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解讀張愛玲名作《傾城之戀》

梁文道解讀張愛玲名作《傾城之戀》

（一）

「我們之前不是用了五集跟大家談了蘇聯小說家瓦西里·格羅斯曼的《生活與命運》嗎，我當時講這本書的緣起是因為想到今年是二次大戰結束的周年的紀念日，在這個日子裡面，我們應該跟大家談一談一些關於二戰的事情，尤其是關於二戰的文學。我當時曾經抱怨，我們中國好像關於抗戰到現在為止，我一下子很難想出來有什麼很經典的作品。」

抗戰歲月下的張愛玲

接下來我要講的就是張愛玲的幾篇小說，大家一聽可能覺得奇怪，因為今天很多人一談到張愛玲想到的是什麼？小資、物質的生活，男女情愛，上海、老上海風情等等……怎麼會跟戰爭有關呢？張愛玲活躍的年代是什麼年代？張愛玲她文學生命最活躍、最有生命力的時期，她的整個文學生命，是跟二次大戰、跟抗戰離不開的。為什麼像她這樣一個作家，這麼樣一個偉大的敏感的作家，我們今天好像很難想像得到她跟抗戰，或者跟二次大戰是有關係的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今天重點要跟大家談的這篇小說《傾城之戀》。這篇小說它的那個時代背景，恰好就卡在了上海的孤島時期以及淪陷時期之間，而小說的整個後面的三分之二，都在香港發生，那個背景正好也就是日軍攻佔了香港的那段期間，在這樣的一個大時代裡面，我們看看張愛玲她怎麼來寫她的小說裡面的愛情故事與戰爭的關係：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你對抗戰是個什麼樣的感情

這是《傾城之戀》裡面的結尾，這段話當然是反諷了，我們都知道一座大城市的傾滅，千萬人死亡、千萬人痛苦，不可能是因為就是要成全白流蘇跟范柳原的愛情故事。但是，就算我們知道它是反諷，這段話我們今天聽來仍然難免有一點點刺耳，更不要說幾十年前了。幾十年前你想想看，當很多中國百姓在抗戰之中水深火熱著的時候，聽到這段話：「你是什麼意思呢？」

這就是為什麼張愛玲儘管我們今天都說她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壇上不可多得的天才，是大師級的小說家，但是仍然很多人詬病她、非議她，因為覺得她曾經跟汪偽政權裡面服務過的漢奸胡蘭成在一塊兒結過婚；她寫的這些東西沒有談到怎麼樣鼓動人民老百姓對抗日寇的士氣，沒有去談老百姓怎麼樣受苦受難，談的仍然是市井生活男女情愛，就像《傾城之戀》這樣。

那麼所以大家都覺得：「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對抗戰是個什麼樣的一個感情呢？」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今天談到《傾城之戀》也好，談到張愛玲的作品也好，我們很難想像它會跟抗戰拉上關係。

與大部分去書寫二戰或者書寫抗戰，乃至於書寫任何戰爭的小說家，張愛玲不同的地方在於她從來沒有把這個戰爭放在她的前景。換句話說，它把整個戰爭當成背景，然後把戰爭時期的老百姓的市井的生活，比如說這對所謂的戀人的故事，拉到前景來了。

抗戰中的生活依舊

但這裡面就產生一個很有趣的一個問題，這關乎我們今天怎麼去看戰爭跟戰爭時期的社會。大家知道在比如說，前十幾二十年的時候，很多人在研究法國在二戰期間的情況，我們知道法國當時是整個國家淪陷了，被納粹控制著，也有一個他們的版本的「汪偽政府」，那就是維希偽政府。

我們今天看法國當時的情況，往往很容易就是把它臉譜化，覺得你要麼就是抵抗納粹地下反抗軍，要不你就是跟敵人合作，換句話說你的身份要不就是抵抗者，要不就是合作者，你要不就是法奸，要不就是英勇的法國英雄。但是後來很多歷史學家研究，不是這個樣子的，當時的法國裡面大部分人是沉默的老百姓，有很多人是在中間地帶。

那中間地帶的作家們他們是什麼態度呢？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任教的黃心村教授，她就有本書非常有名在談到了汪偽時期、淪陷時期的上海的一群女作家、女藝術家的狀態，其中就提到張愛玲。因為張愛玲她其實讓我們看到了，像尤其《傾城之戀》這篇小說，它讓我們看到的是當時真實的在上海跟香港的一個最市井的老百姓的生活。

沒錯，是打仗了，沒錯，日本鬼子是佔領了我們的國土了，但你活在這樣的一個土地上，你日子還是得照過，你仍然要吃飯，你仍然要喝，你還是要拉，還是得撒，也當然還會有戀愛甚至有性愛。那麼這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呢？這就是一個以戰爭為背景的生活。

所以我們今天重新讀《傾城之戀》，重新讀《封鎖》——這篇跟《傾城之戀》收錄在同一本《張愛玲全集》文集中的這篇小說——乃至於戰時很多張愛玲的作品，我建議我們大家都用這樣的一個角度來看。她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抗戰時期，像上海那樣一座大城市的日常百姓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裡面，有故事可言嗎？有的。只不過這樣的故事，難免抹上了一層悲哀的，或者用張愛玲最喜歡的字眼：「蒼涼」的底色。

（二）

今天繼續跟大家談《傾城之戀》，其實它具有那種好萊塢愛情喜鬧劇電影的色彩，也有中國傳統的那種民間才子佳人，跟當年通俗流行愛情小說的格局，全部彙集在一起。唯一有幾點不一樣，但正就是這幾點不一樣的地方，使得張愛玲之所以是張愛玲。

看起來張愛玲好像百般地想要挖苦女人，說女人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這又讓我們想起來當時張愛玲跟蘇青她們，這些上海淪陷區的女作家，都不喜歡那些她們眼中很激進的女性主義者、女權分子，覺得每樣事兒她們都想跟男人爭平等。那麼這是否表示她們很傳統、很保守呢？

其實不然。因為在張愛玲看來，與其去跟男人在那邊爭搶一些位置，倒不如真正地寫出一種女性的聲音、女性的關懷，她這麼來貶損女人，在這篇小說裡面，並不是因為她看不起女人，而是因為她知道在一個現代那樣父權社會底下，女人是在一個什麼樣的處境，女人有什麼樣的問題。另一方面她要寫出一個真正屬於女人的世界，一個女人的家庭世界、女人的日常生活，而這樣的家庭世界、這樣的日常生活，在一般的男性作家筆下，是絕對不會這樣子出現，尤其不會出現在這樣的戰爭背景底下。

那麼張愛玲的小說呢，我們光從剛才幾段描述你已經看到，她開始跟傳統的愛情小說，瞎胡鬧的才子佳人故事拉開了距離，這個距離裡面她主要靠的是她那根筆，她那支筆非常非常的毒辣。

比如說她提到，白流蘇到了香港，在淺水灣酒店那邊，天天跟范柳原出去玩兒，廝混，人人都當他們是男女朋友了，然而有一天小兩口子鬧彆扭，不高興了，沒想到這個范柳原也夠下的，他馬上就跑去找一個印度姑娘又好起來，冷落了白流蘇，在酒店房裡頭。這下子他們旁邊的朋友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這幾天你怎麼不出門跟著范先生去玩兒了呢？那怎麼辦？

於是張愛玲寫說，這時候白流蘇「只得傷了風」，我們一般作家可能說「她只好假裝傷風，騙騙別人」，寫得很啰唆，她就五個字，「只得傷了風」，說得是那麼的順理成章，說得是那麼的簡約。這麼的順理成章反過來顯出這本小說裡面所有的心機、計謀，都不需要跟讀者多加解釋，你一看就能明白，而且很明白後面所依賴的那個文化是怎麼回事兒。

所以說我們在這裡面看到張愛玲文字上的一個最大特點，那是什麼呢？就是一種非常陰冷的旁觀者的目光。這種目光就像香港的著名的作家董橋先生所形容的，有點像一個幽魂、一個鬼一樣，在人世間穿梭，經過了弄堂又走過人家的後花園，在滿堂賓客之間，一家老小之間來回穿梭遊動。

你看不見它，它把你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連你的心裡，你心底下最不可告人的那一面，它也都摸得清清楚楚，它不下輕易的判斷，它冷冷地帶點嘲諷地，一一走過我們身邊所有的人，它在這個世界，又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一個二十來歲、三十歲不到的女作家，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毒辣的、陰寒的、虛無的眼光呢？這真是一個謎題。

《傾城之戀》片段：

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大家看看剛才我們念的那一段文字，當這一切文明世界，我們熟悉的東西都不見了，只剩下了斷壁殘垣的時候，那時候也許我們才能夠真正談得上什麼叫做真愛。這樣的真愛當然是荒謬的，當然是嘲諷的，當然是弔詭的，彷彿直到世界終結那一刻，我們才有真正的愛情可言。但是我們還知道，這麼一堵牆以及它所暗示的未來必然衰敗的命運，還要接上一個更大的背景來看，那個背景當然指的就是香港淪陷這樣的一個背景，指的就是抗戰這樣的一個背景。

說到這個背景，我們就要知道，張愛玲在淪陷時期，上海淪陷時期所寫的很多作品裡面，她常常出現一個字眼，就是我們這兩集反覆提到的「荒涼」。她常常表達出她對某種日常生活裡面的聲音、氣味的憐愛，她喜歡生煎包子的那股氣味，那股油炸的聲音，她喜歡街市上的叫賣的聲音，她喜歡所有的傳統的中國漢唐以來民間百姓，喧嘩的熱鬧的聲音，這是一個日常的世界，是一個文明的世界，很可惜這一切日常跟文明的聲音，它的氣味、它的景觀，她知道最終難免要破敗，那是因為戰爭就要來了，而戰爭是什麼呢，那就是一個把一切摧毀掉。

蠻荒世界，當你明明知道蠻荒世界已經走到你家門口的時候，你這時候還關起門來，談談你的小戀愛，講究一下你的小日子、小生活，你這時候談戀愛根本無法預計將來，這難道不是一種荒涼的況味嗎？這就是《傾城之戀》裡面的味道。這樣的一種那麼日常的生活，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裡面小小的感慨，或者裡面負載的很沉重的中國傳統千年的家庭裡面的壓迫，男女之間的勾心鬥角跟角力，這一切一切就算到了打仗的時候，它仍然會發生，正如它不打仗的時候也必然要存在一樣，這就是張愛玲她自己版本的一個戰爭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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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梁文道《一千零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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