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刺客

       這個世界上，大導演有兩種傑出方式，一種，拍極好看的電影，另一種，拍完全沒辦法看下去的電影。偏偏華人大導演，盛產這種沒辦法看下去的大導演，比如侯孝賢王家衛，都非善類。不過這個事情並不妨礙他們穩居大導演的成就地位。這個不是笑話，是肺腑真心話。這種人傑，他們有太多的內心澎湃以及豐富的技巧與萬般的追求，根本不是當今兩三個小時的大銀幕電影，可以呈現的。我們常常是在他們的盛名之下，看到一闋支離破碎不知所云的糟糕電影然後長嘆看不懂吃不消是不是瘋了。還好，有一種書，叫做電影拍攝側錄，詳細記錄整部電影，從起念到剪清的全部過程，不是腦補，是書補。這類書，通常比較大部頭，想法琳琳琅琅，細節密密麻麻，一本翻完，才明白，大導演究竟要幹什麼，亦才懂得，這幫老妖，究竟是厲害在哪裡。

       春日纏綿，浪擲大把時間，翻完《行雲紀》，是侯孝賢執導的《刺客聶隱娘》的拍攝側記，作者謝海盟，聶片三位編劇之一，另外二位是朱天文和阿城。此書最早於上海的無印良品旗艦店內，看見的是台灣版，現在手邊這本，是2015年廣西師範的大陸版。還好，300頁，只是書製作得極厚重極原始，跟當今輕薄便攜的裝幀原則背道而馳，倒是頗符合侯孝賢的那種渾厚勁頭，抱著閱讀，苦費力氣。當然，看完全書，不免找來《聶隱娘》，重溫一遍全片，書與影對照，終於明白很多冰山之下的東西。

     《聶隱娘》的唐傳奇本只有1734字，敘述中唐藩鎮割據時期，大家閨秀聶隱娘如何幼年被道姑攜走，費十三年學成頂級刺客，於亂世中穿行，其人其技其愛情。聽起來，真是一段拍大片猛賺錢的絕好材料，卻被侯孝賢弄成如此晦澀難懂的超小眾超文藝的片子。書中自己亦講，劇本建構時，不少地方以《教父》為藍本。這一句，看得我笑出來。一樣是大導演作品，《教父》好看得一個世紀不褪色，《聶隱娘》卻被嘆看不下去，侯孝賢與科波拉的不可同日而語，亦就不必說了。

           舒淇演聶隱娘，據說在侯孝賢心目中，是不二人選，舒淇亦確實了不起，從頭至尾一身黑衣，大部分鏡頭面無表情飛身上樹上屋檐，身患深度恐高症，簡直有冒死的意思，這份敬業無話可講。只是片中聶隱娘的刺客身手，實在滯重笨拙，根本演繹不到萬人叢中，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俊逸洒脫，跟《一代宗師》里章子怡的宮二，差距太遙遠。章子怡的舞蹈功底，成就了王家衛的唯美，與侯孝賢的審美趣味，走向兩個極端。

       無論影片還是書，日本文化的內質，都實在太太太太太濃重了。故事本身拍的是唐朝故事，阿城講，如今要找唐朝，只有去日本。倒是一句實話實說。整部片子，從衣飾到置景，全部是日本東西，大部分外景，在京都借人家的寺廟拍戲，大覺寺，東福寺，清涼寺，平安神宮，為了成功借到寺廟，甚至不惜引入日方投資，因為日本人寺廟根本不借給外國人拍電影。拍戲全過程，都有和尚和日方投資人在旁邊監場。某日一場追打戲，張震演的節度使不慎擦傷欄杆，留下兩道基本看不見的擦痕，弄成晴天霹靂，日方製片們不等收工列隊去向廟方道歉謝罪，最高領導親自提筆寫下悔過書保證絕不再犯，才避免被趕出去。呵呵，如此苦頭吃足，那還何必一定要借人家廟宇呢？因為華人世界大紅大綠質感塑料的廟宇，實在沒有辦法拍。

        這個還是借景，書中坦陳，片子的很多片段，乾脆就是直接拿的日本的劍俠小說來拍，舒淇飾演的隱娘最後拜別師傅，許宜芳飾演的道姑，謝罪之餘，亦是絕恩。書里寫，忽一下，落葉颯起，道姑在背後襲來。隱娘本能反手，匕首一出不回身，師徒交手於瞬間。瞬間過後，道姑收勢站定。望著隱娘不回首地直走出道觀去，悲與欣，大片殷紅，道姑白衣襟前迅速渲染開來，像一枝牡丹。這一節，完全照本抄襲日本劍俠小說大師五味康祐的成名作《喪神》，五味曾因此篇獲得過芥川獎。侯孝賢的打，是一劍兩劍就結束，王家衛的打，是翩然起舞，打完再打生生不息。侯孝賢是日本的劍俠打法，王家衛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打法。侯孝賢那種凝靜不動的武俠，只有去日本文化里尋。侯孝賢講，演員能量夠，即便招式失之簡單都無所謂。你看體育台的慢速播放，面對那麼快速飛來的球，費德勒的深情還是可以那麼專註，他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這就是武俠。看到這種地方，覺得侯孝賢還是厲害的，雖然現在的《聶隱娘》根本是看不下去的爛片一大枚。

            張震演節度使，其妾胡姬，由謝欣穎演，侯孝賢心目中，這個亦是不二之選，因為「她與男人對戲的能耐太厲害了」。結果呢，拍到張震與胡姬的親密戲，「與其是張震抱著她關切，還更像是抓著她翻來翻去，從頭到尾決不讓手肘以上的身體部位碰到她。看得工作同仁們都傻了，真想向張震喊話，這是你惟一真正愛的女人啊，請你親近她一點行不行？」侯孝賢駭異之餘，連忙追問張震助理，他家老闆是啥星座啥血型啊？助理老實答張震是天平座0型，侯孝賢呼天搶地道慘了慘了，這種組合要怎生浪漫得起來？這一段，初看噴飯，再思，亦確實大導演大智慧。挑人，是天下最難的事情之一，人力用盡，基本是枉然，還是順天，比較靠譜。

腰封拿掉比較看得見封面的設計，可惜，goo不到圖片

       再來一段侯孝賢軼聞。某日清晨外景，侯孝賢看見棲了一樹的大黑鳥與水禽，極欲拍樹上鳥群驚起，水禽低掠過湖面的鏡頭，偏偏那整批鳥，打算睡一整個白晝，根本不起飛。「侯孝賢不怕丟臉地哦哦啊啊發出各種怪鳥叫，自覺可能選錯了鳥種語言不通，改撇著上海腔（侯導與所有語言不通者的溝通方式）喊話，你們飛起來，我付你們每個一百塊人民幣！見鳥們不為所動，加碼到三百元，伍佰元。最後使出殺手鐧，製片飛車回鎮上買了煙火回來，煙火一放，鳥群應聲驚飛走，一整座湖的鳥類空路水路逃離現場，場面壯觀極了，侯孝賢滿意的鏡頭到手。「呵呵，付你們每個一百塊，好像不一定是戲語，以侯孝賢的身手，付得起也說不定。

       現在的影片中，根本不存在的一段片子，看書中記錄，倒是十分想看。張震演的節度使，夜間出浴一場戲，據說，這場戲，張震氣勢磅礴，暴戾，跋扈，於日常起居里，盡顯一國之君的派頭。好吧，片子看不到，抄一段文字。水汽氤氳里，不停步讓婢女以緇棉布巾一披換一披地印干身體，出屏風外，已穿上便衣，系好襟帶，走閣廊，一路燭照進了胡姬寢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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