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面子,他竟失去一個國家|文藝犯·銳見
皇帝的面子
聶作平
甲申年春,李自成在西安稱王,爾後,大軍勢如破竹,直逼京師。非常令人不解的是,崇禎在李自成包圍京師之前,差不多等於放棄了有效抵抗,僅僅依靠幾支士氣不振的殘兵敗將和宮裡臨時拼湊的一群太監坐守孤城。
――這樣的部隊能抵擋得住在血雨腥風中衝鋒陷陣多年的農民軍嗎?崇禎不會不明白這麼淺顯的道理。可他仍然義無返顧地選擇了與他的首都共存亡,在京城陷落的前夜絕望自殺。崇禎走出如此臭棋,在於他是一個要面子的皇帝。死要面子活遭罪,這句鄙鄉罵人的俗語,用在崇禎身上,再恰當不過。
崇禎最好的選擇無疑是南遷。明末農民軍活動的主要省份包括陝西、山西、河南、湖北、安徽和四川等北方及中西部地區,至於長江以南的浙江、福建、江蘇一帶則基本未受大的衝擊。此外,南京還有一套自永樂時代便保留下來的政府機構,其目的就是為了一旦京師有變,南京可以迅速成為備份。崇禎有過南遷的設想沒有呢?有的。他的設想為什麼沒變成現實呢?那是他擔心自己的面子受損。
甲申年正月初三,當人心動蕩的北京城還沉浸在節日營造的歡快假象中時,左中允(左中允為管理東宮事務的詹事府屬官,正六品,相當於今天的副廳級幹部)李明睿被崇禎召到德政殿議事。崇禎問李明睿有沒有行之有效的緊急措施以應變,李明睿要求崇禎屏去左右,低聲提出了放棄京師遷都南京的策略。
崇禎不是沒考慮過南遷。得解釋一句,所謂南遷,當然也就是事實上的棄城逃跑,但官方的體面說法是南狩,也就是皇帝到南方去打獵。從書面上看,和逃跑沒有半點關聯。不過,儘管有官方的體面說法,但崇禎知道再怎麼說南遷都不是一件體面的、聖君可以乾的事情。他是一個虛榮自負的君主,怎麼肯如此狼狽地南遷呢?
南遷――逃跑也好,到南方打獵也罷,於他而言,都等於承認他繼位十幾年來的勵精圖治完全是瞎扯淡。但心靈深處,他也明白只有南遷這條路才能苟延大明殘喘。聽罷李明睿的意見,崇禎故作姿態地說:「這件事太重大了,還是不要輕易提。」
李明睿繼續勸說了一番,崇禎這才說出心裡話:「我是想這樣做,只是無人贊襄,所以推遲到現在。你的意見與朕一樣,但外邊諸臣不從,怎麼辦?」接著又說,「這件事情非常重大,你一定要保密,萬萬不能泄漏出去了,否則我就要重重地辦你。」
當天中午,崇禎第二次召見李明睿,似乎想繼續研究遷都之策,但李明睿可能以為聖意已決,就沒再提此事,崇禎當然不肯先提這沒面子的事,也閉口不談。到了晚上,崇禎終於忍不住,第三次召見李明睿,仔細詢問南遷的具體操作細節,李明睿一一作了解答。
李明睿還勸崇禎把內帑拿出來作兵餉,並警告說:「若中途不足,區處甚難」,吝嗇的崇禎想把這筆費用算到國家財政頭上,李明睿明確表示國家財政拿不出錢,「皇上為宗廟社稷計,決而行之。」崇禎終於完全同意,兩人一直談到二更方散。
然而問題出來了:既然崇禎已經有預謀地和李明睿安排了南遷,為何遲遲不見行動,直到京師城破呢?
最根本的糾結在於,好面子的崇禎始終不肯把遷都之事由他本人提出來開會討論,他希望由大臣們主動建議,然後他出面否定,大臣們再固請,他才「不得已」地遷都。這樣,他就有機會不去背負丟掉首都的罪責。
然而,大臣們早就看穿了崇禎的伎倆,如果這時公然提議遷都,日後萬一追究放棄首都的職責,既然皇上是反對遷都的,那固請遷都的大臣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嗎?在大明江山和自家性命跟前,沒人願意選擇空洞的前者。
為了讓大臣們固請,自己才不得不遷都的想法付諸行動,崇禎召見了首輔(也就是實際上的首相)陳演,要求這位重臣站出來承擔遷都的責任。他告訴陳演:「此事要先生擔一擔」。可陳演這種官場油子平時忠君報國喊得比山響,真到了要兌現的時候,卻比泥鰍還滑。
好幾次朝議時,崇禎一再暗示陳演站出來請求遷都,陳演卻裝聾作啞,絕口不提。崇禎氣得大罵:「朕要作,先生偏不要作。」最後,只好把陳演罷官了事――這時候被罷官簡直是一樁幸事,京師業已淪為一座風雨飄搖,一夕數驚的危城。
既然由皇帝出面主持大規模的遷都,已由於崇禎的要面子和重臣們的要命根子而流產,崇禎只得做出一副要與江山社稷共存亡,誓死守衛首都的慷慨樣。但是,另一個問題又來了:如果崇禎真的決意殉國,他肯定希望在他死後,他的江山和後代還能延續,這樣,他就應該讓他的三個兒子離開即將成為地獄的京師。
事實上,甲申年二月,左都御史(監察部部長)李邦華已經提出建議:由崇禎堅守京師,太子南行南京應變。然而這卻是崇禎最不願意接受的方案:一旦照此方案執行,太子和一幫大臣可以安全而體面地撤退到南京,他卻必須死守京師,最終以身殉國。李邦華竟然明說:「在皇上惟有堅持效死勿去之議」。
看來,李邦華把崇禎礙於面子不肯南遷,誤認為皇上是真的要在京師死磕下去。崇禎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得對李邦華的建議回應說,「朕經營天下十幾年尚不能濟事,哥兒們孩子家做得甚事?先生們早講戰守之策,此外不必再言。」於是乎,遷都南京和太子南巡兩套方案均無疾而終。除了困守京師,坐以待斃,崇禎無路可走。與此同時,崇禎的死要面子客觀上也讓他的兒子們為他殉葬。
申申年三月十八日,這時距崇禎自殺已不到二十四小時。這時,崇禎竟意外地又獲得了一個死裡逃生的機會。可惜的是,這個機會同樣被他眼睜睜地扔掉了。其原因,仍然是他無法丟下皇帝的面子。
這天上午,一個叫杜勛的人在城外叫嚷著要守軍用繩子把他吊進城裡,他有重要事情向崇禎彙報。守城的太監和一些將領都認識杜勛,此人原是宮中總管太監,頗受崇禎重用,此前派往山西監軍,後來在大同投降了李自成。
杜勛會有什麼重要事情彙報呢?崇禎彷彿看到了一線生機。和崇禎一起接見杜勛的,是內閣大學士(相當於副首相)魏藻德。杜勛沒有對他投降李自成的叛逆行徑作任何解釋或者表示一番禮節上的悔恨,反而「盛言李闖人馬強眾。」
原來,杜勛是來給李自成當說客的,他向崇禎轉達了李自成提出的議和條件:割西北地區給李自成,「分國而王」,並犒賞軍費一百萬。如是,李自成就帶兵退往河南。據說李自成還表示,如果一旦封他為王,他願意為朝廷掃平其它農民軍,甚至幫助抵抗滿清。
李自成提出這樣的議和條件,有些令人不解。他的數十萬久經沙場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京師的易手和大明的滅亡只是朝夕之間的事,他為什麼要提出如此便宜崇禎的議和呢?歸根結底,在於李自成從骨子裡對即將要推翻的這個已有兩百多年歷史的王朝心存疑懼――不是疑懼無法推翻,而是對推翻它缺少充分的正義性。潛意識裡,他仍把自己當成和政府作對的流寇,如果能通過高層次的招安裂土封王,也算功德圓滿。
對李自成提出的分國而王並勞軍的議和條件,崇禎怦然心動。然而,崇禎之所以為崇禎,就在於他是一個好面子慕虛榮到了極值的人,他不能容忍一個被他目為反賊的人和他討價還價,乃至被迫訂立城下之盟。然而李自成的主動議和卻又是一個不可複製的機會。於是,崇禎把同意議和的球踢給了魏藻德,希望由他來「說服」自己。他對魏說:「此議如何?現在事情已經危在旦夕了,你就說句話定了吧。」
但是,魏藻德這隻官場老狐狸卻不願擔當與反賊議和的風險――崇禎十數年來對朝廷重臣的翻臉不認人,想必給魏藻德留下了深刻而可怕的印象。他對崇禎急切的問話竟默然不答,只是不斷鞠躬。崇禎著急了,從龍椅上站起身,又接連幾次徵求魏藻德的意見,但魏藻德自始至終像個木頭人,一聲不吭。崇禎只得無可奈何地告訴杜勛,「我另有旨意,你回去吧。」杜勛剛出門,暴怒而失望的崇禎一把將龍椅推翻在地。
哪怕命懸旦夕之間,崇禎也不肯答應對手提出的相當優惠的議和條件,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崇禎的人生觀里,和反賊議和,或是給予反賊任何方式的同情,都與他高貴的皇室血統和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份相悖――與此相似的還有多年以來與滿清戰和不定的首鼠兩端。
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就這樣被崇禎輕易扔掉了。他始終不能扔掉的,是自己的面子。為了面子,他只得在三月十八日最後的晚餐後遣散兒子,砍殺女兒,逼死妻妾,並在景山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弔死。三百多年過去了,這棵弔死過末代皇帝的歪脖子樹文革中被砍伐,後來原地另栽了一株替代品,供遊人指指點點。而在崇禎留下的遺書中,他繼續為自己的誤國害已強作粉飾,他堅持認為,自己不是亡國之君,而是大臣們誤國。
這個故事說明:
第一,俗話說,「剝樹莫剝皮,傷人莫傷面」。在中國,臉面是一種昂貴的易脆品。為了面子,尋常百姓不惜一擲千金或流血五步,而皇帝則不惜與三百年江山一同走進墳墓。所以,在此友情提醒:面子太貴,敬請理性消費。
第二,一個反覆無常的上司,要想讓手下人在關鍵時刻給自己背黑鍋擔風險,比牽著一頭駱駝穿過針眼兒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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