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寰新譚:外交大話的背後:乾隆緣何高冷拒英使
張曉川
2015-10-17 15:03 來自 外交學人
對於曾祖乾隆和曾孫輩的咸豐、恭王來說,熱河都是他們生命中的很重要場所。乾隆儘管自稱生於雍和宮中,但卻一度被認為是出生在熱河行宮,這一認識偏差甚至延續到道光時代,草擬嘉慶遺詔的大臣畫蛇添足地說了一句,嘉慶歿於熱河,即其父出生之地。弄錯皇帝的出生地,在皇朝時代自然是大不敬,但事情也可大可小。剛剛即位的道光就藉此事處分了托津、戴均元等老臣,來了個軍機處大換班。(民間對於乾隆身世多有猜測,可能也源自乾隆出生地的模糊)左為曾祖乾隆畫像,右為曾孫恭親王照,還是挺像的
在乾隆的八十三歲大壽時,發生了一件從後世看來對近代史影響很大的事情,就是英國特使馬嘎爾尼,以祝壽為名出使中國,乾隆即在熱河接見英國使團。
這一在當日並沒有掀起太大波浪的事件,卻在以後的近代史敘事中被大書特書,幾乎每一本近代通史、普及性讀物和教科書上,在言及一般認識中近代史開端鴉片戰爭時,都要將馬嘎爾尼使華拿出來作為背景或者比較,談論一番。或言停滯的帝國,或言不願打開的中國大門,或言失去的機會,甚至說鴉片戰爭純屬自找,咎由自取,何咎之有,請看馬嘎爾尼使華求交往,乾隆高冷拒開放。第二次鴉片戰爭時,英法聯軍要進北京,咸豐皇帝只得逃到熱河,並一去不返,在熱河病死。六弟恭親王,作為談判代表留在北京,與洋人周旋,待到其兄賓天,借哭喪赴熱河,聯合兩宮太后除去顧命八大臣,從此進入太后、親王的同治時代,慈禧參與、掌握朝政數十年,影響不可謂不深。簡言之,就是當初曾祖在熱河風光講排場,落得曾孫在熱河凄涼死去。乾隆接見英國使團
今天只要接受了一般中學歷史教育的普通人,恐怕很能同意乾隆閉關鎖國、英人武力破門的說法,認為其不僅導致了自己子孫的厄運,還牽累整個中國沒有儘快走上近代化的道路。其中最為主要的批評大概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自高自大,沒有認真考慮英方的要求,讓國門依然緊閉;二是對英國使團帶來的高科技禮物不屑一顧,導致科技方面的差距進一步拉大;三是頑固僵化,死要面子,非要英國人下跪,導致外交上的僵局和中國難以融入世界。乾隆給英王喬治三世的一封信(敕諭)常常被用來佐證這些批評,尤其是以下這些話,引用率頗高:爾國王遠慕聲教,向化維殷,遣使恭賁表貢,航海祝厘。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天朝統馭萬國,一視同仁……這封信實際上不是乾隆主動寫給英王秀優越感的,而是對英國人提出要求的答覆。至於英國人究竟提出了什麼樣的要求,要從馬嘎爾尼使團來華的目的說起。
左為喬治三世,右為馬嘎爾尼
當日,中英貿易已經相當紅火,遠遠超越中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之間的貿易,但是就英國人看來,完全是經熱政冷的狀態,中國人似乎並不把這個最大的貿易夥伴放在眼裡,也沒有體現出應有的重視和照顧。思前想後,英國人把在清廷服務的外國傳教士定為罪魁禍首,因為這些人基本上是天主教傳教士,又是拉丁國家人,在宗教和國家利益的作用下,搬弄是非,散播謠言,藉此打壓英國。既然是這樣,那麼解決問題的一大有效手段就直接建立兩國之間的聯繫,使誤解消除,而英國就能獲得更大的利益。於是,馬嘎爾尼使團建立,在籌備過程中,英國政府並沒有給使團下達明確的外交任務,只是英王通過國務大臣給馬嘎爾尼的私信中表明了對此次出使的總體要求,即爭取「人類的幸福,兩國的互利和中國政府對英國商業的應有的保護」,甚是冠冕堂皇。英王也讓使團帶去了自己給乾隆的信,信中依然大談人類福祉和崇高道德,但也暗藏玄機地表示英國的軍事力量遠布世界各地,英國的領土已經廣闊到「足以滿足一切需要」。信中唯一表露出的一項具體要求是英國使臣在中國常駐,既可以迅速解決一些外交問題,又可以對在華英商進行管束和彈壓。馬嘎爾尼來華後,為了達成常駐中國的目的,使用了拖字訣,因為按照慣例貢使在完成任務之後,應該立即啟程回國,所以必須想辦法遷延。一方面,馬嘎爾尼在大型禮物的裝配事宜上拖拖拉拉,宣稱禮物中的部分儀器過於精密,非歷時一月以上,不能裝妥,另一方面,他又要求留下來過中國的新年(當時指春節慶典)。對此,中國人堅持體制所定,無可通融。同時,使團中人的身體也不爭氣,水土不服紛紛染病,甚至有一衛隊兵士暴病身亡(據說是一早上吃了四十個桔子所致),馬嘎爾尼本人或因水土或因意在拖延,也半真半假地病著。此時,坊間開始流傳一些說法,比如英國人不戀故國家鄉,甚是奇怪,或者英國人不適合來中國,呆久了要死的之類。和珅在會見馬嘎爾尼的時候,也以英國人的病情為由,頗具「人文關懷」地勸說:趕緊回去吧,霜降以後的北京更冷,不是你們英國人所能承受的。以北京太冷為理由,勸英國人回家的和珅
這駐使一條是在英王的信中提出的,馬嘎爾尼來華後,以全權大臣的身份,自己又草擬了六項要求:第一、請中國允許英國商船在珠山、寧波、天津等處登岸經營商業。(按:珠山即今之舟山)
第二、請中國按照從前俄國商人在中國通商之例子,允許英國商人在北京設一洋行買賣貨物。第三、請於珠山附近劃一未經設防之小島歸英國商人使用,以便英國商船即行收歇,存放一切貨物且可居住商人。第四、請於廣州附近得一同樣之權利,且聽英國商人自由往來不加禁止。第五、凡英國商貨自澳門運往廣州者,請特別優待賜予免稅。如不能盡免,請依一千七百八十二年之稅率從寬減稅。第六、請允許英國商船按照中國所定之稅率切實上稅,不在稅率之外另外徵收。……馬嘎爾尼提出的六項要求,簡言之即增加通商口岸,設洋行,割地(說好聽點是讓與),免稅或者減稅。若再進行縱向具體比較,第一次鴉片戰爭後的《江寧條約》,完成了第一條中的寧波開埠,第四條廣州附近讓地(香港),第五條關稅協定(好歹還不是完全免稅)。第一條中的天津開埠要待第二次鴉片戰爭後的《北京條約》中規定,第三條舟山附近小島割讓則有清一代,加上民國,從未出現在外交條約中。另外英王信中,英國使節「管束」在華英人,可視為領事裁判權,亦在鴉片戰爭後方實現,駐使北京則是在《天津條約》中規定,真正實現更晚。可見,英王及馬嘎爾尼提出的這些要求,不僅是當時的乾隆所完全不能答應的,其實現要靠武力作為基礎的不平等條約簽訂,甚至有些要求到今天看來仍然屬於過分的不合理請求,比如割地和免稅。英國人很重視舟山群島,圖為使團畫家筆下的舟山
於是乾隆便對這6+1項要求給出了答覆,即此前所述的給喬治三世的敕諭,滴水不漏地逐一回絕。乾隆的主要理由是不符合向來制度和英國不能搞特殊化。不過既然要拒絕外人,就必須要說一些外交辭令,外交辭令並不一定是客氣話或者囫圇話,有的時候也可以是一些大話,自吹自擂裝腔作勢都無妨,最主要的是表達一種態度,而非字面意思。比如朝鮮說狠話,我們有攻擊美國本土的能力,實際上卻是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意圖,只是表態:別惹我,我要來硬的,韓國懂了,美國懂了即可,那些照字面意思理解而笑話朝鮮傻的,或許只能說自己更傻。乾隆此時即是說大話式的外交辭令,以撐起天朝的門面,這就是「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的由來,可以說乾隆打心底里不會相信無需外國貨物以通有無這句話的。簡言之,清朝作為貨幣之白銀、銅錢,其原料銀、銅,就是依靠大量進口才能維持通貨水平。此外,清朝還需要進口東南亞一帶的大米,維持「本省所產之米不敷民食」的廣東等地糧食供應。乾隆自己就曾經「為招徠遠夷多帶米石」,親自下令對「運米夷船」給予「量減稅銀」的優惠,雖然仍舊嘴硬,宣稱乃是「出自格外特恩」。
同樣,乾隆對於讓與舟山廣州附近小島等要求的回答也值得一提,的確,在人們的印象中,「天朝統馭萬國」之類的話經常出現,一來表現出茫昧的自大,二來缺乏近代主權和領土觀念意識。實際上這也是一句場面上的大話而已,中國歷代號稱「統馭萬國」的皇帝,從來沒有真正想要去統去馭,然而一旦涉及到具體疆界則大多毫不含糊,可謂大體而言你的是我的,具體來說我的還是我的。乾隆在面對讓與小島的要求時,即是如此,天朝不再籠統地「統馭」、無遠弗屆了,開始「疆界嚴明」起來:天朝尺土俱歸版籍,疆址森然,即島嶼沙洲,亦必劃疆分界,各有專屬。不單是皇帝,官員們也是有這樣的覺悟的。比如鴉片戰爭中,刑部審問琦善何以私割香港時,起首就是一句「國家寸土尺地皆當世守」。所以說,閱讀歷史材料歷史文獻必須充分了解語境,否則往往就會出現誤信一些大話空話,而這些話放在當日,也只是在某種特定場合說的場面話而已。今日的歷史教學(尤其是中學和大學公共課),由於種種原因,過於重視意義、影響,往往對過程展開不夠。而若過程了解不足,則意義、影響多空中樓台,沒有根基,捕捉到一兩句場面話,結合今日的理念和想像,去理解歷史人物、事件,豈不殆哉?不過,清人對於英國所進「高科技」禮物之不屑,恐怕倒不是空話大話了。馬嘎爾尼使團籌備之時,就為了引起中國皇帝的充分重視,精心準備了數百種禮物,其中更以天象儀、太陽系儀、地球儀等天文設備以及西式鐘錶、掛燈等為核心。儘管在澳門曾有常駐的西方人表示這些禮物可能難孚人望,使得馬嘎爾尼緊張了一陣子,臨時採買了「吾英亦不可多得」的大望遠鏡和「大靈司」(光學儀器凹凸透鏡),不過總體而言,特使對於自己準備的禮物具有極大的信心,認為必能引起轟動。英使帶著禮物的到來本身就引起了轟動,當日的天津流傳著對於貢使禮物的猜測,頗可以看出時人的異域想像,謠傳的禮單中包括三十厘米高的小人、貓那麼大的象,老鼠那麼大的馬,最神奇的是一個可以使人在夢中到達任何地方的魔枕,可謂是格列佛遊記和機器貓的合體。馬嘎爾尼對此一笑了之,一面在大型禮物的裝配時間上擺譜拖延,一面帶著望遠鏡、槍支、各類紡織品等輕便者趕赴熱河。英國人筆下的萬樹園儀式現場
此時,對於英國人在大型禮物上的擺譜,清廷工匠、官員已經有所反應。他們認為天球、地球之類的與清宮所陳列者並無差別,裝飾反而不如,玻璃掛燈也與圓明園中者無異,所謂需要專人裝配的鐘錶,其方法「並無奇巧」,和北京城內鐘錶匠的作法相同。乾隆在看到禮物之後,覺得英使不過是誇大其詞,因為「所稱奇異之物,只覺視等平常耳」。若說這是中國人的一面之詞,那麼可以來看下馬嘎爾尼在熱河萬樹園中的觀感:此等宮殿及帷幄建築雄大異常,其中……有藏歐洲之玩物及音樂、唱歌之器者;余如地球儀、太陽系統儀、時鐘、音樂自動機以及一切歐洲所有之高等美術品,罔不俱備。於是,吾乃大駭,以為吾所攜禮物若與此宮中原有之物相較,必如孺子之見猛夫,戰慄而自匿自首也。然而華官復言:此處收藏之物若與寢宮中所藏婦女用品較,或與圓明園中專藏歐洲物品之宮殿較,猶相差萬萬。
相差萬萬,自然是誇張了,但是要說宮中物品不輸於英國禮物,想必並不過分。況且中國人相當識貨,而非一概輕視,據在圓明園負責裝配的英國技術人員彙報,各種禮物中惟一被重視的,恰恰是那隻「吾英亦不可多得」的「大靈司」。另外,叩頭與否及單膝跪還是雙膝跪的禮儀問題,其實是被後世放大了的。根據黃一農教授的研究,(《印象與真相:清朝中英兩國的覲禮之爭》)覲見禮儀之爭雖然一度叫人困擾,但絕非難以逾越的障礙,最後雙方都作出了一定的讓步,英方同意屈雙膝,中方同意屈膝後鞠躬而非叩首,使儀式得以繼續進行。中英作為大國,的確都重視禮儀及其象徵意義,但正因為是大國,所以懂得妥協。禮儀、規格、儀式通常只是利益的附屬品,在利益不能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成為雙方爭論的焦點,而正由於其具有強烈的象徵性、衝突感和文明碰撞的色彩,又往往被放大被宣揚,以致於蓋過了利益的風頭,成為國際交往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東西。總體而言,在後世被認為具有歷史性意義的馬嘎爾尼使華事件中,乾隆和清廷官員絕非一般認識中全然昧於世界形勢的顢頇君臣,他們僅僅依靠得到的信息,作出了那一時代所能作出的反應,批評其未能高瞻遠矚可,指責其閉目塞聽則不可。實際上如果清廷真的閉目塞聽,對於英國完全不了解的話,可能馬嘎爾尼在中國還要過得更加愉快一些。清代中前期對於英國的印象還真不咋地:康熙年間,廣東碣石鎮總兵陳昂的報告是「惟紅毛一種,內有英圭黎諸國,姦宄莫測」。乾隆年間的澳門同知印光任言英咭唎在「外夷中最稱慓悍」。乾隆本人更是知曉英國人當時的海盜作風:「英吉利在西洋諸國中較為強悍,且聞其向在海洋有劫掠西洋各國商船之事」。除了在海上的「慓悍」之外,英國的威脅還涉及到了清廷更為重視的陸疆,中國人當時已經了解到英軍佔領印度孟加拉的情況。同時,北京盛傳此前不久英軍幫助廓爾喀軍隊入侵西藏,與福康安率領的清軍交戰的消息。對此,馬嘎爾尼力辯並無此事,不過廓爾喀確實曾向英國駐印度總督請求軍事援助,英人一度心動,只是在權衡利弊之後拒絕之,況且中國人也未必真正相信此辯解,因為據說在廓爾喀陣中,有作英國官兵裝束之歐人出現,是否雖然未必是官方行為。馬嘎爾尼在華曾數度與福康安見面,據其觀察,福康安的態度並不友善,很可能即與廓爾喀之事有關。由此,恐怕也不難理解馬嘎爾尼邀請福康安校閱所帶衛隊時,後者冷言「看亦可,不看亦可,這火器操法諒來沒有什麼希罕」了。對英國人不甚友善的福康安
福大人的不稀罕,過了不到半個世紀,鴉片戰爭爆發,中國徹徹底底地敗在英國的火器和火器操法之下。大戰前的廣州,英國商人英格里斯造訪行商首領伍浩官,談話中表示英國人這次一定要到北京去見皇帝,浩官立即開玩笑地回答:「如果英國人去北京,皇帝去山西」。不知當日主客二人是否還記得乾隆五十八年那次隆重的會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顯然沒有預料到浩官一語成讖,近二十年後,皇帝果然因為英國人而逃離北京,只是目的地並非山西,而是他的祖上曾風光接見過英使的熱河。 「瀛寰新譚」是一個中外交流史專欄,旨在從各個維度和面相羅掘、解讀舊文獻,以啟發新外交。逢周末放送。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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