盡致。另一處是全詩跌宕迂曲,卻又絲絲入扣,脈絡貫通。頸聯寫景,看似突兀,美好春色也變成了「不分」「生憎」和「無賴」。而這一切,到詩的結末「酒邊」豁然開朗:全是因為別離呀!而這也與前半的「別筵」綰合。春色,成為後會無期,離懷難捨,對景傷情的紐帶。

品味古代詩人的感情,往往要結合詩詞創作的背景,要沉下去,不能只漂浮在文字表面。

例如蘇軾的七言絕句《惠州一絕》: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

詩的後兩句,字面上是在盛讚嶺南荔枝甘美,表達喜愛之情。但是結合詩的創作背景,我們可以品味出詩中的抑鬱不平之情。宋紹聖二年(1095),年近六旬的蘇軾被貶到偏遠的廣東惠陽一帶。當年這裡貧窮落後,民智未開。詩人遠離親人,鬱鬱寡歡。這兩句詩,內里是意氣牢騷,反話正說:如果每天吃上三百顆荔枝,那就情願長期做嶺南人,再也不回京城啦!

如此品味,詩前兩句對羅浮春色的描繪,曠達瀟洒中也是鬱結塊壘的內核呢。

同樣,例如杜甫的七言律詩《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樑上燕, 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 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 微軀此外更何求?

詩人筆下的江村景物恬靜,生活悠閑。梁間飛燕,水中白鷗,質樸老妻,天真稚子,無不情致盎然,靈動傳神。是啊,長期動蕩離亂,如今一家老小聚首,得以寧靜棲身,詩人怎能不感到欣喜滿足?但這種愜意也只表面的,內里隱藏著許多悲苦。詩在結句轉出凄婉:今日能享寧靜村居,全靠老友接濟祿米啊!這怎能不令素懷「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之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物淳」之心的詩人惆悵感傷。詩人的一首「江村」,也未嘗不是老妻畫紙的棋局,稚子敲針的釣鉤,一勾一划,無盡辛酸!

古代詩詞言簡意賅,哀喜交織,含蓄內斂。這就更需要讀者進入詩人的內心世界,像知交親人一樣,悉心揣摩體味。

請看辛棄疾的一首《清平樂》詞:

校檢山園,書所見。

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

這首詞約作於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詞序所指的山園,是作者淳熙八年罷官後在帶湖新建的一座宅地,因在山旁,故自稱山園。

這首詞中最能表現作者心情的兩個字是上片的「足」字和下片的「閑」字。實際上,詩人在詞中寄寓的感情可並不是這樣簡單。兩個字里包含著詩人的兩重心情。一重是年事已高的詩人在抒發胸臆。在松竹茂盛,梨棗秋熟的山園中,過著分肉釀酒的農家生活,看兒童嬉戲,享鄰里和睦的閑適與滿足的心情。另一重是壯心不已的詩人正話反說。「足」即「不足」,表達被罷官後壯志難酬的心情;「閑」即「難閑」,表達無端被閑置,無所事事中憤懣無奈的心情。

不了解辛棄疾的讀者,從字面上看,詩人是滿足閑適的;但辛棄疾的知己、部屬們讀到這首詞,會為老將軍掬一捧熱淚吧?是啊,詩人滿懷「了卻君王天下事」的雄心,怎能滿足於「拄杖東家分社肉」的庸碌?詩人滿眼「沙場秋點兵」的憶念,怎能靜心閑看「兒童偷把長竿」的嬉戲?只是,詩人「卻把萬字平戎策,換作東家種樹書」,只見豪邁曠達,無半點兒女情態。英雄這一腔悲愴,也就全靠讀者體味了。

細細品味古代詩詞的景與情,有時我們會得出一些新的見解。

例如宋代李之儀的詞作《憶秦娥·用太白韻》:

清溪咽,霜風洗出山頭月。山頭月。迎得雲歸,還送雲別。

不知今是何時節。凌歊望斷音塵絕。音塵絕。帆去帆歸,天際雙闕!

人們一般認為這首詞表現詩人遠離朝廷的苦悶,懷念帝鄉的失望與惆悵。依據是從「凌歊」(凌歊台,用南朝宋孝武帝典故。宋孝武帝曾登此台,並築離宮)「雙闕」(古代宮門前兩邊供瞭望的樓)可以看出詩人僻居荒隅,遠離朝廷,內心苦悶消極;「望斷」一詞,表明詩人把國事繫於心頭,盼望朝廷下詔起用;「天際」一詞,暗示詩人盼望帝京心切;「音塵絕」,可見詩人的失望與惆悵。

但是,這樣的理解,與詞上片所寫的景,景中的情,明顯背離。

「清溪咽」——內心悲苦,卻又清澈,並無僵滯。

「霜風洗出山頭月」——霜刀風劍磨洗出皎潔高懸的明月。

「迎得雲歸,還送雲別」——雲遮雲去,任歸任別,迎得送得。

上片景語也是情語,描繪出高潔形象,淡泊胸襟。這應是詩人形象、感情的自況。

由此可見,下片對「凌歊」「雙闕」的遙思,並不是內心苦悶消極,而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一份情懷吧。

再例如唐代韋莊的詞作《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人們一般認為這首詞表現了詩人對江南水鄉的依戀之情,同時抒發了詩人飄泊難歸的愁苦之感。可是,這一喜一愁的兩種感情究竟以何為主,又是怎麼融合在一起的呢?

詩人飽嘗離亂之苦,避亂入蜀,時中原塗炭,詩人懷歸不能,有感而寫下這首詞。

先看中間四句景語,前兩句寫景,後兩句寫人。

「春水碧於天」——晴日。由兵亂的關中到寧靜的江南,春水蕩漾,水天澄澈,滿目明麗景色,頓生無限驚喜之情。

「畫船聽雨眠」——雨天。畫船中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進入夢鄉。滿懷焦慮憂思得到暫時的寬解,竟至於沉醉。

「壚邊人似月」——偶見。酒壚賣酒的女子像明月一樣皎潔美好,此間竟有這樣女子,分外驚喜,感受溫存慰藉。

「皓腕凝霜雪」——特寫。目光集中到女子如霜雪凝結的素腕上,賞色澤,體溫涼,久久觀賞幾乎到忘情的程度。

這四句景語,印證落實了「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的判斷,轉引出「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的情語——儘管沉醉忘情,詩人畢竟還是懷想戰亂中的家鄉。碧天春水、畫船雨眠、壚人似月、皓腕凝雪,都無非過眼雲煙,詩人糾結的唯有家鄉。可是,這戰亂的家鄉還能再見,還能回歸嗎?

詞前後用「老」字呼應綰合,「老」者「死」也。詩人思家腸斷,近乎絕望。這痛徹骨髓的哀傷感情,在詞中四句景語的反襯下,令讀者為之潸然。

抒寫如此哀痛的感情,詩人卻為我們留下了美麗如「畫船聽雨眠」「皓腕凝霜雪」的句子。這不能不讓我們沉思古代詩詞之美。

不由得又想起韋莊曾祖韋應物的七言絕句《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懷才不遇,滿腹牢騷,在詩人筆下,卻點染成了一幅意境幽遠的有韻之畫。我想,詩人就是這樣在以景融情中,形成古代詩詞「怨而不怒」「思無邪」的雅正傳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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