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職業政治精英,為什麼美國人選擇了「局外人」特朗普當總統?
279:218,這場熱鬧喧囂的美國大選,終於塵埃落定——在最後2個小時投票中,共和黨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反敗為勝,當選第45屆美國總統。
特朗普的勝利為數月來以《紙牌屋》式劇情輪番上演、高潮迭起的美國大選寫下了讓很多人始料未及的結尾。這個「意外」的結果正在引發全球股市震蕩和加拿大移民熱潮。
如今大幕落下,除了勝利者的香檳、掌聲和鮮花;與失敗者的不甘、傷心和失意,還有的是,冷靜下來的人們對美國政治生態的再次明了,以及對如今美國社會裂變的細細咀嚼。
就在選票不停跳動的同時,旅居美國的獨立學者黃湘、《美國裂變》一書的作者接受了《人物》的採訪。大選結果也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在黃湘看來,「特朗普令人錯愕之處,在於他單槍匹馬改造了共和黨,使其接受了排外、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政治綱領,並以此問鼎白宮......特朗普在2016年的崛起,標誌著亨廷頓多年前的預言成真,『白人反擊』在美國總統大選的平台上打響了第一槍。」
採訪|王衍
編輯|張薇
《人物》:你如何看待特朗普的勝利?
黃湘:完全出乎意料!這裡不妨引用一段我在《美國裂變》一書中的論述,特朗普「從威權主義和民族主義兩個方向進行政治動員,一方面承諾建立雷厲風行的威權政府,打擊腐敗的利益集團;一方面高舉『讓美國再度偉大』的旗幟,反對全球化、移民和自由貿易,把窮人、中產和一部分與華爾街金融精英爭奪話語權的富人都集結在自己麾下。雖然這種威權主義和民族主義不乏來自非白人的少數族群的支持者,但是它在骨子裡建立在白人的身份認同之上,即使是那些來自其他族群的支持者也都高度認同白人。」
然而,正如政治學家亨廷頓( Samuel Huntington )在2004年出版的《我們是誰:對美國民族認同的挑戰》( Who Are We: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 )中所指出的,自從20世紀後半葉以來,拉丁裔移民的持續湧入,再加上其遠高於美國白人和黑人的出生率,意味著長此以往,美國將會分裂成為一個兩種語言、兩種文化的國家。拉丁裔美國人不再認為自己必須適應處於支配性地位的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文明,而是更加堅持自己的文化和種族認同。而這將會在土生土長的美國白人中間引起強烈的反擊。
特朗普在2016年的崛起,標誌著亨廷頓多年前的預言成真,「白人反擊」在美國總統大選的平台上打響了第一槍。
《人物》:許多人把特朗普這一路的競選,稱為「特朗普現象」。「特朗普現象」是突然出現的新生事物嗎?以當今美國國內外的情況,應該如何解讀和理解這個現象?
黃湘:從世界範圍看,特朗普現象絕非孤例。排外、反移民、反全球化等等,在很多歐洲國家都屢見不鮮。不過,歐洲國家大部分都是多黨制,這些訴求早就通過一些小政黨而得以體現。而在美國兩黨政治的格局下,排外、反移民、反全球化長期以來在主流政治中很難佔有一席之地。
特朗普令人錯愕之處,在於他單槍匹馬改造了共和黨,使其接受了排外、反移民、反全球化的政治綱領,並以此問鼎白宮。這好比一腳踹翻了整座神殿,很多人正是因此相信特朗普是天縱英才,具有政治領袖的超凡魅力。
其實,特朗普之所以能一腳踹翻神殿,原因在於共和黨的政治基礎早已悄然斷裂。我在《美國裂變》一書里對此有詳細論述。當代共和黨的政治基礎是尼克松塑造的,從他開始,共和黨成為一個複雜的混合體,既是富人階層的政黨,也是那些對上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所引發的社會價值變遷持拒斥態度的中下階層白人的政黨。但是正如政治學家福山在今年7月發表的一篇文章所指出的,共和黨長期通過操作保守的社會文化議題贏得白人藍領階層的支持,但是其崇尚自由市場、縮減社會福利的政策路線恰恰有悖於這一階層的利益,終於導致在此次大選中出現了巨大的內亂。
特朗普把排外、反移民、反全球化和反寡頭、增加工作機會、擴大社會福利的訴求結合起來,以此動員白人藍領階層的選民。白人藍領階層雖然在人數上不足其支持者的一半,但卻是令他在共和黨內部得以成功造反奪權的「關鍵少數」。
僅從政治主張而言,美國社會此前也不乏與特朗普類似的角色。特朗普標誌著這類角色第一次進入美國主流政治舞台的中心,原因在於共和黨乃至美國的政經體制都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和裂變。
《人物》:你的新書《美國裂變》給了當今美國社會很好的解讀。尤其是美國大選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希拉里和特朗普分別代表了很多不同的美國社會不同的聲音,有意思的是,從前幾個月的選民對兩者的支持率來看,一路都非常接近。從目前大選情況,你如何看待美國的這場「裂變」?
黃湘:希拉里陣營,包括絕大多數美國精英人士,都是在現代政治的概念體系里對特朗普予以定位。在這套概念體系里,特朗普絕對是一個威權主義、民粹主義、種族主義的反面角色。在特朗普和希拉里之間陣營的對立,並不僅僅是理念和利益的衝突,而是基於彼此迥異的世界觀。
10月13日,在佛羅里達的一次集會上,特朗普高呼:「這不僅僅是一場關乎四年總統任期的選舉,這是我們文明史的十字路口。」而在《紐約時報雜誌》(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10月16日發表的一篇訪談中,希拉里則對採訪者說:「我是你和世界末日( apocalypse )之間的最後屏障。」
然而特朗普及其鐵杆支持者並不這麼看問題,他們覺得希拉里就是寡頭的代表,甚至比寡頭更可惡,因為希拉里所推動的全球化進程使得美國受到外部邪惡力量的威脅,包括中國商品、非法移民、伊斯蘭極端主義等等。因此他們需要擁戴一個王者來打擊寡頭,即使這個王者實行暴政。這些其實都是古典政治的概念,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深入討論過寡頭制( Oligarchy )、民主制( Democracy )和暴政( Tyranny )。蘇格拉底指出,對寡頭制的反抗會導向民主制,但是民主制容易產生騷亂,為了制止騷亂,民眾又需要暴政,所謂「亂世用重典」。
古典政治是不寬容、同質化的政治,而現代政治是以寬容原則為基礎的。由此就凸顯出了特朗普陣營和希拉里陣營的重要區別,即後者更具有各族群的充分代表性(不僅僅是多樣性)。
《人物》:這場美國大選僅僅表現了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分歧嗎?是否有更深層的社會因素使得這場「裂變」超越了傳統上兩黨所代表的不同政見和利益?
黃湘:特朗普和希拉里的對立,也完全有別於傳統意義上的共和黨與民主黨的對立。
共和、民主兩黨對立所導致的政治兩極化,是奧巴馬時代的重要特徵。追溯歷史,在上世紀90年代比爾·柯林頓執政期間,擔任眾議院議長的共和黨人金里奇就摧毀了國會內部兩黨共同協商的傳統,導致了1995年聯邦政府停擺。在本次大選中,金里奇也是特朗普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
但是,從上世紀90年代到本次大選拉開序幕之前,美國政治的兩極化都是在「左」「中」「右」的政治光譜內展開的。一方面,共和黨越來越右,這所謂的「右」包含了兩層含義:在政經層面崇尚自由市場和「小政府」,在社會文化層面弘揚傳統的基督教倫理;另一方面,民主黨在政經層面早就放棄了羅斯福「新政」和約翰遜「偉大社會」的傳統,基本上是跟著共和黨的步調起舞,即使被共和黨指責為「社會主義」的奧巴馬醫改,也遠未達到其他發達工業國家全民醫保的水準,民主黨的「左」主要是體現在社會文化層面,例如弘揚多元文化,支持婦女的墮胎權等等。
然而,特朗普在2016年的共和黨黨內初選中異軍突起,摧毀了共和黨建制派,改造了共和黨。特朗普主張建立一個不受限制的威權政府,通過強大的總統權力打擊毒害美國社會的寡頭政治,這和共和黨長期崇尚的「小政府」理念是背道而馳的。另一方面,民主黨也出現了重大調整,希拉里雖然獲得總統候選人提名,但是其黨內對手桑德斯的支持者在民主黨選民中佔比超過四成,這極大地增加了民主黨的左翼色彩,在政經層面有望重返羅斯福「新政」和約翰遜「偉大社會」的傳統。
本次總統大選的共和党參選人之一,前任惠普總裁費奧莉娜曾經表示,希拉里和特朗普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這枚硬幣就是「大政府」。這種說法未必恰當,但是足以說明,在當今美國,傳統的「左」「中」「右」的政治光譜已經失效。美國社會正在經歷前所未有之裂變。
《人物》:在這場漫長的美國大選中,很多美國選民是沒得其他好選的(因為不支持特朗普),才會投票給希拉里,而不是真的喜歡或支持她。撇開她的對手因素,是什麼原因讓美國民眾對這位經驗豐富的政治精英不支持呢?
黃湘:希拉里是位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她既有政治精英的視野和野心,也有成熟的政治手腕。支持與反對她的人,都源於對她上述身份定位。
希拉里在民主黨的黨內初選中戰勝桑德斯,獲得總統候選人提名,隨後在和特朗普的對決中得到了桑德斯的背書。但是「維基解密」曝光的資料表明,希拉里在和桑德斯的黨內競選中耍了不少手段,包括在CNN辯論中事先得到了主持人的泄題等。這些曝光的資料使得很多桑德斯的支持者——尤其是號稱「千禧一代」的年輕人群體——最終沒有站出來給她投票,這是她喪失基本盤的關鍵因素。
在政經層面,希拉里的政治履歷讓很多人很容易推測她在諸多方面的政治立場。不過在本次總統大選中的表態和她以前的公眾形象相去甚遠,例如她主張強化金融監管,但其實一直和華爾街金融精英過從甚密;她聲稱自己反對TPP(《跨太平洋貿易夥伴關係協定》),但其實曾經積极參与TPP的策劃與制定。不少人懷疑她在當選以後是否會履行競選時的承諾。
在社會文化層面,希拉里是堅定的左派,諸如支持少數族群平等權利,支持婦女墮胎權等等,她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統,這一事實本身就是左派的重大勝利。
而在外交層面,她是不折不扣的鷹派。左派的希拉里深受右派厭惡,鷹派的希拉里則被「維基解密」創始人阿桑奇這樣的左派所憎恨。
《人物》:有時候歷史是重複上演的。談起特朗普,很多人會聯想到1970年代的美國總統里根或尼克松。那個年代的美國政治和社會對美國的今天有沒有歷史性的聯繫?
黃湘:坊間那種把特朗普比作里根的論調,實在過於牽強。里根出身於大蕭條期間的窮人家庭,在入主白宮之前當過兩任加州州長;而特朗普出身富豪之家,在競選總統之前完全沒有擔任公職的經歷。在內政方面,里根崇尚「小政府」,不像特朗普那樣主張不受限制的威權政府;在外交方面,北美自由貿易區就是來自里根的構想,最終由他的繼任者老布希打造成功,而特朗普要求廢除北美自由貿易區;里根反對核擴散,而特朗普主張日本、韓國可以自行製造核武器,等等。他們的相似之處,僅止於里根曾經是電影演員,而特朗普是電視節目的明星。
如果要在美國歷史上尋找一位特朗普的先例的話,那就非尼克松莫屬,兩者之間存在明確的對應關係。我在《美國裂變》一書中提到,特朗普打破了尼克松建立的共和黨政治基礎(富人階層和保守派中下階層白人的聯合),但他又是尼克松政治戰略的繼承者。尼克松的政治戰略是建立白人的身份認同,而特朗普雖然並未公然宣稱白人至上,但是他所說的「讓美國再度偉大」其實就是指白人在各方面都擁有領導權的「舊美國」。特朗普在獲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時所發表的演講中強調「法律與秩序」,也是直接師承尼克松。他的重要謀士斯通( Roger Stone )甚至在後背上就刻了一個尼克松頭像的紋身,這在美國政壇是罕見的。
但是特朗普顯然缺乏尼克松的自製和堅忍。而且,在美國人口結構業已發生重大變化的情況下效仿尼克松的政治戰略,並非智者所為。
《人物》:從社會成像的角度,1970年代的美國和當今的美國,兩者的相似和差異主要是什麼?
黃湘:當今美國和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具有重要的共同點,即都是從遭遇重大挫折的戰爭中逐漸恢復元氣,但是從大方向來說幾乎完全是相反的。在社會文化層面,經歷了上世紀60年代的新左派運動之後,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的社會主潮是保守的家庭價值觀的興起,基督教福音派的影響力與日俱增;而在當今美國,基督教福音派漸呈頹勢,同性婚姻業已合法化, LGBT 團體擁有相當話語權,還出現了第一位女總統候選人。在經濟層面,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是「大政府」理念的退潮期,「小政府」理念漸趨上風,終於在80年代里根執政時期成為美國政經體制的主軸;而在當今美國,尤其是在本次總統大選的衝擊下,「小政府」理念走向衰落。
但是當今美國在一個方面確實縈繞著上世紀70年代的回聲。尼克松的「水門事件」極大地強化了美國民眾對政府和政治精英的不信任。在本次總統大選中,正是這種不信任使得很多美國人願意相信特朗普這樣一個局外人,而不是職業的政治精英。他們也因此願意接受我前面所提到的那種古典政治,即通過擁戴王者來打擊寡頭。維基解密和FBI對選舉進程的干預,也只有在這樣一種心理基礎上,才能產生大幅度的擾動。
《人物》:你怎麼看美國媒體在這次美國大選中所起的作用?維基解密對希拉里操縱美國主流的曝光,加上美國大選辯論時,媒體的偏向,反而讓很多人對希拉里心生反感,把票投給了特朗普。對於美國媒體在大選中這樣的表現,美國政治和社會歷史上,有無前例?
黃湘:美國媒體的政治兩極化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CNN和FOX所呈現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不過,說到媒體對選舉政治的影響力,本次總統大選中最耐人尋味的是,儘管媒體對兩位候選人的醜聞爆料在短期內會導致其支持率的下滑,但是不久以後又會反彈回升,從長期趨勢來看,兩位候選人的支持率其實是相當穩定的。
特朗普無視美國政治的慣例,拒不公布稅單,是嚴重妨礙公共利益的行為。希拉里的郵件門則對美國的國家安全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潛在損害。這樣的醜聞對他們的長期支持率都沒有實質影響,說明選民並不真的在乎抽象的公共利益和國家安全,他們在乎的主要是自身利益,和自己所認同的特定群體的利益。媒體的監督功能也並不能真的影響選民。
另一方面,媒體的動員功能卻對選舉有重大影響,特朗普和希拉里都是通過媒體造勢,將一些原先幾乎很少投票的群體發動起來——特朗普是動員貧窮的白人藍領階層,希拉里則是動員拉丁裔族群。
媒體在美國社會號稱「第四權力」,但是這種監督功能的弱化和動員功能的強化,卻有可能使得「第四權力」淪為其他權力的附庸。或許「第四權力」早就只是一個幻象?
但事實上,在這場大選過程中,只有一家媒體對本次總統大選產生了決定性影響,那就是「維基解密」。在各種信息如此充塞瀰漫的時代,「維基解密」卻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公眾,這個世界的問題不是信息過量,而是信息不足。
《人物》:很多人通過這場不斷爆出《紙牌屋》式劇情的大選,加之現在特朗普獲選,對美國民主政治制度表示失望。你的態度是什麼?樂觀還是悲觀?
黃湘:對美國的民主前景樂觀還是悲觀,取決於怎樣界定民主。如果認為民主本質上是一種通過投票獲得代表權的機制,那麼本次總統大選意味著美國的民主重新煥發活力,因為投票的人數比以往有所激增。如果認為民主本質上是一種通過辯論讓公共議題得以展開的機制,那麼本次總統大選,就特朗普和希拉里的對決環節而言,是徹底的失敗。
但是不要忘了還有桑德斯,他雖然沒有獲得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卻是美國政治史上承前啟後的重要人物。他把「佔領華爾街」運動所提出的「99%對1%」的訴求注入羅斯福「新政」、約翰遜「偉大社會」的遺產,通過參選成功地發起了一場社會運動,得到了「千禧一代」的廣泛支持,使得「社會主義」在美國不再是一個禁忌的辭彙。他是本次總統大選的真正亮點,體現了一種作為辯論機制而非僅僅是投票機制的民主制度的希望。
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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