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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劉易斯到瓊斯:興奮劑是飛人毒藥?

對榮譽的熱烈追逐、名利雙收的慾望激蕩,以及國家利益、集體榮譽等意識形態幌子下的欺騙和誘使,幾十年來,一批批運動員相繼倒在興奮劑檢測下

 

有考場的地方就有作弊者,這話套用到競技體育中恐怕也同樣適用。

美國百米女飛人馬里昂·瓊斯,上月站在美國聯邦地方法院的法庭上淚流滿面,承認自己曾服用過類固醇藥物,並宣布退役。她的律師同時證實,瓊斯已經歸還了她在悉尼奧運會上獲得的3枚金牌和2枚銅牌。除此之外,她或許還將面臨追加兩年的禁賽和6個月的牢獄之災,最終的審判結果要到明年1月方見分曉。

瓊斯是在母親的鼓勵下站出來承認這一切的,母親始終冷靜地站在她身後,手放在瓊斯因哽咽而顫抖的肩膀上。

「我撒謊了,所以你們完全有理由對我生氣。我讓我的家人失望,讓我的國家失望,也讓我自己失望了。」為了完整地說出這些話,瓊斯不得不多次停頓下來,她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顫抖過,「站在這裡,站在你們的面前,我真的感到非常地羞愧。我背叛了你們的信任。」 「一句『我非常抱歉』,根本不足以彌補我帶給你們的傷害和痛苦。」

陳述完畢,瓊斯的媽媽只輕聲說了一句,「做得好。」她們隨即坐上一輛黑色轎車離開法庭,全程沒有回答任何提問。

 

金牌繳給誰?

實際上,瓊斯交出金牌讓國際奧委會陷入了另一個尷尬境地:按照規定,2000年悉尼奧運會女子100米的金牌將轉而授予當時獲得銀牌的選手——希臘女子短跑選手塔努,而頗具諷刺意義的是,塔努曾經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前逃避檢查,並且變相導演了車禍避開三次尿檢,從而被禁賽兩年。因此很快有媒體建議:重新搜集塔努涉嫌禁藥的證據。否則,一個證實了的「藥罐子」被剝奪的金牌,轉而授予另一個具重大嫌疑的「藥罐子」,這是正義還是滑稽?

這枚舉棋不定的金牌,讓我們回憶起幾年之前,約翰遜與劉易斯的那場金牌之爭。

約翰遜、漢城、興奮劑,19年前,這三個詞被牢牢釘在奧林匹克的「恥辱柱」上。當時的加拿大短跑名將本·約翰遜在百米賽跑中跑出了9秒79的輝煌成績,那始終是奧運會上跑得最快的紀錄,但可惜的是,也是一個被興奮劑玷污的紀錄。這個成績最終宣布作廢,約翰遜已經到手的金牌也不得不拱手讓給銀牌得主劉易斯。

風水輪流轉,幾年以後,曾經一臉正義到處聲討約翰遜的卡爾·劉易斯,也被扯進了興奮劑醜聞,而在此之前,這位九枚奧運金牌得主一直被看作是田徑界的道德楷模。2003年4月24日,「最清白」的田壇奇才劉易斯終於承認,自己曾經服用過禁藥,他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前的三次檢測均呈陽性,但最終還是被美國奧委會網開一面,代表美國前往漢城。消息曝光以後,已經被逐出田徑界的約翰遜興奮不已,立即發表聲明,要起訴美國奧委會,並要求劉易斯交出男子百米金牌。

狗咬人不是新聞,狗咬狗卻咬出了新聞。兩名體壇名宿在這場恩怨中的角色都不高尚,都有那麼點「狗咬狗」的意思。劉易斯不但沒有心虛理虧,反而態度強硬:「真是太可笑了!我才不會理他的茬呢。我在田徑賽場上跑了18年,現在已經退役5年了,他們居然還想著來抓我的小辮子,我絕不會交出金牌的。」

劉易斯認為,約翰遜如果要起訴,當時有幾百名運動員「屁股上都不幹凈」,「難道他準備挨個起訴這幾百人嗎?這愚蠢透頂!」 「我真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圍繞一件討論不出結果的事情爭論不休。每個運動員都有作弊的時候,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這有什麼可說的?」

約翰遜同樣忿忿不平,他痛恨自己在任何場合都被單獨拿來批判,痛恨自己的名字永遠與「興奮劑」並列著被提起,「我做錯了什麼?我又沒有殺人放火,只不過是個跑得比較快的人,而且我也為此自豪。」10多年來,約翰遜始終生活在一個矛盾中:一方面,他不承認自己服用了興奮劑,至今仍為「9秒79」驕傲;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在那麼多人服用興奮劑時,他也只能隨波逐流。這項運動從未「乾淨」過,只是他運氣不好,別人佔有了光榮,他卻承受了恥辱。「他們都逃脫過,憑什麼我到現在還是這種事情的靶子!」

確實,如果我們羅列那些已知或涉嫌作弊者,這將是一份長長的名單,其中包括眾多體壇名人:「蒙哥馬利、加特林、亨特、錢伯斯、喬伊娜、丹尼斯·米歇爾、傑羅梅·楊……」如果劉易斯和約翰遜之輩所言不虛,那競技體育的根本意義將再次接受審視,體育人的信用和尊嚴都將再次面臨拷問。

 

滴在舌頭上的「營養葯」

「興奮劑」Dope一詞,來源於南非黑人方言中一種具強壯功能的酒,另一說是起源於荷蘭語Dop。原指能刺激人體神經系統,使人產生興奮從而提高機能狀態的藥物。後泛指為提高競技能力而使用的、能暫時性改變身體條件和精神狀態的藥物和技術。   

使用興奮劑不僅損害奧林匹克精神,破壞運動競賽的公平原則,而且嚴重危害運動員身體健康。但一些藥品機構為了獲取高額利潤,不惜花重金研製可以避免被檢驗出的藥品。1968年反興奮劑運動剛開始時,國際奧委會規定的違禁藥物只有四大類,隨後為了應對藥物技術的升級而逐漸增加,目前已經達到七大類:刺激劑、麻醉止痛劑、合成代謝類固醇、beta阻滯劑、利尿劑、肽激素及類似物、血液興奮劑。有些運動員常常在教練的勸說下,不知情地服用下這些藥物。

馬里昂·瓊斯就在給親友的一封懺悔信中這樣寫道:「1999年,我的教練格拉漢姆給了我一些增補營養的食物,其中有一樣被他特別稱為『亞麻籽油』的東西。他建議我將亞麻籽油滴在舌頭上然後服用下去,以補充營養。誰知道,他是在毀掉我的職業生涯,而這對他自己卻沒有什麼損害。

「2001年,我注意到我的身體有些變化,很難恢復到我先前的水平。

「2003年,聯邦機構因為巴爾科實驗室醜聞審訊了我。當聯邦機構向我展示這種物質時,我驚呆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曾經服用這種物品達兩年之久。我完全清醒了,自己服用過違禁藥品,但我向聯邦機構撒了謊。」

瓊斯寫這封信向親友懺悔,其出發點是「我愛你們,你們完全有權利從我這裡得到消息,而不是從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或《今日美國》」。她坦白說:她撒謊是出於驚慌,她想說謊以求保護她的教練,保護她自己,此外,她更想拚命保留住那些曾經付出巨大努力後所獲得的碩果。

瓊斯的第一任丈夫是美國男子鉛球冠軍亨特,兩人在最初相識以後,亨特很快成為了她的男朋友兼教練。不久,亨特被查出使用了興奮劑,人們很自然地把懷疑的目光也投向瓊斯,不過瓊斯予以了堅決的否認,美國一些媒體也為瓊斯大聲疾呼辯解。美國民眾對這位有著甜美兔牙笑容的女飛人一向抱有好感,這使得瓊斯得以保存下了雅典奧運會的獎牌和榮譽。

進入瓊斯生活的第二個男人是美國短跑明星、世界男子百米冠軍蒙哥馬利,這對美國跑得最快的男女曾經育有一子,被美國老百姓戲稱為「速度寶寶(Speed Boy)」。可是好景不長,蒙哥馬利也曝出了興奮劑醜聞,但這一次瓊斯仍然堅持,她沒有涉入其中。

在她的「謊言錄音帶」中,她的謊言聽起來始終堅定誠懇、擲地有聲。2004年2月,瓊斯接受英國《每日鏡報》採訪時說:「我沒做任何錯事,我沒什麼可感到緊張的,我知道我是清白的。」同年4月,她又對美國NBC電視台說:「我去雅典是要拿五塊金牌的。我從未服用過興奮劑,將來也絕對不會。我有天賦,我不需要服藥。」

瓊斯在她的自傳里,用整整一頁的加大號的紅色大寫字母寫道:「我一直相當堅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我反對興奮劑。過去我從未使用過興奮劑,將來也不會。」人們常常用「白紙黑字」來表明寫下的話無從更改,如今這血淋淋的白紙套紅大字,彷彿恥辱的瘡疤,不知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黑人女子情何以堪?

 

個體選擇與國家意志

在西方國度,個體的一切選擇都與信用度掛鉤起來,人們對作弊的人只有一個統一的頭銜——「撒謊者」。在信用社會裡,「撒謊者」三個字就代表一種終極的否定,信用的破產往往會伴隨著收入的破產。在瓊斯的謊言浮出水面之後,她馬上失去了每年100萬美元以上的贊助合約,禁賽期間缺席了5次大獎賽,損失大約30萬美元。在被判支付前教練24萬美元的訓練費及律師費後,這位美國第一個田徑百萬富婆的賬戶上僅剩2000美元,她在北卡羅來納的一棟價值250萬美元的豪宅因欠款被銀行收回,她的兩項不動產,其中包括她母親的住宅,也被迫出售……美國法院最終認定並宣告:瓊斯破產。

對於已經32歲、被迫宣布退役的瓊斯來說,想要東山再起非常困難。她在法院陳述後黯然離去,連一向苛刻的美國媒體也不免為她痛灑了一輪同情之淚。

沒人願意傷害自己的健康,賭博自己的所有,但在興奮劑帶來的巨大利益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地「視功名如糞土」?逃脫成就光榮,落網蒙受恥辱,在這條不成功則成仁的鋼絲上,不知有多少人戰戰兢兢地走過。但問題是,競技體育中一個又一個優秀的天才運動員相繼落馬,難道真只是出於個體的貪婪與軟弱?他們的背後,似乎總有一些影影綽綽推波助瀾的機構,總有一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制度。

劉易斯事件讓美國奧委會被推上了質疑的前台,2000年,被解除職務的美國奧委會興奮劑委員會主任韋德·埃克索姆主動向《體育畫報》提供了自己掌握的長達3萬頁的文件,其核心內容是: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至2000年悉尼奧運會期間,美國運動員在包括興奮劑和類固醇等違禁藥物的檢測中出現了100多例陽性,但美國奧委會依然許可其中的大部分人蔘賽,其中有19人還奪得了獎牌。卡爾·劉易斯就是其中之一。

根據埃克索姆提供的文件,劉易斯和美國加州聖摩尼卡田徑俱樂部的隊友迪勞奇以及赫德都被查出服用了同一種違禁藥物:麻黃素。而劉易斯在上訴中告訴美國奧委會,他是在進行感冒治療——這是葯檢呈陽性案例中經常會出現的藉口,這樣的解釋客觀上也給了美國奧委會一個「台階」。劉易斯同時承認,他在那期間正使用一種含有中國草藥麻黃的補品,其中的活性成分就是麻黃素。結果,劉易斯順利參加了比賽,並獲得了100米和跳遠金牌,他的對手本·約翰遜卻因葯檢不合格而被剝奪了成績,並受到禁賽的嚴厲處罰。

約翰遜的代理人莫里斯對《悉尼先驅晨報》表示,美國奧委會的官員都應該坐牢!莫里斯憤憤不平地說:「這是典型的腐敗行為!我們早就知道劉易斯在服用興奮劑,但他一直生活在光環之下,這全都是因為美國奧委會在庇護他。」

在醜聞暴露之前,劉易斯一直被美國人視作民族英雄,埃克索姆的幾頁報告使他的生活發生了巨變,而美國奧委會將遭受的衝擊則更為巨大。美國一向對前東德、俄羅斯、加拿大等國家的「禁藥問題」指手畫腳,結果在經歷過領導層危機、大規模裁員和鹽湖城冬奧會受賄醜聞後,美國奧委會面臨的一項最新工作是:「合理」解釋一個跨世紀的謊言。

雖然國際奧委會表示,和劉易斯當年一樣,他們也能給100多例葯檢陽性案例提供合理的解釋,但是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衷心相信類似的解釋?這些解釋,是不是比謊言,更加刺痛人們的良心與靈魂?

 

「撒謊者」還是「受害者」?

同樣,在德國偶然發現的前東德情報顯示:在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東德政府為了所謂的「國家榮譽」,曾有系統地、大規模地讓運動員服用違禁藥物,這一舉措甚至經過了當時最高領導人的同意。曾經有人對東德女運動員的粗大嗓門和魁梧身材提出質疑,但由於當時的檢測設備落後,東德又十分注意防範和躲避葯檢,使得大規模服藥一直延續到八十年代中期才終止。

英國廣播公司最新報道稱:前東德在大約1 萬名男女運動員身上有系統地使用禁藥,其中最年輕的選手只有10歲。在這段時間,東德體育「輝煌之極」——人口僅有1700萬的國家一舉成為世界體育強國。 報道說,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期間,東德特工在奧運村外面秘密設立運動員醫療中心,表面上為東德運動員治療傷痛,實則繼續為運動員提供違禁藥物。奧運會結束後,他們秘密地往附近的河裡傾倒了大約十箱針頭、針管和藥物等。

前歐洲女子鉛球冠軍海蒂·克蕾格因服用過量的類固醇導致性別異化,不得不進行變性手術。1982年,海蒂16歲時就在教練的授意下服用了所謂的「維生素」藍色藥丸。1986 年她登上了歐洲田徑錦標賽冠軍的領獎台。而大賽前夕短短的一個半月,她服用了1000毫克的類固醇藥物,這原本是她一年指定的劑量,她的運動生涯也因此過早夭折。隨後,海蒂慢慢發現自己的喉結日益突出,臉上的汗毛又粗又長。這使得她心理大受影響,一度曾打算自殺,無奈之下接受變性手術,改名為安德魯。他說,有他這樣遭遇的人實際上很多。

另一位運動員凱瑟琳說:「像我一樣,絕大多數的運動員從來都沒有享受到榮譽的光環,就悄無聲息地退役,忍受疾病的折磨。」凱瑟琳6歲時拿了一個游泳冠軍,因而被當作有前途的選手培養。在藥物的催化下,11歲時,凱瑟琳已經能做近百個俯卧撐,舉起近35 公斤的東西。但因傷過早退役的她現在要忍受呼吸困難、肺部腫大、上肢疼痛等疾病的摧殘,連幾公斤重的東西也拎不起來。

前東德的案例比較極端,但它真實地折射出了競技體育中可能存在的虛榮與黑暗,只要有興奮劑的存在,奧林匹克精神就永遠是一句空話。德國聯邦政府很快撥款200萬歐元作為援助基金,致力於為前東德服用興奮劑的運動員提供援助,索取賠償。這一舉動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若產生集體興奮劑事件的大環境不除,「撒謊者」有時或許也同時是「受害者」。

【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9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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