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煩惱是凡人沒有的煩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末世危機感。 用文藝腔的話來說:賈寶玉熱愛生活,尤其是他當下的環境和身邊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但是他有那種「生於末世運偏消」的預感,知道這種生活狀態持續不了太久。因此他只求女孩兒們的眼淚,只求趁著姐妹們都在的時候「化灰、化煙」。他聽見《寄生子》煩惱,讀到《南華經》煩惱,看到齡官畫薔也是煩惱。 與赦老爺、珍大爺、璉二爺、小蓉大爺「只一味高樂不了」相比,賈寶玉要清醒得多。他的煩惱超越了平常的實際生活,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思辨式的煩惱(西洋腔的說)。在這種末世的無常感籠罩下,他怎麼可能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 對了,我這些夠得上高考作文字數的人物分析只為了說明這一句:賈寶玉的藝術形象完全和懵懂少年不沾邊,李少紅所謂「少年寶玉」的設計大錯特錯。 不要拿書中寶玉的實際年齡來說事。如果細究,寶黛初會無論如何不會超過10歲。你讓兩個娃娃怎麼一見忘情?紅樓全書,人物的年齡完全理不順,這是曹公留下的缺憾,甚或是曹公故意賣給讀者的一個「破綻」。「藝術形象」和人物的實際年齡之間不能劃等號,電視創作和小說也有根本區別。寶玉的年齡在書中可以虛化,但是在電視中不能實打實照著推算來。但看曹公原著,寶玉從出場到八十回,給人的感覺其心智水平一直很穩定、沒有太大變化。實際上7、8歲的兒童和15、16歲的少年, 2年級的熱衷於喜羊羊,高二的已經上天涯發帖了,能心思一樣嗎?
李少紅的「忠於原著」,往往是形左實右的。她搞一個小寶玉,使不少觀眾還不明真相的稱讚他懵懵懂懂,更接近原著中的年齡。那麼這個舉止輕浮、言談幼稚、常作無辜狀大小眼的小朋友真的像原著對寶玉的描述嗎?「慌腳雞似的」、「燎毛的小凍貓子」是不是說得有些貼切?那是環老三才對。 李少紅對原著完全沒讀懂,寶玉的人物設計,出發點就錯了。所以于小彤像不像寶玉,演技好不好,這些問題根本都沒法討論了。我看于小彤演的部分,從頭到尾沒能把他和寶玉作任何的掛鉤,實屬風馬牛不相及啊。
寶玉身上世家少年特有的清貴之氣完全沒有看見;寶玉十餘歲以四時行樂詩風靡京都的書卷氣沒有看見;寶玉心甘情願服侍女孩子們的獃氣沒有看見;寶玉不合時宜、離經叛道的傲氣也沒有看見。到了於寶玉身上,只見他眯著小眼睛,對著寶姐姐、林妹妹的毛手毛腳的狎昵褻近。這哪裡有半分像大宅門的公子哥兒啊? 又見李導對於額裝的奇談高論。忍不住再啰嗦幾句古代的女性髮式:戰國以前不可細考,從出土的舞女佩玉上看,「額發平齊」(看清楚了,沒有額片);漢代女性髮式以挽髻為主,最出名的有「墮馬髻」,著名的妖婦孫壽(梁冀的夫人)所創。
唐朝的婦女確實有在額間貼飾「花鈿」的習慣,傳說是武則天為了掩飾臉上的黥跡而創。李導聞此必然大悅:「我說有這個吧,你們看!」且慢高興,吐魯番有出土文物上的人物畫可考,貼花鈿的樣子比較像印度人在額間點的嫣紅,或者像現今時髦女孩在Party上貼的彩繪。反正和您的額片沒有絲毫關係。
宋代的女士髮型,最流行的是非常高挑的「高髻」,詩云「門前一尺春風髻」。還有就是「簪花」,有將桃花、荷花、菊花、梅花按照一年四季的節令製成花冠穿戴,美其名曰「一年景」。女性額間的裝飾宋朝也有(李導又該搬出來證明了),所謂「茸茸狸毛遮梅額」。對不起,這個額裝叫作「梅花妝」,又和您的銅錢頭沒關係。 到了明代,女性髮式更加豐富多彩。我們只談李導關心的女性額裝。有了!但是不好意思,李導。有的是「額帕」,也就是賈母戴的頭箍。和我們在戲曲作品中看到的不同:當時不分老婦少女,都流行戴這個玩意兒。 清代的女性髮式我也就不為李導搬出來了,反正旗人的大拉翅、漢人的牡丹頭百花齊放,就是沒有您的額裝。 所以啊,銅錢頭是李、葉二位學得半吊子戲曲頭飾,就不要再YY什麼「古代上流社會的時髦」了。要學中國戲曲的博大精深本是好事,但是梨園行有句名言您二位聽說過嗎?叫作「寧穿破,不穿錯」。記住了么,您呢?這是祖師爺的規矩,別混不吝的再給弄擰了。 再說大寶玉的演出。這個演員的形象和氣質比之小寶玉,總體上要好一些。但是是否「貼」人物呢?還是得靠分析原著。
話說,林黛玉的人選歷來是《紅樓夢》影視作品最為大眾所關注選角話題。包括這次的新紅海選,從伊始到後來的李旭丹風波,林黛玉都是主角。可我認為,紅樓角色一二百,最難挑選是寶玉。 因為賈寶玉身上既寄託了曹公的多種理想,又背負著曹公中年潦倒後的精神枷鎖。寶玉作為作者的投射,其人物形象的創作並不完全都是由積極性的因素推動。曹公對這個人物既有自矜,也有自責。書中的「混世魔王」四字考語,絕非李少紅輩自行理解的「調皮鬼」、「搗蛋鬼」之類鬼話,也不完全是多數紅學論調中認為的一種離經叛道似的自我標榜。很多時候,曹公的自責是通過書中賈政的口來傳達的(這一點可能很多紅迷和我意見相左,我的觀點會在賈政的角色評析時具體解釋)。賈政對寶玉的批評某些可以看作曹公的自評。 以金庸和古龍人物作參考:寶玉不是一般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所以不能是陳家洛;也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狂生,所以不能是令狐沖;他憐香惜玉但並不總是胸有成竹般的溫文爾雅,所以不能是花無缺;當然他更不可能是如於寶玉般表演的韋小寶。即使金庸參考賈寶玉形象寫出的段譽,也和寶玉本尊有著很大不同——段譽篤佛安命,沒有寶玉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因此,寶玉的人物形象簡直就無法實體化、具象化。偏偏曹公還規定了他必須有「女孩兒」一般的品性。 以此可以看出,大寶玉的演出基本是花無缺的范:溫文儒雅的大家公子,對女性總是禮數有加。但他身上最缺乏的是寶玉的「痴性」和「魔障」,是個沒脾氣、沒個性的寶玉。
從另一個側面也能證明寶玉的人選之難。89版電影《紅樓夢》同樣是那個時代的超級巨作,其寶玉居然由一位女演員夏菁來「反串」。這個不是主創人員受了越劇影響而刻意為之,實在是全國範圍內選來選去沒有合適人選,才出此下策。謝鐵驪這種級別的導演絕不是李少紅,會不知道一個女寶玉給電影作品帶來的負面評分。
但是一切一切的論證、推理,都比不上一個事實。87版居然發掘了歐陽奮強。經過劇組打磨後的這個寶玉,其藝術貼合度肯定「空前」,而且大有可能「絕後」。不要問我為什麼?這大概是我在本貼中唯一使用「不解釋」三個字的場合。非不為也,乃不能也!文字在這種奇蹟面前太蒼白,我只知道我的感受和全中國看過87版的99.99%的觀眾是相同的:這個寶玉,無可替代。 這一點上,我能諒解新紅最終沒找到一個理想的寶玉人選。大寶玉是許多種可能的替補形象之一,雖然這替補與正選形似而神非;小寶玉,則不談也罷。 說完寶玉,還得回過頭來說幾句黛玉。蔣夢婕之外形與林黛玉的差別,大約除了她本人的粉絲以外,連李少紅和一干製作人員也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在疼愛她的化妝師口中敘述,她夏天包裹減肥褲和羽絨衣以減肥;據蔣黛玉的粉絲深情感嘆,她更是不眠不食以求形似黛玉;而李導的最新訪談中又很自得的說起,劇組如何如何之努力,把蔣夢婕練芭蕾的八字腳恢復到正常人的樣子。
一聲長嘆:蔣夢婕何德何能,要劇組上下如此費心的百般「修繕」,才能拿到台前硬塞給全國觀眾?既然有這種種的不合適,為什麼就非此「姝」不可呢?李導不會說是曹公託夢,或者皇天讖示,那蔣夢婕是林黛玉轉陽,絳珠仙草下凡吧? 都說姚熙鳳和白寶釵是兩家投資商中影和英皇的欽定,其中內幕,或許李導另有隱情。可是這位蔣黛玉究竟是哪路神仙、何許背景呢?期待天涯高手有以教我。 外形不入眼,那麼看看蔣黛玉的表演吧,畢竟就算是內心氣質如何像顰兒再世,也要通過表演來傳達給觀眾啊。且擷取幾段來看。
第一段就是黛玉進賈府,這是進入皇家欽定版中學課本的文章。無論是否讀過原著,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同學們都看過這段文字。蔣黛玉和李少紅應該都中學順利畢得業吧?怎麼偏偏把這段林黛玉演得如此不堪,變成了鳳姐說的「上不得高盤子」呢?哪兒錯了?那麼我且問問兩位:「怕露怯」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黛玉進賈府,帶著十二分的小心。不肯錯行一步,不肯錯說一句,為了什麼呢?就是為了怕露怯,怕有什麼家中規矩和賈府不合的地方,被下人奴才們取笑了去。 而蔣黛玉的演繹,「怕露怯」三個字變成了一個,就剩下個「怯」字了。畏首畏尾、縮頭縮腦,一副怯場的模樣。待見了於寶玉,索性眼光中露出深深的恐懼。雙肩一收,竟若周星星老師教導的鵪鶉狀。這哪裡是林黛玉入外祖母家,分明是劉姥姥初進賈府的光景。 導演的戲沒說開,演員的人物沒吃透。就犯了這種大毛病。林黛玉怕露怯,是因為她驕傲。越是自重身份,越是怕失了禮數。林黛玉久居南方,而北方的習慣風俗頗有不同(或有人說林家為漢人、賈家為旗籍,滿漢不同俗)。所以林黛玉起初的態度是特意加了三分的自持和不卑不亢。
蔣黛玉和李少紅刻意地表現害怕。這個怕字何來呢?或許他們要說林黛玉是寄人籬下。再度拜託,林如海這會兒還沒死呢。林黛玉有父親有家業,為何要摧眉折腰?
插一段題外話,或許李導和不少人都誤解了林黛玉的出身,以為林家遠不如賈府。事實上:林家五世列侯,表明是世代官宦,門庭很有根基。林如海本人是探花出身,又點的巡鹽御史。這個出身和職務可謂前程無比光明,一旦外任回調京官,或者就是卿監堂官,再高升一步便是六部的堂官。甚而將來入閣拜相,也未可知。因為林如海是正途出身,而且真正的進士及第。這一點想必賈政也很艷羨,他是蔭封的滿員外郎,基本只能熬資歷。要熬到六部堂官,除非元春封了貴妃且生了得寵皇子,才能從外戚上有點想頭(恐怕也難)。更為重要的是,林如海的巡鹽御史是大清朝最闊、最肥的缺份之一。每年朝廷默許的各項灰色收益就是個天文數字。因此賈府的富貴、作派對於林黛玉根本不可能產生壓力。 這些背景資料,估計蔣黛玉和李導是聞所未聞吧。因此把個閨閣千金演成不見世面的黃毛丫頭也就在所難免了。 還是題外話。榮寧二府有個奇怪的門風:女兒嫁得好,媳婦未必佳。兩代大小姐:賈敏嫁給了林如海,起碼門當戶對。元春更是入宮做了貴妃。這兩個都是嫡出。探春是庶出,雖然遠嫁,但終究是充作郡主一流,做了個王妃。只有庶出的迎春嫁得不好,誤入狼吻。
但是娶媳婦的水準上有些不穩定,史太君當然沒問題,王家的兩個(王夫人和王熙鳳)也可以。可是襲爵的賈赦和賈珍娶的邢夫人和尤氏,其門第也忒差了一些。即使是續弦,這不至於這般小門小戶。賈蓉是寧府嫡長孫,將來要襲爵的。秦可卿的門第也著實寒酸了一些。倒是李紈,其父親的官職不高,卻還不失為儒林所敬重。 再看一段表演: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是一個需要仔細斟酌之後,才能用電視鏡頭表現的片段。雖然寶玉和黛玉跡近狎昵的歪在一張床上,還要撓胳肢窩笑作一團。但是這段千千萬萬不能給觀眾任何「不良聯想」。而且後來寶釵走了進來打趣寶玉不知典故,寶玉和黛玉二人也未見一絲尷尬。黛玉還得意寶釵幫她說了嘴。這實是小說中難得一見的寶黛釵三人有說有笑、全無隔閡的「和諧」場景。
可是新紅中的這一段拍成了什麼樣子?怕什麼來什麼。機位近推、燈光昏暗,於寶玉把鼻尖幾乎湊到了蔣黛玉臉上、懷裡一通亂嗅。兩人拼著命地把這段戲往「曖昧」里死整。簡直是觀眾不產生綺念,鏡頭就不算完。李少紅導演這是要為王夫人坐實寶黛之間有「不才」之事找證據啊。 蔣夢婕的表演呢?先看原著。這一段林黛玉應該有的睏倦(被寶玉喚醒)——嗔怒(說了句「放屁」)——無奈(把枕頭讓給寶玉)——關心(為寶玉抹去胭脂痕迹)——冷笑(說起冷香丸)——大笑(寶玉撓她癢)——調笑(問寶玉是否有暖香來配),這一系列表情、動作只算是第一個高潮。然後隨著寶玉說耗子精的笑話,黛玉表情再次由好奇——將信將疑——漸漸著迷——發覺苗頭不對——直到輕怒薄嗔地笑罵,如此這般的走了一番。兩度起伏,黛玉的表情、狀態發生了12次變化。曹公的如椽巨筆啊,不得不令人擊節。 如此具有表演細節的段落應該是演員展示自己表演才能的最佳機會。蔣黛玉如何,只有2個動作:其一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僵挺,其二是嘟起厚厚的嘴唇生氣。其餘細膩表情一概不見。 87版和新紅的藝術表現力究竟高低如何?我的意思,大家只需看這一段。將兩個版本的電視片段先後看過,我想李少紅但凡有一絲羞恥心的話,也不好意思再說自己的良苦和用心了。寶、黛兩個小演員表演之木訥、生硬在這幕戲裡一覽無遺。而87版陳曉旭、歐陽奮強的表演,則可用「活龍活現」四個字來讚歎。
之前某位同學提到了劉心武,和他的「秦學」。劉心武先生在紅學領域雖然是位「後進」,但是他的名氣大、人脈廣,大有後來居上的趨勢。當然,這個趨勢是說他書的銷量,和其論調的知名度。這個成果,和百家講壇的傳播不無關係。
其實劉心武先生的說法並不算新鮮,胡適之前的舊紅學中有一個大派別,就是索隱派。注意,不是「索引」,是「索隱」,也就是把曹公在《紅樓夢》文本中隱藏的信息給找出來。胡適、俞平伯的新紅學出來之後,這個索隱派消停了幾十年。二十年前又出了霍氏姐弟,我在前面的帖子似乎提到過這個名字。他們兩位的《紅樓解夢》煌煌四大本,初印就有數萬冊,號稱是創了新中國紅學的記錄。這兩位也算是索隱派的遺老遺少。而今江山代有才人出,劉心武先生又扛起了索隱派的大旗,人稱「新索隱派」。 無論新舊,索隱派最大的特點呢,就是能猜謎。而且謎底呢,一定能把《紅樓夢》和康雍乾三朝的政治秘辛給聯絡起來。其實,索隱派的書,讀著都挺帶勁。因為一來牽扯到廟堂政治,那是我們這般江湖草莽、販夫走卒最關心的話題。二來呢,讀起來頗像推理小說,七繞八彎的,引人入勝。劉心武在他的小說《元春之死》中還帶了不少的「色」,怎麼不吸引讀者。 那麼,這個索隱的結果靠譜么?我給您舉個例子:鴛鴦拒婚時說過: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而這個寶皇帝,就被索隱成了乾隆。因為乾隆在潛邸的時候封過寶親王。而鴛鴦這一罵也變成了大有文章可作的隱情了。至於其他把各個小姐、丫環想像成為康雍朝堂的各位名臣,這都是索隱派的家常便飯。 因此呢,劉心武先生講的故事呢,聽聽也就算了。要真論起和《紅樓夢》有多大的關係,那我可真不敢說咯。 回歸正題,接著說蔣黛玉。
這兩個回目上,蔣夢婕表演的失敗,使得觀眾無法再期待新紅中的黛玉有什麼精彩演出了。在其後的數十集中,蔣夢婕呈現更加嚴重的程式化趨勢:凡是表現黛玉的譏誚,就噘著一張足以掛油瓶的嘴;凡是表現黛玉的孤寂,就傻愣愣的張著一雙三重眼袋的目。 有人以為87版的林黛玉,尖酸刻薄多了一些,不招人愛、不招人疼。甚至新紅的粉絲認為蔣夢婕的氣質更單純,因此更接近林黛玉。 還是來看看原著吧。 寶玉為什麼如此「博愛」,但是心中卻只有黛玉。這絕不是因為黛玉比寶釵更漂亮,也不是因為她楚楚可憐。那是因為只有黛玉懂得寶玉的「心」。黛玉之美,不是凡俗脂粉的美,而是靈性之美。這種美,除了外貌的沉魚落雁以外,還來自於其絕世的聰慧,孤高的品性,不合於世俗的識見。
對於那些堅決無視原著,後者誤讀原著的觀眾。我要說黛玉所具備的性格特徵是「敏感」,這個正與蔣妹妹的「鈍感」相對。因此我們難以想像一個反應慢一拍的林妹妹,「笨笨的倒好」說的可是襲人和麝月啊。
還有一個引申開來的話題,就是黛玉歸天(李導的「馬拉之死」容我以後專題論之)。部分觀眾對於程高本以「掉包計」高潮呼應黛玉歸天,覺得感動。或者對於蔣妹妹表演後半段黛玉時強調的柔弱(雖然蔣妹妹的體格與「柔弱」有較大距離)表示首肯。
這個方面我有一些自己的觀點。 對於黛玉,至少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象。一種源於原著;一種源於民間口頭相傳,越劇中的形象可以作為代表。這兩個形象之不同,前者重於其「靈性」,後者重於其「柔弱」。同樣的悲劇命運,一個是「不容於世」的性格悲劇,一個是「不容於人」的遭遇悲劇。 大悲劇,希臘悲劇,莎士比亞悲劇,都是一種必然而不可避免的宿命;普通的悲劇,瓊瑤悲劇,戲曲悲劇,是來源於誤會、嫉妒、利益陰謀,是將正面人物置於艱苦環境中以博取觀眾同情的悲劇。程本系統的「調包計」,就是基於後一種審美的悲劇,這也是八十回後最感人的片斷:黛玉凄苦的撒手人寰,引無數觀眾竟垂淚。 而曹公關於黛玉結局的悲劇,則可以肯定是前一種的「大悲劇」。但是我們卻永遠也沒有機會讀到這些文字了。這是紅迷心中永遠的遺憾。 《紅樓夢》這部書,如果要排上一個寶、黛之後的第三主角,我覺得應該是王熙鳳。但是按照釵、黛並列的傳統,還是先談談新紅里的寶釵吧。
說起寶釵,很多《紅樓夢》的讀者會奇怪這樣一個問題:黛玉是書中的第一女主角,也是男主角寶玉的摯愛,更可以看出曹公對這個人物的鐘愛,那為什麼還要安排一個樣樣比黛玉出色的寶釵呢?既生瑜,何生亮。後世的讀者分成涇渭分明的擁釵派和擁黛派,或有朋友間爭論釵黛優劣幾致反目的。 非常抱歉,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不知道。雖然紅學前輩們提供了很多種可能的答案。但我並不知道哪一個是可以為曹公作答的「標準答案」。 我只能推測:寶釵肯定存在生活原型。曹公雖然始終沒有讓她在精神層面上與寶玉達成融合,卻把這個人物寫得如此完美。那大有可能曹公對這個原型人物抱著一種最大的內疚。或者是有緣無份的慨嘆,或者是咫尺天涯的內疚,或者是顛沛分離的自責,或者是天人永隔的追悔? 曹公把寶釵這個人物寫得太完美。如果真的是代償心理在主導,那麼可見曹公自覺負其者幾何。這一點隱約可以從脂批的寶玉結局「棄寶釵、麝月而為僧」上看出。逾是感嘆此生無緣,逾是將薛寶釵寫成了「山中高士」。 在這個分析的基礎上,大體可以推定:曹公把寶釵寫得比黛玉人物更美、品性更好;這不是出於一種文學筆法上的需要,或者某種「密碼」般的暗示。拋開「釵黛合一論」之後,我們確確實實看到了一個比黛玉更容易博得眾人喜愛的寶釵。
這一點,87版成功的做到了。張莉在當時幾乎贏得了比陳曉旭更多的粉絲。 這一點,新紅也做到了。在對於蔣夢婕鋪天蓋地的聲討陪襯下,李沁的風評大約要好一些。 難得一見的,新紅和87版達成了一致。雖然87版的釵、黛是「誰更受喜愛」的比較;新紅的釵黛是「誰被罵得更多」的比較。當然,87版中釵、黛受愛戴程度的比較,在紅迷尤其是深度紅迷中,結果是不一樣的。 這個貼原本就是觀後感,想到哪裡,寫到哪裡。我原打算開始聊對於李沁的觀感了,可是看到在下拋磚引玉之後,諸位都對於黛玉和寶釵的比較發表了自己的高見。忍不住再多說幾句。 關於薛寶釵,王崑崙先生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叫做《薛寶釵論》,收錄在他的大作《紅樓人物論》裡面。王老也是名家,且是87版的顧問之一。但是我在網上沒找到這篇文字,想做「文抄公」就比較困難了。只能翻出這本1985年的舊書,手打如下: 「寶釵是美貌,是端莊,是和平,是多才……如果你是一個富貴大家庭的主人,她可以尊重你的地位,陪伴你的享受;她能把這一家長幼尊卑的各色人等都處得和睦而得體,不苛不縱;把繁雜的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不奢不吝。如果你是一個中產以下的人,她會維持你合理的生活,甚至幫助你過窮苦的家計,減少你的許多煩惱。如果你多少有些生活的餘裕,她也會和你吟詩論畫,滿足你風雅的情愫……不合禮法的行動,不近人情的說話,或是隨便和人吵嘴慪氣的事,在她是絕不會有的。」 這是我看到的對於寶釵「好處」最切實際、最打動人心的評論,雖然其出自一位「擁林派」的口中(王老之後的評論頗有指摘寶釵「腹黑」之處,也避免不了時代烙印地從出身階級的角度來非難薛家這個「大資本官僚家族」)。 作為一名男子,面對如此一位女子,而她甘願做你的妻子。你有任何的理由不接納、不欣喜、不慶幸嗎?沒有,只除非一個原因。 只除非一個原因,那就是你已經有了心中所愛。傾東海之水,覆崑崙之山,也無法改變的情愫。寶玉有了,問花同學有了,春夏秋冬同學有了,千千萬萬紅迷心中也已有了…… 問花同學2007年某夜在南山酒店那一刻的思緒,我感同身受。 在傾瀉完由林黛玉而生、因陳曉旭而感的情緒後,為自己以上文字的文藝腔汗一個。
其實我也是一個極端的「擁黛派」,只是完完全全的「不倒釵」。不倒釵的原因在於,我相信曹公心目中,薛寶釵真的是一位「山中高士」,真當得起「艷冠群芳」的四字考語。 因為縱觀八十迴文字,曹公對於寶釵幾乎沒有貶損的地方。寶釵唯一一次當眾生怒(與薛蟠的口角是家務),就是大家替李少紅為難的「楊妃」那一幕。想來寶玉的戲言正中了寶釵的痛處,釵卿的身段大約果真是略豐盈了些。想到一貫有著完美風度的寶釵居然失態,讀者不禁莞爾,然後品出三分動人的小兒女情態。 薛寶釵唯一可能被人詬病處,就是「滴翠亭事件」。她的借口被很多人當作是「陷害」黛玉的罪證。其實大家想想,小紅、墜兒兩個小丫環能有多大份量?她們對黛玉的觀感根本無足輕重,寶釵即使要「算計」黛玉也不會找這麼兩個對象。只能說寶釵的託詞是臨時借口。這個細節,曹公表現的是寶釵「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也就是寶釵性格中「冷」的基調。 一個「冷」字,不是貶義詞。比如柳湘蓮的綽號也是「冷二郎」。只是以寶釵之「冷」來對應寶玉之「熱」。同樣,黛玉待人接物的「外冷內熱」和寶釵的「外熱內冷」又是另一對差異。這些都是曹公在「大旨談情」的主旨下展現的不同人情,也是為末回「情榜」所作的鋪墊。 此外,八十回中幾乎看不到寶釵、寶玉的愛情對手戲。黛玉的拈酸吃味基本都是單方面的。而面對黛玉言語中的譏誚,寶釵歷來採取迴避的態度,最多是「連消帶打」。為什麼呢?因為寶釵並不如很多人想像的那樣有做「寶二奶奶」的野心,薛姨媽也沒有。 總括地來說,曹公在十二金釵判詞里給出的評語是很中肯的,這是以作者身份超越書中人物視角所作的總結。寶釵、黛玉同在一首判詞,並不是「釵黛合一」,而是給予了寶釵同樣高的地位和尊重。警幻之妹名「兼美」而託付寶玉,既為寶、黛、釵愛情結局的暗示,也是將寶釵之「美」並列於黛玉的一番佐證。「山中高士」四個字更不會是曹公的揶揄之詞了。 說起李沁,有媒體稱她是「二十年來難得一見的閨門旦」。言下之意為:言慧珠之後有張洵澎和張靜嫻傳承,二張之後就是李沁了(這還只論上昆,沒算蘇崑的張繼青)?榮譽實在太高,不知道是哪位曲界前輩如此讚許她的?
上個月在天蟾舞台看了《洵美且異——張洵澎藝術傳承專場》。余彬、沈昳麗這些上昆當家的閨門旦以外,史敏作為「跨界」弟子也來參演,情景好不盛大。昆五班的小朋友也有一些墊場演出,其中一位大概是張老師的得意弟子,還在大軸的《長生殿》演前段小宴,為張洵澎暖場。當然,這個演出中也沒看到李沁,不知她的本行到底水平如何? 拋開崑曲的話題,說回新紅。水平如何,最怕比較啊。有了蔣黛玉、於寶玉以及新紅湘雲、探春一干人等的陪襯,李沁還是當得起幾句誇讚的。首先是她的姿態好,簡直能說:漂亮。人站在那裡,由脖項而至腰胯的線條非常重要,如果得法,就會給觀者十分挺拔的感覺。印象中,這個小寶釵的站相、坐相、舉止都還算合適,有古代大家閨秀的風範。 到底是中華傳統戲曲藝術啊,幾年的功夫下來,小姑娘的姿態、線條、舉動、行止就能給你規範出來。演戲的時候至少不會給人「甩手趴腳」的感覺(其他那些新紅小演員基本都有這個毛病)。 說句題外話:民國的時候有很多京劇名票,他們或得到大師的私淑親傳;或有獨家的行頭、秘本;有的因為見識和環境的優越而扮相特別華貴;有的因為天賦條件突出而嗓音特別清亮。甚至有後輩名家在動一些老戲之前要特地向「有真玩意兒」的票友請教。但有一點,票友再厲害,只要在台上一「動起來」就會被火眼金睛的觀眾找出毛病。因為京崑劇的幼功太重要了。這些戲曲舞台上行動、舉止、姿態的訓練,後天再如何依樣畫葫蘆的學,竟是完全學不像的。不信的話,且看目下小姑娘們拍的戲曲藝術照,端著虞姬的兩把寶劍,簡直像在做蛋炒飯。 在這些外行面前,李沁這個內行的優勢非常明顯(話說扮演襲人的李艷據稱也是越劇演員,而且從年齡來看要比李沁有更長時間的熏陶,怎麼一點范兒都沒有呢)。因為姿態的漂亮,連帶出來給人感覺她的氣質也不錯。在一群嘰嘰喳喳的黃毛丫頭中間,這個寶釵算有些鶴立雞群的意思。反正在這幾個主子小姐里,一眼能相中的,還真就是她。若是三小姐探春那炯炯有神的倒掛八字眉,還不把南安太妃嚇出個筋斗來? 其實我見過一張台下的便裝照,李沁看著頗有些老相,遠不如她在新紅鏡頭裡的樣子。這或者就是戲曲演員的特點,扮上之後給人感覺特別「亮」、「鎮得住」,舞台下卸了妝,反而顯得平淡無奇。順便說下這張照片里的蔣夢婕,完完全全就是個普通的高中女生,圓臉盤子、腮邊兩塊紅撲撲的嘟嚕肉,透著健康。其實她不該接班演新紅,《我愛我家》如果拍續集倒是推薦出演賈圓圓同學,瞅著真像。 誇了李沁半天,她演得小寶釵如何呢?只能說差強人意。 首先說面相,鏡頭上的小寶釵比之蔣黛玉、小湘雲一流確實勝出不少,尤其是不梳銅錢頭的時候。但這哪裡是寶釵啊?「臉若銀盆,眼似水杏」的描繪可能太文字化,李少紅把握不了。可是「釵豐黛瘦」的基本格局,大約連只聽過鼓兒詞「黛玉悲秋」的農村老太太都能知道。李導說自己「忠於原著」,卻為什麼連這個基本點都不肯老老實實的遵守?現在倒是搖身一變,借著紅包媒體的口問大家怎麼就不能接受一個「瘦寶釵」? 李少紅在寶、黛、釵三個主要人物的選角上不是滿盤皆錯的失誤,而是刻意來了個全盤否定。大約李導實在太想超越87版了,就選擇堅決對著乾的態度。87版的寶玉丰神朗潤,新紅就來個「頭尖眼細」;87版的黛玉裊裊婷婷,新紅就來個「腰圓目腫」;87版的寶釵風姿綽約,新紅就來個「骨感纖弱」。一切反著來,就算創新。這一番創新下來,曹公的原著早就被新紅拋到了九霄雲外。這些知名的文學人物有著老百姓家喻戶曉的固定形象,你倒在戲台上弄一個白臉的關羽、紅臉的張飛、黑臉的趙雲試試?推崇戲曲程式化的李導,這會子卻又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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