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她寫了一生，也寫了自己的一生

有人說，書名正是反諷，因為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男豬腳中狀元，三妻四妾其樂融融的大團圓結局，而本書中的男主人公卻是狼狽不堪逃亡者，身邊的女人紛紛離去，所以名之以「小團圓」，表示 「非大團圓」的意思。

作為張愛玲後期最親密的友人，本書寫作的全程知情人、鼓動者，他的話應該是不錯的。

但也可以做另一種解釋。

六十年代，張愛玲在美國寫成英文自傳體小說《雷峰塔》與《易經》，分別講述自己的童年少年時期，還有在港大的求學經歷。而《小團圓》則是從小時候一直寫到成年，可謂是最全面的自傳，自傳的團圓。

《小團圓》是一本需要多看幾遍的書，這麼說吧，來回看個五六遍不嫌多。

有人覺得《小團圓》少了以往張文中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張愛玲味兒，沒有她以前的文章好看。

這是沒有吮到它的骨髓。

年青時代，張文以繁複的細節和鮮明的意向取勝，令人一看就覺驚艷。

而中年以降的張愛玲，不再炫技不再追求讀者的滿堂彩。就象一鑊子湯，面上看不到漂浮著的鮑參翅肚，但是細細品味，方知已煉化入味，覺出無比的濃郁來。

並非才盡，文中撩人的句子仍是信手拈來，比如：

「下大雨了…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不是不能也，不為也。

為她贏得盛名的《金鎖記》《傾城之戀》，如艷麗蕩漾的金碧山水，而《小團圓》則是滿篇枯到飛白的筆致，用大量細節，堆砌出一幅枯瘦山水，又把這畫割成無數碎片而呈上的一盒拼圖。

一路細細碎碎，波瀾不驚，最終豁然拼合成形，那圖像卻是很震撼的。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當九莉把金子奉給母親蕊秋，當九莉和之雍在公寓決別，曾經欲仙欲死的情人卻是各種「穢褻」的窘迫，你終將覺察到隱藏在清淡筆觸下的巨大戲劇性，「轟」的一聲——扎心了。

無數綿密的細節，千里伏線，線索密織卻不顯凌亂。

把一個七寶樓台拆得碎又拼得攏，只有大高手才做得到。

在導讀中我曾把《小團圓》比作九層妖塔，確實，這本結構複雜的書，每一層都隱隱閃耀著恐怖的光芒。

首先，所有人都不完美，都有可怕的一面。

母親濫交男朋友，姑姑搞不倫之戀，父親遺棄兒女，丈夫逼著妻子談論情人… …

每個人身上都帶有瘋狂因子，都是帶病生存。

角角落落潛伏著各種陰暗的秘密。

九林可能是蕊秋出軌義大利教師的結果，雲志則是養子，是寡母買來保全財產的一個詭計。

而且，每一段關係都不能細看，即使表面上多麼美好。

一起留洋，看上去情比金堅的姑嫂，卻因小姑子挪用大筆金錢差點反目；父親毒打姐姐，弟弟卻寫信說姐姐是家門之恥；閨密之間的宮心計；有師友之誼的名作家原來有所企圖… …

作者本人的化身九莉，就更不討人喜歡，總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別人」，讓人心裡直寒上來。

細究此書的背景，也讓人心裡發毛——如果不是因為宋淇的提醒，這本書在七十年代就會發表，那麼當時還健在的姑姑、弟弟，以及文藝界等等眾多相關人士都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雖說披著小說的外衣，但讀者誰不把它當自傳看？

張愛玲可真下得了手啊！

換個角度看，它卻是一種誠實。

世間種種，原本就善惡交織。

看到九莉對集郵男邵之雍絕望後怒起殺心的一段：「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 …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恐怕不少人要心有戚戚焉笑出聲來的；九莉母女之間的對抗對眾多宣稱「父母皆禍害」的男生女生來說也並不陌生；對好友小心計的清醒認識，更可以說是人生獨立的必修課了。

張愛玲只不過把它掰開，揉碎到分子級別給你看。

讀第一遍，只覺滿世界都是拔涼拔涼的——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

有時這種冷是有意為之，比如對九莉作品發表後的情況，不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是有意壓著寫，只說並不怎麼受歡迎，有點象PS中的消飽和，和全文的蒼涼底色更配。

但再讀幾遍，也隱隱有暖意透出。

姑姑對自己的相知，陽台上三人小談話中「有種氣氛非常好」，在舅舅家度過的髒亂而快樂的時光，母親那有點僵硬卻是真金白銀的付出，傭人們對幼小九莉的悉心維護… …

甚至在結尾處，九莉對傷她最深的兩個人也終是釋然的。

對自己向母親的復仇，她不乏懺悔之意，結尾處的夢也是和邵之雍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就象演員用身體演戲，張愛玲用類自傳文字表現人世的複雜。

寫這本書時，賴雅已經去世，生活並不算富裕，但是張愛玲已經體驗過理想的婚姻愛情，又有宋淇夫婦等赤誠的朋友，以及廣大張迷給她以無私的支持。

她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百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我無意給張愛玲扣一個雞湯式的辯解，比如「幾十年後，終於用文字和解」，「真實才是作家最大的善意」之類。

只能說不管你贊成不贊成，張愛玲的內心就是這樣的，她強大到足以選擇這種敘事方式，無善亦無惡

雖忍受著眾多的蚤子，人生仍可以是一襲華美的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