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富裕到貧窮的最後一公里

公司年會,同事們朗讀了一首自創的詩。在一片喧鬧歡騰觥籌交錯的氛圍里,這首詩打動了我。幾個姑娘小伙念的,這幾句尤其難忘:「我要睡的很晚,我要起的很早,你見過凌晨4點的紐約么,我見過凌晨4點北京的星星。從地鐵15號線,倒8號線,再倒10號線,從燕山到水清,從燕郊到陶然亭,早上7:00的打卡聲,是我擠地鐵時積攢的熱情。」恰好前天聽一個同事說,「不管掙多少錢,一旦擠入地鐵,就毫無尊嚴」,另一個同事附和說,對,好像有的國家專門有女生車廂。

 

時光荏苒,我卻意識不到自己四十五歲的年齡。因為意識不到,就不覺得自己已經比單位很多同事大上了二十歲。又因為沒有孩子,更意識不到那些更年輕一點的,如果我大學一畢業就結婚生子,可能已經是我兒子閨女輩兒的。由於缺乏年齡差異的概念,看到他們為生活折腰,我不會居高臨下地認為他們正處在努力的年齡本應揮鞭奮蹄,而是心疼他們,盼他們活得容易一些,別那麼辛苦。

 

這個國家曾經有不同的理想。那時不圖富貴,強調平等。比如,我小時候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很牛,說話語速很快,一股本地人身上的勁兒。好在當時北京城裡的外地人還不多,還沒有對北京人說話嘴裡含著個棗、聽不清楚的抱怨。我表姐就是售票員,性子急,脾氣躁,像她一樣,我們家親戚都是普通百姓。我大姨濃眉大眼,心地善良,在兒童醫院對面的副食店賣菜;我小舅東北插隊後回城,腿腳落下了殘疾,推著修皮鞋的小車,天天坐展覽路馬路邊給人修鞋。那時候,沒有人說他們是臭賣票的、臭賣菜的、臭修鞋的,事實上,這些工作我都認真思考過,認為長大了是可以做的。如果我是公車賣票的,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去那些從城裡到郊區往返的車,這樣每天都可以看見喜歡的大山;如果我賣菜,在冬天,我只希望除了大白菜我還可以賣點別的,否則會略感單調;修鞋,更是一件很牛的事,大街上有那麼多雙皮鞋在行走,這是多大的市場,絕對餓不死。我還可以一邊修鞋,一邊聽話匣子里的評書。另外,我小舅特別聰明,什麼都會修,一直是我最崇拜的人。掌握了修鞋的技術也許只是開始,我還想學習修收音機、洗衣機、冰箱、彩電什麼的。每周末親戚聚會,我媽領著我從東新開衚衕坐111/107/105路到動物園倒15路到展覽路我姥姥家,聽著一屋子親戚高談闊論,從家談到國,我都樂在其中,覺得他們很棒。晚上回家的時候,常在東新開衚衕口的副食店大白菜堆附近看見一個精神有點異常的傻子,念念叨叨,看見我叫小弟弟,就連他,我媽也會拉住我手說,他是個傻哥哥,但別笑話人家。

 

那時的北京是平起平坐的,是安靜平和的,公共汽車開起來可以很快,像個狂奔的甲殼長蟲;平房多,樹多,那些衚衕就卧在裡面,悶聲不響,猜不出盡頭,學會騎車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騎出各衚衕看看「外面的世界」。當然身邊也有有錢人,可是他們都低調,藏起來的樣子。我的好朋友家有錢,他們家房子一般,但進去以後別有洞天。一是他爸爸床頭摞著很多很多本外國小說,都是特別厚的那種,大仲馬小仲馬等,都特別貴的書;二是他家最裡面那個屋子,居然有個小浴缸,我還在裡面泡過澡,想想那可是在遙遠的81年82年。他們還有一個有錢人的跡象,就是愛下館子,飯館裡的菜太好吃了。另一個同學家也有錢,住在一個有點淺的院子,一戶小平房,屋後有個桑葉樹,他們家居然有冰箱!後來聽爸媽說,他家是華僑。那時的北京,靜到天氣可以壓倒一切。窮人們為數眾多,在衚衕里晃晃悠悠,路燈底下下棋打牌,官人富人卻大隱於市,並不出來嘚瑟。報紙上常出現的,無非是那些需要我們熱愛的領導人,加在一起也沒有幾個,宮闈之內的事情,離百姓好像又遠也近,說起來高深莫測,但又像大家族父母吵架、兄弟分家。

 

我經歷過的,今天看來,是另外一種社會形態。這種形態恰好發生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日子,人生就像衚衕里的楊樹春天掉下來「毛毛蟲」、秋天灑下黃葉剝出樹根拔勁兒那麼自然。大家都消停。但現在,年輕人要走很遠的路上班,要合租破爛吧唧的房子,要掙錢還房貸,要找到存身立命的依靠;他們還要聽很多言論鼓噪,雖然那些話救不了年輕人,也無助於這個國家。而我也還搞不清楚現在的一切,甚至養成了自閉的習慣。我只想有愛的貓,愛的人,只想讀書,寫文章。最重要的是,我使勁堵上耳朵,完全不想聽你們說的那些,抗拒一切形式的說教,即使它包裹著感人的外衣。而每當自己說教,也都措辭謹慎,掏心掏肺,以真誠換得對方的理解,怕人說裝逼。

 

對於物質,我也受那個社會形態的控制,怕窮,但對富無法感同身受,想富,又缺乏十足的動力。小時候,我媽概括過一切婆媳矛盾都源自於窮,後來我發現每一代人定義窮的具象是不一樣的。你愛一個人,從物質上來講,要使用被愛者的角度。我爸媽住在一個小兩居室里,家裡東西很多,擠得轉不開身。我爸還保留著我爺爺留下的很笨重的小柜子,可能算民國時期的組合櫃吧,我媽留著我姥姥的裝衣服的檀木大箱子。而那個我覺得紅了吧唧、怪怪的書桌以及放在陽台上已經百年不用的縫紉機,是爸媽結婚時的禮物,留下來,仍然擠靠在一起,應該是他們共同的默契。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我和我媽堵的氣就是,我長大以後的房間一定要比他們的整潔、乾淨。所以我在斷舍離方面做得不錯,扔,表現出我最大的堅定。當我的衣服換茬已經以兩年為單位,我媽媽還保留著我96年在國足干翻譯時的阿迪達斯,還每隔一段時間就對我說,兒子,那件羽絨服還挺乾淨呢,還可以穿呢。我說,媽,我要是穿上20年前的款式出去走一圈的話,人家還以為我是怪獸呢。對於愛我爸媽這件事,金錢並不是最重要的,想想那個分文不值的桌子就可以理解。這神奇地影響了我,造就了我看似相反但卻是完全一致的價值觀。舍小錢小物件時,我會對自己說,物質不重要;舍大物件時,我會想,也許有人可以拿到並受益;舍大錢時,我會暗自盤算,這個錢當初掙得就不義,命里就不該屬於我。於是,我養成了一些敗家的習慣,但怪得了誰呢?我長大的時代給了我很多,我從小受的教育是理想比金錢重要,我的理解是鐮刀斧頭的工人農民創造了國家,是最值得尊重的人,糞土當年萬戶侯。

 

這個看似富裕的地方變貧窮了。96年我剛工作時,還商量著買二環邊的房子,似乎一切幾年可及。現在即使購房,我一個四十多歲的公司高管,也多從四環考慮起,那些趴在城市中間的大house提也別提。我有時候想,到底是什麼人住在那裡?我的同事,沒房子的擔心房租價格,有房子的開始尋思小孩子教育,人到中年的要考慮三代人醫療,稍有基礎的想著創業、上市、財務自由。在這樣一個大環境里,發生多少畸形、扭曲的事,都不離奇。所以,每一次我都勸告年輕人,最好別把人生的目標定為發財,因為你富裕的速度趕不上最有錢人的腳步,結果,你還是窮的。

 

所以,我說懷念剛工作的1996年,是真心的。那時我騎自行車到積水潭地鐵站,衝上並不是特別擁擠的地鐵到崇文門,下地鐵坐80路公交到中國足協樓下,每個月發一次10斤雞蛋我摟在懷裡回家走出積水潭面對夕陽決定打個面的時,我真心快樂。每月掙800元給我媽400元我留400元買書吃飯館時,我真心快樂。我貧窮但滿足過,那是20年前;我富裕但仍然貧窮,就是現在吧。無論我內心發生了什麼改變,個人命運發生了什麼變遷,我都怪這個時代欺負了我。對不起,我就是這麼矯情。

 

所以,我勸年輕人可以追求財富,但要意識到財富的頑皮。這些錢會因為種種來來去去,除非徹底實現了財務自由,恐怕沒有一刻你會滿足。除了財富,我們必須擁有別的東西,這些東西給我們內心帶來安寧。比如你通過工作的平台,努力對別人好,然後別人給你認可和回報,你在內心裡獲得溫暖,感到自己存身於世的價值;比如你必須逼迫自己學習,無論什麼年齡,每一年都斬釘截鐵地獲得新技能,身體里積聚新力量,大腦里有了新內容。這個時代會給你空洞,那些網上奪取流量的爭吵、商家包裝精良的叫賣、處心積慮的收費項目,都會賺取你的靈魂;你一邊工作以及一邊在工作之路上看著的一切,可能只會給你一個空杯。每當你望向自己,卻只擁有完不成的計劃和目標,淪為自己單位老闆和其他單位老闆剝削的工具,你卻還要獻上崇拜和贊。

 

我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當然,我也會有一些懷疑。但我不懷疑的是,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那種方式也有幸福。貧窮和富裕太難界定,每往上爬一步並不一定帶來快樂,不要相信那支隱隱約約、高高在上的手,要相信自己,要給自己打氣。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和我單位里的年輕人都一樣,我們都在路上,苦樂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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