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轉型陣痛與中國角色

阿拉伯轉型陣痛與中國角色

  —訪中國中東學會副會長、《阿拉伯世界研究》主編朱威烈

  文|本刊記者|陳統奎 發自上海

  今春以來,阿拉伯多國政治動蕩經久未歇,9月下旬寧夏回族自治區卻成功舉辦了第二屆中國—阿拉伯國家經貿論壇,22個阿盟成員國悉數派高階代表團與會,凸顯中阿關係熱絡的一面。近日,就此番阿拉伯變革的動因、潛在影響及中國的相關角色等問題,本刊記者走訪了中國阿拉伯研究的重鎮——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求教於所長朱威烈教授。

  「社會轉型期的陣痛」

  《南風窗》:2011年可謂阿拉伯變革年,您如何估計這場變革的深度、廣度?歷史上有類似的變革潮嗎?

  朱威烈:這次中東的變局,應該是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標誌性事件,不僅觸動了處於伊斯蘭世界核心地位的幾個阿拉伯國家,而且波及整個伊斯蘭文明體系。伊斯蘭會議組織1969年成立,到今年6月28日在哈薩克開會改名為伊斯蘭合作組織,現有成員國57個,人口10多億,因此對它的影響是個全球性的問題。

  回頭看,阿拉伯世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納賽爾革命、伊拉克革命、葉門革命等,出現了一個民族主義浪潮,很多國家獨立,或擺脫殖民統治,或推翻封建王朝,最後一個是利比亞革命,1969年卡扎菲推翻了伊德里斯王朝,成立了利比亞大民眾國。第二波政治浪潮發生在1970年代,就是1967年第三次阿以戰爭之後,伊斯蘭的復興主義抬頭了,標誌性的事件就是1979年霍梅尼革命,巴列維王朝被推翻了,成立了伊朗伊斯蘭共和國。

  最近這次,是第三波浪潮,從突尼西亞開始到埃及到葉門到利比亞到敘利亞,波及面非常廣闊,從來沒見過。性質也不是反對外來侵略,而是內部的民主、民生等問題。根本問題是政經領域的發展模式還沒有確定下來,導致社會貧富差距懸殊,管理方面弊病叢生,大眾對伊斯蘭價值觀的認知產生了分歧,主流的意識形態無法建立。所謂的變革就是針對這些問題來的。

  在過去,中東國家往往把所有的國內問題都推在外因上,歸咎於以色列佔領、美國侵略等等,而不是自己想辦法往前走。現代化建設進程,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後跟上了,阿拉伯國家、伊斯蘭國家沒跟上,所以當前這個轉型,從群眾運動到武裝起義多種表現形式,反映的都是民眾要求改變現狀,讓本國跟上經濟全球化所形成的現代化建設進程。當地媒體以「艱難的分娩」來形容,我則稱之為「社會轉型期的陣痛」,轉過去不是一帆風順,要付出代價。

  《南風窗》:相比其他地區,阿拉伯世界更容易給人以「亂世」的感覺,這是為什麼呢?

  朱威烈:第一是因為國家多,現在的熱點問題都在這些國家身上,比如說利比亞的戰爭從3月份開始到現在有半年多了,卡扎菲還沒抓到,敘利亞的問題又出現了,葉門的問題也沒解決,一個接著一個。埃及從年初解放廣場事件(當地人稱「1·25革命」)到現在,也還在進行對穆巴拉克的審判,在準備議會選舉;巴勒斯坦也在申請加入聯合國。熱點問題都產生在這個地區,矛盾集中,各種各樣的問題多,使大家有這麼一個印象其實也不奇怪。

  再有就是平民的正常生活受衝擊。無論「突尼西亞革命」那樣的和平方式,還是利比亞朝野加北約的軍事手段,抑或葉門恐怖主義組織的渾水摸魚,總會造成民眾或多或少的損失,從而給人以「亂世」的感覺。

  多面,難於一統

  《南風窗》:阿拉伯富國里,卡達、阿聯酋似乎走的是開明專制路線,貿易、金融、媒體、體育,都搞得風生水起。相反,沙特遭人非議的地方就比較多,像女性權利、選舉權等等,但沙特與美英關係又特別好,是否就因為這點它才缺乏改革動力?

  朱威烈:我不太願意用專制、民主等概念將國家分類,只能比較它們的對外開放程度怎麼樣。包括沙特,我差不多每年都去,沙特這幾年變化很大,現在的阿卜杜拉國王提出了對話觀、和平觀,也提出了一個接受異己觀——不是只跟穆斯林來往,我也要接受他者,更加寬容、更加開放。當然,伊斯蘭的兩大聖地都在沙特,它又是伊斯蘭教的誕生地,就此而言它的宗教色彩比較濃,最後平息巴林事件時它是領頭的。

  像卡達跟阿聯酋,開放度就高一些,特別是阿聯酋的迪拜,想打造成海灣的香港。卡達現在也動作頻頻,包括爭取世界盃足球賽,爭取奧運會,希望成為海灣的國際會展中心。卡達大概七八十萬人口,卡達國籍的人不到30萬,如果不算巴基斯坦、印度、斯里蘭卡、菲律賓等外籍勞工的話,它的人均GDP肯定要超過10萬美元了。卡達是小國想辦大外交,小國想做國際中心。這一次打利比亞,卡達是最積極的國家之一,派飛機,而且人都進去了。卡達的半島電視台也是非常活躍。

  這些海灣君主國的富裕程度超過了一般的國家,而且都是遜尼派掌權,但現在中東特別是海灣地區出現了有7000多萬人的伊朗什葉派政權,還有3000多萬人的伊拉克什葉派政權,這兩個政權加在一起,以什葉派主控,對沙特來講壓力比較大——地緣政治的壓力,包括宗教格局上的壓力。沙特跟美國很早就是盟國,現在也是相互倚重。不能簡單說改革就得由外部推動,沙特的改革開放是漸進性的,它大多數的出色精英都是留歐、留美的,人數還相當多,各個部都有,它也在考慮用一些女性的高級官員,但是精英們在改革問題上很慎重。

  《南風窗》:以前有些國家曾夢想阿拉伯統一,但在看到伊拉克侵略科威特的例子後才發現此路危險,現在還有人提阿拉伯統一事業嗎?

  朱威烈:阿拉伯統一是阿拉伯民族追求的一個理想,有這樣的研究中心,也有名義上的阿拉伯聯盟,從理念上來講他們不會放棄,但要變成現實得考慮多方面因素。譬如產油國、勞務輸出國資源怎麼整合,君主制、共和制怎麼溝通,怎麼融合,包括卡扎菲之前一會兒想跟埃及聯合,一會兒想跟突尼西亞聯合,他也做過很多嘗試,但總體來說比較困難,主客觀條件都還不具備。

  阿拉伯國家曾在1998年提出建立「大阿拉伯市場」,互免關稅,有決議了,但是講得多,做得少。相比之下,6個阿拉伯君主國在1981年組建的海灣合作委員會,在安全、貿易上合作都比較多,不過,其一直想建立的統一貨幣「海灣第納爾」,到現在也沒實現。

  北非被多方垂涎

  《南風窗》:阿盟前後兩任秘書長都是埃及人,但該組織受沙特等海灣國家影響大,卡扎菲在阿盟不得志,很多年前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非洲,這次利比亞戰後,北非馬格里布國家會否重新唯阿盟馬首是瞻?

  朱威烈:阿盟的秘書長由埃及人擔任,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阿盟的總部就放在埃及,在解放廣場旁邊,我都去過。埃及的納賽爾之後,阿拉伯世界群雄並列,始終沒有定下來到底誰能領導群雄。卡扎菲總想當阿拉伯世界的頭,因此他跟沙特國王、跟已故約旦國王的關係就很緊張,跟埃及的關係也緊張,甚至有一度他跟巴解主席阿拉法特的關係也緊張。

  阿盟的議程設置,很少談到北非怎麼辦,比較多的是關注伊拉克、巴勒斯坦。在這種情況下,卡扎菲就轉向了,就要把「非統」變成「非盟」,然後就想當「非盟」的頭。卡扎菲對奧運會、世博會等等都沒有興趣,他就對「非盟」有興趣,他給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國家援助,所以好多國家都歡迎卡扎菲逃亡到它們那兒。利比亞反對派推翻卡扎菲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卡扎菲把太多的資源放到援助其他非洲國家上了,而本國的民生沒有得到及時的關照。反對派們還有一句話叫:「利比亞成名的人物就是卡扎菲一人。」整個的宣傳機器只宣傳卡扎菲一個人,當然他的身邊人、利比亞的知識界,都不高興。

  北非這些國家,不管卡扎菲在不在台上,肯定還要參加阿盟。西北非有個馬格里布組織,一共是5個國家:利比亞、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茅利塔尼亞。過去利比亞駐華大使離職時我問他回去以後搞什麼工作,他說去阿拉伯馬格里布工作,我說這個組織好像睡著了。睡著了,就是它沒有作為,阿拉伯世界有三大組織,一個阿盟,一個海合會,一個馬格里布聯盟,這個馬格里布聯盟相對來講比較弱,沒有影響。

  看到北非這一部分這麼弱,法國近年很起勁,提出了一個環地中海的合作。1995年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歐盟就提出來一個「巴塞羅那進程」,希望環地中海國家聯合起來,搞成一個經濟圈。現在卡扎菲倒了,接下來怎麼發展,就看歐盟有什麼新招。如果歐盟提出的發展和治理項目合理,馬格里布國家肯定往歐洲靠。

  《南風窗》: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最近去巴勒斯坦、埃及、利比亞、突尼西亞,都是以前奧斯曼帝國的領地,他支持巴勒斯坦反抗以色列的佔領,支持北非民主等,問題是,阿拉伯人買他賬嗎?土耳其民主模式適合阿拉伯國家嗎?

  朱威烈:土耳其在二戰以後,跟伊斯蘭世界比較隔膜,特別是近一二十年,一直追求進入歐盟,但是歐洲國家可以接受它加入北約,卻不能接受它加入歐盟。在多次碰壁以後,土耳其轉彎了,還是回到中東來發揮作用,包括在伊朗核問題、敘以關係上,它都插手。土耳其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支持,阿拉伯國家是歡迎的,也是為它叫好的,因為它跟以色列的關係趨於緊張,包括它的船被以色列扣留,還死了9個人,今年還要援助加沙地帶,以色列又拒絕了,它跟以色列的外交關係下降了。

  土耳其的發展道路,阿拉伯國家會不會認同,這不是一個小問題,畢竟奧斯曼帝國從16世紀開始,統治了阿拉伯人好幾個世紀。這一段的歷史,阿拉伯教科書都稱是「衰落時期」,所以要阿拉伯國家來認同土耳其的發展模式,從感情上不能接受。當然,土耳其跟沙特是G20僅有的兩個伊斯蘭國家,如果土耳其有一些成功的經驗,阿拉伯國家也會借鑒,但是不要簡單地用「土耳其模式」來定義,那樣的模式人家絕不會接受。它們會採取自己的開放政策和現代化建設模式。一個大民族採取別的民族的發展模式,從感情上不太容易接受。

  中國的角色

  《南風窗》:有人認為,中國以往與阿拉伯世界打交道,主要是平衡與以色列的關係,現在卻不得不在利比亞問題上站隊,中國外交面臨哪些得失?

  朱威烈:我不太同意這個提法,不存在中國站隊的問題。中國跟阿拉伯國家於去年的5月17日在天津開外長會議,溫家寶總理去做了演講,定下了「全面合作,共同發展」的戰略夥伴關係。對待阿拉伯國家,我們有「兩個尊重」,尊重各國對制度的選擇,尊重各國對發展道路的選擇。在利比亞出現變局以後,聯合國1970號決議,我們投的是贊同票;1973號決議,即設立禁飛區,我們投的是棄權票,這個並不是押寶的。我們去徵求了阿盟和非盟的意見,即到一個主權國家設立禁飛區,應當贊成還是不贊成,「阿盟」跟「非盟」兩個秘書長都答覆希望設立,但這跟我們的政策不符,我們希望通過和平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金磚五國」會議都不主張用戰爭的手段,所以我們投了一個棄權票,讓這個決議過。這在客觀上幫了反對派。

  另外,當一個政權出現反對派的時候,我們必須看清楚究竟人民最後的選擇是什麼。在此過程當中,我們可以與反對派接觸。這裡面不存在站隊問題。從現在來講,俄羅斯突然變臉了,中國沒有變臉,中國逐步逐步地做,我覺得將來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如果我們經常變來變去,將來跟任何一個國家打交道,人家都害怕你。從最近報道來看,利比亞現在的執政當局,對中國還是強調加強合作,因為中國在它的戰後重建當中仍會起很大作用。我們之前在利比亞有50個項目,並不是說我們有多大石油利益,其中很多是民生項目,應該都能得到保全。

  《南風窗》:有人說埃及變天標誌著美國在當地霸權失落,中國可將埃及提到與伊朗同等重要的外交位置上,甚至可與「穆斯林兄弟會」這樣的宗教力量建立聯繫。您覺得後穆巴拉克時代的埃及是中國外交的契機和商業的大舞台嗎?

  朱威烈:毫無疑問,埃及仍將是中東地區的重要國家,埃及憲法的修改,未來議會的選舉,總統的選舉,中國都高度關注。埃及是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阿拉伯國家和非洲國家,1999年穆巴拉克訪華與中國建立戰略關係也是阿拉伯國家當中第一個,後來我們又跟沙特建立了能源領域的戰略合作關係,再接下來是跟阿爾及利亞,一直到去年,跟所有的阿拉伯國家都建立了「全面合作,共同發展」的戰略關係,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穆巴拉克下台後,過渡政府的官員也到中國來訪問,這個互動沒有停止過。將來在埃及建設過程中,中國也會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也可以考慮跟西方國家或海合會國家一道幫助其重建。我們也可以鼓勵中國企業家到埃及投資,問題是它的制度要完善,法律要健全,比如它的《投資法》、《經濟特區法》。之前蘇伊士運河搞了一個經濟發展特區,我也去參觀了,但土地只有20年免稅,20年的話,企業投資的積極性就不高。我們會鼓勵具備條件的企業走出去,但如果投資環境不好,鼓勵不等於害人了嗎?

  至於跟埃及在野黨打交道,屬於我們公共外交的範疇。我們現在跟美國打交道,不僅跟民主黨打交道,也和共和黨打交道,將來阿拉伯國家制度建立起來,黨派比較穩定了,我們的交往面可能會寬一點,除了跟執政當局,也會跟合法的在野黨打交道,增加我們的接觸面,不光是要掌握信息,也讓它們了解中國的政治,了解中國的國情。它不能直接了解你,就通過西方了解你,往往你的形象就被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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