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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新版紅樓夢(二)

                 漫談新版紅樓夢(二)

 

    關於服飾和典制,再補一個例子。寶玉挨板子之前,忠順王府來人向賈政詢問琪官下落。新紅中忠順府來人著小袖圓領衫,未戴烏紗,胸前似乎有個補子,但看不清圖案。而賈政似乎是便服,頭戴四方平定巾。坐席上,賈政是大剌剌在主位坐了,忠順府來人下首相陪。反正以新紅來看,賈政的地位肯定尊於對方。  

  那麼忠順府來的是什麼人呢?原著中寫的分明,是王府長史。王府長史幹什麼的?就是王爺的首席佐僚。多大的官呢?清製為從三品。賈政的官銜呢?前面已經說過了:工部員外郎,清制從五品。也就是說差了四個品級。雖然賈政出於權貴(所以原著中那位長史特別提到「如果別家也就罷了……」),但是這位三品,不是個外省臬台,而是王府中人,又是奉了王命而來。因此賈政和他的坐席完全倒置了。原著中的對話,很能說明問題。長史每句話都含著客氣,這是敬著賈府的世職;但每句話也透著冷峻,那是憑著王府的尊貴。而賈政的誠惶誠恐在完全出於內心了。  

  新紅的席次為什麼錯了?這個從李導安排給兩人的服飾上便可看出。長史來公幹居然穿得不官不吏,賈政待上使居然也是家常便服。估計李少紅還有一班少年編劇們,以為這個長史官大約是個王府總管之類。即便不是太監,也只是個走狗奴才。所以即使驕橫,體制上卻不能與政老比肩的。甚至李導還會搬出原著,書中長史不是對著賈政稱「老大人」,而自稱「下官」么?這些典章知識的缺乏,正是新紅種種笑話的根源。  

  當然這個例子在新紅中根本不算什麼大錯。相比起來,賈府小姐們前往薛姨媽處,更是和薛蟠同桌吃飯。李導和編劇們當作這是現代社會,姨表兄妹們逢年過節一起哈皮、哈皮。而寶玉進來給賈政請安,一屋子中的探春、惜春安坐不動。當然賈政給賈母見禮,同席的寶玉也是木頭人一樣坐著沒動彈。這種規矩,簡直到現在都行不大通。至少在我們家,父親如果外出歸來進屋,我決不敢大剌剌的坐著裝佛爺,甚至連口中招呼都不打一個。這難道是李少紅家的門風家規么?  

  新紅的失敗,不單單是不懂得古代的禮法制度。簡直是有些忘了中國一貫以來的綱常倫理,這難道就是李導希望90後所學習、讚賞的?  

  還是三個字奉送李導:沒規矩。

    這裡開始,我要展開一個大篇目,就是新紅的選角和表演。第一個要談的人物,不是寶、黛、釵、鳳,也不是賈母、王夫人。而是紅樓夢中的第一隱藏人物,也是新紅中「戲份」最重的角色。 

  這個人物,就是新紅中的「旁白男」。  

  新紅中貫徹始終、「喋喋不休」的旁白聲,成為了大家詬病新紅的重要一點,而新紅團隊於此也最不買賬。幾乎全文朗誦紅樓夢一百二十迴文本的旁白,是李少紅用來證明自己「忠於原著」的利器。甚至立足於此,譏笑新紅的反對者「沒有文化」,進而炮製出「看新紅樓夢的主要是高學歷人群」這樣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命題。 

  這裡卻要教李導一個乖,你大可以這麼解釋:這個旁白聲不是別個不相干的閑雜人等,確實紅樓夢中首個緊要人物——大荒山青埂峰頑石老兄是也。  

  事實上,《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本來就是這塊補天所遺的頑石在紅塵中所見所聞的「一段陳跡故事」。所以頑石作為一個旁觀者存在於書中,而作為旁白者出現在電視劇里出現倒也並非沒有來歷。  

  題外話。曹公的如花妙筆將主人公一身而五化:頑石、通靈寶玉、神瑛侍者、賈寶玉、甄寶玉,比老子一氣化三清還多了兩道。有實、有虛,有精、有人,有真、有假,自在穿梭於神界和凡間之間,跳脫於文本敘述和自評導語里外。從而達成把曹家家事和紅樓故事混溶,模糊其邊際的效果。這種筆法比之南美的魔幻現實主義早了百年,卻和《黑客帝國》中尼歐、安德森、救世主三位一體穿越於現實和虛擬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曹公文筆的「超前意識」啊。這才是李導號稱要追求,卻始終無法企及的「亦真亦幻」境界啊。    

    我嘮嘮叨叨說了半天,也算替李導圓了個場。其實旁白對於《紅樓夢》這樣一部特殊作品的影視化,不失為一種輔助手段。我很同意這樣一種觀點:紅樓夢影視作品應該負擔起普及《紅樓夢》於千千萬萬未讀原著者這個功德無量的任務。對於這些讀者,在影視劇的關鍵處加入旁白確實可以起到說明、串聯和交代背景的作用。  

  說到這裡,我倒抱怨新紅少做了一項功課。就是替出場人物打上人名標註。這麼多的出場人物,莫說沒讀過原著,就算紅樓愛好者也未必能將熒屏上的人頭一一對應、絲毫不差的指出來。這個方法,李少紅卻又不肯老老實實用了,以普渡眾生。大約是李導嫌這種手段太落後,毫無技術前衛性可炫,因此不屑一顧。結果呢,在千篇一律的銅錢頭和拔眉妝之下,又有主僕不分的服飾款式之助,可憐觀眾如我,即使再熟悉紅樓文字,也會對著一個圓臉盤姑娘躊躇半日:其探春乎?其湘云乎?其惜春乎?  

  回過來說旁白,既然可行,那為什麼觀眾反對聲一片呢?因為李少紅導演恰恰把個最關鍵的「輔助」二字給忽略了,「旁白」索性直接變成了「主旋律」。焉得不壞事呢?

    開始的片段,正好是李導對著記者發飈,唇槍舌劍,大聲斥問:你的問題是不是從網上看來的?就是那些黑《紅樓夢》的人說的?隨後李艷(襲人扮演者)等跟著追問記者是否讀過《紅樓夢》原著、到底有沒有看過新紅。  

  李少紅前前後後的話中包含了兩個基本邏輯命題:一、凡是批評新紅的言論都是從「網上」搬來的;二、批評新紅等於黑《紅樓夢》。此外還有一個「李少紅和她的朋友們」共同的推測:批評者或是沒有讀過原著,或是沒有看過新紅劇集。  

  哎,看到這裡我不禁一聲長嘆。李導啊,您的這份潑天自信是從哪裡來的?網路難道不是中國目前最能表達民意的媒體么?抑或是您想像中罪惡的淵藪?您的自信口吻簡直有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氣場。  

  對於記者提問黛玉漱口為什麼沒有像87版一樣以袖掩口(那個年輕記者提問時措辭之委婉、轉折,恐怕是大大的被李導「虎威」所懾)。李少紅答道:觀眾看到的角度是一個非常隱私的角度,從賈母的角度看,黛玉是用手遮掩了的,和觀眾看到的角度是不同的。而且這就是紅樓夢玄妙的地方,很多角度、很多不同的體會。  

  這就是李少紅面不改色心不跳給出的回答。

    節目後面的部分,基本是小演員們的煽情。李艷在煽情,於寶玉在煽情,李寶釵在煽情,最後大軸由蔣黛玉潸然淚下的繼續煽情。其大意是說新紅劇組非常融洽溫暖像個大家庭,大家拍這個戲都很辛苦、付出很多,請觀眾不要帶著偏見來看新紅;期望觀眾全家老少一起觀看新紅並支持新紅。  

  一位新紅的化妝師特別聲情並茂的心疼著蔣黛玉,說蔣為了減肥,大夏天的穿著專門的減肥褲、甚至羽絨衣。  

  好的,我願意相信你們說的全部是實話,相信你們表露的全部是真情。你們付出了努力,但是這個前提和新紅是一部成功作品的結論沒有絲毫的必然因果。拍新紅辛苦,那麼拍其他電視劇不辛苦嗎?這種高溫天去橫店、車墩任何一個劇組看看,有誰是不辛苦的?包括那些所謂的大牌明星們。推而廣之,這個社會上誰不辛苦?六月高考的莘莘學子,是不是只要努力付出了,清華、北大就必須無條件的接納他們入學?  

  至於蔣黛玉的減肥褲和羽絨服,我更願意把這當作一個笑話。全國海選之後再由專家們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個「最最合適」演林黛玉的女孩子,居然要靠這種手段來減肥,試圖能與目標角色接近幾分。  

  大家且想像一下,沒有經過減肥褲和羽絨服折騰的蔣黛玉,出現在鏡頭前的「盛大」景象吧。

    電視劇而有旁白,據說中國最早的一批即有之。《夜幕下的哈爾濱》,王剛就是「說書人」。這個劇年代太久遠,沒有看過。但是NHK的大作《幕府將軍—德川家康》,每集開始部分就由水戶黃門擔任旁白角色,或提契本集故事的發展綱目,或交待人物家族的脈絡背景。這在一部同樣人物眾多、頭緒紛繁的歷史劇中。起到了非常好的「導引」作用。  

  李少紅導演卻不肯作這樣的點睛之筆。她大約早料到了播出後受到的抨擊,因此決心把「全文朗誦」級別的旁白進行到底,以此高舉「忠於原著」、「還原全本」的鮮明旗幟。於是,人物的對白以外,鏡頭中幾乎始終貫穿著旁白。觀眾的感受如何呢?沒看過原著的或者年學不足的覺得其中的部分文字佶屈聱牙、晦澀難懂(前幾集這個問題更明顯一些),熟讀原著者又嫌其啰里啰唆、破壞節奏。最後的結果是,兩派人士不約而同的覺得這個旁白聽著聽著就想睡覺。李導於是勃然大怒,忽而說現在的觀眾素質太低,抱怨者多數沒讀過原著;忽而說媒體亂開黃腔,80、90後明明聽得很滋潤、很養耳。  

  照本宣科的朗誦,就是忠於《紅樓夢》原著。李導未免把觀眾的理解水平想像得太低、太低。新紅是電視劇,又不是小說連播或者「郭冰爺爺講故事」。不知大家知否看過美國喜劇片《謊言的誕生》(The invention of lying)。裡面所描繪的電影攝製特別簡單,一個演員獨自拿著《拿破崙傳》朗誦,就算是戰爭片,拿著報紙的社會新聞朗誦,就算是倫理片。李導想法竟然和他們出奇的一致,捧著《紅樓夢》朗誦就是拿到了「免死金牌」,觀眾的批評就像包龍星的尚方寶劍一樣失去了用武之地。這算哪門子邏輯?  

  調度多種視聽手段進行鏡頭敘事才是電視藝術的要旨。把旁白代替了人物的內心活動、代替了演員的肢體表演,這隻能說是導演對於攝像師的鏡頭表現力、演員的表演功力和編劇的敘述邏輯性缺乏信心所導致的。說到底,這就是導演對於自己的專業能力極度缺乏信心而使用的偷梁換柱大法。

    最後說一下,旁白的演員:野芒(周野芒)。非常好的演員啊。他的影視巔峰之作是電視劇《水滸》中的林沖。那一版的水滸,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幕就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大雪紛飛的鏡頭中林教頭肩負長槍,槍上挑著酒葫蘆,獨行的背影如此無奈又是如此孤標,「逼上梁山」四個字躍然而出。這個鏡頭至今我都歷歷在目。而野芒還有一部膾炙人口的神作級作品——《成長的煩惱》。他配音的爸爸:傑生西弗,大約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最佳老爸。前幾個月我還看了野芒主演的話劇《偵察》(「Sleuth」,托尼獎的名劇),仍然是那麼棒。  

  野芒的旁白,就配音水平而言,打4分(5分制)是沒有問題的,1分扣掉是因為天涯有同學檢舉出了錯別字。我沒注意到,因為新紅里的錯別字讀音太多。可是拜新紅所累,連帶著他也遭到不明真相群眾的臭雞蛋數匡。李少紅著實害人不淺啊。

    正準備開始說新紅的寶玉,就傳來了于小彤和觀眾肢體衝突的新聞,還配著照片。回想看到的訪談節目中,于小彤回憶自己在劇組如何的頑劣,而劇組上下又是如何的縱容。17歲的少年,衝動也好,性情也罷,我不說他。只說這個劇組。在87版劇組,長期駐紮在圓明園的遺址,讀書、上課、熟悉原著和古代文化。因此,能給小演員們養心、養氣。新紅劇組卻是養脾氣。把個孩子慣得無法無天,還得意洋洋的誇他是「混世魔王」,和寶玉一樣脾性。最後弄得這個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在公眾場合一語不合就能拔拳相向。  

  李少紅選角的錯誤,其根本在於對於紅樓夢原著的陌生。至多讀了一些表層的東西,內中的深意則完全沒有領會。以賈寶玉來說,她把于小彤的頑劣當作是「混世魔王」,認為這是符合原著的一種人物氣質。真是拜託、拜託,「女孩兒般的品性」說得是誰?偷雞摸狗,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莫說寶玉,連薛蟠、馮紫英之流都沒這種愛好。莫非李導是把咱小兵張嘎當成了賈寶玉,嘎子哥當成了公子哥?

    賈寶玉的人物形象完全顛覆了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書生、公子類男一號形象。張君瑞、柳夢梅、許仙,還有聊齋中的許許多多男主角,這些都是一脈相承的。而且這款類型歷千年而不衰,是各種形體的言情系文藝之最愛。比如瓊瑤小說,比如大鼓書,比如各朝各代穿來越去的女性向網路文學。 

  賈寶玉和這些人物的不同之處在哪裡呢?有很多。比如他離經叛道。比如他愛護女孩子、真心尊重女孩子,而且和「皮膚濫淫」的公子哥們不同,他達到了「意淫」的境界(所以寶玉是一切YY黨的開山老祖,須燒香立壇膜拜之)。但是,我以為這些還不算關鍵。最大的區別在於他有「煩惱」,而且一直被這個「煩惱」所困擾。

  其他的傳統文學作品裡,男主角也有煩惱。這些煩惱或者是如何「偷香竊玉」,連小姐帶丫鬟一起勾搭上手;或者是「富貴功名」,怎麼從窮書生搖身一變為李少紅眼中的「富二代」;再或者是在小人作祟、姦邪當道下如何突破壞心眼對頭或者勢利眼岳母的圍追堵截。

  這些煩惱,賈寶玉竟一個也沒有。他的世界中除了偶爾出現的政老爹算天敵外(白版剛剛提到寶玉溜出去探寶釵,要繞一個大圈避開老爹,哈哈,細節處可見),好像事事順心。本身是富貴閑人,愛情對他來說更不是一個問題。

    他的煩惱是凡人沒有的煩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末世危機感。

  用文藝腔的話來說:賈寶玉熱愛生活,尤其是他當下的環境和身邊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但是他有那種「生於末世運偏消」的預感,知道這種生活狀態持續不了太久。因此他只求女孩兒們的眼淚,只求趁著姐妹們都在的時候「化灰、化煙」。他聽見《寄生子》煩惱,讀到《南華經》煩惱,看到齡官畫薔也是煩惱。

  與赦老爺、珍大爺、璉二爺、小蓉大爺「只一味高樂不了」相比,賈寶玉要清醒得多。他的煩惱超越了平常的實際生活,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思辨式的煩惱(西洋腔的說)。在這種末世的無常感籠罩下,他怎麼可能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

  對了,我這些夠得上高考作文字數的人物分析只為了說明這一句:賈寶玉的藝術形象完全和懵懂少年不沾邊,李少紅所謂「少年寶玉」的設計大錯特錯。

    不要拿書中寶玉的實際年齡來說事。如果細究,寶黛初會無論如何不會超過10歲。你讓兩個娃娃怎麼一見忘情?紅樓全書,人物的年齡完全理不順,這是曹公留下的缺憾,甚或是曹公故意賣給讀者的一個「破綻」。「藝術形象」和人物的實際年齡之間不能劃等號,電視創作和小說也有根本區別。寶玉的年齡在書中可以虛化,但是在電視中不能實打實照著推算來。但看曹公原著,寶玉從出場到八十回,給人的感覺其心智水平一直很穩定、沒有太大變化。實際上7、8歲的兒童和15、16歲的少年, 2年級的熱衷於喜羊羊,高二的已經上天涯發帖了,能心思一樣嗎?

  李少紅的「忠於原著」,往往是形左實右的。她搞一個小寶玉,使不少觀眾還不明真相的稱讚他懵懵懂懂,更接近原著中的年齡。那麼這個舉止輕浮、言談幼稚、常作無辜狀大小眼的小朋友真的像原著對寶玉的描述嗎?「慌腳雞似的」、「燎毛的小凍貓子」是不是說得有些貼切?那是環老三才對。

    李少紅對原著完全沒讀懂,寶玉的人物設計,出發點就錯了。所以于小彤像不像寶玉,演技好不好,這些問題根本都沒法討論了。我看于小彤演的部分,從頭到尾沒能把他和寶玉作任何的掛鉤,實屬風馬牛不相及啊。 

  寶玉身上世家少年特有的清貴之氣完全沒有看見;寶玉十餘歲以四時行樂詩風靡京都的書卷氣沒有看見;寶玉心甘情願服侍女孩子們的獃氣沒有看見;寶玉不合時宜、離經叛道的傲氣也沒有看見。到了於寶玉身上,只見他眯著小眼睛,對著寶姐姐、林妹妹的毛手毛腳的狎昵褻近。這哪裡有半分像大宅門的公子哥兒啊?

    又見李導對於額裝的奇談高論。忍不住再啰嗦幾句古代的女性髮式:戰國以前不可細考,從出土的舞女佩玉上看,「額發平齊」(看清楚了,沒有額片);漢代女性髮式以挽髻為主,最出名的有「墮馬髻」,著名的妖婦孫壽(梁冀的夫人)所創。 

  唐朝的婦女確實有在額間貼飾「花鈿」的習慣,傳說是武則天為了掩飾臉上的黥跡而創。李導聞此必然大悅:「我說有這個吧,你們看!」且慢高興,吐魯番有出土文物上的人物畫可考,貼花鈿的樣子比較像印度人在額間點的嫣紅,或者像現今時髦女孩在Party上貼的彩繪。反正和您的額片沒有絲毫關係。

  宋代的女士髮型,最流行的是非常高挑的「高髻」,詩云「門前一尺春風髻」。還有就是「簪花」,有將桃花、荷花、菊花、梅花按照一年四季的節令製成花冠穿戴,美其名曰「一年景」。女性額間的裝飾宋朝也有(李導又該搬出來證明了),所謂「茸茸狸毛遮梅額」。對不起,這個額裝叫作「梅花妝」,又和您的銅錢頭沒關係。

  到了明代,女性髮式更加豐富多彩。我們只談李導關心的女性額裝。有了!但是不好意思,李導。有的是「額帕」,也就是賈母戴的頭箍。和我們在戲曲作品中看到的不同:當時不分老婦少女,都流行戴這個玩意兒。

  清代的女性髮式我也就不為李導搬出來了,反正旗人的大拉翅、漢人的牡丹頭百花齊放,就是沒有您的額裝。

  所以啊,銅錢頭是李、葉二位學得半吊子戲曲頭飾,就不要再YY什麼「古代上流社會的時髦」了。要學中國戲曲的博大精深本是好事,但是梨園行有句名言您二位聽說過嗎?叫作「寧穿破,不穿錯」。記住了么,您呢?這是祖師爺的規矩,別混不吝的再給弄擰了。

    再說大寶玉的演出。這個演員的形象和氣質比之小寶玉,總體上要好一些。但是是否「貼」人物呢?還是得靠分析原著。

  話說,林黛玉的人選歷來是《紅樓夢》影視作品最為大眾所關注選角話題。包括這次的新紅海選,從伊始到後來的李旭丹風波,林黛玉都是主角。可我認為,紅樓角色一二百,最難挑選是寶玉。

  因為賈寶玉身上既寄託了曹公的多種理想,又背負著曹公中年潦倒後的精神枷鎖。寶玉作為作者的投射,其人物形象的創作並不完全都是由積極性的因素推動。曹公對這個人物既有自矜,也有自責。書中的「混世魔王」四字考語,絕非李少紅輩自行理解的「調皮鬼」、「搗蛋鬼」之類鬼話,也不完全是多數紅學論調中認為的一種離經叛道似的自我標榜。很多時候,曹公的自責是通過書中賈政的口來傳達的(這一點可能很多紅迷和我意見相左,我的觀點會在賈政的角色評析時具體解釋)。賈政對寶玉的批評某些可以看作曹公的自評。

  以金庸和古龍人物作參考:寶玉不是一般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所以不能是陳家洛;也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狂生,所以不能是令狐沖;他憐香惜玉但並不總是胸有成竹般的溫文爾雅,所以不能是花無缺;當然他更不可能是如於寶玉般表演的韋小寶。即使金庸參考賈寶玉形象寫出的段譽,也和寶玉本尊有著很大不同——段譽篤佛安命,沒有寶玉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因此,寶玉的人物形象簡直就無法實體化、具象化。偏偏曹公還規定了他必須有「女孩兒」一般的品性。

  以此可以看出,大寶玉的演出基本是花無缺的范:溫文儒雅的大家公子,對女性總是禮數有加。但他身上最缺乏的是寶玉的「痴性」和「魔障」,是個沒脾氣、沒個性的寶玉。

  從另一個側面也能證明寶玉的人選之難。89版電影《紅樓夢》同樣是那個時代的超級巨作,其寶玉居然由一位女演員夏菁來「反串」。這個不是主創人員受了越劇影響而刻意為之,實在是全國範圍內選來選去沒有合適人選,才出此下策。謝鐵驪這種級別的導演絕不是李少紅,會不知道一個女寶玉給電影作品帶來的負面評分。

  但是一切一切的論證、推理,都比不上一個事實。87版居然發掘了歐陽奮強。經過劇組打磨後的這個寶玉,其藝術貼合度肯定「空前」,而且大有可能「絕後」。不要問我為什麼?這大概是我在本貼中唯一使用「不解釋」三個字的場合。非不為也,乃不能也!文字在這種奇蹟面前太蒼白,我只知道我的感受和全中國看過87版的99.99%的觀眾是相同的:這個寶玉,無可替代。

  這一點上,我能諒解新紅最終沒找到一個理想的寶玉人選。大寶玉是許多種可能的替補形象之一,雖然這替補與正選形似而神非;小寶玉,則不談也罷。

    說完寶玉,還得回過頭來說幾句黛玉。蔣夢婕之外形與林黛玉的差別,大約除了她本人的粉絲以外,連李少紅和一干製作人員也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在疼愛她的化妝師口中敘述,她夏天包裹減肥褲和羽絨衣以減肥;據蔣黛玉的粉絲深情感嘆,她更是不眠不食以求形似黛玉;而李導的最新訪談中又很自得的說起,劇組如何如何之努力,把蔣夢婕練芭蕾的八字腳恢復到正常人的樣子。

  一聲長嘆:蔣夢婕何德何能,要劇組上下如此費心的百般「修繕」,才能拿到台前硬塞給全國觀眾?既然有這種種的不合適,為什麼就非此「姝」不可呢?李導不會說是曹公託夢,或者皇天讖示,那蔣夢婕是林黛玉轉陽,絳珠仙草下凡吧?  

  都說姚熙鳳和白寶釵是兩家投資商中影和英皇的欽定,其中內幕,或許李導另有隱情。可是這位蔣黛玉究竟是哪路神仙、何許背景呢?期待天涯高手有以教我。

    外形不入眼,那麼看看蔣黛玉的表演吧,畢竟就算是內心氣質如何像顰兒再世,也要通過表演來傳達給觀眾啊。且擷取幾段來看。  

  第一段就是黛玉進賈府,這是進入皇家欽定版中學課本的文章。無論是否讀過原著,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同學們都看過這段文字。蔣黛玉和李少紅應該都中學順利畢得業吧?怎麼偏偏把這段林黛玉演得如此不堪,變成了鳳姐說的「上不得高盤子」呢?哪兒錯了?那麼我且問問兩位:「怕露怯」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黛玉進賈府,帶著十二分的小心。不肯錯行一步,不肯錯說一句,為了什麼呢?就是為了怕露怯,怕有什麼家中規矩和賈府不合的地方,被下人奴才們取笑了去。  

  而蔣黛玉的演繹,「怕露怯」三個字變成了一個,就剩下個「怯」字了。畏首畏尾、縮頭縮腦,一副怯場的模樣。待見了於寶玉,索性眼光中露出深深的恐懼。雙肩一收,竟若周星星老師教導的鵪鶉狀。這哪裡是林黛玉入外祖母家,分明是劉姥姥初進賈府的光景。  

  導演的戲沒說開,演員的人物沒吃透。就犯了這種大毛病。林黛玉怕露怯,是因為她驕傲。越是自重身份,越是怕失了禮數。林黛玉久居南方,而北方的習慣風俗頗有不同(或有人說林家為漢人、賈家為旗籍,滿漢不同俗)。所以林黛玉起初的態度是特意加了三分的自持和不卑不亢。  

  蔣黛玉和李少紅刻意地表現害怕。這個怕字何來呢?或許他們要說林黛玉是寄人籬下。再度拜託,林如海這會兒還沒死呢。林黛玉有父親有家業,為何要摧眉折腰?  

  插一段題外話,或許李導和不少人都誤解了林黛玉的出身,以為林家遠不如賈府。事實上:林家五世列侯,表明是世代官宦,門庭很有根基。林如海本人是探花出身,又點的巡鹽御史。這個出身和職務可謂前程無比光明,一旦外任回調京官,或者就是卿監堂官,再高升一步便是六部的堂官。甚而將來入閣拜相,也未可知。因為林如海是正途出身,而且真正的進士及第。這一點想必賈政也很艷羨,他是蔭封的滿員外郎,基本只能熬資歷。要熬到六部堂官,除非元春封了貴妃且生了得寵皇子,才能從外戚上有點想頭(恐怕也難)。更為重要的是,林如海的巡鹽御史是大清朝最闊、最肥的缺份之一。每年朝廷默許的各項灰色收益就是個天文數字。因此賈府的富貴、作派對於林黛玉根本不可能產生壓力。  

  這些背景資料,估計蔣黛玉和李導是聞所未聞吧。因此把個閨閣千金演成不見世面的黃毛丫頭也就在所難免了。

    還是題外話。榮寧二府有個奇怪的門風:女兒嫁得好,媳婦未必佳。兩代大小姐:賈敏嫁給了林如海,起碼門當戶對。元春更是入宮做了貴妃。這兩個都是嫡出。探春是庶出,雖然遠嫁,但終究是充作郡主一流,做了個王妃。只有庶出的迎春嫁得不好,誤入狼吻。

  但是娶媳婦的水準上有些不穩定,史太君當然沒問題,王家的兩個(王夫人和王熙鳳)也可以。可是襲爵的賈赦和賈珍娶的邢夫人和尤氏,其門第也忒差了一些。即使是續弦,這不至於這般小門小戶。賈蓉是寧府嫡長孫,將來要襲爵的。秦可卿的門第也著實寒酸了一些。倒是李紈,其父親的官職不高,卻還不失為儒林所敬重。

    再看一段表演: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是一個需要仔細斟酌之後,才能用電視鏡頭表現的片段。雖然寶玉和黛玉跡近狎昵的歪在一張床上,還要撓胳肢窩笑作一團。但是這段千千萬萬不能給觀眾任何「不良聯想」。而且後來寶釵走了進來打趣寶玉不知典故,寶玉和黛玉二人也未見一絲尷尬。黛玉還得意寶釵幫她說了嘴。這實是小說中難得一見的寶黛釵三人有說有笑、全無隔閡的「和諧」場景。

  可是新紅中的這一段拍成了什麼樣子?怕什麼來什麼。機位近推、燈光昏暗,於寶玉把鼻尖幾乎湊到了蔣黛玉臉上、懷裡一通亂嗅。兩人拼著命地把這段戲往「曖昧」里死整。簡直是觀眾不產生綺念,鏡頭就不算完。李少紅導演這是要為王夫人坐實寶黛之間有「不才」之事找證據啊。 

  蔣夢婕的表演呢?先看原著。這一段林黛玉應該有的睏倦(被寶玉喚醒)——嗔怒(說了句「放屁」)——無奈(把枕頭讓給寶玉)——關心(為寶玉抹去胭脂痕迹)——冷笑(說起冷香丸)——大笑(寶玉撓她癢)——調笑(問寶玉是否有暖香來配),這一系列表情、動作只算是第一個高潮。然後隨著寶玉說耗子精的笑話,黛玉表情再次由好奇——將信將疑——漸漸著迷——發覺苗頭不對——直到輕怒薄嗔地笑罵,如此這般的走了一番。兩度起伏,黛玉的表情、狀態發生了12次變化。曹公的如椽巨筆啊,不得不令人擊節。

  如此具有表演細節的段落應該是演員展示自己表演才能的最佳機會。蔣黛玉如何,只有2個動作:其一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僵挺,其二是嘟起厚厚的嘴唇生氣。其餘細膩表情一概不見。

  87版和新紅的藝術表現力究竟高低如何?我的意思,大家只需看這一段。將兩個版本的電視片段先後看過,我想李少紅但凡有一絲羞恥心的話,也不好意思再說自己的良苦和用心了。寶、黛兩個小演員表演之木訥、生硬在這幕戲裡一覽無遺。而87版陳曉旭、歐陽奮強的表演,則可用「活龍活現」四個字來讚歎。

    之前某位同學提到了劉心武,和他的「秦學」。劉心武先生在紅學領域雖然是位「後進」,但是他的名氣大、人脈廣,大有後來居上的趨勢。當然,這個趨勢是說他書的銷量,和其論調的知名度。這個成果,和百家講壇的傳播不無關係。

  其實劉心武先生的說法並不算新鮮,胡適之前的舊紅學中有一個大派別,就是索隱派。注意,不是「索引」,是「索隱」,也就是把曹公在《紅樓夢》文本中隱藏的信息給找出來。胡適、俞平伯的新紅學出來之後,這個索隱派消停了幾十年。二十年前又出了霍氏姐弟,我在前面的帖子似乎提到過這個名字。他們兩位的《紅樓解夢》煌煌四大本,初印就有數萬冊,號稱是創了新中國紅學的記錄。這兩位也算是索隱派的遺老遺少。而今江山代有才人出,劉心武先生又扛起了索隱派的大旗,人稱「新索隱派」。

  無論新舊,索隱派最大的特點呢,就是能猜謎。而且謎底呢,一定能把《紅樓夢》和康雍乾三朝的政治秘辛給聯絡起來。其實,索隱派的書,讀著都挺帶勁。因為一來牽扯到廟堂政治,那是我們這般江湖草莽、販夫走卒最關心的話題。二來呢,讀起來頗像推理小說,七繞八彎的,引人入勝。劉心武在他的小說《元春之死》中還帶了不少的「色」,怎麼不吸引讀者。

  那麼,這個索隱的結果靠譜么?我給您舉個例子:鴛鴦拒婚時說過: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而這個寶皇帝,就被索隱成了乾隆。因為乾隆在潛邸的時候封過寶親王。而鴛鴦這一罵也變成了大有文章可作的隱情了。至於其他把各個小姐、丫環想像成為康雍朝堂的各位名臣,這都是索隱派的家常便飯。

  因此呢,劉心武先生講的故事呢,聽聽也就算了。要真論起和《紅樓夢》有多大的關係,那我可真不敢說咯。

    回歸正題,接著說蔣黛玉。

  這兩個回目上,蔣夢婕表演的失敗,使得觀眾無法再期待新紅中的黛玉有什麼精彩演出了。在其後的數十集中,蔣夢婕呈現更加嚴重的程式化趨勢:凡是表現黛玉的譏誚,就噘著一張足以掛油瓶的嘴;凡是表現黛玉的孤寂,就傻愣愣的張著一雙三重眼袋的目。

  有人以為87版的林黛玉,尖酸刻薄多了一些,不招人愛、不招人疼。甚至新紅的粉絲認為蔣夢婕的氣質更單純,因此更接近林黛玉。

  還是來看看原著吧。

  寶玉為什麼如此「博愛」,但是心中卻只有黛玉。這絕不是因為黛玉比寶釵更漂亮,也不是因為她楚楚可憐。那是因為只有黛玉懂得寶玉的「心」。黛玉之美,不是凡俗脂粉的美,而是靈性之美。這種美,除了外貌的沉魚落雁以外,還來自於其絕世的聰慧,孤高的品性,不合於世俗的識見。

  對於那些堅決無視原著,後者誤讀原著的觀眾。我要說黛玉所具備的性格特徵是「敏感」,這個正與蔣妹妹的「鈍感」相對。因此我們難以想像一個反應慢一拍的林妹妹,「笨笨的倒好」說的可是襲人和麝月啊。

    還有一個引申開來的話題,就是黛玉歸天(李導的「馬拉之死」容我以後專題論之)。部分觀眾對於程高本以「掉包計」高潮呼應黛玉歸天,覺得感動。或者對於蔣妹妹表演後半段黛玉時強調的柔弱(雖然蔣妹妹的體格與「柔弱」有較大距離)表示首肯。

  這個方面我有一些自己的觀點。

  對於黛玉,至少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象。一種源於原著;一種源於民間口頭相傳,越劇中的形象可以作為代表。這兩個形象之不同,前者重於其「靈性」,後者重於其「柔弱」。同樣的悲劇命運,一個是「不容於世」的性格悲劇,一個是「不容於人」的遭遇悲劇。

  大悲劇,希臘悲劇,莎士比亞悲劇,都是一種必然而不可避免的宿命;普通的悲劇,瓊瑤悲劇,戲曲悲劇,是來源於誤會、嫉妒、利益陰謀,是將正面人物置於艱苦環境中以博取觀眾同情的悲劇。程本系統的「調包計」,就是基於後一種審美的悲劇,這也是八十回後最感人的片斷:黛玉凄苦的撒手人寰,引無數觀眾竟垂淚。

  而曹公關於黛玉結局的悲劇,則可以肯定是前一種的「大悲劇」。但是我們卻永遠也沒有機會讀到這些文字了。這是紅迷心中永遠的遺憾。

    《紅樓夢》這部書,如果要排上一個寶、黛之後的第三主角,我覺得應該是王熙鳳。但是按照釵、黛並列的傳統,還是先談談新紅里的寶釵吧。

  說起寶釵,很多《紅樓夢》的讀者會奇怪這樣一個問題:黛玉是書中的第一女主角,也是男主角寶玉的摯愛,更可以看出曹公對這個人物的鐘愛,那為什麼還要安排一個樣樣比黛玉出色的寶釵呢?既生瑜,何生亮。後世的讀者分成涇渭分明的擁釵派和擁黛派,或有朋友間爭論釵黛優劣幾致反目的。

  非常抱歉,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不知道。雖然紅學前輩們提供了很多種可能的答案。但我並不知道哪一個是可以為曹公作答的「標準答案」。

  我只能推測:寶釵肯定存在生活原型。曹公雖然始終沒有讓她在精神層面上與寶玉達成融合,卻把這個人物寫得如此完美。那大有可能曹公對這個原型人物抱著一種最大的內疚。或者是有緣無份的慨嘆,或者是咫尺天涯的內疚,或者是顛沛分離的自責,或者是天人永隔的追悔?

  曹公把寶釵這個人物寫得太完美。如果真的是代償心理在主導,那麼可見曹公自覺負其者幾何。這一點隱約可以從脂批的寶玉結局「棄寶釵、麝月而為僧」上看出。逾是感嘆此生無緣,逾是將薛寶釵寫成了「山中高士」。

    在這個分析的基礎上,大體可以推定:曹公把寶釵寫得比黛玉人物更美、品性更好;這不是出於一種文學筆法上的需要,或者某種「密碼」般的暗示。拋開「釵黛合一論」之後,我們確確實實看到了一個比黛玉更容易博得眾人喜愛的寶釵。

  這一點,87版成功的做到了。張莉在當時幾乎贏得了比陳曉旭更多的粉絲。

  這一點,新紅也做到了。在對於蔣夢婕鋪天蓋地的聲討陪襯下,李沁的風評大約要好一些。

  難得一見的,新紅和87版達成了一致。雖然87版的釵、黛是「誰更受喜愛」的比較;新紅的釵黛是「誰被罵得更多」的比較。當然,87版中釵、黛受愛戴程度的比較,在紅迷尤其是深度紅迷中,結果是不一樣的。

    這個貼原本就是觀後感,想到哪裡,寫到哪裡。我原打算開始聊對於李沁的觀感了,可是看到在下拋磚引玉之後,諸位都對於黛玉和寶釵的比較發表了自己的高見。忍不住再多說幾句。

  關於薛寶釵,王崑崙先生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叫做《薛寶釵論》,收錄在他的大作《紅樓人物論》裡面。王老也是名家,且是87版的顧問之一。但是我在網上沒找到這篇文字,想做「文抄公」就比較困難了。只能翻出這本1985年的舊書,手打如下:

  「寶釵是美貌,是端莊,是和平,是多才……如果你是一個富貴大家庭的主人,她可以尊重你的地位,陪伴你的享受;她能把這一家長幼尊卑的各色人等都處得和睦而得體,不苛不縱;把繁雜的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不奢不吝。如果你是一個中產以下的人,她會維持你合理的生活,甚至幫助你過窮苦的家計,減少你的許多煩惱。如果你多少有些生活的餘裕,她也會和你吟詩論畫,滿足你風雅的情愫……不合禮法的行動,不近人情的說話,或是隨便和人吵嘴慪氣的事,在她是絕不會有的。」

  這是我看到的對於寶釵「好處」最切實際、最打動人心的評論,雖然其出自一位「擁林派」的口中(王老之後的評論頗有指摘寶釵「腹黑」之處,也避免不了時代烙印地從出身階級的角度來非難薛家這個「大資本官僚家族」)。

  作為一名男子,面對如此一位女子,而她甘願做你的妻子。你有任何的理由不接納、不欣喜、不慶幸嗎?沒有,只除非一個原因。

  只除非一個原因,那就是你已經有了心中所愛。傾東海之水,覆崑崙之山,也無法改變的情愫。寶玉有了,問花同學有了,春夏秋冬同學有了,千千萬萬紅迷心中也已有了……

  問花同學2007年某夜在南山酒店那一刻的思緒,我感同身受。

    在傾瀉完由林黛玉而生、因陳曉旭而感的情緒後,為自己以上文字的文藝腔汗一個。

  其實我也是一個極端的「擁黛派」,只是完完全全的「不倒釵」。不倒釵的原因在於,我相信曹公心目中,薛寶釵真的是一位「山中高士」,真當得起「艷冠群芳」的四字考語。

  因為縱觀八十迴文字,曹公對於寶釵幾乎沒有貶損的地方。寶釵唯一一次當眾生怒(與薛蟠的口角是家務),就是大家替李少紅為難的「楊妃」那一幕。想來寶玉的戲言正中了寶釵的痛處,釵卿的身段大約果真是略豐盈了些。想到一貫有著完美風度的寶釵居然失態,讀者不禁莞爾,然後品出三分動人的小兒女情態。

  薛寶釵唯一可能被人詬病處,就是「滴翠亭事件」。她的借口被很多人當作是「陷害」黛玉的罪證。其實大家想想,小紅、墜兒兩個小丫環能有多大份量?她們對黛玉的觀感根本無足輕重,寶釵即使要「算計」黛玉也不會找這麼兩個對象。只能說寶釵的託詞是臨時借口。這個細節,曹公表現的是寶釵「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也就是寶釵性格中「冷」的基調。

  一個「冷」字,不是貶義詞。比如柳湘蓮的綽號也是「冷二郎」。只是以寶釵之「冷」來對應寶玉之「熱」。同樣,黛玉待人接物的「外冷內熱」和寶釵的「外熱內冷」又是另一對差異。這些都是曹公在「大旨談情」的主旨下展現的不同人情,也是為末回「情榜」所作的鋪墊。

  此外,八十回中幾乎看不到寶釵、寶玉的愛情對手戲。黛玉的拈酸吃味基本都是單方面的。而面對黛玉言語中的譏誚,寶釵歷來採取迴避的態度,最多是「連消帶打」。為什麼呢?因為寶釵並不如很多人想像的那樣有做「寶二奶奶」的野心,薛姨媽也沒有。

  總括地來說,曹公在十二金釵判詞里給出的評語是很中肯的,這是以作者身份超越書中人物視角所作的總結。寶釵、黛玉同在一首判詞,並不是「釵黛合一」,而是給予了寶釵同樣高的地位和尊重。警幻之妹名「兼美」而託付寶玉,既為寶、黛、釵愛情結局的暗示,也是將寶釵之「美」並列於黛玉的一番佐證。「山中高士」四個字更不會是曹公的揶揄之詞了。

    說起李沁,有媒體稱她是「二十年來難得一見的閨門旦」。言下之意為:言慧珠之後有張洵澎和張靜嫻傳承,二張之後就是李沁了(這還只論上昆,沒算蘇崑的張繼青)?榮譽實在太高,不知道是哪位曲界前輩如此讚許她的?

  上個月在天蟾舞台看了《洵美且異——張洵澎藝術傳承專場》。余彬、沈昳麗這些上昆當家的閨門旦以外,史敏作為「跨界」弟子也來參演,情景好不盛大。昆五班的小朋友也有一些墊場演出,其中一位大概是張老師的得意弟子,還在大軸的《長生殿》演前段小宴,為張洵澎暖場。當然,這個演出中也沒看到李沁,不知她的本行到底水平如何?

  拋開崑曲的話題,說回新紅。水平如何,最怕比較啊。有了蔣黛玉、於寶玉以及新紅湘雲、探春一干人等的陪襯,李沁還是當得起幾句誇讚的。首先是她的姿態好,簡直能說:漂亮。人站在那裡,由脖項而至腰胯的線條非常重要,如果得法,就會給觀者十分挺拔的感覺。印象中,這個小寶釵的站相、坐相、舉止都還算合適,有古代大家閨秀的風範。

  到底是中華傳統戲曲藝術啊,幾年的功夫下來,小姑娘的姿態、線條、舉動、行止就能給你規範出來。演戲的時候至少不會給人「甩手趴腳」的感覺(其他那些新紅小演員基本都有這個毛病)。

  說句題外話:民國的時候有很多京劇名票,他們或得到大師的私淑親傳;或有獨家的行頭、秘本;有的因為見識和環境的優越而扮相特別華貴;有的因為天賦條件突出而嗓音特別清亮。甚至有後輩名家在動一些老戲之前要特地向「有真玩意兒」的票友請教。但有一點,票友再厲害,只要在台上一「動起來」就會被火眼金睛的觀眾找出毛病。因為京崑劇的幼功太重要了。這些戲曲舞台上行動、舉止、姿態的訓練,後天再如何依樣畫葫蘆的學,竟是完全學不像的。不信的話,且看目下小姑娘們拍的戲曲藝術照,端著虞姬的兩把寶劍,簡直像在做蛋炒飯。

    在這些外行面前,李沁這個內行的優勢非常明顯(話說扮演襲人的李艷據稱也是越劇演員,而且從年齡來看要比李沁有更長時間的熏陶,怎麼一點范兒都沒有呢)。因為姿態的漂亮,連帶出來給人感覺她的氣質也不錯。在一群嘰嘰喳喳的黃毛丫頭中間,這個寶釵算有些鶴立雞群的意思。反正在這幾個主子小姐里,一眼能相中的,還真就是她。若是三小姐探春那炯炯有神的倒掛八字眉,還不把南安太妃嚇出個筋斗來?

  其實我見過一張台下的便裝照,李沁看著頗有些老相,遠不如她在新紅鏡頭裡的樣子。這或者就是戲曲演員的特點,扮上之後給人感覺特別「亮」、「鎮得住」,舞台下卸了妝,反而顯得平淡無奇。順便說下這張照片里的蔣夢婕,完完全全就是個普通的高中女生,圓臉盤子、腮邊兩塊紅撲撲的嘟嚕肉,透著健康。其實她不該接班演新紅,《我愛我家》如果拍續集倒是推薦出演賈圓圓同學,瞅著真像。

  誇了李沁半天,她演得小寶釵如何呢?只能說差強人意。

  首先說面相,鏡頭上的小寶釵比之蔣黛玉、小湘雲一流確實勝出不少,尤其是不梳銅錢頭的時候。但這哪裡是寶釵啊?「臉若銀盆,眼似水杏」的描繪可能太文字化,李少紅把握不了。可是「釵豐黛瘦」的基本格局,大約連只聽過鼓兒詞「黛玉悲秋」的農村老太太都能知道。李導說自己「忠於原著」,卻為什麼連這個基本點都不肯老老實實的遵守?現在倒是搖身一變,借著紅包媒體的口問大家怎麼就不能接受一個「瘦寶釵」?

  李少紅在寶、黛、釵三個主要人物的選角上不是滿盤皆錯的失誤,而是刻意來了個全盤否定。大約李導實在太想超越87版了,就選擇堅決對著乾的態度。87版的寶玉丰神朗潤,新紅就來個「頭尖眼細」;87版的黛玉裊裊婷婷,新紅就來個「腰圓目腫」;87版的寶釵風姿綽約,新紅就來個「骨感纖弱」。一切反著來,就算創新。這一番創新下來,曹公的原著早就被新紅拋到了九霄雲外。這些知名的文學人物有著老百姓家喻戶曉的固定形象,你倒在戲台上弄一個白臉的關羽、紅臉的張飛、黑臉的趙雲試試?推崇戲曲程式化的李導,這會子卻又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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