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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的詭秘開頭

 

張愛玲小說的開頭都很耐人尋味。

在她的筆下,總是隔得遠遠的看上海,有時覺得,她更像是個香港人。有一種屋頂上落滿塵埃,房間里飄溢著著咖啡香,一出門,就會被巷子里的桶子箱子拖把花缸衣架絆到,她微皺著眉頭低頭匆匆走過,臉上始終是木然的。

然而,她的眼光和心思真是詭秘極了。

一、

張愛玲作品的開頭最驚艷的是《封鎖》: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裡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又抽長了,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釘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我在香港坐電車的時候,一看到車軌和車頂上的電線,那條街突然就倒退了幾十年,我上車手摸到車柱的時候,覺得人也晃了下,那種回到舊上海的感覺真好。然而,柔滑的曲蟮和光瑩瑩的軌道要穿越到水草叢邊混沌的泛著腥味的爬蟲肆虐的泥塘里,整個思緒不知要撇下多少個現實世界。「抽長了,縮短了,沒有完」,延續和沉堙的時間長到令人絕望,幾乎到了盡頭她才抬起頭來,在繁華的上海灘瞥一眼「開電車的人」,張愛玲也有拯救世界的強人情結吧,「然而他不發瘋」,那麼她就只能她自己孤立開來,一個人自顧自往前走了。

 

二、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開頭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

「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分開來講的。」

開頭部分只在「節烈」兩字上用力,非常簡短,但這不是她的特點。她是個慣於長驅直入的人,哪怕是隻言片語。

 

下面一節「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足足多出三倍的字量,來詮釋第一節。筆頭完全舒展開來,這或許才是張愛玲原來的開頭和情感的原態。繼續往下,張愛玲嫻熟的文筆寫嬌蕊和振保一對色情男女如何勾搭的情節,真是惟妙惟肖,充滿揶揄、諷刺的張式幽默感。

 

而開頭情緒穩定,語言收斂,一針見血。應該是最後加上去的。

從開頭的淡定和精闢來看,這篇小說投放社會的意識是很主動的。但張愛玲沒有料到,那麼多年,人們只認可「白玫瑰與紅玫瑰」的含蓄之美,對於「節烈」二字的觀點並不提及。點到為止是多麼迷人的傳統。

這些張愛玲即便看透了,也不予理睬。

 

三、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連帶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也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可是對於年青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功夫,這幾年裡卻經歷這麼許多事情,彷彿把生老病死一切哀樂都經歷到了。」

 

《半生緣》的開頭是張愛玲最經典最迷人的敘述方式和小說主旨的完美結合。

我奇怪的是問什麼是「他」開頭,為什麼是「世鈞」的口吻,而不是「曼楨」。張愛玲的小說女性是第一的。其他小說的開頭也都是托賴一個女主的影子來勾勒黃昏日落陰晴風雨。這一部她隱到了後面,把「世鈞」的前世今生想了一遍。這個人絕不是胡蘭成,胡蘭成帶給她的夢,一直到晚年還在。這個男人卻可以定論了,那是桑弧吧。

 

她和桑弧的傳聞只在當年小報上載過,但是看過她回憶性質的《小團圓》以及其他一些資料。大概可以猜定,這個優柔寡斷的男人是怎樣給她一段若即若離的情事。

 

「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有時並不是你最值得付出的人。只是從中摻進了各種社會因素,甚至還有政治原因。這些才是能夠蓋棺定論的。她和胡蘭成那點子小情愛,其實還是蠻純粹的。胡蘭成三妻四妾,張愛玲還可以書信往來。桑弧的「生老病死一切哀樂都經歷到了」,張愛玲是嘆息。

 

半生緣,說出來了,沒那麼重。重的是說不出來的那個人。

 

四、

《金鎖記》和《怨女》是同一個故事的兩個版本。

開頭部分比較起來看,更有意思吧。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金鎖記》

 

「上海那個時候睡得早,尤其是城裡,還沒有裝電燈。夏夜八點鐘左右,黃昏剛沉澱下來,天上反而亮了,碧藍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澱物,人聲嗡嗡也跟著低了下去。」---《怨女》

 

單看開頭,你也知道《金鎖記》為什麼比《怨女》有名。雖然後者寫得合理而豐富多了。

 

《金鎖記》的開頭美而媚。

關於月亮、朵雲軒、眼淚、凄涼的傳說。傅雷就批評過,有賣弄辭藻的缺點。當年那個橫空出世的張愛玲當然是不成熟的。作家一開始都有她自己的影子,那個時候朵雲軒、月亮自然是文藝女青年的心頭好。「眼淚、凄涼」又是她從小的親歷和感受。只是後頭的故事天才般的演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了。

 

《怨女》的開頭樸實多了。隔了三十年的月亮,張愛玲的文藝情調消失了,「夏夜」燥熱的汗也出完了,「黃昏沉澱下來」,七巧摸到了回憶的涼氣,「天上反而亮了」,銀娣拼了一輩子,終於房子、金子、兒女,誰也搶不走了。「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澱物,人聲嗡嗡跟著低了下去。」她的力也盡了,累了、倦了,困了。剩下的日子,只有沉沉的夜,墳墓一般。

《怨女》沒有眼淚,有了也不去擦,由她自己風乾了。

 

同一個故事,兩個開頭,也有青春和中年的區別。雖然中年簡淡而從容,到底還是青春更令人流連。

 

張愛玲的開頭世界裡,就一筆勾到底。

她的一輩子都只與文字親近,而沒有與世界建立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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