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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下跪的先祖——馬戛爾尼家族往事

不願下跪的先祖——馬戛爾尼家族往事 李遠江   簡?馬戛爾尼是《泰晤士報》北京分社社長,中文名字叫做馬珍,她的先祖正是1793年奉英皇之命率領第一個訪華團來到北京的喬治?馬戛爾尼。對於她即將落筆的馬戛爾尼傳記,馬珍表現得十分坦率:「我知道這段歷史有著嚴重的缺憾,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不知道』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2008年,當簡?馬戛爾尼(Jane Macartney)50歲生日即將到來時,她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這是母親花重金買來的一幅水彩畫,畫面上描繪的是中國大運河邊的某座風光秀麗的城市。這幅畫出自215年前一個英國訪華使團中的畫師之手。  簡?馬戛爾尼是《泰晤士報》北京分社社長,中文名字叫做馬珍,目前正著手寫一本傳記,而傳記的主角正好與這幅畫有關。1793年,正是傳記中的主角奉英皇之命,率領第一個訪華團來到北京,要求平等通商,但卻因為不肯給乾隆皇帝下跪而遭到了拒絕。自此,兩個國家之間的歷史發生了徹底的改變。這個主角的名字叫做喬治?馬戛爾尼,他是馬珍的先祖。而馬珍收到的畫,正印證了他們在中國的行程。   儘管早在十歲之前,就已經從父親口中知道些許這位先祖出訪中國的故事,但是,直到馬珍來到中國,她對這段歷史了解的並不比別人多。原因很簡單,這次出使始終不被英國史學家所重視,從小學到大學,馬珍都無法從正規的教育途徑了解這段歷史的內情。   而當馬珍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她卻立刻感知到這件事的重大意義——自己每天都在報道的中國,正是從1793年那次關閉大門後,徹底與世界隔絕的。而對這件事理解越多,也越能夠明白現今中國發生的一切。為此,她開始一點點努力收集有關喬治?馬戛爾尼的素材,期望通過家族史的寫作讓人更多地了解這段歷史,也更多地了解中國的現實。   扯不斷的中國緣      馬珍的童年是在馬來西亞的沙巴州度過的。那裡不僅風光秀麗,充滿迷人的熱帶風情,同時也是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和歐洲人混居的地方,各種文化在此碰撞交融。上個世紀30年代,馬珍的父親——約翰?漢斯?馬戛爾尼受雇於英屬東印度公司,來到這裡擔任政府官員。   起初,因為不懂漢語,他與當地人幾乎沒有什麼往來。然而,大批華僑聚居於此,作為殖民地官員,他終究免不了與華人打交道。但由於忙於政務,他一直沒有機會靜下心來學習漢語,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英國軍隊在東南亞徹底戰敗,他才得以實現這個願望。   1942年,日本佔領馬來西亞,約翰?漢斯?馬戛爾尼被關進沙撈越州的戰俘集中營。在集中營里,他與同囚的一位英國牧師交往甚密,並從他那裡學會了客家話。1945年8月,日本戰敗,約翰?漢斯?馬戛爾尼重獲自由,隨即回到沙巴州繼續擔任政府官員直至1968年返回英國。   沙巴州的華僑多為客家人,學會了客家話的約翰與華人的交往日漸頻繁。幼年的馬珍常常看到許多華人朋友到家中來做客,父親操著女兒完全聽不懂的客家話和朋友們愉快地聊天。   馬珍的家緊靠大海,父親時常指著無邊的南中國海告訴女兒,海的另一面是一個東方大國——中國,自己的先祖馬戛爾尼就是大英帝國首次派往中國的外交大臣。但是對於這次出訪,父親並沒有提供太多的細節。   約翰?漢斯?馬戛爾尼可能是繼喬治?馬戛爾尼之後,馬戛爾尼家族與中國最接近的人。但他卻從沒有來過中國。1968年,約翰?漢斯?馬戛爾尼回國後,在大學裡講授中國歷史與文化,他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學習一些中國文化。   那時候,馬珍剛剛十歲,但生性叛逆的她一度拒斥了父親給自己安排的一切。沒有細節,沒人重視,除了馬戛爾尼家族的人,沒有人再對這段訪華歷程感興趣,馬珍甚至開始厭煩父親的老生常談,對父親熱衷的中國文化也表現出本能的反感與敵視。若無意外,這段本不完整的家族記憶將會被馬珍徹底遺忘。   然而,事情總是物極必反,到了高中時代,父親的影響突然顯現出來,馬珍潛意識中的中國元素開始復甦,她慢慢迷上了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她開始看更多有關中國的書,了解更多有關中國的知識,最後,她考入了杜倫大學漢學系。   1985年,馬珍以美國合眾社記者的身份來到中國,在時隔近200年之後,她終於踏上了自己的先祖曾經來過的土地。相比於先祖喬治?馬戛爾尼來說,馬珍的中國之行算得上順利。那時候,中國的國門已經再一次打開,中國嘗試著和世界上所有國家進行廣泛的貿易,而那正是喬治?馬戛爾尼未能做到的。出使中國      1792年9月25日,喬治?馬戛爾尼率領龐大的外交使團由英國朴茨茅斯啟航,目標直指萬里之遙的中國,他將開創東西方兩個大國正式交往的歷史。   馬戛爾尼啟航時,近乎瘋狂的「中國熱」在歐洲已經風行百年。在一百多年的「中國熱」期間,歐洲社會各界熱衷於模仿中國的藝術風格和生活習俗,以致形成一種被稱為「漢風」(Chinoiserie)的時尚。這種時尚直接導致了絲綢、瓷器、茶葉等中國商品的大量湧入。這也讓當時從事中歐貿易的商人們大發橫財。到1692年時,成立不過90年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贏利總額已超過1億法鎊。巨大的商業利益強烈地吸引著日漸強大的大英帝國。   此時的大英帝國已然是西方世界的惟一霸主。104年前,她摧毀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14年前,剛剛結束的第三次英荷戰爭中,她又徹底擊敗了17世紀的海上霸主荷蘭;而唯一可以與之抗衡的法國正身陷大革命的漩渦而無力自拔。   更重要的是,以蒸汽機的使用為標誌的工業革命已經在這個國家如火如荼地展開,一個日益強大的工業文明正在大西洋上冉冉升起。機器大生產帶來了產品的極大化,大英帝國急需為廉價而優質的英國商品尋求足夠廣闊的海外市場。他們把目光投向了超過全球人口三分之一,被歐洲人視為遍地黃金的大清帝國。   而此時,正處於「康乾盛世」之末的大清帝國,儘管國富民窮,難掩垂垂老態卻依然實力強大。乾隆皇帝開始全面推行的閉關鎖國政策,使西方各國只能通過遠離絲綢、茶葉和瓷器原產地的廣州一處進行貿易。這無形中增加了歐洲商人的貿易成本,同時也大大限制了雙邊貿易的規模。因此,英國商人急於打開福建和江浙等地的市場,一方面便於絲綢、茶葉和陶瓷的採購,另一方面也便於把廉價的英國商品銷往富庶的江南地區。   1787年,也就是馬戛爾尼訪華前五年,英王喬治三世為解決中英貿易中的阻礙,曾派遣查爾斯?喀塞卡特(Charles Catheart)為大使前往中國。遺憾的是,喀塞卡特在訪華途中因病去世,計劃中的貿易談判中途夭折。四年後,在英國商界的強烈要求下,喬治三世決定再次向中國派遣大規模的使團,目的仍是打開中國市場。   喬治三世之所以會選擇馬戛爾尼,是因為他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曾先後任大英帝國駐俄公使、加勒比總督和馬德拉斯總督。儘管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憑藉以往的經驗和此前對中國的了解,馬戛爾尼還是對完成使命充滿了期待。   馬戛爾尼的出使是在誤會中開始的。英國方面託詞是為乾隆皇帝八十壽辰賀壽而派出的使團,自然被中國政府視為來華覲見乾隆皇帝的貢使,而實際卻是代表英王來華進行貿易談判的正式使團。   不願下跪的先祖      經過將近一年的長途旅行,馬戛爾尼到達了中國。在得知有英國使節不遠萬里前來祝壽的消息時,中國官員都非常高興,認為這是彰顯乾隆皇帝為萬國之主的大好時機。但在覲見禮節上,馬戛爾尼卻與中國官員發生的爭執。   這是一次著名的爭執,以至於後世不少史學家將中英兩國錯失平等貿易的機會歸咎於這次無謂的爭端。事情的緣起在於中國官員要求馬戛爾尼在覲見乾隆皇帝時,按照中國禮節實行三跪九叩之禮,但卻遭到了拒絕。馬戛爾尼只肯按照覲見英皇的禮節,即單膝跪地,親吻皇帝之手。中國官員一再強求,馬戛爾尼則回應如果中國使節願意赴英,對英皇實行三跪九叩,則自己也願意按照這個禮節實行。   在得知英國使節不肯施行跪叩之禮後,乾隆皇帝震怒,讓和珅斥責馬戛爾尼的狂妄無知。雙方由此產生了僵持。馬戛爾尼陷入了兩難之間,一方面作為征服了大半個世界的大英帝國使節,對這個閉關鎖國的東方帝王實行跪叩之禮,實在有損帝國的威儀,但自己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正是要建立貿易聯繫,如果因禮節問題功虧一簣,則是得不償失。   最後,馬戛爾尼做出了妥協,雙方達成協議:在第一次覲見的宴會上,馬戛爾尼對乾隆皇帝實行英國禮節,但去除親吻手背的程序。而在乾隆皇帝的「萬壽慶典」上,馬戛爾尼呈獻國書,並實行三跪九叩之禮。   禮節問題解決之後,1793年9月14日,馬戛爾尼在承德萬樹園得到乾隆皇帝的接見。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馬戛爾尼代表英皇向乾隆皇帝贈送了一批國禮,這其中包括了前膛槍、望遠鏡、地球儀、天體運行儀、鐘錶和一艘英國最先進的110門炮艦模型等等物品。   這次會見看上去頗為順利,賓主皆歡,馬戛爾尼不但參加了乾隆皇帝為之舉辦的宴會,而且還遊覽了承德避暑山莊。   但當馬戛爾尼後來向和珅提出兩國會談,商談貿易問題時,和珅卻避而不答。無奈之下,馬戛爾尼將自己的要求,書面呈達,要中國開放寧波、舟山、天津、廣州之中一地或數地作為貿易口岸,允許英國商人在華居住等條件。現在看上去,這些條件並非不可理喻,但對於鎖國已久的東方帝國來說,這卻是不可理喻的要求。乾隆皇帝對馬戛爾尼所提的要求以「皆不可行」斷然拒絕。在給英王喬治三世的回信中,他自信滿滿地寫道「天朝物產豐富,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瓷器、絲斤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需之物,是以加恩體恤,在澳門開設洋行,俾得日用有資,並沾余潤。今爾國使臣於定例之外多有陳乞,大乖仰體天朝加惠遠人撫育四夷之道,……念爾國僻居荒遠,間隔重瀛,於天朝體制原未諳悉,是以命大臣等向使臣等詳加開導,遣令回國。」   馬戛爾尼完全失去了和中國政府進行貿易談判的機會,在中國官員一再以天氣寒冷,不適合英使居住的暗示下,他無奈地踏上了回國的路途。   時隔23年,英國再度派遣阿美士德出使中國,這一次,阿美士德拒絕向嘉慶皇帝行三跪九叩禮,旋即遭到驅逐。又過了23年,當林則徐虎門銷煙以後,英國議會曾就是否向中國開戰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曾經作為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使團成員的托馬斯?斯當東毫不猶豫地支持開戰,他的理由是:中國聽不懂自由貿易的語言,只聽得懂炮艦的語言。   於是,在馬戛爾尼訪華近半個世紀的時候,戰敗的中國被迫簽訂了近代中國第一個不平等條約《中英南京條約》,馬戛爾尼和平談判未能完成的使命,終於通過堅船利炮實現了。於是,鴉片戰爭被載入中英兩國的歷史,而馬戛爾尼訪華卻成為塵封的記憶。   彌補斷裂的歷史      自1985年來到中國後,馬珍一直呆在中國,她先後服務於合眾社、路透社,2005年轉投《泰晤士報》,擔任北京分社社長,成為外國駐華媒體人中最著名的「中國通」。   馬珍的到來恰逢其時,此時的中國大陸正在經歷著盛況空前的思想解放和對外開放,大量的西方歷史文化讀物被譯介到中國,以西方發達國家為參照的近代化逐漸被中國人所理解和接受,人們開始放下民族主義的視角,嘗試著以近代化的眼光來重新審視自己的近代史。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二百年前的馬戛爾尼訪華事件被視為西方工業文明與東方農業文明的第一次正面對話,從而引起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們的高度重視。   到了公元2000年前後,隨著中學歷史教科書把乾隆皇帝接見馬戛爾尼的史實寫入歷史,以及多部專著的相繼面市,馬戛爾尼訪華成為中國人熱議的話題。身處北京的馬珍也在中國人的反思中漸漸感受到它非同尋常的歷史意義。   作為馬戛爾尼的後代,馬珍意識到自己有責任完善這段被塵封了兩個世紀的歷史,無論是馬戛爾尼本人還是這個家族的歷史。於是,撰寫一部關於馬戛爾尼及其家族的著作被列入了馬珍2008年的工作計劃。   儘管已經有不少介紹馬戛爾尼訪華事件的著作,但當馬珍試圖清晰地描繪馬戛爾尼的身世和經歷時,她才深刻地感受到了什麼是破碎的記憶。   事實上,終生忙於政務的馬戛爾尼本人並無子嗣,今天的馬戛爾尼後裔,包括馬珍本人都來自馬戛爾尼的外侄女——他收養了自己的外侄女,條件是侄女婿必須改姓馬戛爾尼。   馬戛爾尼雖然因功勛卓著而成為貴族,但他的後代卻未能繼承這份榮譽,因此馬戛爾尼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家族都默默無聞,即使馬珍和她的父親也沒能獲得貴族頭銜。長時間的家道中落,使馬戛爾尼家族淡出了英國人的視野,而向無編修家譜傳統的英國社會更無法記錄下馬戛爾尼家族準確的代繼傳承。   另一個不利的因素在於英國根深蒂固的長子繼承製,作為幼子,馬珍的祖父沒能繼承下任何祖先的遺產,只能到教堂做起了牧師。這樣的家族傳承使馬珍手中完全沒有先祖馬戛爾尼的任何實物或手稿。   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要完成這部家族史的確是非常的不易。儘管如此,馬珍也不願以文學的手法來彌補這種缺憾,身為記者的她清楚地知道歷史容不得虛構與想像。為了最大程度地還原這段歷史,馬珍委託一位英國歷史學家幫助自己搜集一切可能的歷史資料,她坦承「搞歷史研究並不是我的強項,因此我必須求助歷史學家」。   對於即將落筆的馬戛爾尼傳記,馬珍表現得十分坦率:「我知道這段歷史有著嚴重的缺憾,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不知道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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