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野花(三)
周末放學時,天下著大雨,我送二蘭的兒子回家。
二蘭很高興,執意挽留,只得在她家吃了飯。她認真的說:「難得你來俺家,和你說說話心裡舒服,心裡敞亮,有點兒什麼都想給你說,說到哪兒是哪兒,不想(忌)那麼多。」
我想,既是這樣,那就找個話題聊會兒,哪能吃了飯就站起來走人呢,
二蘭問起我下鄉的事,我說:「六五年我初中畢業,沒能升學,是因為父親的右派問題,(這是個忌諱,)我們班七八個人呢,都是家庭父母有問題的原因。學校和街道辦事處結合起來,動員我們下鄉。他們明言:不下鄉就永遠不安排工作。一群幹部和街道積極分子輪班坐我家動員嘮叨,攪得我全家天天不得安生。怎麼辦,我心想,家裡那麼困難,繼續讓家裡養著,我已十七歲,混哪兒算哪兒得了~一咬牙:下~和我一樣,那幾個同學差不多都來了。」
「那時你們坐著大卡車,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我就想:這些學生真光榮~看個個笑得~」
「那時傻里吧唧的,腦子暈暈乎乎,只會傻笑。可就是哭也來不及了,戶口、糧食關係都遷出了。」我笑著說:「這是當權者一貫的把戲:逼得你走投無路只得同意後,再讓你寫個申請書,然後披紅戴花,鑼鼓喧天的把「自願的」、「光榮的」、滿肚子情緒的你送到鄉下受苦。」
「原來是這樣,說這話惹你傷心了。」
「沒事兒,既來之則安之,可要讓安家落戶,誰也不幹~」
「那你們知青還刷大標語「紮根農村幹革命,」「和貧下中農相結合」幹啥,」
「那他媽的是賣膏藥~」我感到失口,趕緊說:「看我,嘴不幹凈了,對不起~刷標語那幾個人差不多走完了,唱高調的是他們,急急回城的還是他們~」
「唉~你們是學生,在家裡時有父母伺候著,啥都不愁。來到這兒卻連肚子都填不飽,還要天天下地,真難為你們了」。
我笑了笑:「沒啥~要說幹活我們不怕,可有的事就讓我們受不了。那一年夏天,我們宿舍不知咋地染了臭蟲,那床的木頭縫裡、牆縫裡,房樑上到處都是綠豆般大小的臭蟲,咬死人~我們只得睡在院子里,颳風下雨沒法睡,就到處找睡的地方。治又治不了,一瓶敵敵畏用的精光也不行,大家傷透了腦筋,嘗盡了苦頭。我一怒之下把正在打葯治稻螟蟲的噴粉器背了來,挑了兩擔水,把屋內牆壁房樑上下左右潑了個透濕,用噴粉器上上下下狂噴一氣,那3%的可濕性六六六粉毒著呢,然後關門閉窗一星期,才治住了臭蟲。」
「咱們這裡的衛生太差,你們城裡人肯定受不了。你們染過虱子嗎,」
「別提了」我接著說:「那年冬天我們隊去王村做河工挖河,因工程規模巨大,俺隊分配的任務就多,女知青也去了十多個人。安排住宿時,我們二十多個男人就睡在當地村子的兩間破草房裡,有老社員(知青對同村農民的稱呼)有知青,打地鋪,人挨人,這樣倒挺暖和,只是我們知青都染了一身虱子。
我們隊長孬著呢,他讓男女倆人一輛小推車(獨輪木推車),讓女的在前面拉,男的在後面推,詭笑著說:男人看著女人的屁股跑得快,出活兒。那是冬天,穿得厚,一幹活,身上就起燥出汗,衣服裡面粘濟濟的,身上的虱子大概也熱得受不了了,紛紛活動起來,它們不知道它一活動我們更受不了,尤其是咯吱窩和褲襠里,又粘又熱又癢,是重災區,咯吱窩好說,隨癢隨撓,可是褲襠呢,撓吧,身邊有女伴兒,不方便,不撓吧,又癢的厲害」。
我突然把話停了下來。
「咋不說了,接著往下說呀~」二蘭笑著說。
「下面的話不好講,不方便說,算了吧。」
1/3頁「有啥不方便的~我一老娘兒們,只管講~」
「那好吧,我接著講:我正干著活,騰不出手來,就一會兒偷空撓兩下,一會兒抽空撓兩下,還得兩眼瞅著女伴兒,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才能撓。真有一種尷尬甚至犯罪的感覺:若是平時大街上,旁邊走一姑娘,你緊跟人家後面,一會兒撓撓褲襠,一會兒撓撓褲襠,警察不把你抓起來才怪呢,標準的流氓~唉~沒辦法~誰知越撓越癢,越癢就越想撓。別的地方好說,唯有褲襠那地方,那玩意兒它反應靈敏,機警異常,哪能直撓它呢,可手不由己,直想摸那地方,它癢啊,哎~同時心裡慶幸:多虧是冬天,穿得厚,要是夏天,褲襠前面支起那麼高,別說幹活,怕是連路都走不成了~」
再看二蘭,已咯咯咯的笑的靠在桌子上,捂著嘴,紅著臉,兩眼淚。
「虱子那東西真是讓人討厭,染上容易除去難,一個月後從河工回來,累的要命卻不敢往床上躺,生怕再染到自己床上,我們幾個知青就去找了口大鐵鍋,在屋裡燒了鍋開水,當即把帶回的被褥拆了,全身衣服扒了個精光,扔進大鍋煮了起來。又哆里哆嗦的擦洗了個澡,心想這下可沒事了。誰知第二天,唉~頭上和下面褲襠里還癢。頭髮好辦,我立即找剃頭匠推了個精光,可下頭呢,人家剃頭匠可不管,那老頭倔得很,雙份錢(兩毛錢)人家也不幹,只怕是傳出去壞了名頭,砸了飯碗,你想,要是人們知道了這事,誰還找他剃頭呢,當時天寒地凍,凍得人縮手縮腳的,這可咋辦,我只有肥皂,也只薄薄的一塊兒,真是犯了愁,心想徹底清除下面的虱子決非易事:一不敢開水燙,二不敢農藥噴,地形又複雜,搜捕更不易,看來只有痛下狠手,來他個斬草除根了。就去找了把剃鬚刀,把下面也給剃了個乾乾淨淨。再低頭一看,哈~乾淨倒是乾淨了,只是那小東西模樣怪怪的,讓人好笑,那草莽英雄咋轉眼就成了光桿司令了呢,」
二蘭笑得兩眼淚水,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別說了,我要??死過去了??」
荒唐年月荒唐人,荒唐人做荒唐事。直到若干年後,還覺的此事荒唐異常。想一想,都是貧窮鬧的,若是有錢,何致如此,
二蘭笑得腰身發軟,粉臉泛紅,腮掛淚珠,如出水芙蓉。
她漸漸的緩了過來,淚花閃閃的笑著說:「司令大哥,你們可真荒唐~」
我說:「你覺得事情荒唐吧,其實那年月,荒唐事多著呢~下面荒唐,上面更荒唐,左邊荒唐,右邊也荒唐,不僅大人荒唐,連小孩子也荒唐,再給你講個荒唐的真人真事。」
「我們知青組裡各人的家庭情況不一樣,像我,家裡就窮一些,那我平時的生活就艱苦了許多,衣服總是穿了補,補了穿,牙刷一年一把,毛快掉光了還不捨得扔,牙膏用完後,總要用桿麵杖或瓶子把牙膏皮擀一下,再用幾天。回家要錢總覺得張不開嘴,唉~五尺高的男人咋這麼沒成色呢~說到這兒就覺得心裡難受,誰叫咱是知青呢,」
「有一回我從家裡回來,一進宿舍,就把新買的一雙嶄新的解放鞋放到床下的架子上,一隻剛啟封只用了一次的牙膏放到窗檯的牙缸里。哦~我記得很清楚,是「紅衛」牌牙膏,兩毛錢一支。這可是我呲著臉皮向我姐要錢買的,心想又能維持幾個月,還蠻高興。隨後有事就出門而去,誰知一頓飯工夫回來就出事了。
我們宿舍是從不鎖門的,原因是老社員常來串門。三間大草房全部貫通,地方寬綽,小孩子也愛跑來跑去的。再者,知青們也窮的可憐,沒啥可丟的。那天我辦完事一路小曲兒回到宿舍,就見幾個小男孩在屋裡玩,都才四五歲,因常逗他們玩,也沒在意。卻忽然看見一個牙膏皮扔在我床上,我拿起一看,這不是我的「紅衛」牙膏嗎,咋可癟了,是我的嗎,抬頭看窗檯,已沒了牙膏。我問孩子們說:誰動我的牙膏了,一個大點的孩子指著其他孩子說:是他們吃了。另一個孩子頂撞說:你也吃了~啊,我大吃一驚,這??,唉~一股酸楚湧上心頭。只見一個最小的孩子兩眼直直的看著我,眼神怯怯的,像是怕我責備他,我一把拉過他摟在懷裡,兩眼噙淚的說:傻孩子,那是牙膏呀,怎麼能吃呢,」
「靜下心來想一想,真為這裡的孩子難過。像他們這樣的年齡,城裡的孩子都在幼兒園,
2/3頁在手風琴的伴奏下用稚嫩的嗓音唱著歌,揮舞著胖胖的小手愉快的跳著舞,他們是祖國的花朵,他們絕不吃牙膏。
可憐的孩子~讓人心裡隱隱作痛~
事後我一刷牙才明白:那牙膏不但細膩,還直甜~沒有任何其他味,咋不引得孩子吃它~真是價廉沒好貨。
唉~一切都怨牙膏,孩子們沒責任,我也沒責任,誰都沒責任??這樣想不就輕鬆了嗎,」
我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二蘭坐在那兒,兩眼看著地面,不說一句話。
她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或許受慣了貧窮,看得多了,熟視無睹,情緒的反應就沒我強烈。真難想像,倘若在這裡安家落戶,許多年後,我是否會變得和她一樣漠然呢,
我們住著破草房,卻喜歡「身居茅屋,放眼世界」; 我們餓著肚子,卻相信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後,發誓要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並且堅定地相信: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他自己。
好笑么,可悲~
為了緩和空氣,我笑笑說:「二蘭,別難過,『糧食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她撲哧一聲笑了:「都怪你~一會兒讓人哭,一會兒讓人笑的。」
「生活就是這樣,有苦有樂才踏實,記住:沒有一直樂的日子,可也沒有一直苦的日子,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請相信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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