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太故事的 (金陵十三釵 影評)

    這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悲劇故事,其附著的特殊歷史背景對電影人具有天然吸引,但故事的演繹成分太大,如果不能做到令人信服,會是最大的麻煩。在編劇劉恆手裡,純熟的編劇技巧努力抹去了牆上的褶皺,導演張藝謀也難得地盡量剋制著自己以往過度裝修的陋習,實力派演員克里斯汀·貝爾的加盟,更讓表演上了一個明顯台階,這一切,令整部電影看上去圓熟、精巧、頗具衝擊力,但最終,故事的核心,妓女們犧牲自己拯救女學生的這個抉擇,其可信度仍值得商榷——它仍然像是被作者賦予的、強加的——這是這部不可謂不成功的影片,最大的遺憾。

    1、命題

    1937年12月13,是南京淪陷之日。

    次日,五萬日軍入城,廢墟中的六朝古都,就此淪為這支野獸軍團的肉食餐廳。從這天起,日本軍人開始了連續八個多月的針對三十多萬戰俘、平民的震驚世界的大屠殺。旅美作家嚴歌苓的小說《金陵十三釵》,講述的就是日軍入城後三天三夜發生在地獄般的南京城裡,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如果不是迄今為止中國作家創作的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最悲愴、最高貴的故事,那就一定是最離奇、最具傳奇色彩的故事。嚴歌苓以往的小說,喜歡以大歷史為背景書寫極端困境下的女性傳奇,而向以故事短板為國人所詬病的導演張藝謀,則在這本薄薄的小說里嗅到了金燦燦的道德價值和商業前景。然而,任何人要想選擇將這個故事搬上銀幕,在今日之中國,無疑都要冒不難想像的高額風險(事實上,克里斯汀·貝爾先生的一次小小的鄉間旅行帶來的嚴重後果讓我們意識到,各種潛在的風險還是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像力)。首先,你無法迴避關於販賣苦難的質疑,當然,即便是嚴謹如《辛德勒的名單》,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這種質疑有時是比較廉價的;其次,在這民族深重的苦難背景里,消費妓女、消費情色的嫌疑也不是完全缺乏根據,朱大可先生那篇《十三釵的情色愛國主義》,即便投放時機欠妥,也不能完全看做只是空穴來風——追溯民族浩劫的懇切願望和渲染妓女抗日的娛樂演繹,一個要求嚴肅、嚴謹,另一個卻很難避免煽情,兩廂之力,本身可能相互消解。張藝謀不會全無權衡,圍繞在他身邊的謀士們,必然也曾反覆陳述當中利害,但他最後還是不肯放棄這個難得的「好故事」。那接下來,令故事可信,就成了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張藝謀找來國內最好的編劇之一劉恆,來為影片勾勒敘事藍圖。

    一個成熟的編劇,很快會找到這個故事的支點,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其實是個類似《蘇菲的選擇》那樣的「魔鬼交易」。 

    《蘇菲的選擇》,是美國當代小說家威廉·斯泰倫的自傳體小說,曾被譽為「西方小說史上的里程碑作品,二十世紀百部最佳英語小說之一」,這也許過譽了,但故事本身的確相當動人。故事主角蘇菲,是二次大戰期間遭納粹迫害的波蘭女人,她的一生,完全毀於集中營里的一次痛苦的抉擇:在被關押集中營期間,納粹強迫她在兩個子女中作出選擇,一個留下來,另一個將被送入焚屍爐,蘇菲心如刀絞,在魔鬼的無理命題面前,她選擇留下兒子。這個選擇,沒有拯救任何人,反而毀了她的一生。值得一提的是,馮小剛備受肯定的《唐山大地震》的戲劇核心,也來自對這個典故的重組。是的,好故事,總是講過的。

    小說《金陵十三釵》面臨一個相似的困局:妓女和女學生,該犧牲誰?

    這個故事裡沒有蘇菲(假神父米勒實在沒有資格作這樣的抉擇),所以在《金陵十三釵》里,納粹和蘇菲,也許是同一個人。那就是作者本人。但通俗小說作者一般不會讓這種無解的道德焦慮困擾自己的寫作,所以,她巧妙地引入了一個「英雄情節」——讓「十三釵」自己作出這一選擇,令人物獲得升華,成為拯救者、犧牲者,成為英雄。這也許是通俗作品和嚴肅作品的最大區別——通俗作品的作者樂意充當上帝之手,隨意撥弄人物的行為、定奪其命運,她可能根本不愛玉墨,甚至骨子裡樂於剝削她們的特殊身份,而在真正嚴肅深刻的作品裡,作者就是蘇菲,就是朗讀者、就是鋼琴家本人。

    劇本沿用了這個手法(它別無選擇)。所以,這個抉擇既是故事的華彩,也是故事的最大陷阱和軟肋。軟肋在於,影片中這個高潮並非敘事的終點,而是所有敘事的起點,因為所有努力、所有功課、所有劇作技巧,都將為促成這個結果,令這個選擇顯得可信而做。

《金陵十三釵》最終做到了可信嗎?

    2、人物的轉變是否做到了可信?

    小說家出身的編劇劉恆有著深厚的文學功力,他的劇本最讓人嘆服的是對白質感,他能寫出一流的台詞,而一流台詞最大的功效,是帶入感強。然而遺憾的是,在面對這個敏感題材的時候,劇本在人物深層性格的挖掘上,卻沒有能夠傾其全力,許多地方仍留有遺憾。有時候,這可能不是編劇能力問題,而是命題使然。劉恆的另一個劇本《鐵人》也有這個問題,因為某種原因,那部主題先行的電影不需要、也不允許他對人物(王進喜)進行更深層挖掘,他於是只把力氣花在情節、台詞上,觀眾最終看到一個打了雞血的王進喜,情緒飽滿地過了頭。《金陵十三釵》面對的問題異曲同工,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命題不可更改,深層挖掘人物也不能完全解決這個問題。

    這個故事在敘事上的終極目標,是讓故事高潮、華彩樂章,妓女們做出「交換」這一選擇顯得動人(因為可信是做不到的),所以,之前所有敘事,統統都是精心的鋪墊。

    在影片上映之前,美國影評人多德·麥卡錫曾在《好萊塢報道》發表了一篇評論,明確表達了他的質疑,質疑主要是針對核心人物的這種轉變,「不可否認,在和平時期品行不端的人身上,當他們被號召從事偉大無私之舉時,會顯露出之前所隱藏著的高尚情感和道德。但不管從現實世界或電影本身來說,關於這一巨大轉變的環境和方式都是不真實和不可思議的,其中的謀算和衡量被略去了,讓最終結果的可信度,或者說,它所應該具有的力度大打折扣。」

    多德·麥卡錫對片中兩個主要人物(美國人米勒和妓女玉墨)的轉變,都表示難以認同,我個人倒認為,米勒的轉變恐怕更倉促一些,而玉墨的轉變倒是有跡可循、基本成立。劇本為玉墨的最後轉變,埋下了不少於五層的鋪墊:

    第一層鋪墊,是日本士兵第一次衝進教堂,面對妓女們可能暴露,書娟選擇了離開地窖口,讓玉墨及其姐妹們得以保全,而女學生們卻因此而險遭強姦(當中一個更墜樓身亡),對玉墨來說,這是救命之恩。這是恩。

    第二層鋪墊,是李教官和玉墨的一次對話,原本可以撤出南京城的教導隊,正是為了掩護這群女學生而全體陣亡,他們不能白死,對玉墨來說,這是同齡人的一個臨終囑託。這是義。

    第三層鋪墊,是米勒的轉變,米勒這個垂涎美色的「二流子」,這個局外人,為了這群孩子,都能有此義舉,讓玉墨覺得孩子們真的很有機會倖存,這讓她們的犧牲有了意義。這是價值。

    第四層鋪墊,是米勒向玉墨坦白尋琴弦女子的慘死,這讓玉墨心悸,她由此想到自己的身世,她上過教會學校,第一次接客也在這個年紀,所以她認為不能讓孩子們受此凌辱、虐殺。這是情感基礎。

    第五層鋪墊,就是書娟帶孩子們爬上鐘樓,欲跳樓自殺,這直接導致玉墨做出了她的抉擇。這是迫切性。

    所以,玉墨的轉變和選擇,是說得通的。她的選擇,乃是一個有過教會教育背景的女子的人道主義,任何一個成人在那樣一個現場,為了孩子,都有可能這樣做。說不通的,是其他女人在她的感召下,迅速、決絕地做出同樣的選擇,而這些人中的多數是面目不清的,我們看不到她們身上有這種層層遞進的鋪墊,所以劇本巧妙地安排了次日臨上車前小蚊子的恐懼、反悔情節,這是個極有必要的補丁。但補丁只是補丁。也有女性觀眾敏銳地覺察到,妓女們的選擇(不是玉墨的選擇)有著天真的一面,作者或許正是利用了她們對職業、身份的卑賤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一詩句的引用,是令人當時感動,而事後叫人感到不快的一筆。妓女們作為犧牲行為的主體,並沒有得到足夠筆墨來具體剖析,她們仍然是一個個被簡單賦予了行動的卑賤群體。所以,玉墨選擇做「英雄」,有完整的自覺過程,而其他妓女,則是在她的感召下,幻想出了一種精神升華的價值。如果連做英雄都仍然是集體無意識,這個故事的先進性在哪裡?它的確有一個巧妙包裹下的主旋律敘事的嫌疑。

    這是整個劇作,最令人遺憾的地方。它並沒有做到可信。

    此外,米勒的轉變,顯然就更缺乏說服力了。日本兵第一次衝進教堂企圖強姦女學生,米勒的挺身而出是可信的,這是一種普通的人道主義、英雄主義,而當他外出尋找兩個妓女遇到同鄉,有機會逃離南京卻選擇放棄的時候,情節處理就有些草率。當然,我們都記得,米勒後來在玉墨面前吐露心聲,他告訴玉墨,自己的女兒如果活著,是12歲,正是和女學生們一樣大的年紀。但這樣就足夠嗎?這也是個補丁。在敘事中,補丁的特點是,不補,就露個破綻,補,則說明這裡曾經有個破綻。

    相比米勒由「壞」到「好」的轉變,他的痛苦與糾結尤顯更輕,特別是他還剛剛目睹了兩個女人被虐殺的血腥場景(相信這個場景所營造的真實感會令所有觀眾不寒而慄),我很難接受他會簡單默許「自己所愛的女人」作出這樣「偉大的決定」並付諸行動卻無崩潰跡象——這種崩潰,想像一下如果玉墨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友,應該都是不難體會的。

    多德·麥卡錫有個詞用地十分恰當:不可思議。

    但由於劇本整體完成地實在很順暢,至少在電影院里呆坐的這145分鐘里,我們來不及考慮這些,你只能跟著人物跌宕起伏的命運跑動,在恐懼和壓抑中,對一切信以為真。

    3、真正好的電影,不會只停留在故事層面

    真正好的電影,當然要有一個很好的故事,但絕不會只停留在故事的第一層面。

    十三個妓女為了救十三個女學生,慨然赴死,這是典型東方古典價值觀的故事,而這命題本身是不可信的,尤其放置在背景過於厚重的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畫面之上。如果不能做到深沉,就絕不要露出輕佻的馬腳。是的,我們可以看到張藝謀已經在咬牙克制,但零星之處,毫無必要地渲染扭動的屁股、燦爛的旗袍……特別是《秦淮景》段落對於幻覺場景的處理,惡趣味一次又一次地在局部地區爆發。

    總體上,《金陵十三釵》是一部相當不錯的通俗作品,面對這個異常嚴肅的題材,張藝謀很認真,卻不夠剋制,劇本很精彩,但在許多層面遠沒有達到完美,而視覺呈現上,更有些不周之處。在這樣一個故事裡仍然無法遏制自己的某些趣味,讓我對張藝謀……真的很撓頭。

    我記得在電影《拯救大兵瑞恩》的結尾有這樣一個細節,年老的詹姆斯·瑞恩帶著全家老小來到二戰陣亡將士墓地,在米勒上尉的白色墓碑前,他滿含熱淚,懇求妻子回答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告訴我,我這輩子沒有白活?」這個一稿劇本里根本沒有的情節和台詞,是斯皮爾伯格在劇本改動中最動人的一筆。而《金陵十三釵》,缺少這種醇厚的東西。書娟對「妓女姐姐們」的犧牲缺少一個明朗的態度,最後窗口的定格畫面,只傳達了一種遺憾的感情。對十三歲的女學生書娟來說,這也許足夠,但對電影、對這部電影的億萬觀眾,這並不足夠。

    如果《金陵十三釵》不能算是一部一流電影,蓋因為創作者對犧牲者、受難者的態度,缺少必要憐憫,即便這個問題也許是原著所帶來。在《蘇菲的選擇》里,你清楚地看到、感受到母親的靈魂之痛,而《金陵十三釵》你看不到作者的這種痛苦,更看不到這種痛苦達到了更深層次,所以,它無法和《鋼琴家》、《辛德勒的名單》相提並論,就很正常了。但是,也許對於一部「張藝謀電影」來說,它必須得到某種肯定,因為這顯然是張藝謀十年來最好的作品,如果這是一個新起點,張藝謀就值得我們期待。

  《電影世界》2012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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