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溝太極拳的武學生態

4月27日,格鬥教練徐曉冬與太極拳師雷雷在成都亦禪道館進行了一場比試。20秒內,雷雷戰敗,持續了小半年之久的微博「約架」就此結束。

這場決鬥「秒殺」的視頻在網上廣泛流傳,引起了公眾對傳統武術實戰性的質疑。為替太極「正名」,29日傍晚陳氏太極多名弟子向徐曉冬公開發起戰書。大家都認為,這是太極拳發源地陳家溝,對此事件作出的回應。

本文節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05年第6期封面故事「功夫的江湖」。

如果沒有太極拳,位於河南省溫縣的陳家溝村肯定只是黃河邊上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落。雖然這個位於清風嶺上的小村已有700多年的歷史。不過陳家溝所載的溫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悠久的縣治之一。

去年8月,來自20餘個國家的「洋弟子」在河南溫縣陳家溝村的太極拳文化國際交流中心練習太極拳。(新華社 圖)

它曾經是西周時期分封的蘇國國都。至今溫縣縣城內尚有一遺址,據說是妲己之父蘇護父子的合葬墓。其年代之久遠,已讓對面開店多年的當地老闆都說不清來歷。對此,溫縣體育局局長原福全頗為自豪地說,作為中國溫姓的發源地,溫縣從商代定名、西周分封開始,3000多年來名字從未更改。

談到陳家溝,老村長張蔚珍同樣意氣風發:「過去這裡是盛產『四大懷葯』的懷慶府。」「四大懷葯」是地黃、山藥、牛膝、菊花的總稱,盛產於黃河北岸的溫縣、武陟、博愛、孟州、沁陽等縣市,因這一地區在元明屬懷慶府轄。如今的溫縣作為一個經濟欠發達的農業縣,最值得一提的,就只有太極拳了。

據說元末明初朱元璋北進大軍在攻擊懷慶府時受到懷慶元將的激烈抵抗。此後為了報復,朱元璋三次命常遇春屠殺懷慶地界,導致當地人煙稀少。山西人陳卜在此後移民溫縣黃河岸邊的清風嶺,到陳氏第九代陳王廷開創太極拳,該村遂以陳姓命名為陳家溝。

陳氏太極拳的創始者陳王廷

今天陳家溝真正的聲名源於4本一套的連環畫《偷拳》。河北廣平府人氏楊露蟬為求太極拳真諦,不惜毀容為仆,偷拳學藝。最後一腔誠意感動陳清平,得以求得太極真功夫。至此「太極陳」的聲名不脛而走,真正深入人心。

對於陳家溝複雜的宗族體系和武學輩分,常年在溫縣拉活的司機老毛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陳氏家族掌門人的輩分資歷他也說得有門有道,「這不是號召發展太極拳旅遊嘛,計程車公司給每個人發了本書,咱對這些也要知道知道」。

從溫縣到陳家溝,「面的」15塊錢,1路公交車1塊錢。發達的交通網各處都人車稀少。此前看的有關「陳家溝村民興辦農家武院賺洋錢,今年以來戶均創收近萬美元」的消息,彷彿是冬天的一個神話。這不由得又讓人想起了從鄭州抵達溫縣後的首次心理落差:縣城內的太極市場空無一人,十字路口的太極商場早已關張,縣太極體育館上的巨大金字已然變成「太極體育館」。在冬日灰黃的天空下,陳家溝展示出來的,已然是和路過村落毫無二致的蕭瑟與單調景象。

難道這,就是太極的江湖?

從家傳走向社會

衣著單薄的陳炳在寒冷的冬日裡從一片碧綠的麥苗上走過。麥田不怕踩,周圍是大小高矮參差不齊的墓碑和墓穴。這一片開闊土地是陳氏宗祠的陵園。對早已普及火葬的河南,這是當地政府特批的惟一一塊土葬墓地。從農田中走出的練武之人,最後又回歸農田深處,這似乎正是中國傳統的家族傳承練武人的生命循環模式。

在陳炳父親年輕的時候,太極拳作為四舊之一是被掃除的對象。對陳氏這個村裡的宗族大姓來說,練武在當時更是被禁止的事情。「俠以武犯禁」並非只存在於歷史。為了支撐家庭,陳父很早出外打工,「他沒有選擇練武,雖然會一些,但並不地道」。

陳炳

教陳炳學習家傳陳氏太極拳的是他的叔叔陳小旺。陳小旺如今是陳氏家族的掌門人,卻早在1991年就前往澳大利亞定居。對農家出身的孩子,練武是逃避終身務農的一條出路。家族裡的二十幾畝地早已租出,而陳炳在得到了太極拳的傳承後,最終也走出陳家溝,在上海體育學院度過了4年大學生活。可以說,他是陳氏家族裡文武雙全的第一人。

大學畢業後的陳炳回到陳家溝任太極拳學校副校長兼總教練。對他來說,振興陳家溝太極拳的道路遠比他自己的人生奮鬥之路來得艱難。儘管1992年溫縣被國家體委首批命名為全國武術之鄉,但陳炳所在的陳家溝太極拳學校作為村裡最大的武校,學生人數也不過100多人,絕大部分都還是乳臭未乾的孩子。

陳炳與弟子

村裡其他武校,學生人數通常不過數十人。20世紀80年代由電影《少林寺》掀起的全國武術熱潮讓太極拳獲得了多年來的首次大發展,但由於一系列決策失誤,隨著武俠熱潮的消退,陳家溝終於又回歸了一個傳統農莊的平靜。

說起未能像少林寺那樣隨武術熱的興起而發展壯大,陳家溝太極拳學校校長、陳氏家族目前在國內的實際掌門人陳小星還是非常遺憾。在學校邊一個破舊鄉村餐館的餐桌邊,陳小星描繪了1978年前陳氏太極拳封閉的家傳模式。

《少林寺》劇照

「練武人的生計,除了種田就是走鏢。我們陳氏家族的先人曾經走鏢遠達山東萊州。我祖上陳耕耘走鏢山東時,在山東為父親陳長興立了一個碑。光緒二十六年,袁世凱做山東巡撫,巡視期間看到陳耕耘碑記後,知道太極拳為陳家溝陳氏專精,就派人前往聘請陳長興的孫子陳延熙到袁家,教袁克定太極拳法。從山東直到天津,總共教拳6年。後來陳延熙以母親年事已高為由,辭去教職,還歸鄉里,以行醫終了餘生。陳延熙後來傳給我祖父陳發科。陳發科在1928年前往北京教拳,目前流傳的陳式太極拳都是陳發科所傳。」

對於當時的習武之人,成為達官貴人的家庭教師是個名利雙收的出路。當年的楊露蟬正是到了京城給權貴授拳,才有機會成為名震京師的「楊無敵」。不過那時太極拳的傳授僅限於此,民間並沒有公開傳習。直到1928年陳小星祖父陳發科去北京教拳,太極拳才算是真正開始從家傳走向社會。

太極經濟的白手起家

陳小星回憶起20世紀70年代,村裡一個老人傳誦有關陳發科的舊事。抗戰期間據說日本人曾經讓陳發科給日軍授拳,為此陳發科不得不躲避達七八年之久。太極拳的傳承和中國其他眾多傳統家傳技藝的命運一樣,由於國運的衰微幾乎泯滅於歷史沉沙中。

「先是抗戰,然後是運動、文革,這些對太極拳的傳播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打擊。」陳小星說。懂得拳術的拳師在漫長的動蕩年代逐漸老去凋零,直到1978年後,陳小星至今記得,到1981年,陳家溝終於第一次有了外國人來訪,「來的是日本人。」陳小星笑著說。

陳小星帶領學徒練習太極拳

「外國友人」第一次看到的應該是黃河灘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落的荒涼。據說當時只好搬了幾張桌子,放在連圍牆都沒有的操場上。看到這種情況,當時的河南體委撥款七八萬元建了兩排平房的武術學校。到1985年,又投資十七八萬元建了現在學校內的訓練大廳。2000年,武術學校由縣裡賣斷給陳小星家族,同時縣裡也將學校前面的馬路拓寬為水泥馬路,並在路的東西頭各建了一個高大的水泥牌坊。據陳炳說,每個牌坊的造價要幾十萬元。

「地皮上的所有建築賣斷給我,現金一共是38.5萬元。這些在法律上都屬於個人了。」說起轉讓的費用,陳小星記得很清楚。後來學校投資在沿街的一面新修了宿舍樓,政府的投資也讓學校周邊的環境有了一定的改善。但是對於太極拳學校的發展速度,陳小星還是無可奈何,「資金是主要的問題。2000年轉讓的,當年基本上沒有賺什麼錢。現在的收入比過去好得多,利潤每年有20多萬元」。

從鄭州車站走出來,很多人都會注意到登封少林寺周圍各個武校的招生廣告。如今的登封,上萬人的武校已經不是少數。相對於陳家溝太極拳學校每年20萬元的利潤,這是一個普通人都能看出的巨大差距。目前太極拳學校對於國內的學員,不算吃住學費一年是2000塊錢。一個月的短期學員的學費是400塊錢。

陳小星估計,目前每年短期學員平均有400多人,而長期學員只有30多人。所以一走進陳家溝太極拳學校,感覺更像是進了一個鄉村小學,一群十來歲的孩子邊打掃衛生邊打打鬧鬧,練武大廳里,幾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孩子在打著撲克牌,許多都是稚氣未脫的樣子。

十五六歲的小趙從不遠處的新鄉市來陳家溝已經有一年之久。由於從小身體不好,父母把他送到這裡來學拳。談到父母的這個選擇他表示還算認可。現在小夥子的身體比以前結實多了。雖然還要在這清苦的地方再繼續呆一年,但看來他已經對此非常習慣。同樣是因為身體原因,31歲、來自山東淄博的吳建軍也來到陳家溝練習太極拳。

成為身懷絕技的俠客是很多孩子的夢想

作為一個「遊歷」了大半個中國的老江湖,吳建軍對陳家溝太極拳經濟的不景氣有自己的看法,「現在許多好的老師都離開陳家溝外出授拳。村裡出去教拳的總有幾十個人,縣裡和鄰村出去的也有七八十個。加上名氣和條件等原因,即便要學正宗的陳氏太極拳,也未必一定要來陳家溝了」。

學拳之餘,吳建軍在學校邊上新開的一家網吧兼職網管,這個工作讓吳建軍單調的生活多了許多樂趣。網吧租的是學校房子。雖然在冬天更像個冰冷的冰窖,好在一年租金只要1000塊錢。網吧的小老闆是個只有20出頭的女孩。雖然她對許多人來這裡受罪表示好笑,但還是希望自己的生意能有點起色。功夫和太極拳自然是吳建軍經常和她聊到的話題。

「人這輩子就要不斷的學習嘛!」吳建軍認真地說,「不過現在能有當年武術大師那樣水平的實在是太難了。就比如說陳炳老師,他算是年輕一代里有作為的一個,但是一年要去國內外很多地方講學授拳,哪有時間靜下心來練拳啊。」

兩次機遇的痛失

說起太極拳是否還有真功夫,一直比較沉默的小趙表現出敬畏的神色:「太極拳很厲害。絕不是花拳繡腿。」

儘管所有人都談到資金的短缺導致太極拳的發展和宣傳規模的限制,但陳小星認為,過去幾次機遇的喪失對於溫縣太極拳的發展影響很大。

說起此事的台前幕後,陳小星認為很大程度上是人為決策的失誤。「第一次是省里要在溫縣投資建設一個武術館。河南省旅遊局要建在陳家溝,但溫縣政府要建在縣城。扯了幾年的皮,封閉的陳家溝人卻從不知道去省旅遊局找領導。」最終武術館被建在了溫縣縣城,陳小星和許多陳家溝人都認為,這讓陳家溝的太極拳發展失去了一個很好的硬體基礎。

陳家溝太極拳祖祠

第二次機遇是1990年陳家溝被納入河南省兩條文化旅遊線路之一,另一條線是少林寺。但太極拳旅遊線最終卻被省旅遊局砍掉。「當時縣旅遊局局長和省旅遊局局長已經就此掛上了鉤。但是那時縣旅遊局局長是(縣委)書記的人,和縣長有矛盾。省(旅遊)局對縣裡的決定不買賬,後來這條線還是斷了。」陳小星說。如此一來,溫縣失去了省旅遊局每年固定的旅遊經費來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林寺成就了登封縣。

對於喪失旅遊線路的機遇,溫縣體育局局長原福全半是惋惜半是理解。1992年溫縣舉辦第一次國際太極拳年會的時候,成立了一個太極拳開發委員會,時任黨校校長的原福全被調到這個機構,從此「棄文從武」至今。1996年開發委拆分,原福全從開發委主任變為體育局局長。後來縣裡為了開發旅遊,又把旅遊局併入體育局。原福全至今還記得當年的文件:「溫縣旅遊工作由體育局協調」,從此按照陳家溝村長張蔚珍的說法,「原福全這個旅遊局長就成了陳家溝的旅遊局長」。

在原福全看來,此前河南省旅遊局的少林和太極兩大線路分別由鄭州市和焦作市統管,本身實力條件就差別很大。何況當時溫縣還沒有黃河大橋,從鄭州去溫縣要三個小時,交通總不如少林。更何況太極線路不像少林線路那樣擁有嵩山這樣眾人皆宜的人文景觀。「強行用旅遊線路把某些地方串起來,違背了市場運作規律。所以我們要改變思路,打品牌。」

加大投入和擴大交流:到底該打哪一張牌?

焦作市市長几年前來溫縣考察時(溫縣隸屬於焦作地區)曾經做了這樣幾條指示:焦作要打好山水牌;太極拳牌;要搞好四大懷葯。

對於「太極拳牌」,陳家溝村長張蔚珍認為重在宣傳和投入。「首先要加大對太極拳景點的投入。否則(陳家溝的現狀)是名聲大卻名不副實。如果投資太小,一年兩三百萬元,沒有效果,反而把人弄疲了。大家會認為陳家溝不過如此。」按照張蔚珍的思路,政府規劃中1.2個億按10年的投資速度太慢,「在我看來,不是錢太少,而是逐步投入不如一次投入有效」。

其實溫縣縣委縣政府已經把太極拳定位為焦作市、乃至是河南對外交流的一個文化品牌,而不僅僅是一個旅遊景點。原福全正是提供這種思路的一個智囊人物。在他看來,作為古老的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太極拳的人文精神絕不是通過一個或者幾個景點的建設就能夠表現出來的。

「10年1.2億是總體規劃,但我對這個實現的可能性表示懷疑。」有著多年經驗的原福全分析了這種心態,「很多人都有這樣一種心態,那就是『有錢快投,有錢快流』。這有點像前些年所說的『強力開發』。我認為在人文景觀上切不要一轟而上。因為人文景觀的建設投資大回收少,而且對遊客缺乏吸引力。有限的資金,我希望用動態的投入代替對靜態景點的投入,多搞些國內外交流。陳家溝的重要性在於它是中國太極拳的發源地。來陳家溝的人大多數是為了尋根,尋找太極的根源。按這個思路,陳家溝的發展應該是通過武術大會帶動比賽,然後帶動比賽場館的建設。所以對陳家溝來說,比賽場館的建設比某些人造景點更加重要。這比修紀念館強多了。」

去年8月,來自20餘個國家的「洋弟子」在河南溫縣陳家溝村的太極拳文化國際交流中心練習太極拳。(新華社 圖)

陳家溝武術學校邊,新建的陳氏宗祠亟待完工。僅僅是一個前廳,投資就超過170萬元。在全村普遍粗陋的民房中,無論是楊露蟬學拳處還是陳氏宗祠這樣的大型建築,都很容易被淹沒在一片荒涼平淡里。只有武校對面殘存的一個早已被村民忘卻的、雕刻有優美太極拳拳姿的上馬石,才能讓人追憶起這裡曾經是個遍布富庶人家宅院的村莊。即便是原福全試圖開發的每月初一、十號和二十號的當地農貿集會,以及明清外殼的商業街,也很難凝聚出人們頭腦中所想見的人氣。

從1992年到2005年初,溫縣和焦作市一共舉辦了七屆「中國溫縣國際太極拳年會」(前五屆都在溫縣舉辦,後兩屆在焦作舉行)。到第六屆時年會變成「中國焦作(溫縣)國際太極拳年會」,到第七屆就變成了「中國焦作國際太極拳年會」,溫縣的名字已經消失。儘管很多人認為這並不利於陳家溝太極拳的推廣,溫縣嚴重缺乏體育比賽場館和接待條件的事實卻無法迴避。「我們準備在新的縣一中建立一個4000人的大型體育館,初步投資為1000多萬元。這些資金縣財政掏一部分錢,教育投資一部分錢。如果征地順利的話,將在後年建成。省體育局已經表態,一旦建好,國際太極拳大會將馬上回到溫縣舉辦。」

這個利好消息仍然沒有獲得陳家溝人的認可,對此原福全表示理解:「我認為體育場在陳家溝的確能夠擴大景點的數量,推動陳家溝第三產業的發展。但縣裡還是認為不利於資源共享,畢竟接待設施都在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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