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奧:我相信文學。我相信無用的舉動,相信命運。

羅貝托·波拉尼奧在加泰羅尼亞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沒有舒適的裝備,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只有一台電腦,和寫作時用來聽音樂的隨身聽。他不用暖氣,就這麼光禿禿地過冬。「有時冬天寫作時我的雙手會凍僵,這時我就會離開辦公室,去到我妻子那兒,把手放爐火邊取暖。」

即使這樣,他依然控制不住寫作。他經常會從其他地方感受到恐懼,而寫作讓他窒息,不過如同塔希提島上的高更那樣,波拉尼奧在寫作中,被一種「忘我的感覺」灼傷,但這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從前,有人請波拉尼奧給新手作家提建議,他回答:活很久,讀很多,做很多愛。得病後,他的建議是:活下去,快樂地活下去。

2013年7月15日,因為肝功能衰竭,50歲的波拉尼奧停止了呼吸。我們無法與他面對面交談,但書評記者柏琳和波拉尼奧進行了一場虛擬訪談,貫穿了他的一生。

撰文  |  新京報記者柏琳

青春現場

「年輕人在唱歌,一面向著深淵走去。」

提問:1968年,你全家遷到墨西哥城,你的青春似乎是從那裡開始的。據說你青春期時受虐狂般地喜歡閱讀和寫作,這是一種怎樣的經歷?

波拉尼奧我十六歲時就不上學了,那時還在墨西哥。這讓我的父母大為光火,我輟學是因為我說我要當作家。我要自己制定學習計劃,這個計劃不僅是指學習課本或泡圖書館,也關乎當時我篤信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我錯誤地以為作家應該遵循的生活方式。

我認為,寫作並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閱讀。我無法做到一整年什麼都不讀,有些人買書或偷書,然後看書,但我對書著了魔。我買書,但有些書我讀都不讀,只是撫摸,我有很多從未讀過的書,而且我也知道我永遠不會讀。但有時我就會這樣望著它們,沒理由地靠近它們。

提問:所以在墨西哥,你過的是一種文學青年的生活,那麼為何在1973年時你選擇重回智利?

波拉尼奧20歲時我獨自回了智利,因為我想參加社會主義革命。皮諾切特發動軍事政變時,我作為志願者加入反法西斯的組織中。我始終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抓我,我坐公交車從洛斯安赫萊斯前往康塞普西翁,他們(警察)讓我下車,我從未見過比他們更高大的警察,之後他們把我帶到警察局,我被囚禁了八天。我很幸運,兩名警察把我從監獄裡救了出來,他們是我15歲時的中學同學。一直到那一刻我仍然打算留在智利,但當他們釋放我時,我決定離開。

從暴力中逃跑的人,會被認作是懦夫,但是面對暴力,真正的暴力,沒人可以逃脫,至少我們不能。那些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人們,在薩爾瓦多·阿連德(智利總統,拉丁美洲第一任自由競選獲勝的總統)死後,和上千智利人一樣,二十歲的我在智利有兩次想到殺人,但是也沒有目標,就像在屠宰場殺豬一樣,並不會感到同情。

20歲的波拉尼奧

提問:革命失利後,你回到了墨西哥城,和好友聖地亞哥等人推動了「現實以下主義」運動,希望激發拉丁美洲人模糊各種生活和文學的界限,這整段經歷都反映在了《荒野偵探》中。有人說你的寫作是獻給一代拉丁美洲文學青年的一封情書,但這封情書卻是「暗黑系」的,該怎麼理解?

波拉尼奧在很大程度上,我的全部寫作都是獻給我們那一代人的情書或告別信。我們曾為了一個理想而奮鬥,並把全部高尚的情感獻給了它,雖然那個理想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我們有些人是知道這一點的,但當我們讀著托洛斯基的著作,或本身就是托洛斯基分子時,我們除了這麼做又能怎樣呢?因為我們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愚蠢而高尚,奉獻一切卻又不求回報。

現在,那些年輕人已經消失了,要是他們沒有死在玻利維亞,那麼他們就死在了阿根廷或秘魯;如果他們在那裡活了下來,他們會在智利或墨西哥慷慨赴死;那些沒有被殺掉的人接下來會在尼加拉瓜、哥倫比亞或薩爾瓦多慘遭屠戮。整個拉丁美洲都播撒著被遺忘的青春骸骨。

我聽見那些孩子們,年輕人在唱歌,一面向著深淵走去。雖然,我聽見歌聲里談到了戰爭,談到了整整一代拉美犧牲掉的青年人之英雄偉業,我卻明白最重要的是說到了勇敢、鏡子、慾望和快樂。

提問:1977年你遠走歐洲,在巴塞羅那附近的海岸上打零工,有時洗盤子,有時在酒店聽差,也曾在露營地當守夜人。「流亡」對你的創作帶來怎樣的影響?

波拉尼奧流亡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是我的財富,那種漂泊的生活,對我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是我的根基。我本想去瑞典,但那兒沒有認識的人能幫我介紹工作,最後我選擇留在了巴塞羅那。我愛上了這座城市。要如何描述巴塞羅那熄滅的黃昏呢?我是1977年到的巴塞羅那,我認為它是當年全世界最著名的城市。那時候在巴塞羅那,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我想在文學之外生活。在墨西哥,我過著非常文學的生活。被作家們包圍,處在不是作家就是藝術家的世界。在巴塞羅那,我開始進入沒有作家的世界。我有些作家朋友,不過漸漸結交了其他朋友。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而且覺得好極了。

後排左二:波拉尼奧,左三:聖地亞哥

寫作人生

「我相信文學。我相信無用的舉動,相信命運。」

提問:到歐洲後,你白天賣苦力,晚上寫詩。兒子勞塔羅出生後,你為了養家,從寫詩改成寫小說。你對這兩種寫作形式怎麼看?

波拉尼奧我一開始寫的就是詩歌,至少從我認真寫作開始,是一種生死攸關的賭注。我寫詩,也讀過大量的詩歌。我在歐洲買的第一本書,是博爾赫斯詩集,當晚我就開始讀這本書,一直到早上八點,就像是除了這些詩句外,我再無其他書可讀,這是唯一能讓我思考的書。因為博爾赫斯的詩包含著智慧、勇氣和絕望,也就是那些能引起思考、賦予詩歌生命的特質。

作為一個詩人,我一點也不抒情,我完全是平淡且平常的。我總是很嚮往詩人的生活,那樣的生活放蕩不羈,充滿冒險。我最喜歡的詩人是尼卡諾爾·帕拉。帕拉曾說過,他不談地平線上的黎明,也不談論女士服裝,而是談論食物,之後是棺材。

而小說,每一頁書上都是缺陷,因為小說就是一種缺陷藝術。小說不是詩歌,它不是押韻的十四行詩,它在所有的文學體裁中是雜質最多的一種。無論小說還是詩歌,我相信文學。我相信無用的舉動,相信命運。

提問:你說「我讀自己寫的詩時比較不會臉紅」,但讀者談論更多的依然是你的小說。無論是《美洲納粹文學》還是《荒野偵探》,無論是《護身符》還是《2666》,你的小說版圖層層勾連,但其中都是你的個人經歷。

波拉尼奧我更喜歡帶點自傳內容的作品,因為這是講「自己」的文學、區別自己與他人的文學,而不是講我們大家的文學。大眾文學是那種肆無忌憚侵犯你和我的文學,要求和大眾保持一致,而打成一片的結果就是萬人一面啊。

我寫東西,是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根據讀書和文化生活的體驗。時間一長,這三種經驗就合而為一啦。我也根據人們常說的集體經驗寫作,但與理論家說的「集體經驗」不同。我的集體經驗僅僅是個人經驗幻想的側面,帶有神學意味。按照這個角度,列夫·托爾斯泰也是自傳體作家。我是追隨托爾斯泰的。

最左為龐德、最右為詹姆斯·喬伊斯,波拉尼奧把自己與A.G.波爾塔的頭像拼貼在中間兩人頭上。

提問:你曾說在寫作中「充滿了卑鄙無恥之徒」,你一直都「反對官方文學」,那麼你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該是怎樣的?

波拉尼奧文學是一種隱秘的暴力,是獲得名望的通行證,在某些地方,它還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來偽裝出身的畫皮。寫作這項職業里,還有很多蠢人,他們沒有意識到,寫作具有巨大的脆弱性和短暫性。比如我跟二十位作家在一起,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會經久不衰。所以他們就停滯不前了,這是一種無知。

但我認為每一個作家,即使是最平庸、最虛假、最差勁的作家,也曾在某一刻體會過痴迷忘我的感覺。他們並非感覺到過這種忘我,而是這種忘我會灼傷他們。曾在某一瞬間體會到它,卻又重回平庸的人,明顯沒有深入這份忘我中。因為這種忘我是可怕的,是在難以名狀、難以承受的事物前,睜開雙眼。

提問:1993年你知道自己身染重病後,你是否重新審視過自己的人生?現在如果有機會和讀者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麼?

波拉尼奧寫作讓我快要窒息,我要是沒當作家,現在肯定更生龍活虎。在得知患病的一瞬間我想:解脫了,所有的工作都結束了,所有的故事也都結束了。從那之後我說:好吧,我現在只為寫作而活著。

時間過得真快,真讓人不勝傷感,你們不覺得嗎?多麼遺憾啊,我們都要衰老、死去,一切美妙的事物都將大踏步地離我們遠去。如果還有力氣,我會哭。我與你們告別。

《護身符》

作者:羅貝托·波拉尼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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