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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深紫的洞窟——張敞夜訪張愛玲先生

張敞(作家)

最近有編輯讓我評述一下張愛玲的劇本,我應承下來,卻還未動筆。也不知道如何寫起。在初秋的一個夜晚,靠在沙發上,我翻看著張愛玲先生寫的最後一本小說遺著《少帥》。書房屋頂上的燈,有點不大鮮明。兩個淺黃色皺紙的柱形筒燈扶搖出乳黃色的光暈,讓房間看上去像是遠船浮在黑夜的海上。看著看著,我竟至漸漸睡著了。


窗外有月亮,也應該是張愛玲《金鎖記》裡面那樣的,「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書本從手上滑了下去。我一下子驚醒了過來。坐直了,環顧四周,這裡好像不再是我的屋子,而是一個「深紫的洞窟」。是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寫過的,當邵之雍(胡蘭成)誇獎九莉(張愛玲)的房間,「我去過好些講究的地方,都不及這裡」時,九莉說她最想要的那種「深紫的洞窟」。


如她早期的小說——深紫、嫩黃、淺紅、粉白,「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斷乎是帶刺激性」。她是到了晚年,尤其是賴雅1967年去世後到1995年,她閉門寫作,居無定所,孤獨終老後,才連房間到文字都素樸如《紅樓夢》中薛寶釵住的蘅蕪苑,「起居室猶如雪洞一般」,天道還於自然。

客廳——張愛玲早期小說的氣質

然而這還只是客廳,我站起身來,想去看,近處的一個圓桌上擠滿了茶具,茶具極精緻,等我走到圓桌前,低頭髮現旁邊還有茶和點心。難道是周瘦鵑記錄過的,招待過他的牛酪紅茶和甜咸西點?那個茶具的把手內側,有一些小字,不離近了斷斷看不清,我伸手小心翼翼執起一隻,才發現是張愛玲小說的名字。手裡這一隻,卻正是寫著張愛玲年輕時自己認為的最喜歡的小說《年輕的時候》,再看旁邊的兩隻,一個寫著三個字,一個四個,分明是「傾城之戀」和「金鎖記」。另外的不消說,自然還有其他小說的篇名,比如《紅玫瑰與白玫瑰》,、《花凋》。《連環套》也許是最遠處的那隻?然而我沒有再撿起來看。


茶盤的旁邊,有煙盤,還有一小碗檸檬皮切絲燉黑棗。不過只有一個小洋鐵筒引起我的注意,那是湖綠色的小梳打餅乾桶。這不是《小團圓》作品裡,張愛玲寫過的那個母親喜歡,卻和姑姑推辭的那個嗎?終究是還在這裡。盒蓋上也寫著兩個字:「流言」。


張愛玲散文集的名字印在盒蓋上,好像封住了一餅乾桶的上海風流,它們在桶里交戰,左衝右突,可是出不來。這又像當年上海的惶惶,使人想起胡蘭成在張愛玲公寓六層的陽台上和她說的話:「來日時局要翻。」而張愛玲也說過:「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我想了想,不禁忽然笑出聲來,哪有一個作家惡俗到把自己的名字印在茶具、餅乾桶上的,真的分明是做夢,是我的譫妄症發作。


客廳看得到兩個門,緊閉著,不知道裡面會不會有人。一概也是無聲息。那兩扇門一扇藍中有紫,一扇紫中發出灰淡,雖然亦是乾淨挺立,可是透出不一樣的情緒——雖然都是傷感。相比這間客廳,我真不願意推門而入,這間客廳里,紫色中仍有瑩白粉紅的杯盤,淡綠的餅乾桶,乳色的冰箱,一面圓鏡子如放大的滿月一樣,照著整個房間。我從中可以看到我自己的影子。鏡中的我是平時在書房的樣子,隱形眼鏡已經摘掉,戴著細邊的暗綠色的近視鏡。模樣有點好笑,可是神情是在這個房子里的畢恭畢敬。我對視了自己一眼,覺得萬籟俱寂,又好像整個歷史從我身邊轟隆隆而過——這該是1943年、1944年的,張愛玲風頭最勁的上海。


我彷彿聽到一點聲音,就可以跳起來。然而在這樣的轟隆隆中,也並沒有跳起來。


我是要給編輯寫一篇關於張愛玲的電影劇本的文章的,怎麼被引到了這裡?我曾經分析過《不了情》這部電影。我的開頭是:「張愛玲極愛看電影,比如她弟弟張子靜說,她曾經在杭州遊玩時,看到報紙上談瑛主演《風》的廣告,竟連夜返回,一連看了兩場。她也應算是最早的影評人之一,散文集《張看》里的《鴉片戰爭》、《婆媳之間》、《借銀燈》、《銀宮就學記》……等都是有獨到見解的文章。」


是啊,我應該還按照這樣的開頭寫一篇,講講她的劇本和小說風格不同就是了,怎麼要把她整個的公寓、舊物、人生歷史全部看一遍?這豈不是自討苦吃嗎?不過我只這樣想了兩秒鐘,忽然就說服了自己。


宗白華先生有言:「有價值之藝術,必表現個性,不能用科學方法研究之。……美學家欲研究此層,只能用直觀與描寫方法,不能用科學方法,不能得普遍的概念或原理也。」


如果不把她人生的蒼涼結合她的作品,這樣的純理性分析又有什麼意思呢?滯重不堪、說些套話,大概也沒有人看。


而且,經過在客廳的檢視,我終於知道,這個公寓的顏色雖然變了,但仍是那個「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那個產生了文學史上的張愛玲的,她和姑姑同住,來往過張子靜、胡蘭成、桑弧的奇妙的地點,那個令全世界張迷仰望崇拜的地方——1936年建造的,鋼筋混凝土結構,東西走向,赭褐色與肉色的「愛林登公寓」(如今叫常德公寓)。


「愛林登」——果然命中注定是愛玲先生憑藉小說和散文一步登天的地方。

藍中帶紫的卧室——上海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時期

想到這裡,我不禁又抬眼看了一下剛才看過的兩個房門。我想如果是張愛玲有意引我來此,那「藍中帶紫」和「紫中帶灰」的,是不是分別意味著她在上海和在香港編劇的年代呢?


可是說起張愛玲對電影的喜愛,倒還在她寫小說、散文之前。據張子靜說,除了文學,張愛玲學生時代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影。


「在她的床頭,與小說並列的就是美國的電影雜誌,如《Moviestar》、《Sereenplay》等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著名演員主演的片子,她都愛看。如葛麗泰·嘉寶、蓓蒂·戴維斯、瓊·克勞馥、加利·古柏、克拉克·蓋博、秀蘭·鄧波兒、費雯麗等明星的片子,幾乎每部必看。中國的影星,喜歡阮玲玉、談瑛、陳燕燕、顧蘭君、上官雲珠、蔣天流、石揮、藍馬、趙丹等,他們演的片子,她也務必都看」。


17歲時,張愛玲發表了她第一篇影評《論卡通畫之前途》。其中說:「卡通畫是有它的新前途的。有一片廣漠的豐肥的新園地在等候著卡通畫家的開墾。未來的卡通畫決不僅僅是取悅兒童的無意識的娛樂。未來的卡通畫能夠反映真實的人生,發揚天才的思想,介紹偉大的探險新聞,灌輸有趣味的學識。」


距此文70年後的今天,這些都實現了吧?——可見她的眼光是多麼銳利。


我終於決定要去推一推那其中的一個門。那個藍中帶紫的門,那應該是上海編劇時期,雖然憂鬱,卻還有些紅色的底子。有些「餘韻」——雖然和胡蘭成在分手中,可也有和桑弧的感情在開始。


我輕輕用手觸了下那扇門,門關得很緊,四個手指尖絕對戳不開,我叩了一下,無人應。於是不得不用整個手掌貼上去。門的溫度也通過手掌傳過來,是一種冰涼的溫度,也是拒絕。這時我看到門的一邊的中部有一個西式的,方不方圓不圓的把手,不禁暗笑了一下自己,我竟然愚蠢至此。手握在上面,輕輕朝外側一旋,卡嗒一聲,門開了一條縫。有一縷光透出來。


推開門,可是也是無人。這一個房間里的陳設非常奇怪,一邊的擺設是老舊的,一邊的擺設卻非常伶俐俏皮。正如1947年,張愛玲在上海寫的兩個劇本。一個是悲劇,一個是喜劇。都是和桑弧。


《不了情》描寫的是女人愛情的不可得,《太太萬歲》描寫的是克己卻失敗的太太。在這個時期,正是她前往溫州探過自己最初的戀人,愛得最熱烈,後來被寫入《小團圓》的胡蘭成的時期,也是她剛剛認識了桑弧的時期。


她和導演桑弧的認識,是柯靈所介紹——然而柯靈正是那個在電車上用腿忽然夾住張愛玲的人。讓她覺得原來「漢奸妻,人人可戲。」《小團圓》里寫自己初與桑弧的見面,張愛玲也非常避讓。「燕山來了,含笑走來在她旁邊坐下,動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帶些誇張,她不僅想起電車上的荀樺,覺得來者不善,近於『樂得白撿個便宜』的態度,便淡笑著望到別處去了。」


張愛玲是一個善於把所有的生活細節都藝術提煉成作品的天才作家,《不了情》就是一個非常集中張愛玲的家庭認識和感情認識的作品。


它的劇情寫的是虞家茵和有婦之夫夏宗豫戀愛卻不能成就,最後虞家茵自動退出。


這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張愛玲生活的影子。夏宗豫大虞家茵10歲,而胡蘭成大張愛玲15歲,夏宗豫有一個生病而無法離婚的太太,胡蘭成此時雖落難溫州,卻先在武漢有了小周,後又有了范秀美。(據《小團圓》說,他在上海時還和一個日本婦人也有染。)


張愛玲也曾在《小團圓》和《少帥》里描寫兩人戀愛中隔著別人的心態。


「他拉著她的手往沙發走去。彷彿是長程,兩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線,讓他落後了幾步。她發現自己走在一列裹著頭的女性隊伍里。他的妻子以及別的人?但是她們對於她沒有身份。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們就是人類。」(《少帥》)


「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小團圓》)


可見張愛玲自視的尷尬——這是張愛玲和胡蘭成戀愛的經驗,在《不了情》中變成虞家茵的心理自況。


至於張愛玲從小受到父親張廷重和後母的虐待,後來她在編劇過程中,對這兩個人生角色多有諷刺,從《不了情》中也可以看出。電影中的虞家茵有一個邪惡、刁鑽、嬉皮笑臉、遊手好閒、想要吃女婿的父親。壞父親的形象,在同時期的《太太萬歲》和電懋時期的《六月新娘》中也出現過。而且她和夏宗豫結婚,勢必將成為一個後母,這是編劇張愛玲心理中又一個特別排斥的情節。如同後來她為電懋寫的完全的後母故事《小兒女》。


她曾在散文《私語》中說:「……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台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幹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把世界強行分為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的這一邊必定是不好的……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至於對白和情節的張愛玲性,自也不必多言,細節的鋪陳,戀人間的調情,都紮實、風味十足。關於夏宗豫對虞家茵名字的不自覺呼喚,更是可以以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的「民國女子」一章來對照。


「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當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後來,張愛玲因為很喜歡這個故事,又把她改編成《多少恨》。像電影男女主角的姓氏,虞和夏——最終什麼都沒有「餘下」。


《太太萬歲》是張愛玲在上海孤島時期的另一個作品。這部作品也充分體現了張愛玲的藝術觀和人生觀。張愛玲在不同的文章里提到的「浮雕的藝術」、「浮世的悲哀」、「浮世繪」,都是這個作品的格調。


在《太太萬歲題記》中,她說「我喜歡它像我喜歡街頭賣的鞋樣,白紙剪出的鏤空花樣,托在玫瑰紅的紙上,那些淺顯的圖案」。


在這篇文章里,也可以看出,張愛玲實在具備非常高超的藝術觀和哲學觀,比如她說:「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里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裡漣漪的花紋。」


這幾乎是和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抱持有同樣的價值取向。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里,也全部都是「日常」,是「普通人的悲歡」,是「一個日本家庭的潰敗」,沒有什麼傳奇和激烈的情節。


張愛玲引用的JohnGassner批評「OurTown」的話,「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我想小津安二郎也應該是極為同意的。


它們都是那種靜的戲劇。那種「戲的進行也應當像日光的移動,鎊鎊地從房間的這一個角落,照到那一個角落,簡直看不見它動,卻又是倏忽的。」


這兩部電影的劇本費共獲得三十萬元稿費。儘管張愛玲已無多少錢養活自己,但是她還是在給胡蘭成的分手信中,寄去了這筆錢。並告訴他:「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張愛玲就像她還自己母親的錢一樣,了斷了和胡蘭成的關係。甚至於在1947年的年中,她和姑姑也搬出了那個與胡蘭成發生了很多故事的愛林頓公寓。


張愛玲如晴天碧落,不願沾一點塵埃。她和胡蘭成也從此兩訖。


1975年12月10日,張愛玲在夏志清的信中談到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三十年不見,大家都老了——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復,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


後來,龔之方來為桑弧說項,讓他們結合,張愛玲搖頭三次,表示不可能,讓他不要再說。


《太太萬歲》非常成功賣座,在現在看來,這部電影甚至於不朽,它是中國影史上第一次用如此藝術流的手法塑造出一個中產階級中平凡的,在夫權和家庭之下,處處委曲求全的女性形象。然而張愛玲在上海卻沒有再編劇,自言桑弧的《哀樂中年》她也只是參與了一些意見,並不署名。


我想這可能和與她和桑弧的感情相關。也與整個大時代的背景,當革命來臨,勞苦大眾不再需要這種中產階級的趣味有關,他們需要的是那些激烈的,「時代紀念碑」一樣的,反應苦難和鬥爭的作品,張愛玲志不在此,自然也就沒有用武之地。


1952年年中,張愛玲去了香港。彼時,她的弟弟去上海姑姑處找她,她的姑姑說:「你的姊姊已經走了。」就把門關上了。張子靜走下樓忍不住哭起來,他看到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想起姐姐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決不穿的。


那也是他和姐姐在上海的永訣……(未完,明日待續

來源:張敞文藝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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