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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詠懷古迹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賞析

杜甫《詠懷古迹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賞析

 詠懷古迹(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大曆元年,杜甫流落夔州,寫下《詠懷古迹五首》。這一首是詠昭君的。相傳昭君的家鄉,就在夔州以北的秭歸附近。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起句突兀奇絕,不同凡響:三峽之水從千山萬壑間流過,山勢崢嶸起伏,有如萬馬奔騰,直赴荊門。江之北岸傳說依舊座落著昭君村。上半聯如高鳥俯瞰,境界宏遠;下半聯則似電影中的「定格」,具體點明古迹所在,很自然地將昭君的故事安置在「高江急峽」的闊大背景中。一個「赴」字,畫龍點睛,使山水充滿了生機;一個「尚」字,寫出江村古落依然如故的狀態。大小映襯,動靜相間,不僅使畫面顯得生動,同時使詩的意境更深一層。因為「尚有村」傳達了一種「斯人已去」的寂寞感;自然界無窮的生命力,更加重了「物在人亡」的惆悵情緒,巧妙地為全詩確定了悲壯的基調。陡起直轉,必然過渡到下面對昭君命運的詠嘆。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頷聯概括了昭君一生的悲劇。據《漢書·匈奴傳》記載: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單于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一去紫台」便說此事。「紫台」即紫宮,天子居處;「朔漠」指匈奴所在之地。「青塚」即昭君墓,在今內蒙古境內。據《歸州圖經》記載:「邊地多白草,昭君塚獨青。」這兩句以極簡的文字,寫出了無窮的感慨,寫出了昭君生前死後的哀怨。

清人袁枚論詩曰:「詩如鼓琴,聲聲見心。」(《續詩品·齋心》)杜甫以「紫台」對「青塚」,一雍榮華貴,一凄涼冷清,在色調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朔漠」對「黃昏」,又烘托出一種肅殺渺茫的凄慘氣氛。先從字縫中透出了強烈的悲劇色彩。「連」、「向」二字,更是頗具匠心,前者將「紫台」、「朔漠」連在一起,無形中就把昭君出塞的悲劇和西漢朝廷的昏庸聯繫了起來;後者使同種色調互相渲染:青塚瑟瑟,面向暮靄沉沉,一片蕭條充塞廣宇,象徵著「此恨綿綿無絕期」。從而給人留下了豐富的聯想餘地。這兩句中的「朔漠」、「黃昏」,又是疊韻雙聲。這正如《貞一齋詩說》所云:「音節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成為指示者,亦得因類悟入。如杜律『群山萬壑赴荊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此輕重清濁法也。」可見杜甫確實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杜甫此聯雖然緊承上聯之意說出,但卻由詠古迹轉向了詠懷與議論,揭示了造成昭君悲劇的原因。「畫圖省識」句,本於《西京雜記》的記載:「元帝後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宮人皆賄畫工,昭君自恃容貌,獨不肯與,工人乃丑圖之,遂不得見。後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後宮第一,帝悔之,而重信於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毛延壽棄市。」對這一句的解釋,歷來有分歧,或曰:假使漢元帝能從畫圖察識昭君的美貌,就不會有魂魄空歸的遺恨了;或曰:昭君已一去不返,我們今天只能從畫圖上去辨識她的丰姿了。這都不符合杜甫的本意。根據律詩對仗法則,「省識」對「空歸」,「空歸」既為偏正片語,「省」字就該修飾「識」字。朱鶴齡認為:「畫圖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杜詩詳註》引語);浦起龍也說:「『省識』只在畫圖,正謂不『省』也。」(《讀杜心解》)。這才是準確的理解,才符合杜甫詠昭君的根本動機。實際上這兩句詩具有內在的因果關係:正因為漢元帝昏庸,「按圖召幸」,使小人有機可乘,故而辨識不出美惡真相,才害得昭君遺恨終身。這就把帳算在了昏君、佞臣的頭上,含意深廣。杜甫自己「竊比稷契」,結果卻遭到君王的厭棄,終老江湖。因此,他對昭君的厄運充滿了同情,對昭君的故國之思有著充分的理解。然而他深知奇冤已經鑄就,縱使昭君魄魂歸來也是枉然了。「空歸」二字真寫得肝腸寸斷,把萬千遺恨表達了出來。「春風面」與「月夜魂」更是對得驚警:昔如彼,今如此,諷情貶意隱於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相傳「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見遇,乃做怨思之歌」。(《琴操》)此聯寫得真切率直,說的是千載之下,人們分明能從昭君演奏的琵琶曲中,聽到她那無窮的怨恨。

白居易論詩要「卒章顯其志」(《新樂府》序),杜甫卻說詩要「篇終接混茫」(《寄彭州高適岑參三十韻》)。乍看二語抵牾,而事實上當詩歌「顯其志」時,詩思也就達到了高峰。這是詩人對所敘之事的一個總結,又是詩人感情最強烈的抒發,而此時此刻最能發人深醒,這也就是「篇終接混茫」。杜甫在寫了昭君的悲劇以及悲劇的根源之後,毫不隱諱地以怨恨作為一詩歸宿,正是「卒章顯其志」。僅就昭君命運來看,她「一去紫台」,便「獨留青塚」;因「畫圖省識」,而「環珮空歸」,怎能不怨呢?她要怨生前不見遇,怨死後的無依,怨君王昏庸,怨小人險詐。茫茫六合有多大,她就有多少哀傷,那琵琶曲中就有她多少怨恨!不過,「看杜詩如看一處大山水,讀杜律如讀一篇長古文」(黃生《杜詩說》),七律作者是把「一腔血悃」凝鑄在五十六字之中,字字精深、不可輕議。這首詩題為「詠懷古迹」,重心是在詠懷上。如果只以昭君之怨作結,只能算是詠史。這不僅理解不到杜甫的情懷,還會產生誤解。以前吳若本、《讀杜心解》等誤把這組詩分為詠懷一章,古迹四首,就是例子。其實只要結合杜甫做詩時的境況和他在政治上的遭遇來看,就絕不會得出這種結論。因為他借古抒懷的動機很明顯,五首詩的聯繫也很密切。他在政治上的挫折,使他深感君臣際會之難;漂泊西南、依人為生的歲月使他痛苦不堪。而中原擾亂他又欲歸不得。所以他詠庾信,寄託自己的鄉關之思;詠宋玉,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詠昭君,譴責君王的美惡不分;詠劉備、孔明,仰慕他們君臣無間的關係。他是借古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那麼可見,這曲中傾訴的怨曠之思豈止屬於昭君一人,它分明也是杜甫的怨恨;而不辨美惡的君主又豈止是漢元帝一人,後來有多少人才仍在抒發著感世不遇的情懷!這一曲怨恨已流傳千載,誰又能斷言它不再繼續下去?這一結,切中時弊、含意深遠,正是「篇終接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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