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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精選及鑒賞

杜甫詩精選及鑒賞

杜甫詩精選及鑒賞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作品賞析

這是描繪春夜雨景,表現喜悅心情的名作。

  一開頭就用一個「好」字讚美「雨」。在生活里,「好」常常被用來讚美那些做好事的人。如今用「好」讚美雨,已經會喚起關於做好事的人的聯想。接下去,就把雨擬人化,說它「知時節」,懂得滿足客觀需要。不是嗎?春天是萬物萌芽生長的季節,正需要下雨,雨就下起來了。你看它多麼「好」!

  第二聯,進一步表現雨的「好」。雨之所以「好」,就好在適時,好在「潤物」。春天的雨,一般是伴隨著和風細細地滋潤萬物的。然而也有例外。有時候,它會伴隨著冷風,由雨變成雪。有時候,它會伴隨著狂風,下得很兇暴。這樣的雨儘管下在春天,但不是典型的春雨,只會損物而不會「潤物」,自然不會使人「喜」,也不可能得到「好」評。所以,光有首聯的「知時節」,還不足以完全表現雨的「好」。等到第二聯寫出了典型的春雨伴隨著和風的細雨,那個「好」字才落實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仍然用的是擬人化手法。「潛入夜」和「細無聲」相配合,不僅表明那雨是伴隨和風而來的細雨,而且表明那雨有意「潤物」,無意討「好」。如果有意討「好」,它就會在白天來,就會造一點聲勢,讓人們看得見,聽得清。惟其有意「潤物」,無意討「好」,它才選擇了一個不妨礙人們工作和勞動的時間悄悄地來,在人們酣睡的夜晚無聲地、細細地下。

  雨這樣「好」,就希望它下多下夠,下個通宵。倘若只下一會兒,就雲散天晴,那「潤物」就很不徹底。詩人抓住這一點,寫了第三聯。在不太陰沉的夜間,小路比田野容易看得見,江面也比岸上容易辨得清。如今呢?放眼四望,「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只有船上的燈火是明的。此外,連江面也看不見,小路也辨不清,天空里全是黑沉沉的雲,地上也象雲一樣黑。好呀!看起來,準會下到天亮。

  尾聯寫的是想像中的情景。如此「好雨」下上一夜,萬物就都得到潤澤,發榮滋長起來了。萬物之一的花,最能代表春色的花,也就帶雨開放,紅艷欲滴。等到明天清早去看看吧!整個錦官城(成都)雜花生樹,一片「紅濕」,一朵朵紅艷艷、沉甸甸,匯成花的海洋。那麼,田裡的禾苗呢?山上的樹林呢?一切的一切呢?

  浦起龍說:「寫雨切夜易,切春難。」這首《春夜喜雨》詩,不僅切夜、切春,而且寫出了典型春雨的、也就是「好雨」的高尚品格,表現了詩人的、也是一切「好人」的高尚人格。

  詩人盼望這樣的「好雨」,喜愛這樣的「好雨」。所以題目中的那個「喜」字在詩里雖然沒有露面,但「『喜』意都從罅縫裡迸透」(浦起龍《讀杜心解》)。詩人正在盼望春雨「潤物」的時候,雨下起來了,於是一上來就滿心歡喜地叫「好」。第二聯所寫,顯然是聽出來的。詩人傾耳細聽,聽出那雨在春夜裡綿綿密密地下,只為「潤物」,不求人知,自然「喜」得睡不著覺。由於那雨「潤物細無聲」,聽不真切,生怕它停止了,所以出門去看。第三聯所寫,分明是看見的。看見雨意正濃,就情不自禁地想像天明以後春色滿城的美景。其無限喜悅的心情,又表現得多麼生動!

  中唐詩人李約有一首《觀祈雨》:「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和那些朱門裡看歌舞的人相比,杜甫對春雨「潤物」的喜悅之情難道不是一種很崇高的感情嗎?

《八陣圖》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功蓋三分國,名高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春望》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下唐都長安。七月,杜甫聽到唐肅宗在靈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頓在鄜州的羌村,去投奔肅宗。途中為叛軍俘獲,帶到長安。因他官卑職微,未被囚禁。《春望》寫於次年三月。

  詩的前四句寫春城敗象,飽含感嘆;後四句寫心念親人境況,充溢離情。全詩沉著蘊藉,真摯自然。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開篇即寫春望所見:國都淪陷,城池殘破,雖然山河依舊,可是亂草遍地,林木蒼蒼。一個「破」字,使人怵目驚心,繼而一個「深」字,令人滿目凄然。司馬光說:「『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溫公續詩話》)詩人在此明為寫景,實為抒感,寄情於物,托感於景,為全詩創造了氣氛。此聯對仗工巧,圓熟自然,詩意翻跌。「國破」對「城春」,兩意相反。「國破」的頹垣殘壁同富有生意的「城春」對舉,對照強烈。「國破」之下繼以「山河在」,意思相反,出人意表;「城春」原當為明媚之景,而後綴以「草木深」則敘荒蕪之狀,先後相悖,又是一翻。明代胡震亨極贊此聯說:「對偶未嘗不精,而縱橫變幻,盡越陳規,濃淡淺深,動奪天巧。」(《唐音癸簽》卷九)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兩句一般解釋是,花鳥本為娛人之物,但因感時恨別,卻使詩人見了反而墮淚驚心。另一種解釋為,以花鳥擬人,感時傷別,花也濺淚,鳥亦驚心。兩說雖則有別,其精神卻能相通,一則觸景生情,一則移情於物,正見好詩含蘊之豐富。

  詩的這前四句,都統在「望」字中。詩人俯仰瞻視,視線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視野從城到山河,再由滿城到花鳥。感情則由隱而顯,由弱而強,步步推進。在景與情的變化中,彷彿可見詩人由翹首望景,逐步地轉入了低頭沉思,自然地過渡到後半部分──想望親人。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自安史叛亂以來,「烽火苦教鄉信斷」,直到如今春深三月,戰火仍連續不斷。多麼盼望家中親人的消息,這時的一封家信真是勝過「萬金」啊!「家書抵萬金」,寫出了消息隔絕久盼音訊不至時的迫切心情,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很自然地使人共鳴,因而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烽火遍地,家信不通,想念遠方的慘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頹敗之景,不覺於極無聊賴之際,搔首躊躇,頓覺稀疏短髮,幾不勝簪。「白髮」為愁所致,「搔」為想要解愁的動作,「更短」可見愁的程度。這樣,在國破家亡,離亂傷痛之外,又嘆息衰老,則更增一層悲哀。

  這首詩反映了詩人熱愛國家、眷念家人的美好情操,意脈貫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具而不遊離,感情強烈而不淺露,內容豐富而不蕪雜,格律嚴謹而不板滯,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寫得鏗然作響,氣度渾灝,因而一千二百餘年來一直膾炙人口,歷久不衰。  

(徐應佩 周溶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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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鶴注】此當是至德二載三月,陷賊營時所作。三月者,指季春三月。趙氏謂:祿山反於天寶十四載之十一月,至次年正月為三月。失於不考耳。顧宸云:十五年正月,明皇在長安,六月始幸蜀,安得謂之破。是時公移家在奉先,五月方入鄜州,道路未嘗隔絕,安得雲「家書抵萬金」?當從鶴說為正。

  國破山河在①,城春草木深②。感時花濺淚③,恨別鳥驚心④。烽火連三月⑤,家書抵萬金⑥。白頭搔更短⑦,渾欲不勝簪⑧。

  (此憂亂傷春而作也。上四,春望之景,睹物傷懷。下四,春望之情,遭亂思家。趙汸曰:烽火句,應感時,家書句,應恨別,但下句又因上句而生。發白更短,愁亂思家所致。)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是一首敘事抒情詩,代宗廣德元年(763)春作於梓州。延續七年多的安史

之亂,終於結束了。作者喜聞薊北光復,想到可以挈眷還鄉,喜極而涕,這種激情是

人所共有的。全詩毫無半點飾,情真意切。讀了這首詩,我們可以想像作者當時對著

妻兒侃侃講述捷報,手舞足蹈,驚喜欲狂的神態。因此,歷代詩論家都極為推崇這首

詩。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稱讚它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

--引自"超純齋詩詞"bookbest.163.net 翻譯、評析:劉建勛

  這首詩,作於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春天,作者五十二歲。寶應元年(762)冬季,唐軍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一個大勝仗,收復了洛陽和鄭(今河南鄭州)、汴(今河南開封)等州,叛軍頭領薛嵩、張忠志等紛紛投降。第二年,即廣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兵敗自縊,其部將田承嗣、李懷仙等相繼投降。正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過著飄泊生活的杜甫聽到這個消息,以飽含激情的筆墨,寫下了這篇膾炙人口的名作。

  杜甫於此詩下自註:「余田園在東京」,詩的主題是抒寫忽聞叛亂已平的捷報,急於奔回老家的喜悅。「劍外忽傳收薊北」,起勢迅猛,恰切地表現了捷報的突然。「劍外」乃詩人所在之地,「薊北」乃安史叛軍的老巢,在今河北東北部一帶。詩人多年飄泊「劍外」,艱苦備嘗,想回故鄉而不可能,就由於「薊北」未收,安史之亂未平。如今「忽傳收薊北」,真如春雷乍響,山洪突發,驚喜的洪流,一下子沖開了鬱積已久的情感閘門,噴薄而出,濤翻浪涌。「初聞涕淚滿衣裳」,就是這驚喜的情感洪流湧起的第一個浪頭。

  「初聞」緊承「忽傳」。「忽傳」表現捷報來得太突然,「涕淚滿衣裳」則以形傳神,表現突然傳來的捷報在「初聞」的一剎那所激發的感情波濤,這是喜極而悲、悲喜交集的逼真表現。「薊北」已收,戰亂將息,乾坤瘡痍、黎元疾苦,都將得到療救,個人顛沛流離、感時恨別的苦日子,總算熬過來了,怎能不喜!然而痛定思痛,回想八年來的重重苦難是怎樣熬過來的,又不禁悲從中來,無法壓抑。可是,這一場浩劫,終於象惡夢一般過去了,自己可以返回故鄉了,人們將開始新的生活了,於是又轉悲為喜,喜不自勝。這「初聞」捷報之時的心理變化、複雜感情,如果用散文的寫法,必需很多筆墨,而詩人只用「涕淚滿衣裳」五個字作形象的描繪,就足以概括這一切。

  第二聯以轉作承,落腳於「喜欲狂」,這是驚喜的情感洪流湧起的更高洪峰。「卻看妻子」、「漫卷詩書」,這是兩個連續性的動作,帶有一定的因果關係。當自己悲喜交集,「涕淚滿衣裳」之時,自然想到多年來同受苦難的妻子兒女。「卻看」就是「回頭看」。「回頭看」這個動作極富意蘊,詩人似乎想向家人說些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其實,無需說什麼了,多年籠罩全家的愁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親人們都不再是愁眉苦臉,而是笑逐顏開,喜氣洋洋。親人的喜反轉來增加了自己的喜,再也無心伏案了,隨手捲起詩書,大家同享勝利的歡樂。

  「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一聯,就「喜欲狂」作進一步抒寫。「白首」,點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難得「放歌」,也不宜「縱酒」;如今既要「放歌」,還須「縱酒」,正是「喜欲狂」的具體表現。這句寫「狂」態,下句則寫「狂」想。「青春」指春季,春天已經來臨,在鳥語花香中與妻子兒女們「作伴」,正好「還鄉」。想到這裡,又怎能不「喜欲狂」!

  尾聯寫「青春作伴好還鄉」的狂想鼓翼而飛,身在梓州,而彈指之間,心已回到故鄉。驚喜的感情洪流於洪峰迭起之後捲起連天高潮,全詩也至此結束。這一聯,包涵四個地名。「巴峽」與「巫峽」,「襄陽」與「洛陽」,既各自對偶(句內對),又前後對偶,形成工整的地名對;而用「即從」、「便下」綰合,兩句緊連,一氣貫注,又是活潑流走的流水對。再加上「穿」、「向」的動態與兩「峽」兩「陽」的重複,文勢、音調,迅急有如閃電,準確地表現了想像的飛馳。試想,「巴峽」、「巫峽」、「襄陽」、「洛陽」,這四個地方之間都有多麼漫長的距離,而一用「即從」、「穿」、「便下」、「向」貫串起來,就出現了「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疾速飛馳的畫面,一個接一個地從眼前一閃而過。這裡需要指出的是:詩人既展示想像,又描繪實境。從「巴峽」到「巫峽」,峽險而窄,舟行如梭,所以用「穿」;出「巫峽」到「襄陽」,順流急駛,所以用「下」;從「襄陽」到「洛陽」,已換陸路,所以用「向」,用字高度準確。

  這首詩,除第一句敘事點題外,其餘各句,都是抒發忽聞勝利消息之後的驚喜之情。萬斛泉源,出自胸臆,奔涌直瀉。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註》中引王嗣奭的話說:「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流注,而曲折盡情,絕無妝點,愈朴愈真,他人決不能道。」後代詩論家都極為推崇此詩,贊其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詩也」(浦起龍《讀杜心解》)。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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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廣德元年春在梓州作。《唐書》:寶應元年冬十月,僕固懷恩等屢破史朝義兵,進克東京,其將薛嵩以相、衛等州降,張志忠以恆、趙等州降。次年春正月,朝義走至廣陽自縊,其將田承嗣以莫州降,李懷仙以幽州降。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①,便下襄陽向洛陽②。

  (原註:「余田園在東京。」上四,聞收復而喜。下思急還故鄉也。初聞而涕,痛憶亂離。破愁而喜,歸家有日也。縱酒,承狂喜。還鄉,承妻子。未乃還鄉所經之路。【顧注】忽傳二字,驚喜欲絕。愁何在,不復愁矣。漫卷者,拋書而起也。【黃生注】此通首敘事之體。劍外見地,青春見時。曰作伴者,風和景明,能助行色也。)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詩是感傷世態炎涼的。李龜年是開元初年的著名歌手,常在貴族豪門歌唱。杜甫少年時才華卓著,常出入於岐王李范和秘書監崔滌的門庭,得以欣賞李龜年的歌唱藝術。詩的開首二句是追憶昔日與李龜年的接觸,寄寓詩人對開元初年鼎盛的眷懷;後兩句是對國事凋零,藝人顛沛流離的感慨。僅僅四句卻概括了整個開元時期的時代滄桑,人生巨變。語極平淡,內涵卻無限豐滿。蘅塘退士評為:「少陵七絕,此為壓卷。」

  這是杜甫絕句中最有情韻、最富含蘊的一篇。只二十八字,卻包含著豐富的時代生活內容。如果詩人當年圍繞安史之亂的前前後後寫一部回憶錄,是不妨用它來題卷的。

  李龜年是開元時期「特承顧遇」的著名歌唱家。杜甫初逢李龜年,是在「開口詠鳳凰」的少年時期,正值所謂「開元全盛日」。當時王公貴族普遍愛好文藝,杜甫即因才華早著而受到岐王李范和秘書監崔滌的延接,得以在他們的府邸欣賞李龜年的歌唱。而一位傑出的藝術家,既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也往往是特定時代的標誌和象徵。在杜甫心目中,李龜年正是和鼎盛的開元時代、也和自己充滿浪漫情調的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緊緊聯結在一起的。幾十年之後,他們又在江南重逢。這時,遭受了八年動亂的唐王朝業已從繁榮昌盛的頂峰跌落下來,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杜甫輾轉漂泊到潭州,「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晚境極為凄涼;李龜年也流落江南,「每逢良辰勝景,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明皇雜錄》)。這種會見,自然很容易觸發杜甫胸中本就鬱積著的無限滄桑之感。「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詩人雖然是在追憶往昔與李龜年的接觸,流露的卻是對「開元全盛日」的深情懷念。這兩句下語似乎很輕,含蘊的感情卻深沉而凝重。「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彷彿信口道出,但在當事者心目中,這兩個文藝名流經常雅集之處,無疑是鼎盛的開元時期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的淵藪,它們的名字就足以勾起對「全盛日」的美好回憶。當年出入其間,接觸李龜年這樣的藝術明星,是「尋常」而不難「幾度」的,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不可企及的夢境了。這裡所蘊含的天上人間之隔的感慨,是要結合下兩句才能品味出來的。兩句詩在迭唱和詠嘆中,流露了對開元全盛日的無限眷戀,好像是要拉長回味的時間似的。

  夢一樣的回憶,畢竟改變不了眼前的現實。「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風景秀麗的江南,在承平時代,原是詩人們所嚮往的作快意之游的所在。如今自己真正置身其間,所面對的竟是滿眼凋零的「落花時節」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藝人。「落花時節」,象是即景書事,又象是別有寓托,寄興在有意無意之間。熟悉時代和杜甫身世的讀者會從這四個字上頭聯想起世運的衰頹、社會的動亂和詩人的衰病漂泊,卻又絲毫不覺得詩人在刻意設喻,這種寫法顯得特別渾成無跡。加上兩句當中「正是」和「又」這兩個虛詞一轉一跌,更在字裡行間寓藏著無限感慨。江南好風景,恰恰成了亂離時世和沉淪身世的有力反襯。一位老歌唱家與一位老詩人在飄流顛沛中重逢了,落花流水的風光,點綴著兩位形容憔悴的老人,成了時代滄桑的一幅典型畫圖。它無情地證實「開元全盛日」已經成為歷史陳跡,一場翻天復地的大動亂,使杜甫和李龜年這些經歷過盛世的人,淪落到了不幸的地步。感慨無疑是很深的,但詩人寫到「落花時節又逢君」,卻黯然而收,在無言中包孕著深沉的慨嘆,痛定思痛的悲哀。這樣「剛開頭卻又煞了尾」,連一句也不願多說,真是顯得蘊藉之極。沈德潛評此詩:「含意未申,有案未斷」。這「未申」之意對於有著類似經歷的當事者李龜年,自不難領會;對於後世善於知人論世的讀者,也不難把握。象《長生殿·彈詞》中李龜年所唱的:「當時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凄涼滿眼對江山」等等,儘管反覆唱嘆,意思並不比杜詩更多,倒很象是劇作家從杜詩中抽繹出來似的。

  四句詩,從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聞」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聞」、「逢」之間,聯結著四十年的時代滄桑、人生巨變。儘管詩中沒有一筆正面涉及時世身世,但透過詩人的追憶感喟,讀者卻不難感受到給唐代社會物質財富和文化繁榮帶來浩劫的那場大動亂的阻影,以及它給人們造成的巨大災難和心靈創傷。確實可以說「世運之治亂,華年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孫洙評)。正象舊戲舞台上不用布景,觀眾通過演員的歌唱表演,可以想像出極廣闊的空間背景和事件過程;又象小說里往往通過一個人的命運,反映一個時代一樣。這首詩的成功創作似乎可以告訴我們:在具有高度藝術概括力和豐富生活體驗的大詩人那裡,絕句這樣短小的體裁究竟可以具有多大的容量,而在表現如此豐富的內容時,又能達到怎樣一種舉重若輕、渾然無跡的藝術境界。

《贈花卿》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分類標籤:諷刺詩

作品賞析

  這首絕句,字面上明白如話,但對它的主旨,歷來注家頗多異議。有人認為它只是讚美樂曲,並無弦外之音;而楊慎《升庵詩話》卻說:「花卿在蜀頗僭用天子禮樂,子美作此譏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詩人之旨。」沈德潛《說詩晬語》也說:「詩貴牽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杜少陵刺花敬定之僭竊,則想新曲於天上。」楊、沈之說是較為可取的。

  在中國封建社會裡,禮儀制度極為嚴格,即使音樂,亦有異常分明的等級界限。據《舊唐書》載,唐朝建立後,高祖李淵即命太常少卿祖孝孫考訂大唐雅樂,「皇帝臨軒,奏太和;王公出入,奏舒和;皇太子軒懸出入,奏承和;……」這些條分縷析的樂制都是當朝的成規定法,稍有違背,即是紊亂綱常,大逆不道。

  花卿,名敬定,是成都尹崔光遠的部將,曾因平叛立過功。但他居功自傲,驕恣不法,放縱士卒大掠東蜀;又目無朝廷,僭用天子音樂。杜甫贈詩予以委婉的諷刺。

  耐人尋味的是,作者並沒有對花卿明言指摘,而是採取了一語雙關的巧妙手法。字面上看,這儼然是一首十分出色的樂曲讚美詩。你看:

  「錦城絲管日紛紛」,錦城,即成都;絲管,指弦樂器和管樂器;紛紛,本意是既多而亂的樣子,通常是用來形容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事物的,這裡卻用來比狀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的樂曲,這就從人的聽覺和視覺的通感上,化無形為有形,極其準確、形象地描繪出弦管那種輕悠、柔靡,雜錯而又和諧的音樂效果。「半入江風半入雲」也是採用同樣的寫法:那悠揚動聽的樂曲,從花卿家的宴席上飛出,隨風蕩漾在錦江上,冉冉飄入藍天白雲間。這兩句詩,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樂曲的那種「行雲流水」般的美妙。兩個「半」字空靈活脫,給全詩增添了不少的情趣。

  樂曲如此之美,作者禁不住慨嘆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天上的仙樂,人間當然難得一聞,難得聞而竟聞,愈見其妙得出奇了。

  全詩四句,前兩句對樂曲作具體形象的描繪,是實寫;後兩句以天上的仙樂相誇,是遐想。因實而虛,虛實相生,將樂曲的美妙讚譽到了極度。

  然而這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弦外之音是意味深長的。這可以從「天上」和「人間」兩詞看出端倪。「天上」者,天子所居皇宮也;「人間」者,皇宮之外也。這是封建社會極常用的雙關語。說樂曲屬於「天上」,且加「只應」一詞限定,既然是「只應天上有」,那麼,「人間」當然就不應「得聞」。不應「得聞」而竟然「得聞「,不僅「幾回聞」,而且「日紛紛」,於是乎,作者的諷刺之旨就從這種矛盾的對立中,既含蓄婉轉又確切有力地顯現出來了。

  宋人張天覺曾論詩文的諷刺云:「諷刺則不可怒張,怒張則筋骨露矣。」(《詩人玉屑》卷九引)杜甫這首詩柔中有剛,棉里藏針,寓諷於諛,意在言外,忠言而不逆耳,可謂作得恰到好處。正如楊倫所評:「似諛似諷,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也。此等絕句,何減龍標(王昌齡)、供奉(李白)。」(《杜詩鏡銓》)

(崔 閩)

《浣溪沙》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雎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來說與採桑姑。

《兵車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闌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兵車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闌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登高》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詩是大曆二年(767)年杜甫在夔州時所作。蕭瑟的秋天,在詩人的筆下被寫得有聲有色,而引發出來的感慨更是動人心弦。這不僅由於寫了自然的秋,更由於詩人對人生之秋所描繪的強烈的感情色彩。頷聯狀景逼真,是後人傳誦的名句。頸聯兩句,十四個字包含了多層含意,備述了人生的苦況,更令人寄予強烈的同情。

古人有農曆九月九日登高的習俗,這首詩就是唐代宗大曆二年(767)的重陽節時詩人登高抒懷之作。此時杜甫寓居長江畔的夔州(今四川省奉節縣),患有嚴重的肺病,生活也很困頓。全詩通過對凄清的秋景的描寫,抒發了詩人年邁多病、感時傷世和寄寓異鄉的悲苦。

詩篇前四句描寫登高聞見之景。首聯連借風、天、猿、渚、沙、鳥六種景物,並以急、高、哀、清、白、飛等詞修飾,指明了節序和環境,渲染了濃郁的秋意,風物具有鮮明的夔州地區特徵。這兩句不僅是工對的聯語,而且句中自對,如「 天高」對「風急」,「沙白」對「渚清」。句法嚴謹,語言錘鍊,素來被視為佳句。頷聯前句寫山,上承首句;後句寫水,上承次句。寫山為遠望 ,寫水為俯瞰。落木而說「蕭蕭」,並以「無邊」修飾,如聞秋風蕭瑟,如見敗葉紛揚;長江而說「 滾滾」,並用「不盡」一詞領起,如聞滾滾濤聲,如見湍湍水勢。兩句詩,無論是描摹形態,還是形容氣勢,都極為生動傳神。從蕭瑟的景物和深遠的意境中,可以體察出詩人壯志難酬的感慨之情和悲涼心境。詩篇後四句抒發登高所生之慨。頸聯上句寫羈旅之愁。「常作客」,表明詩人多年漂泊不定的處境;「萬里」,說明夔州距離家鄉非常遙遠,是從距離上渲染愁苦之深;「悲秋」,又是從時令上烘托悲哀之重,「秋 」字是在前兩聯寫足秋意後,順勢帶出,並應合著「 登高 」的節候。下句寫孤病之態。「百年」,猶言一生;「百年多病」,遲暮之年百病纏身 ,痛苦之情可想而知;「獨」字,寫出舉目無親的孤獨感 ;「登台」二字是明點題面,情才因景而生。這兩句詞意精鍊,含意極為豐富,敘述自己遠離故鄉,長期漂泊,而暮年多病,舉目無親,秋季獨自登高,不禁滿懷愁緒。尾聯進一步寫國勢艱危,仕途坎坷,年邁和憂愁引得鬚髮皆白;而因疾病纏身,新來戒酒,所以雖有萬般愁緒,也無以排遣。古人重陽節登高照例是要飲酒的,而詩人連這點歡樂也失去了。這一聯分承五、六句 :「艱難」備嘗是因「常作客」所致;「潦倒」日甚又是「多病」的結果。詩前半寫景,後半抒情,在寫法上各有錯綜之妙。首聯著重刻畫眼前具體景物 ,好比畫家的工筆,形、聲、色、態,一一得到表現。次聯著重渲染整個秋天氣氛,好比畫家的寫意,只宜傳神會意,讓讀者用想像補充 。三聯表現感情,從縱(時間)、橫(空間)兩方面著筆,由異鄉飄泊寫到多病殘生。四聯又從白髮日多,護病斷飲,歸結到時世艱難是潦倒不堪的根源。這樣,杜甫憂國傷時的情操,便躍然紙上。

此詩八句皆對。粗略一看,首尾好象「未嘗有對」,胸腹好象「無意於對」,細細體味,「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無怪乎胡應麟盛譽其為「曠代之作」清代楊論推崇此詩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 」(杜詩鏡銓)),明人胡應麟更說此詩「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 。」(《詩藪》)

《登樓》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簡析】:

  這首詩寫於成都,時在代宗廣德二年(764)春,詩人客蜀已是第五個年頭。上年正月,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安史之亂平定;十月便有吐蕃陷長安、立傀儡、改年號,代宗奔陝州事;隨後郭子儀復京師,乘輿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維、保等州(在今四川北部),繼而再陷劍南、西山諸州。詩中「西山寇盜」即指吐蕃;「萬方多難」也以吐蕃入侵為最烈,同時,也指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朝廷內外交困、災患重重的日益衰敗景象。

  首聯提挈全篇,「萬方多難」,是全詩寫景抒情的出發點。當此萬方多難之際,流離他鄉的詩人愁思滿腹,登上此樓,雖是繁花觸目,卻叫人更加黯然心傷。花傷客心,以樂景寫哀情,和「感時花濺淚」(《春望》)一樣,同是反襯手法。在行文上,先寫見花傷心的反常現象,再說是由於萬方多難的緣故,因果倒裝,起勢突兀;「登臨」二字,則以高屋建瓴之勢,領起下面的種種觀感。

  頷聯描述山河壯觀,「錦江」、「玉壘」是登樓所見。錦江,源出灌縣,自郫縣流經成都入岷江;玉壘,山名,在今茂汶羌族自治縣。憑樓遠望,錦江流水挾著蓬勃的春色從天地的邊際洶湧而來,玉壘山上的浮雲飄忽起滅正象古今世勢的風雲變幻。上句向空間開拓視野,下句就時間馳騁遐思,天高地迥,古往今來,形成一個闊大悠遠、囊括宇宙的境界,飽含著對祖國山河的讚美和對民族歷史的追懷;而且,登高臨遠,視通八方,獨向西北前線遊目騁懷,也透露詩人憂國憂民的無限心事。

  頸聯議論天下大勢,「朝廷」、「寇盜」,是登樓所想。北極,星名,居北天正中,這裡象徵大唐政權。上句「終不改」,反承第四句的「變古今」,是從去歲吐蕃陷京、代宗旋即復辟一事而來,明言大唐帝國氣運久遠;下句「寇盜」「相侵」,申說第二句的「萬方多難」,針對吐蕃的覬覦寄語相告:莫再徒勞無益地前來侵擾!詞嚴義正,浩氣凜然,於如焚的焦慮之中透著堅定的信念。

  尾聯詠懷古迹,諷喻當朝昏君,寄託個人懷抱。後主,指蜀漢劉禪,寵信宦官,終於亡國;先主廟在成都錦官門外,西有武侯祠,東有後主祠;《梁甫吟》是諸葛亮遇劉備前喜歡誦讀的樂府詩篇,用來比喻這首《登樓》,含有對諸葛武侯的仰慕之意。佇立樓頭,徘徊沉吟,忽忽日已西落,在蒼茫的暮色中,城南先主廟、後主祠依稀可見。想到後主劉禪,詩人不禁喟然而嘆:可憐那亡國昏君,竟也配和諸葛武侯一樣,專居祠廟,歆享後人香火!這是以劉禪喻代宗李豫。李豫重用宦官程元振、魚朝恩,造成國事維艱、吐蕃入侵的局面,同劉禪信任黃皓而亡國極其相似。所不同者,當今只有劉後主那樣的昏君,卻沒有諸葛亮那樣的賢相!而詩人自己,空懷濟世之心,苦無獻身之路,萬里他鄉,危樓落日,憂端難掇,聊吟詩以自遣,如斯而已!

  全詩即景抒懷,寫山川聯繫著古往今來社會的變化,談人事又藉助自然界的景物,互相滲透,互相包容;熔自然景象、國家災難、個人情思為一體,語壯境闊,寄慨遙深,體現著詩人沉鬱頓挫的藝術風格。

  這首七律,格律嚴謹。中間兩聯,對仗工穩,頸聯為流水對,讀來有一種飛動流走的快感。在語言上,特別工於各句(末句例外)第五字的錘鍊。首句的「傷」,為全詩點染一種悲愴氣氛,而且突如其來,造成強烈的懸念。次句的「此」,兼有此時、此地、此人、此行等多重含義,也包含著只能如此而已的感慨。三句的「來」,烘托錦江春色逐人、氣勢浩大,令人有盪胸撲面的感受。四句的「變」,浮雲如白雲變蒼狗,世事如滄海變桑田,一字雙關,引人作聯翩無窮的想像。五句的「終」,是終於,是始終,也是終久;有慶幸,有祝願,也有信心,從而使六句的「莫」字充滿令寇盜聞而卻步的威力。七句的「還」,是不當如此而居然如此的語氣,表示對古今誤國昏君的極大輕蔑。只有末句,鍊字的重點放在第三字上,「聊」是不甘如此卻只能如此的意思,抒寫詩人無可奈何的傷感,與第二句的「此」字遙相呼應。

  更值得注意的,是首句的「近」字和末句的「暮」字,這兩個字在詩的構思方面起著突出的作用。全詩寫登樓觀感,俯仰瞻眺,山川古迹,都是從空間著眼;「日暮」,點明詩人徜徉時間已久。這樣就兼顧了空間和時間,增強了意境的立體感。單就空間而論,無論西北的錦江、玉壘,或者城南的後主祠廟,都是遠處的景物;開端的「花近高樓」卻近在咫尺之間。遠景近景互相配合,便使詩的境界闊大雄渾而無豁落空洞的遺憾。

  歷代詩家對於此詩評價極高。清人浦起龍評謂:「聲宏勢闊,自然傑作。」(《讀杜心解》卷四)沈德潛更為推崇說:「氣象雄偉,籠蓋宇宙,此杜詩之最上者。」(《唐詩別裁》卷十三)

《登岳陽樓》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首詩的意境是十分寬闊宏偉的。

  詩的頷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說廣闊無邊的洞庭湖水,劃分開吳國和楚國的疆界,日月星辰都象是整個地飄浮在湖水之中一般。只用了十個字,就把洞庭湖水勢浩瀚無邊無際的巨大形象特別逼真地描畫出來了。

  杜甫到了晚年,已經是「漂泊西南天地間」,沒有一個定居之所,只好「以舟為家」了。所以下邊接著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親戚朋友們這時連音信都沒有了,只有年老多病的詩人泛著一葉扁舟到處飄流!從這裡就可以領會到開頭的兩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本來含有一個什麼樣的意境了。

  這兩句詩,從表面上看來,意境象是很簡單:詩人說他在若干年前就聽得人家說洞庭湖的名勝,今天居然能夠登上岳陽樓,親眼看到這一片山色湖光的美景。因此清人仇兆鰲就認為:「『昔聞』、『今上』,喜初登也。」(《杜詩詳註》)但僅這樣理解,就把杜詩原來的意境領會得太淺了。這裡並不是寫登臨的喜悅;而是在這平平的敘述中,寄寓著漂泊天涯,懷才不遇,桑田滄海,壯氣蒿萊……許許多多的感觸,才寫出這麼兩句:過去只是耳朵里聽到有這麼一片洞庭水,哪想到遲暮之年真箇就上了這岳陽樓?本來是沉鬱之感,不該是喜悅之情;若是喜悅之情,就和結句的「憑軒涕泗流」連不到一起了。我們知道,杜甫在當時的政治生活是坎坷的,不得意的,然而他從來沒有放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哪裡想到一事無成,昔日的抱負,今朝都成了泡影!詩里的「今」、「昔」兩個字有深深的含意。因此在這一首詩的結句才寫出:「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眼望著萬里關山,天下到處還動蕩在兵荒馬亂里,詩人倚定了闌干,北望長安,不禁涕泗滂沱,聲淚俱下了。

  這首詩,以其意境的開闊宏麗為人稱道,而這意境是從詩人的抱負中來,是從詩人的生活思想中來,也有時代背景的作用。清初黃生對這一首詩有一段議論,大意說:這首詩的前四句寫景,寫得那麼寬闊廣大,五、六兩句敘述自己的身世,又是寫得這麼凄涼落寞,詩的意境由廣闊到狹窄,忽然來了一個極大的轉變;這樣,七、八兩句就很難安排了。哪想到詩人忽然把筆力一轉,寫出「戎馬關山北」五個字,這樣的胸襟,和上面「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聯寫自然界宏奇偉麗的氣象,就能夠很好地上下襯托起來,斤兩相稱。這樣創造的天才,當然就壓倒了後人,誰也不敢再寫岳陽樓的詩了。

  黃生這一段話是從作詩的方法去論杜詩的,把杜詩的意境說成是詩筆一縱一收的產物,說意境的結構是從創作手法的變換中來。這不是探本求源的說法。我們說,詩的意境是詩人的生活思想從各方面凝結而成的,至於創作方法和藝術加工,鍊字鍊句等等,只能更準確地把意境表達出來,並不能以這些形式上的條件為基礎從而醞釀成詩詞的意境。昔人探討創作問題,偏偏不從生活實踐這方面去考慮,當然就不免倒果為因了。

《閣夜》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這首詩是詩人在大曆元年(766)寓於夔州西閣作所。全詩寫冬夜景色,有傷

亂思鄉的意思。首聯點明冬夜寒愴;頷聯寫夜中所聞所見;頸聯寫拂曉所聞;末聯寫

極目武侯、白帝兩廟而引出的感慨。以諸葛亮和公孫述為例,說明賢愚忠逆都同歸於

盡,個人的寂寞就更無所謂了。全詩氣象雄闊,大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

蜀中有崔盱、郭英義等互相殘殺,百姓遭殃,詩中的「野哭千家」就是這次戰禍的寫照。杜甫經常情思諸葛亮,這是他從內心崇敬的一位賢臣,也留下他自己的影子。

  這是大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閣時所作。當時西川軍閥混戰,連年不息;吐蕃也不斷侵襲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鄭虔、蘇源明、李白、嚴武、高適等,都先後死去。感時憶舊,他寫了這首詩,表現出異常沉重的心情。

  開首二句點明時間。首句歲暮,指冬季;陰陽,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一「催」字,形象地說明夜長晝短,使人覺得光陰荏苒,歲序逼人。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淪落天涯意。當此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晝,詩人對此凄涼寒愴的夜景,不由感慨萬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寫出了夜中所聞所見。上句鼓角,指古代軍中用以報時和發號施令的鼓聲、號角聲。晴朗的夜空,鼓角聲分外響亮,值五更欲曙之時,愁人不寐,那聲音更顯得悲壯感人。這就從側面烘托出夔州一帶也不太平,黎明前軍隊已在加緊活動。詩人用「鼓角」二字點示,再和「五更」、「聲悲壯」等詞語結合,兵革未息、戰爭頻仍的氣氛就自然地傳達出來了。下句說雨後玉宇無塵,天上銀河顯得格外澄澈,群星參差,映照峽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搖曳不定。景色是夠美的。前人讚揚此聯寫得「偉麗」。它的妙處在於:通過對句,詩人把他對時局的深切關懷和三峽夜深美景的欣賞,有聲有色地表現出來,詩句氣勢蒼涼恢廓,音調鏗鏘悅耳,辭采清麗奪目,「偉麗」中深蘊著詩人悲壯深沉的情懷。

  「野哭」二句,寫拂曉前所聞。一聞戰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慟哭,哭聲傳徹四野,其景多麼凄慘!夷歌,指四川境內少數民族的歌謠。夔州是民族雜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間,漁夫樵子不時在夜深傳來「夷歌」之聲。「數處」言不只一起。這兩句把偏遠的夔州的典型環境刻畫得很真實:「野哭」、「夷歌」,一個富有時代感,一個具有地方性。對這位憂國憂民的偉大詩人來說,這兩種聲音都使他倍感悲傷。

  「卧龍」二句,詩人極目遠望夔州西郊的武侯廟和東南的白帝廟,而引出無限感慨。卧龍,指諸葛亮。躍馬,化用左思《蜀都賦》「公孫躍馬而稱帝」句,意指公孫述在西漢末乘亂據蜀稱帝。杜甫曾屢次詠到他:「公孫初據險,躍馬意何長?」(《白帝城》)「勇略今何在?當年亦壯哉!」(《上白帝城二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們不都成了黃土中的枯骨嗎!「人事音書」,詞意平列。漫,任便。這句說,人事與音書,如今都只好任其寂寞了。結尾二句,流露出詩人極為憂憤感傷的情緒。沈德潛說:「結言賢愚同盡,則目前人事,遠地音書,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詩別裁》)象諸葛亮、公孫述這樣的歷史人物,不論他是賢是愚,都同歸於盡了。現實生活中,征戍、誅掠更造成廣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這點寂寥孤獨,又算得了什麼呢?這話看似自遣之詞,實際上卻充分反映出詩人感情上的矛盾與苦惱。「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古柏行》)「英雄餘事業,衰邁久風塵。」(《上白帝城二首》)這些詩句正好傳達出詩中某些未盡之意。盧世?認為此詩「意中言外,愴然有無窮之思」,是頗有見地的。

  此詩向來被譽為杜律中的典範性作品。詩人圍繞題目,從幾個重要側面抒寫夜宿西閣的所見所聞所感,從寒宵雪霽寫到五更鼓角,從天空星河寫到江上洪波,從山川形勝寫到戰亂人事,從當前現實寫到千年往跡。氣象雄闊,彷彿把宇宙寵入毫端,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胡應麟稱讚此詩:「氣象雄蓋宇宙,法律細入毫芒」,並說它是七言律詩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

《江村》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這首詩寫於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在幾個月之前,詩人經過四年的流亡生活,從同州經由綿州,來到了這不曾遭到戰亂騷擾的、暫時還保持安靜的西南富庶之鄉成都郊外浣花溪畔。他依靠親友故舊的資助而辛苦經營的草堂已經初具規模;飽經離鄉背井的苦楚、備嘗顛沛流離的艱虞的詩人,終於獲得了一個暫時安居的棲身之所。時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華,一派恬靜幽雅的田園景象。詩人拈來《江村》詩題,放筆詠懷,愉悅之情是可以想見的。

  本詩首聯第二句「事事幽」三字,是全詩關緊的話,提挈一篇旨意。中間四句,緊緊貼住「事事幽」,一路敘下。梁間燕子,時來時去,自由而自在;江上白鷗,忽遠忽近,相伴而相隨。從詩人眼裡看來,燕子也罷,鷗鳥也罷,都有一種忘機不疑、樂群適性的意趣。物情如此幽靜,人事的幽趣尤其使詩人愜心快意:老妻畫紙為棋局的痴情憨態,望而可親;稚子敲針作釣鉤的天真無邪,彌覺可愛。棋局最宜消夏,清江正好垂釣,村居樂事,件件如意。經歷長期離亂之後,重新獲得家室兒女之樂,詩人怎麼不感到欣喜和滿足呢?結句「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雖然表面上是喜幸之詞,而骨子裡正包藏著不少悲苦之情。曰「但有」,就不能保證必有;曰「更何求」,正說明已有所求。杜甫確實沒有忘記,自己眼前優遊閑適的生活,是建築在「故人供祿米」的基礎之上的。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壓痛點。一旦分祿賜米發生了問題,一切就都談不到了。所以,我們無妨說,這結末兩句,與其說是幸詞,倒毋寧說是苦情。艱窶貧困、依人為活的一代詩宗,在暫得棲息,甫能安居的同時,便吐露這樣悲酸的話語,實在是對封建統治階級摧殘人才的強烈控訴。

  中聯四句,從物態人情方面,寫足了江村幽事,然後,在結句上,用「此外更何求」一句,關合「事事幽」,收足了一篇主題,最為簡凈,最為穩當。

  《江村》一詩,在藝術處理上,也有獨特之處。

  一是復字不犯復。此詩首聯的兩句中,「江」字、「村」字皆兩見。照一般做律詩的規矩,頷、頸兩聯同一聯中忌有復字,首尾兩聯散行的句子,要求雖不那麼嚴格,但也應該儘可能避復字。現在用一對復字,就有一種輕快俊逸的感覺,並不覺得是犯復了。這情況,很象律句中的拗救,拗句就要用拗句來救正,復字也要用復字來彌補。況且,第二句又安下了另外兩個疊字「事事」,這樣一來,頭兩句詩在讀起來的時候,就完全沒有枝撐之感了。

  二是全詩前後嚙合,照應緊湊。「樑上燕」屬「村」,「水中鷗」屬「江」;「棋局」正頂「長夏」,「釣鉤」又暗寓「清江」。頷聯「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兩「自」字,兩「相」字,當句自對;「去」「來」與「親」「近」又上下句為對。自對而又互對,讀起來輕快流蕩。頸聯的「畫」字、「敲」字,字皆現成。且兩句皆用樸直的語氣,最能表達夫妻投老,相敬彌篤,稚子痴頑,不隔賢愚的意境。

  三是結句,忽轉凄婉,很有杜甫詠懷詩的特色。杜甫有兩句詩自道其做詩的甘苦,說是「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凄涼」(《至後》)。此詩本是寫閑適心境,但他寫著寫著,最後結末的地方,也不免吐露落寞不歡之情,使人有悵悵之感。杜甫很多登臨即興感懷的詩篇,幾乎都是如此。前人謂杜詩「沉鬱」,其契機恐怕就在此處。

《麗人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榼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本詩約作於天寶十二年(753)或次年。詩的主旨是對楊貴妃兄姐妹們囂張氣焰的指斥和鞭笞。唐代自武后以來,外戚擅權已成為統治階層中一種通常現象,他們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利益集團,引起了廣大人民的強烈不滿,這也是後來釀成安史之亂的主國。在白居易的《長恨歌》之前,以楊氏兄姐妹為題材的詩就已經不少,但都沒有杜甫這首深刻。本詩通篇只是寫「麗人」們的生活情形,卻正如前人所說的,達到了「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的藝術效果。

  《舊唐書·楊貴妃傳》載:「玄宗每年十月,幸華清宮,國忠姊妹五家扈從。每家為一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照映如百花之煥發。而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於路。而國忠私於虢國,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聯鑣方駕,不施帷幔。每三朝慶賀,五鼓待漏,靚妝盈巷,蠟炬如晝。」又楊國忠於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為右相。這首詩當作於十二載春,諷刺了楊家兄妹驕縱荒淫的生活,曲折地反映了君王的昏庸和時政的腐敗。

  成功的文學作品,它的傾嚮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而且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寫的社會衝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麗人行》就是這樣的一篇成功之作。這篇歌行的主題思想和傾向倒並不隱晦難懂,但確乎不是指點出來而是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從頭到尾,詩人描寫那些簡短的場面和情節,都採取象《陌上桑》那樣一些樂府民歌中所慣常用的正面詠嘆方式,態度嚴肅認真,筆觸精工細膩,著色鮮艷富麗、金碧輝煌,絲毫不露油腔滑調,也不作漫畫式的刻畫。但令人驚嘆不置的是,詩人就是在這一本正經的詠嘆中,出色地完成了詩歌揭露腐朽、鞭撻邪惡的神聖使命,獲得了比一般輕鬆的諷刺更為強烈的藝術批判力量。詩中首先泛寫上巳曲江水邊踏青麗人之眾多,以及她們意態之嫻雅、體態之優美、衣著之華麗。辛延年《羽 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陌上桑》:「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焦仲卿妻》:「著我綉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迴環反覆,詠嘆生情,「態濃」八句就是從這種民歌表現手法中變化出來的。《杜臆》:「鍾云:『本是風刺,而詩中直敘富麗,若深不容口,妙妙。』又云:『如此富麗,而一片清明之氣行乎其中。』……『態濃意遠』、『骨肉勻』,畫出一個國色。狀姿色曰『骨肉勻』,狀服飾曰『穩稱身』,可謂善於形容。」前人已看到了這詩用工筆彩繪仕女圖畫法作諷刺畫的這一特色。胡夏客說:「唐宣宗嘗語大臣曰: 『玄宗時內府錦襖二,飾以金雀,一自御,一與貴妃;今則卿等家家有之矣。』 此詩所云,蓋楊氏服擬於宮禁也。」總之,見麗人服飾的豪華,見麗人非等閑之輩。寫到熱鬧處,筆鋒一轉,點出「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則虢國、秦國(當然還有韓國)三夫人在眾人之內了。著力描繪眾麗人,著眼卻在三夫人;三夫人見,眾麗人見,整個上層貴族驕奢淫佚之頹風見,不諷而諷意見。肴饌講究色、香、味和器皿的襯托。「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舉出一二品名,配以適當顏色,便寫出器皿的雅緻,肴饌的精美豐盛以及其香、其味來。這麼名貴的山珍海味,縷切紛綸而厭飫久未下箸,不須明說,三夫人的驕貴暴殄,已刻畫無遺了。「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內廷太監鞚馬飛逝而來,卻路不動塵,這是何等的規距,何等的排場!皇家氣派,畢竟不同尋常。寫得真好看煞人,也驚恐煞人。如此煞有介事地派遣太監前來,絡繹不絕於途,到底所為何事?原來是奉旨從御廚房裡送來珍饈美饌為諸姨上巳曲江修禊盛筵添菜助興,頭白阿瞞(唐玄宗宮中常自稱「阿瞞」)不可謂不體貼入微,不可謂不多情,也不可謂不昏庸了。樂史《楊太真外傳》載:「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鍾念,因而受焉。就按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觱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唯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 『阿瞞樂籍,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 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邪?』 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黃門進饌是時人目睹,曲罷請賞是宋人傳奇,真真假假,事出有因,兩相對照,風流天子精神面貌的猥瑣可以想見了。「簫鼓哀吟」、「賓從雜遝」,承上啟下,為「後來」者的出場造作聲勢,烘托氣氛。彼「後來」者鞍馬逡巡,無須通報,意然當軒下馬,徑入錦茵與三夫人歡會:此情此景,純從旁觀冷眼中顯出,當目擊者和讀者目瞪口呆驚詫之餘,稍加思索,便知其人,便知其事了。北魏胡太后曾威逼楊白花私通,楊白花懼禍,降梁,改名楊華。胡太后思念他,作《楊白花歌》,有「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里」之句。「青鳥」是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的使者,唐詩中多用來指「紅娘」一類角色。章碣《曲江》詩有「落絮卻籠他樹白」之句,可見曲江沿岸盛植楊柳。又隋唐時期,關中地域氣溫較高,上巳(陰曆三月三日)飄楊花,當是實情。「楊花」二句似賦而實比興,暗喻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淫亂。樂史《楊太真外傳》載:「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監嫗百餘騎。秉燭如晝,鮮裝袨服而行,亦無蒙蔽。」他們倒挺開通,竟敢招搖過市,攜眾遨遊,公開表演種種肉麻醜態。既然如此,為什麼「先時丞相未至,觀者猶得近前,乃其既至,則呵禁赫然」(黃生語),不許遊人圍觀了呢?為了顯示其「炙手可熱」權勢之烜赫,這固然是個原因,但觥籌交錯,酒後耳熱,放浪形骸之外,雖是開通人,也有不想讓旁人窺見的隱私。「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青鳥銜去的一方紅手帕,便於有意無意中泄露了一點春光。七絕《虢國夫人》:「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涴顏色,澹掃蛾眉朝至尊。」見杜甫《草堂逸詩》,一作張祜詩。這詩寫出了虢國夫人的狐媚相,可與《麗人行》參讀。浦起龍評《麗人行》說:「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這不是說,這詩的傾向不是指點出來,而是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么?對於當時詩人所描寫的社會衝突到底有什麼解決辦法呢?他即使多少意識到了,恐怕也不敢認真去想,更談不上把它硬塞給讀者。但讀者讀後卻不能不想:最高統治集團既然這樣腐敗,天下不亂才怪!這不是抽象的說教,這是讀者被激動起來的心靈直感地從藝術中所獲得的邏輯。 

《旅夜書懷》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簡析】:

這首詩既寫旅途風情,更感傷老年多病,卻仍然只能像沙鷗在天地間飄零。「名豈文章著」是反語,也許在詩人的內心,自認為還有宏大的政治抱負未能施展。

[注釋](1)危檣:高高的桅杆。(2)著:著名。

[譯文]微風吹拂著江岸的細草,那立著高高桅杆的小船在夜裡孤獨地停泊著。星星垂在天邊,平野顯得寬闊;月光隨波涌動,大江滾滾東流。我難道是因為文章而著名,年老病多也應該休官了。自己到處漂泊像什麼呢?就像天地間的一隻孤零零的沙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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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七六五年,杜甫帶著家人離開成都草堂,乘舟東下,在岷江、長江飄泊。這首五言律詩大概是他舟經渝州、忠州一帶時寫的。

  詩的前半描寫「旅夜」的情景。第一、二句寫近景:微風吹拂著江岸上的細草,豎著高高桅杆的小船在月夜孤獨地停泊著。當時杜甫離成都是迫於無奈。這一年的正月,他辭去節度使參謀職務,四月,在成都賴以存身的好友嚴武死去。處此凄孤無依之境,便決意離蜀東下。因此,這裡不是空泛地寫景,而是寓情於景,通過寫景展示他的境況和情懷:象江岸細草一樣渺小,象江中孤舟一般寂寞。第三、四句寫遠景:明星低垂,平野廣闊;月隨波涌,大江東流。這兩句寫景雄渾闊大,歷來為人所稱道。在這兩個寫景句中寄寓著詩人的什麼感情呢?有人認為是「開襟曠遠」(浦起龍《讀杜心解》),有人認為是寫出了「喜」的感情(見《唐詩論文集·杜甫五律例解》)。很明顯,這首詩是寫詩人暮年飄泊的凄苦景況的,而上面的兩種解釋只強調了詩的字面意思,這就很難令人信服。實際上,詩人寫遼闊的平野、浩蕩的大江、燦爛的星月,正是為了反襯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顛連無告的凄愴心情。這種以樂景寫哀情的手法,在古典作品中是經常使用的。如《詩經·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用春日的美好景物反襯出徵士兵的悲苦心情,寫得多麼動人!

  詩的後半是「書懷」。第五、六句說,有點名聲,哪裡是因為我的文章好呢?做官,倒應該因為年老多病而退休。這是反話,立意至為含蓄。詩人素有遠大的政治抱負,但長期被壓抑而不能施展,因此聲名竟因文章而著,這實在不是他的心愿。杜甫此時確實是既老且病,但他的休官,卻主要不是因為老和病,而是由於被排擠。這裡表現出詩人心中的不平,同時揭示出政治上失意是他飄泊、孤寂的根本原因。關於這一聯的含義,黃生說是「無所歸咎,撫躬自怪之語」(《杜詩說》),仇兆鰲說是「五屬自謙,六乃自解」(《杜少陵集詳註》),恐怕不很妥當。最後兩句說,飄然一身象個什麼呢?不過象廣闊的天地間的一隻沙鷗罷了。詩人即景自況以抒悲懷。水天空闊,沙鷗飄零;人似沙鷗,轉徙江湖。這一聯借景抒情,深刻地表現了詩人內心飄泊無依的感傷,真是一字一淚,感人至深。

  王夫之《姜齋詩話》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互藏其宅。」情景互藏其宅,即寓情於景和寓景於情。前者寫宜於表達詩人所要抒發的情的景物,使情藏於景中;後者不是抽象地寫情,而是在寫情中藏有景物。杜甫的這首《旅夜書懷》詩,就是古典詩歌中情景相生、互藏其宅的一個範例。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卧踏里裂。

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上元二年(761)的春天,杜甫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了一座茅屋,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不料到了八月,大風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詩人長夜難眠,感慨萬千,寫下了這篇膾炙人口的詩篇。詩寫的是自己的數間茅屋,表現的卻是憂國憂民的情感。

  這首詩可分為四節。第一節五句,句句押韻,「號」、「茅」、「郊」、「梢」、「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腳傳來陣陣風聲。「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起勢迅猛。「風怒號」三字,音響宏大,讀之如聞秋風咆哮。一個「怒」字,把秋風擬人化,從而使下一句不僅富有動作性,面且富有濃烈的感情色彩。詩人好容易蓋了這座茅屋,剛剛定居下來,秋風卻故意同他作對似的,怒吼而來,捲起層層茅草,怎能不使詩人萬分焦急?「茅飛渡江灑江郊」的「飛」字緊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沒有落在屋旁,卻隨風「飛」走,「飛」過江去,然後分散地、雨點似地「灑」在「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很難弄下來;「下者飄轉沉塘坳」,也很難收回來。「卷」、「飛」、「渡」、「灑」、「掛罥」、「飄轉」,一個接一個的動態不僅組成一幅幅鮮明的圖畫,而且緊緊地牽動詩人的視線,撥動詩人的心弦。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並沒有抽象地抒情達意,而是寓情意於客觀描寫之中。我們讀這幾句詩,分明看見一個衣衫單薄、破舊的乾瘦老人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著怒吼的秋風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層又一層地卷了起來,吹過江法,稀里嘩啦地灑在江郊的各處;而他對大風破屋的焦灼和怨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我們心靈上的共鳴。

  第二節五句。這是前一節的發展,也是對前一節的補充。前節寫「灑江郊」的茅草無法收回。是不是還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呢?有的,然而卻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無力」五字宜著眼。如果詩人不是「老無力」,而是年當壯健有氣力,自然不會受這樣的欺侮。「忍能對面為盜賊」,意謂竟然忍心在我的眼前做盜賊!這不過是表現了詩人因「老無力」而受欺侮的憤懣心情而已,決不是真的給「群童」加上「盜賊」的罪名,要告到官府里去辦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無可奈何了。用詩人《又呈吳郎》一詩中的話說,這正是「不為困窮寧有此」!詩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窮,就不會對大風颳走茅草那麼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窮,也不會冒著狂風抱那些並不值錢的茅草。這一切,都是結尾的伏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崇高願望,正是從「四海困窮」的現實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歸來倚杖自嘆息」總收一、二兩節。詩人大約是一聽到北風狂叫,就擔心蓋得不夠結實的茅屋發生危險,因而就拄杖出門,直到風吹屋破,茅草無法收回,這才無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當然又與「老無力」照應。「自嘆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沉痛!詩人如此不幸的遭遇只有自己嘆息,未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幫助,則世風的澆薄,就意在言外了,因而他「嘆息」的內容,也就十分深廣!當他自己風吹屋破,無處安身,得不到別人的同情和幫助的時候,分明聯想到類似處境的無數窮人。

  第三節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的苦況。「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兩句,用飽蘸濃墨的大筆渲染出暗淡愁慘的氛圍,從而烘托出詩人暗淡愁慘的心境,而密集的雨點即將從漠漠的秋空灑向地面,已在預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卧踏里裂」兩句,沒有窮困生活體驗的作者是寫不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不僅是寫布被又舊又破,而是為下文寫屋破漏雨蓄勢。成都的八月,天氣並不「冷」,正由於「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所以才感到冷。「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兩句,一縱一收。一縱,從眼前的處境擴展到安史之亂以來的種種痛苦經歷,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擴展到戰亂頻仍、殘破不堪的國家;一收,又回到「長夜沾濕」的現實。憂國憂民,加上「長夜沾濕」,怎能入睡呢?「何由徹」和前面的「未斷絕」照應,表現了詩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這種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鐵的艱苦處境激發出來的。於是由個人的艱苦處境聯想到其他人的類似處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前後用七字句,中間用九字句,句句蟬聯而下,而表現闊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詞兒如「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歡顏」、「安如山」等等,又聲音宏亮,從而構成了鏗鏘有力的節奏和奔騰前進的氣勢,恰切地表現了詩人從「床頭屋漏無干處」、「長夜沾濕何由徹」的痛苦生活體驗中迸發出來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這種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詠歌之不足,故嗟嘆之,「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別林斯基曾說:「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於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這首詩里描寫了他本身的痛苦,但當我們讀完最後一節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單純地描寫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過描寫他本身的痛苦來表現「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如果說讀到「歸來倚杖自嘆息」的時候對他「嘆息」的內容還理解不深的話,那麼讀到「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總該看出他並不是僅僅因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哀嘆、而失眠、而大聲疾呼吧!在狂風猛雨無情襲擊的秋夜,詩人腦海里翻騰的不僅是「吾廬獨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這種熾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變革黑暗現實的崇高理想,千百年來一直激動讀者的心靈,並發生過積極的作用。

《石壕吏》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蜀相》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簡析】:

懷著對三國時蜀丞相諸葛亮的深深敬意,緬懷他生前的顯赫功勛,並寄予了無窮的感嘆,也蘊藉著詩人匡時濟世的抱負和失望心情。

  題曰「蜀相」,而不曰「諸葛祠」,可知老杜此詩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詩又分明自祠寫起。何也?蓋人物千古,莫可親承;廟貌數楹,臨風結想。因武侯祠廟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學詩者,虛實賓主之間,詩筆文情之妙,人則祠乎?祠豈人耶?看他如何著墨,於此玩索,宜有會心。

  開頭一句,以問引起。祠堂何處?錦官城外,數里之遙,遠遠望去,早見翠柏成林,好一片蔥蔥鬱郁,氣象不凡那就是諸葛武侯祠所在了。這首一聯,開門見山,洒洒落落,而兩句又一問一答,自開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寫到映階草碧,隔葉禽鳴。

  有人說:「那首聯是起,此頷聯是承,章法井然。」不錯。又有人說:「從城外森森,到階前碧色,迤迤邐邐,自遠望而及近觀,由尋途遂至入廟,筆路最清。」也不錯。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誰個不能?老杜又在何處呢?

  有人說:既然你說詩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為何八句中為碧草黃鸝、映階隔葉就費去了兩句?此豈不是正寫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說法不確。

  又有人說:杜意在人在祠,無須多論,只是律詩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題下,竟然設此二句,既無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寫「走」了,豈不是老杜的一處敗筆?

  我說:哪裡,哪裡。莫拿八股時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題」,或是寫成「不啻一篇孔明傳」,諒他又有何難。如今他並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須看他,上句一個「自」字,下句一個「空」字。此二字適為拗格,即「自」本應平聲,今故作仄;「空」本應仄聲,今故作平。彼此互易,聲調上的一種變換美。吾輩學詩之人,斷不能於此等處失去心眼。

  且說老杜風塵澒洞,流落西南,在錦城定居之後,大約頭一件事就是走謁武侯祠廟。「丞相祠堂何處尋」?從寫法說,是開門見山,更不紆曲;從心情說,祠堂何處,嚮往久矣!當日這位老詩人,懷著一腔崇仰欽慕之情,問路尋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後,一不觀賞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凜凜,他「首先」注意的卻是階前的碧草,葉外的黃鸝!這是什麼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遊」,入祠以後,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他和普通人一樣,自然也是看過了的。不過到他寫詩之時(不一定即是初謁祠堂的當時),他感情上要寫的絕不是這些形跡的外觀。他要寫的是內心的感受。寫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參;更何況他本未真寫祠堂之景?

  換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使得他百感中來,萬端交集,然後才越發覺察到滿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難言;才越發感受到數聲嚦嚦黃鸝,荒涼之境無限。

  在這裡,你才看到一位老詩人,獨自一個,滿懷心事,徘徊瞻眺於武侯祠廟之間。

  沒有這一聯兩句,詩人何往?詩心安在?只因有了這一聯兩句,才讀得出下面的腹聯所說的三顧頻煩(即屢屢、幾次,不是頻頻煩請),兩朝開濟(啟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終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一方面付託之重,一方面圖報之誠:這一切,老杜不知想過了幾千百回,只是到面對著古廟荒庭,這才寫出了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鈞之重。莫說古人只講一個「士為知己者死」,難道詩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計,果真是指「劉氏子孫萬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豈不也懷著華夏河山,蒼生水火?一生志業,六出祁山,五丈原頭,秋風瑟瑟,大星遽隕,百姓失聲……想到此間,那階前林下徘徊的詩人老杜,不禁汍瀾被面,老淚縱橫了。

  庭草自春,何關人事;新鶯空囀,祗益傷情。老杜一片詩心,全在此處凝結,如何卻說他是「敗筆」?就是「過渡」云云(意思是說,杜詩此處頷聯所以如此寫,不過是為自然無跡地過渡到下一聯正文),我看也還是只知正筆是文的錯覺。

  有人問:長使英雄淚滿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為國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躍馬橫槍」「拿刀動斧」之類的簡單解釋。老杜一生,許身稷契,志在匡國,亦英雄之人也。說此句實包詩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實。

  然而,老杜又絕不是單指個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於當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懷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後世,凡讀他此篇的,無不流涕,豈偶然哉! 

(周汝昌)

上元元年(760)春 ,詩人由秦州漂泊到成都,耕讀浣花溪畔。成都是當年蜀漢建都的地方,城西北有諸葛亮廟,稱武侯祠。詩人尋幽憑弔,寫下這首七律《 蜀相》,抒發對這位偉大政治家的才智品德的崇敬和功業未遂的感慨。全詩熔情、景、議於一爐,既有對歷史的評說,又有現實的寓托,在歷代詠贊諸葛亮的詩篇中,堪稱絕唱。

古典詩歌中常以問答起句,突出感情的起伏不平。這首詩的首聯也是如此。「丞相祠堂何處尋 ?錦官城外柏森森 。」一問一答,一開始就形成濃重的感情氛圍,籠罩全篇。上句「丞相祠堂」直切題意,語意親切而又飽含崇敬 。「何處尋」,不疑而問,加強語勢,並非到哪裡去尋找的意思。諸葛亮在歷史上頗受人民愛戴 ,尤其在四川成都,祭祀他的廟宇很容易找到。「尋」字之妙在於它刻畫出詩人那追慕先賢的執著感情和虔誠造謁的悠悠我思。下句「錦官城外柏森森」,指出詩人憑弔的是成都郊外的武侯祠。這裡柏樹成蔭,高大茂密,呈現出一派靜謐肅穆的氣氛。柏樹生命長久,常年不凋,高大挺拔,有象徵意義,常被用作祠廟中的觀賞樹木。作者抓住武侯祠的這一景物,展現出柏樹那偉岸、蔥鬱、蒼勁、樸質的形象特徵,使人聯想到諸葛亮的精神,不禁肅然起敬。接著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茵茵春草,鋪展到石階之下,映現出一片綠色;只只黃鶯,在林葉之間穿行,發出宛轉清脆的叫聲。

第二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所描繪的這些景物,色彩鮮明,音韻瀏亮,靜動相襯,恬淡自然,無限美妙地表現出武侯祠內那春意盎然的景象 。然而,自然界的春天來了,祖國中興的希望又在哪裡呢?想到這裡,不免又產生了一種哀愁悵惆的感覺,因此說是「自春色」、「空好音」。「自」和「空」互文,刻畫出一種靜態和靜境。詩人將自己的主觀情意滲進了客觀景物之中,使景中生意,把自己內心的憂傷從景物描寫中傳達出來,反映出詩人憂國憂民的愛國精神。透過這種愛國思想的折射,詩人眼中的諸葛亮形象就更加光彩照人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第三聯濃墨重彩,高度概括了諸葛亮的一生。上句寫出山之前,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隆中對策,指出諸葛亮在當時就能預見魏蜀吳鼎足三分的政治形勢,並為劉備制定了一整套統一國家之策,足見其濟世雄才。下句寫出山之後,諸葛亮輔助劉備開創蜀漢,匡扶劉禪,頌揚他為國嘔心瀝血的耿耿忠心。兩句十四個字,將人們帶到戰亂不已的三國時代,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下,刻划出一位忠君愛國、濟世扶危的賢相形象。懷古為了傷今。此時,安史之亂尚未平定,國家分崩離析,人民流離失所,使詩人憂心如焚。他渴望能有忠臣賢相匡扶社稷,整頓乾坤,恢復國家的和平統一。正是這種憂國思想凝聚成詩人對諸葛亮的敬慕之情;在這一歷史人物身上,詩人寄託自己對國家命運的美好憧憬。詩的最後一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詠嘆了諸葛亮病死軍業未成的歷史不幸。諸葛亮齎志以歿的悲劇性結局無疑又是一麴生命的讚歌,他以行動實踐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誓言,使這位古代傑出政治家的精神境界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產生使人奮發興起的力量。

總的說來,這首詩分兩部分,前四句憑弔丞相祠堂,從景物描寫中感懷現實,透露出詩人憂國憂民之心;後四句詠嘆丞相才德,從歷史追憶中緬懷先賢,又蘊含著詩人對祖國命運的許多期盼與憧憬。全詩蘊藉深厚,寄託遙深,造成深沉悲涼的意境。

在藝術表現上,設問自答,以實寫虛,情景交融,敘議結合,結構起承轉合、層次波瀾,又有鍊字琢句、音調和諧的語言魅力,使人一唱三嘆,餘味不絕。稱杜詩「沉鬱頓挫」,《蜀相》就是典型代表。

此公初至成都時作。先主建安二十六年即帝位,冊亮為丞相,錄尚書事。《方輿勝覽》:廟在府西北二里。武侯初亡,百姓遇節朔,各私祭於道中。李雄稱王,始為廟於少城內。桓溫平蜀,夷少城,獨存孔明廟。

  丞相祠堂何處尋①?錦官城外柏森森②。映階碧草自春色③,隔葉黃鸝空好音④。三顧頻繁天下計⑤,兩朝開濟老臣心⑥。出師未捷身先死⑦,長使英雄淚滿襟⑧。

  (上四祠堂之景,下四丞相之事。首聯,自為問答,記祠堂所在。草自春色,鳥空好音,此寫祠廟荒涼,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天下計,見匡時雄略。老臣心,見報國苦衷。有此兩句之沉摯悲壯,結作痛心酸鼻語,方有精神。宋宗忠簡公臨歿時誦此二語,千載英雄有同感也。)

《望岳》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戲為六絕句》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

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清人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話》里有段評論杜甫絕句詩的話:

  七絕乃唐人樂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齡後,當以劉夢得為最。緣落筆朦朧縹緲,其來無端,其去無際故也。杜老七絕欲與諸家分道揚鑣,故爾別開異徑。獨其情懷,最得詩人雅趣。……

  他說杜甫「別開異徑」,在盛唐七絕中走出一條新路子,這是熟讀杜甫絕句的人都能感覺到的。除了極少數篇章如《贈花卿》、《江南逢李龜年》等外,他的七絕確是與眾不同。

  首先,從內容方面擴展了絕句的領域。一切題材,感時議政,談藝論文,紀述身邊瑣事,凡能表現於其他詩體的,他同樣用來寫入絕句小詩。

  其次,與之相聯繫的,這類絕句詩在藝術上,它不是朦朧縹緲,以韻致見長之作;也缺乏被諸管弦的唱嘆之音。它所獨開的勝境,乃在於觸機成趣,妙緒紛披,讀之情味盎然,有如圍爐閑話,剪燭論心;無論感喟歔欷,或者嬉笑怒罵,都能給人以親切、真率、懇摯之感,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樸質而雅健的獨特風格,是耐人咀嚼不盡的。

  《戲為六絕句》(以下簡稱《六絕句》)就是杜甫這類絕句詩標本之一。

  以詩論詩,最常見的形式是論詩絕句。它,每首可談一個問題;把許多首連綴成組詩,又可見出完整的藝術見解。在我國詩歌理論遺產中,有不少著名的論詩絕句,而最早出現、最有影響的則是杜甫的《六絕句》。

  《六絕句》作於上元二年(761),前三首評論作家,後三首揭示論詩宗旨。其精神前後貫通,互相聯繫,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六絕句》第一首論庾信。杜甫在《春日憶李白》里曾說,「清新庾開府」。此詩中指出庾信後期文章(兼指詩、賦),風格更加成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健筆凌雲,縱橫開闔,不僅以「清新」見長。唐代的「今人」,指手劃腳,嗤笑指點庾信,適足以說明他們的無知。因而「前賢畏後生」,也只是諷刺的反話罷了。

  第二、三首論初唐四傑。初唐詩文,尚未完全擺脫六朝藻繪余習。第二首中,「輕薄為文」,是時人譏哂「四傑」之辭。史炳《杜詩瑣證》解此詩云:「言四子文體,自是當時風尚,乃嗤其輕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爾曹身名俱滅,而四子之文不廢,如江河萬古長流。」

  第三首,「縱使」是杜甫的口氣,「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則是時人哂笑四傑的話(詩中盧王,即概指四傑)。杜甫引用了他們的話而加以駁斥,所以後兩句才有這樣的轉折。意謂即便如此,但四傑能以縱橫的才氣,駕馭「龍文虎脊」般瑰麗的文辭,他們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這三首詩的用意很明顯:第一首說,觀人必觀其全,不能只看到一個方面,而忽視了另一方面。第二首說,評價作家,不能脫離其時代的條件。第三首指出,作家的成就雖有大小高下之分,但各有特色,互不相掩。我們應該恰如其分地給以評價,要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向前人學習。

  這些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這三首詩的意義,遠不止這些。

  魏、晉六朝是我國文學由質樸趨向華彩的轉變階段。麗辭與聲律,在這一時期得到急劇的發展,詩人們對詩歌形式及其語言技巧的探求,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而這,則為唐代詩歌的全面繁榮創造了條件。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來,六朝文學又有重形式、輕內容的不良傾向,特別到了齊、梁宮體出現之後,詩風就更淫靡萎弱了。

  因此,唐代詩論家對六朝文學的接受與批判,是個極為艱巨而複雜的課題。

  當齊、梁餘風還統治著初唐詩壇的時候,陳子昂首先提出復古的主張,李白繼起,完成了廓清摧陷之功。「務華去實」的風氣扭轉了,而一些胸無定見、以耳代目的「後生」、「爾曹」之輩卻又走向「好古遺近」的另一極端,他們尋聲逐影,竟要全盤否定六朝文學,並把攻擊的目標指向庾信和初唐四傑。

  庾信總結了六朝文學的成就,特別是他那句式整齊、音律諧和的詩歌以及用詩的語言寫的抒情小賦,對唐代的律詩、樂府歌行和駢體文,都起有直接的先導作用。在唐人的心目中,他是最有代表性的近代作家,因而是非毀譽也就容易集中到他的身上。至於初唐四傑,雖不滿於以「綺錯婉媚為本」的「上官體」,但他們主要的貢獻,則是在於對六朝藝術技巧的繼承和發展,今體詩體制的建立和鞏固。而這,也就成了「好古遺近」者所謂「劣於漢魏近風騷」的攻擊的口實。

  如何評價庾信和四傑,是當時詩壇上論爭的焦點所在。杜甫抓住了這一焦點,在《六絕句》的後三首里正面說了自己的看法。

  「不薄今人愛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傑等近代作家。杜甫之所以愛古而不薄今,是從「清詞麗句必為鄰」出發的。「為鄰」,即引為同調之意。在杜甫看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清詞麗句」不可廢而不講。更何況庾信、四傑除了「清詞麗句」而外,尚有「凌雲健筆」、「龍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張兼收並蓄:力崇古調,兼取新聲,古、今體詩並行不廢。「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

  但是,僅僅學習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一類的「清詞麗句」,雖也能賞心悅目,但風格畢竟柔媚而淺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須恢宏氣度,縱其才力之所至,才能掣鯨魚於碧海;於嚴整體格之中,見氣韻飛動之妙;不為篇幅所窘,不被聲律所限,從容於法度之中,而神明於規矩之外。要想達到這種藝術境界,杜甫認為只有「竊攀屈宋」。因為《楚辭》的精采絕艷,是千古詩人的不祧之祖。由六朝而上追屈、宋,才能如劉勰所說:「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文心雕龍·辨騷》),不至於沿流失源,墮入齊、梁輕浮側艷的後塵了。

  杜甫對六朝文學既要繼承、也要批判的思想,集中表現在「別裁偽體」、「轉益多師」上。

  《六絕句》的最後一首,前人說法不一。這裡的「前賢」,系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家(包括庾信、四傑)。「遞相祖述」,意謂因襲成風。「遞相祖述」是「未及前賢」的根本原因。「偽體」之偽,癥結在於以模擬代替創造。真偽相混,則偽可亂真,所以要加以「別裁」。創造和因襲,是杜甫區別真、偽的分界線。只有充分發揮創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寫性情,寫出真的文學作品。庾信之「健筆凌雲」,四傑之「江河萬古」,乃在於此。反之,拾人牙慧,傍人門戶,必然是沒有生命力的。堆砌詞藻,步齊、梁之後塵,固然是偽體;而高談漢、魏的優孟衣冠,又何嘗不是偽體?在杜甫的心目中,只有真、偽的區別,並無古、今的成見。

  「別裁偽體」和「轉益多師」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別裁偽體」,強調創造;「轉益多師」,重在繼承。兩者的關係是辯證的。「轉益多師是汝師」即無所不師而無定師。這話有好幾層意思:無所不師,故能兼取眾長;無定師,不囿於一家,雖有所繼承、借鑒,但並不妨礙自己的創造性。此其一。只有在「別裁偽體」區別真偽的前提下,才能確定「師」誰,「師」什麼,才能真正做到「轉益多師」。此其二。要做到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就必須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學習別人的成就,在吸取的同時,也就有所揚棄。此其三。在既批判又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熔古今於一爐而自鑄偉辭,這就是杜甫「轉益多師」、「別裁偽體」的精神所在。

  《六絕句》雖主要談藝術方面的問題,但和杜甫總的創作精神是分不開的。詩中「竊攀屈宋」、「親風雅」則是其創作的指導思想和論詩的宗旨。

  這六首小詩,實質上是杜甫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詩論的總綱;它所涉及的是關係到唐詩發展中一系列的重大理論問題。在這類小詩里發這樣的大議論,是前所未有的。詩人即事見義,如地湧泉,寓嚴正筆意於輕鬆幽默之中,娓娓而談,庄諧雜出。李重華說杜甫七絕「別開異徑」,正在於此。明乎此,這詩之所以標為《戲為六絕句》,也就不煩辭費了。

(馬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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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為後生譏誚前賢而作,語多跌宕諷刺,故云戲也。姑衣梁氏編在上元二年。

  庾信文章老更成①,凌雲健筆意縱橫②。今人嗤點流傳賦③,不覺前賢畏後生④。

  (首章,推美庾信也。開府文章,老愈成格,其筆勢則凌雲超俗,其才思則縱橫出奇。後人取其流傳之賦,嗤笑而指點之,豈知前賢自有品格,未見其當畏後生也。當時庾信詩賦,與徐陵並稱,蓋齊梁間特出者。前賢,指庾公。後生,指嗤點者。)

  ①王洙曰:庾信字子山,有盛才。文章綺麗,為世人所尚,謂之庾體。②《漢書》:相如奏《大人賦》:飄飄有凌雲氣。庾信《宇文順集序》:「章表健筆,一付陳琳。」《南史·范蔚宗傳》:「諸序論筆勢縱橫,真天下奇作。」③干寶《晉紀論》:蓋共嗤點以為灰塵,而相詬病矣。《顏氏家訓》:先儒尚得臨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庾信傳贊》:揚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④陸機《豪士賦》:仰邈前賢。後生,見《論語》。楊慎曰: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艷,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艷、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其妙。予嘗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艷多無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詩,綺而有質,艷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若元人之詩,非不綺艷,非不清新,而乏老成。宋人詩則強作者成態度,而綺艷、清新,概未之有。若子山者,可謂兼之矣。不然,則子美何以服之如此。

  其二

  楊王盧駱當時體①,輕薄為文哂未休②。爾曹身與名俱滅③,不廢江河萬古流④。

  (此表章楊王四子也。四公之文,當時傑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前人則萬古長垂,如江河不廢乎。洙曰: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武后初,海內呼為四傑。《盧注》謂後生自為輕薄之文,而反譏哂前輩。今從《杜臆》。《容齋續筆》:身名俱滅,以責輕薄子。萬古不廢,謂四子之文。)

  ①《玉泉子》:王、楊、盧、駱有文名,人議其疵,曰:楊好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駱好用數目作對,謂之算博士。②《顏氏家訓》:「自古文人,多陷輕薄。」③《世說》:殷仲堪語子弟曰:「爾曹其存之。」④《史記》:「日月以明,江河以流。」

  其三

  縱使盧王操翰墨①,劣於漢魏近風騷②。龍文虎脊皆君馭③,歷塊過都見爾曹④。

  (承上章,言縱使盧王操筆,不如漢魏近古,但似此龍文虎脊,皆足供王者之用。若爾曹薄劣之材,試之長途,當自蹶耳,奈何輕議古人耶。縱使二字,緊注下句。劣於二字,另讀。漢魏近風騷,連讀。此本《盧注》。漢魏本於《離騷》,《離騷》本於《國風》,此先後原委也。《錢箋》謂劣於漢魏而近於風騷,誤矣。龍文虎脊,比四子才具過人。歷塊過都,比今人未諳此道。龍虎之駿,皆見重於漢庭,故曰君馭。《杜臆》指後生為君,非是。下文另有爾曹在也。)

  ①魏文帝《典論》:「寄身於翰墨。」②《宋書·謝靈運傳論》:「自漢至魏,文體三變,莫不同祖風騷。《續晉陽秋》: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代尚詩賦,皆體則風騷。③《漢·西域傳贊》:蒲捎、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黃門。《天馬歌》:「虎脊兩,化若鬼。」註:「馬毛血如虎脊者有兩也。」①王褒頌:「過都越國,蹶若歷塊。」

  其四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①。或看翡翠蘭苕上②,未掣鯨魚碧海中③。

  (此兼承上三章,才如庾楊數公,應難跨出其上,今人亦誰是出群者。據其小巧適觀,如戲翡翠於蘭苕,豈能鉅力驚人,若掣鯨魚於碧海乎?【錢箋】翡翠蘭苕,指當時研揣聲病、尋章摘句之徒。鯨魚碧海,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匯萬壯,兼古人而有之者也。論至於是,非李杜誰足以當之。)

  ①《世說》:殷中軍道韓太常曰:「康伯少自標置,居然是出群器。」②郭璞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蘭苕,蘭秀也。③木華《海賦》:「魚則橫海之鯨。」《拾遺記》:鯤魚千尺如鯨,常飛往南海。《十洲記》:扶桑東萬里,有碧海水,不咸苦,正作碧色。

  其五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①。竊攀屈宋宜方駕②,恐與齊梁作後塵③。

  (此戒其好高而驚遠也。言今人愛慕古人,取其清詞麗句,而必與為鄰,我亦豈敢薄之。但恐志大才庸,揣其意,竊思仰攀屈宋,論其文,終作齊梁後塵耳。知古人未易摹仿,則知數公未可蔑視矣。《社臆》:不薄二字,另讀。今人愛古人,連讀。清詞麗句,緊承愛古人。今人,指後生輕薄者。古人,指屈原、宋玉輩。庾信四傑,乃齊梁嫡派也。《錢箋》以庾、盧數公當今人,與首章所稱今人者不合矣。)

  ①陳琳《答東阿王箋):「清詞妙句,焱絕煥炳。」《宋·謝靈運傳》:「清詞麗句,時發乎篇。」《文心雕龍》:「五言流調,清麗居宗。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又曰:「麗句與深乎併流。」又曰:「相如好師範屈宋。」②劉孝標《廣絕交論》:「遒文麗藻,方駕曹王。」③崔駰曰:「幸得充下館,敘後塵。」

  其六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①。別裁偽體親風雅②,轉益多師是汝師③。

  (未勉其虛心以取益也。《杜臆》:今人才力,未及前賢,以其遞相祖述,愈趨愈下,無能為之先者。必也別裁其偽體,而上親於風雅,始知淵源所自,前賢皆可為師,是轉益多師,而汝師即在是矣。又云:此亦公之自道也。公詩祖述三百,而旁搜諸家以集其成。如楚騷、漢魏詩、樂府鐃歌,齊梁以來,甚多仿效,而公獨無之。然讀其詩,皆三百之嫡派。古人之雁行也,其所師可知矣。如孔子識大識小無不學,而賢不賢者皆師矣。不如是,何以謂之集大成哉。別裁,謂區別而裁去之。【錢箋】遞相祖述,謂沿流而失源。又云:風騷有真風騷,漢魏有真漢魏,等而下之,至於齊梁初唐,莫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則皆偽體也。能區裁偽體,則近於風雅矣。)

  ①《謝靈運傳論》:「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顏氏家訓》:「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②鍾嶸《詩品》:「洋洋乎會於風雅。」③陶潛詩:「在昔余多師。」錢謙益曰:詩以論文,而題雲「戲為六絕」,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群兒謗傷,亦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嗤點輕薄,皆指並時之人。一則曰爾曹,再則曰爾曹,正退之所謂群兒也。末又呼之曰汝,即所謂爾曹也。衷其身名俱滅,故諄諄然呼而寤之。

  少陵絕句,多縱橫跌宕,能以議論攄其胸臆。氣格才情,迥異常調,不徒以風韻姿致見長矣。

《月夜》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簡析】:

本詩於天寶十五年(756)八月寫於長安。全詩別出心裁,言在彼而意在此,將詩人自身對妻子的思念之情通過想像妻子思念他的情景而更加深刻地表現出來,也寄託了對戰亂平息後幸福團聚的渴望。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杜甫帶著妻小逃到鄜州(今陝西富縣),寄居羌村。七月,肅宗即位於靈武(今屬寧夏)。杜甫便於八月間離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但當時叛軍勢力已膨脹到鄜州以北,他啟程不久,就被叛軍捉住,送到淪陷後的長安;望月思家,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

  題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長安月。如果從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應該寫「今夜長安月,客中只獨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處境,而是妻子對自己的處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動容,神馳千里,直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這已經透過一層。自己隻身在外,當然是獨自看月。妻子尚有兒女在旁,為什麼也「獨看」呢?「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一聯作了回答。妻子看月,並不是欣賞自然風光,而是「憶長安」,而小兒女未諳世事,還不懂得「憶長安」啊!用小兒女的「不解憶」反襯妻子的「憶」,突出了那個「獨」字,又進一層。

  在一二兩聯中,「憐」字,「憶」字,都不宜輕易滑過。而這,又應該和「今夜」、「獨看」聯繫起來加以吟味。明月當空,月月都能看到。特指「今夜」的「獨看」,則心目中自然有往日的「同看」和未來的「同看」。未來的「同看」,留待結句點明。往日的「同看」,則暗含於一二兩聯之中。「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這不是分明透露出他和妻子有過「同看」鄜州月而共「憶長安」的往事嗎?我們知道,安史之亂以前,作者困處長安達十年之久,其中有一段時間,是與妻子在一起度過的。和妻子一同忍飢受寒,也一同觀賞長安的明月,這自然就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當長安淪陷,一家人逃難到了羌村的時候,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共「憶長安」,已不勝其辛酸!如今自己身陷亂軍之中,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那「憶」就不僅充滿了辛酸,而且交織著憂慮與驚恐。這個「憶」字,是含意深廣,耐人尋思的。往日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雖然百感交集,但尚有自己為妻子分憂;如今呢,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遙憐」小兒女們天真幼稚,只能增加她的負擔,哪能為她分憂啊!這個「憐」字,也是飽含深情,感人肺腑的。

  第三聯通過妻子獨自看月的形象描寫,進一步表現「憶長安」。霧濕雲鬟,月寒玉臂。望月愈久而憶念愈深,甚至會擔心她的丈夫是否還活著,怎能不熱淚盈眶?而這,又完全是作者想像中的情景。當想到妻子憂心忡忡,夜深不寐的時候,自己也不免傷心落淚。兩地看月而各有淚痕,這就不能不激起結束這種痛苦生活的希望;於是以表現希望的詩句作結:「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雙照」而淚痕始干,則「獨看」而淚痕不幹,也就意在言外了。

  這首詩借看月而抒離情,但所抒發的不是一般情況下的夫婦離別之情。作者在半年以後所寫的《述懷》詩中說:「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寄書問三川(鄜州的屬縣,羌村所在),不知家在否」;「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兩詩參照,就不難看出「獨看」的淚痕里浸透著天下亂離的悲哀,「雙照」的清輝中閃耀著四海昇平的理想。字裡行間,時代的脈搏是清晰可辨的。

  題為《月夜》,字字都從月色中照出,而以「獨看」、「雙照」為一詩之眼。「獨看」是現實,卻從對面著想,只寫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而自己的「獨看」長安之月而憶鄜州,已包含其中。「雙照」兼包回憶與希望:感傷「今夜」的「獨看」,回憶往日的同看,而把並倚「虛幌」(薄帷)、對月舒愁的希望寄託於不知「何時」的未來。詞旨婉切,章法緊密。如黃生所說:「五律至此,無忝詩聖矣!」

《月夜憶舍弟》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避,況乃未休兵。

詩作於乾元二年(759),這時安史之亂尚未治平,作教師於戰亂中,顛沛流

離,歷盡國難家憂,心中滿腔悲憤。望秋月而思念手足兄弟,寄託縈懷家國之情。全

詩層次井然,首尾照應,結構嚴密,環環相扣,句句轉承,一氣呵成。「露從今夜

白,月是故鄉明」句,可見造句,的神奇矯健。

--引自"超純齋詩詞"bookbest.163.net 翻譯、評析:劉建勛

【簡析】:

在思鄉人的眼裡,故鄉的月色格外明亮;兄弟們因離亂也久已沒有得到他們的音訊,連想要寫卦信去都沒辦法,懷念之情一層一層遞進。

  這首詩是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所作。這年九月,史思明從范陽引兵南下,攻陷汴州,西進洛陽,山東、河南都處於戰亂之中。當時,杜甫的幾個弟弟正分散在這一帶,由於戰事阻隔,音信不通,引起他強烈的憂慮和思念。《月夜憶舍弟》即是他當時思想感情的真實記錄。在古典詩歌中,思親懷友是常見的題材,這類作品要力避平庸,不落俗套,單憑作者生活體驗是不夠的,還必須在表現手法上匠心獨運。杜甫正是在對這類常見題材的處理中,顯出了他的大家本色。

  詩一起即突兀不平。題目是「月夜」,作者卻不從月夜寫起,而是首先描繪了一幅邊塞秋天的圖景:「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路斷行人,寫出所見;戍鼓雁聲,寫出所聞。耳目所及皆是一片凄涼景象。沉重單調的更鼓和天邊孤雁的叫聲不僅沒有帶來一絲活氣,反而使本來就荒涼不堪的邊塞顯得更加冷落沉寂。「斷人行」點明社會環境,說明戰事頻仍、激烈,道路為之阻隔。兩句詩渲染了濃重悲涼的氣氛,這就是「月夜」的背景。

  頷聯點題。「露從今夜白」,既寫景,也點明時令。那是在白露節的夜晚,清露盈盈,令人頓生寒意。「月是故鄉明」,也是寫景,卻與上句略有不同。作者所寫的不完全是客觀實景,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主觀感情。明明是普天之下共一輪明月,本無差別,偏要說故鄉的月亮最明;明明是自己的心理幻覺,偏要說得那麼肯定,不容置疑。然而,這種以幻作真的手法卻並不使人覺得於情理不合,這是因為它極深刻地表現了作者微妙的心理,突出了對故鄉的感懷。這兩句在鍊句上也很見工力,它要說的不過是「今夜露白」,「故鄉月明」,只是將詞序這麼一換,語氣便分外矯健有力。所以王得臣說:「子美善於用事及常語,多離析或倒句,則語健而體峻,意亦深穩。」(《麈史》)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杜甫化平板為神奇的本領。

  以上四句信手揮寫,若不經意,看似與憶弟無關,其實不然。不僅望月懷鄉寫出「憶」,就是聞戍鼓,聽雁聲,見寒露,也無不使作者感物傷懷,引起思念之情。實乃字字憶弟,句句有情。

  詩由望月轉入抒情,過渡十分自然。月光常會引人遐想,更容易勾起思鄉之念。詩人今遭逢離亂,又在這清冷的月夜,自然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在他的綿綿愁思中夾雜著生離死別的焦慮不安,語氣也分外沉痛。「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上句說弟兄離散,天各一方;下句說家已不存,生死難卜,寫得傷心折腸,令人不忍卒讀。這兩句詩也概括了安史之亂中人民飽經憂患喪亂的普遍遭遇。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緊承五、六兩句進一步抒發內心的憂慮之情。親人們四處流散,平時寄書尚且常常不達,更何況戰事頻仍,生死茫茫當更難逆料。含蓄蘊藉,一結無限深情。讀了這首詩,我們便不難明白杜甫為什麼能夠寫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春望》)那樣凝鍊警策的詩句來。深刻的生活體驗是藝術創作最深厚的源泉。

  全詩層次井然,首尾照應,承轉圓熟,結構嚴謹。「未休兵」則「斷人行」,望月則「憶舍弟」,「無家」則「寄書不達」,人「分散」則「死生」不明,一句一轉,一氣呵成。

  在安史之亂中,杜甫顛沛流離,備嘗艱辛,既懷家愁,又憂國難,真是感慨萬端。稍一觸動,千頭萬緒便一齊從筆底流出,所以把常見的懷鄉思親的題材寫得如此凄楚哀感,沉鬱頓挫。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

銜杯樂聖稱世賢。

宗之瀟洒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綉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

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

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

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

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

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

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

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

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

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秋興八首》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查。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千家山郭靜朝暉,一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卧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照朝班。

瞿唐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朱簾綉柱圍黃鶴,錦纜牙檣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游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夢李白二首·其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賞析】

公元744年(天寶三年),李杜初會於洛陽,即成為深交。公元758年(乾元元年),李白因參加永王李的幕府而受牽連,被流放夜郎,二年春至巫山遇赦。

  杜甫遠在北方只知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還,憂思拳拳,久而成夢,因夢而得《夢立白》詩二首。

  兩首記夢詩,分別按夢前、夢中、夢後敘寫,依清人仇兆鰲說,兩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層,所謂「一頭兩腳體」。(見《杜少陵集詳註》卷七。本篇文字亦依仇本。)上篇寫初次夢見李白時的心理,表現對故人吉凶生死的關切;下篇寫夢中所見李白的形象,抒寫對故人悲慘遭遇的同情。

  此後數夜,又連續出現類似的夢境,於是詩人又有下篇的詠嘆。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見浮雲而念遊子,是詩家比興常例,李白也有「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詩句。天上浮雲終日飄去飄來,天涯故人卻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頻頻前來探訪,使詩人得以聊釋愁懷。「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與上篇「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互相照應,體現著兩人形離神合、肝膽相照的情誼。其實,我見君意也好,君明我憶也好,都是詩人推己及人,抒寫自己對故人的一片衷情。

  「告歸」以下六句選取夢中魂返前的片刻,描述李白的幻影:每當分手的時候,李白總是匆促不安地苦苦訴說:「來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風波迭起,我真怕會沉船呢!」看他走出門去用手搔著頭上白髮的背影,分明是在為自己壯志不遂而悵恨。「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寫神態;「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是獨白;「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通過動作、外貌揭示心理。寥寥三十字,從各個側面刻畫李白形象,其形可見,其聲可聞,其情可感,枯槁慘淡之狀,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雙關著李白魂魄來去的艱險和他現實處境的惡劣;「出門」二句則抒發了詩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

  夢中李白的幻影,給詩人的觸動太強太深了,每次醒來,總是愈思愈憤懣,愈想愈不平,終於發為如下的浩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高冠華蓋的權貴充斥長安,唯獨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獻身無路,困頓不堪,臨近晚年更被囚系放逐,連自由也失掉了,還有什麼「天網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縱使身後名垂萬古,人已寂寞無知,夫復何用!「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在這沉重的嗟嘆之中,寄託著對李白的崇高評價和深厚同情,也包含著詩人自己的無限心事。所以,清人浦起龍說:「次章純是遷謫之慨。為我耶?為彼耶?同聲一哭!」(《讀杜心解》)

  《夢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別」發端,下篇以「身後」作結,形成一個首尾完整的結構;兩篇之間,又處處關聯呼應,「逐客無消息」與「遊子久不至」,「明我長相憶」與「情親見君意」,「君今在羅網」與「孰雲網恢恢」,「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與「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等等,都是維繫其間的紐帶。但兩首詩的內容和意境卻頗不相同:從寫「夢」來說,上篇初夢,下篇頻夢;上篇寫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寫清晰真切的形象。從李白來說,上篇寫對他當前處境的關注,下篇寫對他生平遭際的同情;上篇的憂懼之情專為李白而發,下篇的不平之氣兼含著詩人自身的感慨。總之,兩首記夢詩是分工而又合作,相關而不雷同,全為至誠至真之文字。

《夢李白二首·其一》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賞析】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詩要寫夢,先言別;未言別,先說死,以死別襯托生別,極寫李白流放絕域、久無音訊在詩人心中造成的苦痛。開頭便如陰風驟起,吹來一片瀰漫全詩的悲愴氣氛。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不說夢見故人,而說故人入夢;而故人所以入夢,又是有感於詩人的長久思念,寫出李白幻影在夢中倏忽而現的情景,也表現了詩人乍見故人的喜悅和欣慰。但這欣喜只不過一剎那,轉念之間便覺不對了:「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你既累繫於江南瘴癘之鄉,怎麼就能插翅飛出羅網,千里迢迢來到我身邊呢?聯想世間關於李白下落的種種不祥的傳聞,詩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是生魂還是死魂?路遠難測啊!乍見而喜,轉念而疑,繼而生出深深的憂慮和恐懼,詩人對自己夢幻心理的刻畫,是十分細膩逼真的。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夢歸魂去,詩人依然思量不已:故人魂魄,星夜從江南而來,又星夜自秦州而返,來時要飛越南方青鬱郁的千里楓林,歸去要渡過秦隴黑沉沉的萬丈關塞,多麼遙遠,多麼艱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個。「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在滿屋明晃晃的月光裡面,詩人忽又覺得李白那憔悴的容顏依稀尚在,凝神細辨,才知是一種朦朧的錯覺。相到故人魂魄一路歸去,夜又深,路又遠,江湖之間,風濤險惡,詩人內心祝告著、叮嚀著:「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這驚駭可怖的景象,正好是李白險惡處境的象徵,這惴惴不安的祈禱,體現著詩人對故人命運的殷憂。這裡,用了兩處有關屈原的典故。「魂來楓林青」,出自《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舊說系宋玉為招屈原之魂而作。「蛟龍」一語見於梁吳均《續齊諧記》:東漢初年,有人在長沙見到一個自稱屈原的人,聽他說:「吾嘗見祭甚盛,然為蛟龍所苦。」通過用典將李白與屈原聯繫起來,不但突出了李白命運的悲劇色彩,而且表示著杜甫對李白的稱許和崇敬。

《春日憶李白》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同李白的友誼,首先是從詩歌上結成的。這首懷念李白的五律,是天寶五載(746)或六載(747)春杜甫居長安時所作,主要就是從這方面來落筆的。開頭四句,一氣貫注,都是對李白詩的熱烈讚美。首句稱讚他的詩冠絕當代。第二句是對上句的說明,是說他之所以「詩無敵」,就在於他思想情趣,卓異不凡,因而寫出的詩,出塵拔俗,無人可比。接著讚美李白的詩象庾信那樣清新,象鮑照那樣俊逸。庾信、鮑照都是南北朝時的著名詩人。庾信在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馬、司徒、司空),世稱庾開府。鮑照劉宋時任荊州前軍參軍,世稱鮑參軍。這四句,筆力峻拔,熱情洋溢,首聯的「也」、「然」兩個語助詞,既加強了讚美的語氣,又加重了「詩無敵」、「思不群」的分量。

  對李白奇偉瑰麗的詩篇,杜甫在題贈或懷念李白的詩中,總是讚揚備至。從此詩坦蕩真率的贊語中,也可以見出杜甫對李白詩是何等欽仰。這不僅表達了他對李白詩的無比喜愛,也體現了他們的誠摯友誼。清代楊倫評此詩說:「首句自是閱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範圍;惟太白天才超逸絕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杜詩鏡銓》)這話說得很對。這四句是因憶其人而憶及其詩,贊詩亦即憶人。但作者並不明說此意,而是通過第三聯寫離情,自然補明。這樣處理,不但簡潔,還可避免平鋪直敘,而使詩意前後勾聯,曲折變化。

  表面看來,第三聯兩句只是寫了作者和李白各自所在之景。「渭北」指杜甫所在的長安一帶;「江東」指李白正在漫遊的江浙一帶地方。「春天樹」和「日暮雲」都只是平實敘出,未作任何修飾描繪。分開來看,兩句都很一般,並沒什麼奇特之處。然而作者把它們組織在一聯之中,卻自然有了一種奇妙的緊密的聯繫。也就是說,當作者在渭北思念江東的李白之時,也正是李白在江東思念渭北的作者之時;而作者遙望南天,惟見天邊的雲彩,李白翹首北國,惟見遠處的樹色,又自然見出兩人的離別之恨,好象「春樹」、「暮雲」,也帶著深重的離情。故而清代黃生說:「五句寓言己憶彼,六句懸度彼憶己。」(《杜詩說》)兩句詩,牽連著雙方同樣的無限情思。回憶在一起時的種種美好時光,懸揣二人分別後的情形和此時的種種情狀,這當中該有多麼豐富的內容。這兩句,看似平淡,實則每個字都千錘百鍊;語言非常樸素,含蘊卻極豐富,是歷來傳頌的名句。清代沈德潛稱它「寫景而離情自見」(《唐詩別裁》),明代王嗣奭《杜臆》引王慎中語譽為「淡中之工」,都極為讚賞。

  上面將離情寫得極深極濃,這就自然引出了末聯的熱切希望:什麼時候才能再次歡聚,象過去那樣,把酒論詩啊!把酒論詩,這是作者最難忘懷、最為嚮往的事,以此作結,正與詩的開頭呼應。言「重與」,是說過去曾經如此,這就使眼前不得重晤的悵恨更為悠遠,加深了對友人的懷念。用「何時」作詰問語氣,把希望早日重聚的願望表達得更加強烈,使結尾余意不盡,令人讀完全詩,心中猶回蕩著作者的無限思情。

  清代浦起龍說:「此篇純於詩學結契上立意」(《讀杜心解》),確實道出這首詩內容和結構上的特點。全詩以贊詩起,以「論文」結,由詩轉到人,由人又回到詩,轉折過接,極其自然,通篇始終貫穿著一個「憶」字,把對人和對詩的傾慕懷念,結合得水乳交融。以景寓情的手法,更是出神入化,把作者的思念之情,寫得深厚無比,情韻綿綿。

 《天末懷李白》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簡析】:

杜甫的懷人詩,寫得最多最好的,除懷妻、懷兄弟的以外,就數懷李白的了。詩人設想李白會去汩羅江吊念屈原,並想到他會投詩以寄託心中的痛苦。但李白當年並未去過汩羅。

  這首詩為詩人客居秦州(今甘肅天水)時所作。時李白坐永王璘事長流夜郎,途中遇赦還至湖南,杜甫因賦詩懷念他。

  首句以秋風起興,給全詩籠罩一片悲愁。時值涼風乍起,景物蕭疏,悵望雲天,此意如何?只此兩句,已覺人海滄茫,世路兇險,無限悲涼,憑空而起。次句不言自己心境,卻反問遠人:「君子意如何?」看似不經意的寒暄,而於許多話不知應從何說起時,用這不經意語,反表現出最關切的心情。這是返樸歸真的高度概括,言淺情深,意象悠遠。以杜甫論,自身淪落,本不足慮,而才如遠人,罹此兇險,定知其意之難平,遠過於自己,含有「與君同命,而君更苦」之意。此無邊揣想之辭,更見詩人想念之殷。代人著想,「懷」之深也。摯友遇赦,急盼音訊,故問「鴻雁幾時到」;瀟湘洞庭,風波險阻,因慮「江湖秋水多」。李慈銘曰:「楚天實多恨之鄉,秋水乃懷人之物。」悠悠遠隔,望消息而不可得;茫茫江湖,唯寄語以祈珍攝。然而鴻雁不到,江湖多險,覺一種蒼茫惆悵之感,襲人心靈。

  對友人深沉的懷念,進而發為對其身世的同情。「文章憎命達」,意謂文才出眾者總是命途多舛,語極悲憤,有「悵望千秋一灑淚」之痛;「魑魅喜人過」,隱喻李白長流夜郎,是遭人誣陷。此二句議論中帶情韻,用比中含哲理,意味深長,有極為感人的藝術力量,是傳誦千古的名句。高步瀛引邵長蘅評:「一憎一喜,遂令文人無置身地。」這二句詩道出了自古以來才智之士的共同命運,是對無數歷史事實的高度總結。

  此時李白流寓江湘,杜甫很自然地想到被讒放逐、自沉汨羅的愛國詩人屈原。李白的遭遇和這位千載冤魂,在身世遭遇上有某些相同點,所以詩人飛馳想像,遙想李白會向屈原的冤魂傾訴內心的憤懣:「欲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這一聯雖系想像之詞,但因詩人對屈原萬分景仰,覺得他自沉殉國,雖死猶存;李白是亟思平定安史叛亂,一清中原,結果獲罪遠謫,雖遇赦而還,滿腔的怨憤,自然會對前賢因秋風而寄意。這樣,「欲共冤魂語」一句,就很生動真實地表現了李白的內心活動。最後一句「投詩贈汨羅」,用一「贈」字,是想像屈原永存,他和李白千載同冤,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一定作詩相贈以寄情。這一「贈」字之妙,正如黃生所說:「不曰吊而曰贈,說得冤魂活現。」(《讀杜詩說》)

  這首因秋風感興而懷念友人的抒情詩,感情十分強烈,但不是奔騰浩蕩、一瀉千里地表達出來,感情的潮水千迴百轉,縈繞心際。吟誦全詩,如展讀友人書信,充滿殷切的思念、細微的關注和發自心靈深處的感情,反覆詠嘆,低回婉轉,沉鬱深微,實為古代抒情名作。

  按:趙子櫟曰:白於至德二載坐永王璘事而謫夜郎,公在秦州懷之而作。是也。邵寶謂白已死,公在夔州作,蓋誤認冤魂為白魂耳。

(風起天末,感秋托興。鴻雁,想其音信。江湖,慮其風波。四句對景懷人。下則因其放逐,而重為悲憫之詞,蓋文章不遇,魑魅見侵,夜郎一竄,幾與汨羅同冤。說到流離生死,千里關情,真堪聲淚交下,此懷人之最慘怛者。文人多遭困躓,似憎命達。山鬼擇人而食,故喜人過,冤魂,指屈原。投詩,謂李白。)

《古柏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

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

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宮。

崔嵬枝幹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

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宿府》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這首詩是依人作客,抒寫旅愁,有一種百無聊賴之情。前四句寫景,後四名抒

情。首聯寫獨宿江城,環境清寒;頷聯寫「獨宿」的所聞所見;頸聯寫戰亂未息,處

世艱難;末聯寫漂泊十年,如今暫且棲安。全詩表達了作者悲涼深沉的情感,流露了

懷才不遇的心緒。

  代宗廣德二年(764)六月,新任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嚴武保薦杜甫為節度使幕府的參謀。做這麼個參謀,每天天剛亮就得上班,直到夜晚才能下班。杜甫家住成都城外的浣花溪,下班後來不及回家,只好長期住在府內。這首詩,就寫於這一年的秋天。所謂「宿府」,就是留宿幕府的意思。因為別人都回家了,所以他常常是「獨宿」。

  首聯倒裝。按順序說,第二句應在前。其中的「獨宿」二字,是一詩之眼。「獨宿」幕府,眼睜睜地看著「蠟炬殘」,其夜不能寐的苦衷,已見於言外。而第一句「清秋幕府井梧寒」,則通過環境的「清」、「寒」,烘托心境的悲涼。未寫「獨宿」而先寫「獨宿」的氛圍、感受和心情,意在筆先,起勢峻聳。

  頷聯寫「獨宿」的所聞所見,誠如方東樹所指出:「景中有情,萬古奇警」。而造句之新穎,也令人嘆服。七言律句,一般是上四下三,而這一聯卻是四、一、二的句式,每句讀起來有三個停頓。翻譯一下,就是:「長夜的角聲啊,多悲涼!但只是自言自語地傾訴亂世的悲涼,沒有人聽;中天的明月啊,多美好!但儘管美好,在漫漫長夜裡,又有誰看她呢?!」詩人就這樣化百鍊鋼為繞指柔,以頓挫的句法,吞吐的語氣,活托出一個看月聽角、獨宿不寐的人物形象,恰切地表現了無人共語、沉鬱悲抑的複雜心情。

  前兩聯寫「獨宿」之景,而情含景中。後兩聯則就「獨宿」之景,直抒「獨宿」之情。

  「風塵」句緊承「永夜」句。「永夜角聲」,意味著戰亂未息。那悲涼的、自言自語的「永夜角聲」,引起詩人許多感慨。「風塵荏苒音書絕」,就是那許多感慨的中心內容。「風塵荏苒」者,戰亂侵尋也。詩人時常想回到故鄉洛陽,卻由於「風塵荏苒」,連故鄉的音信都得不到啊!

  「關塞」句緊承「中天」句。詩人早在《恨別》一詩里寫道:「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好幾年又過去了,卻仍然流落劍外。一個人在這凄清的幕府里長夜不眠,仰望中天明月,怎能不心事重重!「關塞蕭條行路難」,就是那重重心事之一。思家、憶弟之情有增無已,還是沒法子回到洛陽啊!

  這一聯直抒「宿府」之情。但「宿府」時的心情很複雜,怎能用兩句詩寫完!於是用「伶俜十年事」加以概括,給讀者留下了結合詩人的經歷去馳騁想像的空間。

  尾聯照應首聯。作為幕府的參謀而感到「幕府井梧寒」,這就會聯想到《莊子·逍遙遊》中所說的那個鷦鷯鳥來。「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自己從安史之亂以來,「支離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那飽含辛酸的「伶俜十年事」都已經忍受過來了,如今為什麼又要到這幕府里來忍受「井梧寒」呢?用「強移」二字,表明自己並不願意來占這幕府中的「一枝」,而是嚴武拉來的。用一個「安」字,不過是自我解嘲。看看這一夜徘徊徬徨、輾轉反側的景況,能算是「安」嗎?

  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然而無數事實證明這理想難得實現,所以早在乾元二年(759),他就棄官不作,擺脫了「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的牢籠生活。這次作參謀,雖然並非出於自願,但為了「酬知己」,還是寫了《東西兩川說》,為嚴武出謀劃策。但到幕府不久,就受到幕僚們的嫉妒、誹謗和排擠,感到日子很不好過。因此,在《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里訴說了自己的苦況之後,就請求嚴武把他從「龜觸網」、「鳥窺籠」的困境中解放出來。讀到那首的結句「時放倚梧桐」,再回頭來讀這首的「清秋幕府井梧寒」,就會有更多的體會。詩人寧願回到草堂去「倚梧桐」,而不願「棲」那「幕府井梧」的「一枝」;因為「倚」草堂的「梧桐」,比較「安」,也不那麼「寒」。

《江漢》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疏。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大曆三年(768)正月,杜甫自夔州出峽,流寓湖北江陵、公安等地。這時他已五十六歲,北歸無望,生計日蹙。此詩以首句頭兩字「江漢」為題,正是漂泊流徒的標誌。儘管如此,詩人孤忠仍存,壯心猶在,此詩就集中地表現了一種到老不衰、頑強不息的精神,十分感人。

  「江漢」句,表現出詩人客滯江漢的窘境。「思歸客」三字飽含無限的辛酸,因為詩人思歸而不能歸,成為天涯淪落人。「乾坤」代指天地。「乾坤」句包含「自鄙而兼自負」這樣兩層意思,妙在「一腐儒」上冠以「乾坤」二字。「身在草野,心憂社稷,乾坤之內,此腐儒能有幾人?」(《杜詩說》)黃生對這句詩的理解,是深得詩人用心的。

  「片雲」二句緊扣首句,對仗十分工整。通過眼前自然景物的描寫,詩人把他「思歸」之情表現得很深沉。他由遠浮天邊的片雲,孤懸明月的永夜,聯想到了自己客中情事,彷彿自己就與雲、月共遠同孤一樣。這樣就把自己的感情和身外的景物融為一片。詩人表面上是在寫片雲孤月,實際是在寫自己:雖然遠在天外,他的一片忠心卻象孤月一樣的皎潔。昔人認為這兩句「情景相融,不能區別」,是很能說明它的特點的。

  「落日」二句直承次句,生動形象地表現出詩人積極用世的精神。《周易》云:「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恰好說明:次句的腐儒,並非純是詩人對自己的鄙薄。上聯明明寫了永夜、孤月,本聯的落日,就決不是寫實景,而是用作比喻。黃生指出:「落日乃借喻暮齒」,是詠懷而非寫景。否則一首律詩中,既見孤月,又見落日,是自相矛盾的。他的話很有道理。落日相當於「日薄西山」的意思。「落日」句的本意,就是「暮年心猶壯」。它和曹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步出夏門行·龜雖壽》)的詩意,是一致的。就律詩格式說,此聯用的是借對法。「落日」與「秋風」相對,但「落日」實際上是比喻「暮年」。「秋風」句是寫實。「蘇」有康復意。詩人飄流江漢,而對颯颯秋風,不僅沒有悲秋之感,反而覺得「病欲蘇」。這與李白「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的思想境界,頗為相似,表現出詩人身處逆境而壯心不已的精神狀態。胡應麟《詩藪·內篇》卷四讚揚此詩的二、三聯「含闊大於沉深」,是十分精當的。

  這兩聯詩的意境,蘇軾曾深得其妙,他貶謫嶺外、晚年歸來時,曾有詩云:「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次韻江晦叔二首》),表明他不因政治上遭到打擊迫害,而改變自己匡國利民的態度。「孤月此心明」實際上就是從杜詩「永夜月同孤」和「落日心猶壯」兩句化用而成的。

  「古來」二句,再一次表現了詩人老當益壯的情懷。「老馬」用了《韓非子·說林上》「老馬識途」的故事:齊桓公伐孤竹返,迷惑失道。他接受管仲「老馬之智可用」的建議,放老馬而隨之,果然「得道」。「老馬」是詩人自比,「長途」代指驅馳之力。詩人指出,古人存養老馬,不是取它的力,而是用他的智。我雖是一個「腐儒」,但心猶壯,病欲蘇,同老馬一樣,並不是沒有一點用處的。詩人在這裡顯然含有怨憤之意:莫非我真是一個毫無可取的腐儒,連一匹老馬都不如么?這是詩人言外之意,是從詩句中自然流露出來的。

  此詩用凝鍊的筆觸,抒發了詩人懷才見棄的不平之氣和報國思用的慷慨情思。詩的中間四句,情景相融,妙合無垠,有著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歷來為人所稱道。

《詠懷古迹五首》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

翠華想像空山裡,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福移漢祚難恢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這五首詩是詩人游江陵、歸州一帶,訪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蜀先主廟、武侯祠,因古迹懷古人並自我傷感而作,一氣貫成,為一組詩,亦可分首獨詠。第一首寫庾信。詩人一直是讚美庾信的,詩中由庾的遭遇聯繫起自己的境況。「且未還」既指自己不能從西南回長安,也指庾信不能從北朝回江陵。第二首寫屈原弟子宋玉,既表明詩人崇拜他的詞章,又深感同樣的悲涼寂寞,感慨中對國運的興衰懷有諷喻。第三首寫王昭君,全詩從「怨」字落墨,並使發出無窮怨恨之聲的琵琶作為昭君的化身,別具一格。第四首通過老百姓對劉備崩駕地的四時祭祀之勤,表達了對劉備和孔明君臣的崇敬,同時對詩人的飄泊生活不勝感慨,將荒涼的景象寫得分外有情。第五首是對諸葛亮更高的評價,藝術感染力極強,不象是在發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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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落深知宋玉悲, 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 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 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 舟人指點到今疑。

  《詠懷古迹五首》是杜甫大曆元年(766)在夔州寫成的一組詩。夔州和三峽一帶本來就有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迹,杜甫正是借這些古迹,懷念古人,同時也抒寫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感。這首《詠懷古迹》是杜甫憑弔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因而傳為巫山佳話。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過巫峽,至江陵,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來,宋玉既是詞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後卻都只被視為詞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則遭誤解,至於曲解。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為傷心處。這詩便是矚目江山,悵望古迹,吊宋玉,抒己懷;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體驗深切;於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藝術獨到。

  杜甫到江陵,在秋天。宋玉名篇《九辯》正以悲秋髮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其辭旨又在抒寫「貧士失職而志不平」,與杜甫當時的情懷共鳴,因而便藉以興起本詩,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時又點出了時節天氣。「風流儒雅」是庚信《枯樹賦》中形容東晉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語,這裡藉以強調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的志士。「亦吾師」用王逸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這裡藉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同時表明本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聯接著就說明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不同朝代,不同時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志,其實相同。因而望其遺迹,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淚。

  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後半則為其身後不平。這片大好江山裡,還保存著宋玉故宅,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但人們只欣賞他的文采詞藻,並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這不符宋玉本心,也無補於後世,令人惘然,故曰「空」。就象眼前這巫山巫峽,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它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誕夢想,欣賞風流艷事。這更從誤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為無謂詞人。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傷心。而最為叫人痛心的是,隨著歷史變遷,歲月消逝,楚國早已蕩然無存,人們不再關心它的興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以至將曲解當史實,以訛傳訛,以訛為是。到如今,江船經過巫山巫峽,船夫們津津有味,指指點點,談論著哪個山峰荒台是楚王神女歡會處,哪片雲雨是神女來臨時。詞人宋玉不滅,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獲際遇,身後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為此。前人或說,此「言古人不可復作,而文采終能傳也」,則恰與杜甫本意相違,似為非是。

  顯然,體驗深切,議論精警,耐人尋味,是這詩的突出特點和成就。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迹詩,詩人實到其地,親弔古跡,因而山水風光自然顯露。杜甫沿江出蜀,飄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計窘迫,境況蕭條,情緒悲愴,本來無心欣賞風景,只為宋玉遺迹觸發了滿懷悲慨,才灑淚賦詩。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雲雨,故宅荒台,以及舟人指點的情景,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蒙著歷史的迷霧,充滿詩人的哀傷,彷彿確是淚眼看風景,隱約可見,實而卻虛。從詩歌藝術上看,這樣的表現手法富有獨創性。它緊密圍繞主題,顯出古迹特徵,卻不獨立予以描寫,而使之溶於議論,化為情境,渲染著這詩的抒情氣氛,增強了詠古的特色。

  這是一首七律,要求諧聲律,工對仗。但也由於詩人重在議論,深于思,精於義,傷心為宋玉寫照,悲慨抒壯志不酬,因而通體用賦,鑄詞熔典,精警切實,不為律拘。它諧律從乎氣,對仗順乎勢,寫近體而有古體風味,卻不失清麗。前人或譏其「首二句失粘」,只從形式批評,未為中肯。

  (倪其心)

群山萬壑赴荊門, 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 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 環珮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是《詠懷古迹五首》中的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一統志》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百里,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揮想像力,由近及遠,構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本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裡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註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意思是這樣氣象雄偉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調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鍾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意思是說,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亦與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思,須要結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所以留到後面再說。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詩人只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賦》里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台稍遠,關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但是,仔細地對照一下之後,我們應該承認,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說得很對。但是,有神的並不止這兩個字。只看上句的紫台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成的辭彙,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匠心。在日常的語言里,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裡,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彷彿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裡,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無情、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這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珮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於漢元帝的昏庸,對后妃宮人們,只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里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珮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青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詞人姜夔在他的詠梅名作《疏影》里曾經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一步豐富提高:

  昭君不慣胡沙遠,

  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珮環月夜歸來,

  化作此花幽獨。

  這裡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經過提煉,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想像更是幽美!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此詩的結尾,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晉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本是從胡人傳入中國的樂器,經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的塞外之曲,後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於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里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反覆說明,昭君的「怨恨」儘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本詩開頭兩句上了。胡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只能用於「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正是因為他只從哀嘆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里,冢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為什麼不值得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呢?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迹》,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託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借昭君當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託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後來諸家,總不能及。」這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青冢向黃昏」、「環珮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廖仲安)

諸葛大名垂宇宙, 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 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 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 志決身殲軍務勞。

  這是《詠懷古迹五首》中的最末一篇。當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而為詩。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行了熱烈的頌揚,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

  「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曰宙,「垂於宙」,將時間空間共說,給人以「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具體形象之感。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宗臣遺像肅清高」,進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高風亮節,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全詩。

  接下去進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構思講,它緊承首聯的進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後,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紆,屈也。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此好比鸞鳳高翔,獨步青雲,奇功偉業,歷代敬仰。然而詩人用詞精微,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亦只雄鳳一羽罷了。「萬古雲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情,情托於形,自是議論中高於人之處。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洒風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贊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尚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讚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為之黯然失色。這,一則表現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尚之情,同時也表現了作者不以事業成敗持評的高人之見。劉克莊曰:「卧龍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髮之。」黃生曰:此論出,「區區以成敗持評者,皆可廢矣。」可見詩人這一論斷的深遠影響。

  最後,「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詩人抱恨漢朝「氣數」已終,長嘆儘管有武侯這樣稀世傑出的人物,下決心恢復漢朝大業,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繁忙,積勞成疾而死於征途。這既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高尚品節的讚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

  這首詩,由於詩人以自身肝膽情志弔古,故能滌腸盪心,浩氣熾情動人肺腑,成為詠古名篇。詩中除了「遺像」是詠古迹外,其餘均是議論,不僅議論高妙,而且寫得極有情韻。三分霸業,在後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而對諸葛亮來說,輕若一羽耳;「蕭曹」尚不足道,那區區「三分」就更不值掛齒。如此曲折回宕,處處都是抬高了諸葛亮。全詩議而不空,句句含情,層層推選:如果把首聯比作一雷乍起,傾盆而下的暴雨,那麼,頷聯、頸聯則如江河奔注,波濤翻卷,愈漲愈高,至尾聯蓄勢已足,突遇萬丈絕壁,瀑布而下,空谷傳響──「志決身殲軍務勞」──全詩就結於這動人心弦的最強音上。

《曲江二首》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卧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處,原為漢武帝所造。唐玄宗開元年間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環列。其南有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思寺。是著名遊覽勝地。

  第一首寫他在曲江看花吃酒,布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稱「賞心樂事」了,但作者卻別有懷抱,一上來就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惜春情緒,產生出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他一沒有寫已經來到曲江,二沒有寫來到曲江時的節令,三沒有寫曲江周圍花木繁饒,而只用「風飄萬點」四字,就概括了這一切。「風飄萬點」,不止是客觀地寫景,綴上「正愁人」三字,重點就落在見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風飄萬點」,這對於春風得意的人來說,會煞是好看,為何又「正愁人」呢?作者面對的是「風飄萬點」,那「愁」卻早已萌生於前此的「一片花飛」,因而用跌筆開頭:「一片花飛減卻春!」歷盡漫長的嚴冬,好容易盼到春天來了,花兒開了。這春天,這花兒,不是很值得人們珍惜的嗎?然而「一片花飛」,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別珍惜春天的詩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兒上的一個花瓣。因一瓣花兒被風吹落就感到春色已減,暗暗發愁,可如今,面對著的分明是「風飄萬點」的嚴酷現實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沒有概念化的毛病,簡直力透紙背。

  「風飄萬點」已成現實,那尚未被風飄走的花兒就更值得愛惜。然而那風還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飄走,眼看即將飄盡了!第三句就寫這番情景:「且看欲盡花經眼。」「經眼」之花「欲盡」,只能「且看」。「且」,是暫且、姑且之意。而當眼睜睜地看著枝頭殘花一片、一片地被風飄走,加入那「萬點」的行列,心中又是什麼滋味呢?於是來了第四句:「莫厭傷多酒入唇。」吃酒為了消愁。一片花飛已愁;風飄萬點更愁;枝上殘花繼續飄落,即將告盡,愁上添愁。因而「酒」已「傷多」,卻禁不住繼續「入唇」啊!

  蔣弱六云:「只一落花,連寫三句,極反覆層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絕。」這是頗有見地的。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反覆層折」地寫落花,以致魂消欲絕?究竟是僅僅嘆春光易逝,還是有慨於難於直陳的人事問題呢?

  第三聯「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卧麒麟。」就寫到了人事。或謂此聯「更發奇想驚人」,乍看確乎「奇」得出人意外,細想卻恰恰在人意中。詩人「且看欲盡花經眼」,目光隨著那「風飄萬點」在移動:落到江上,就看見原來住人的小堂如今卻巢著翡翠──翡翠鳥築起了窩,何等荒涼;落到苑邊,就看見原來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飾麒麟倒卧在地,不勝寂寞。經過安史之亂,曲江往日的盛況遠沒有恢復;可是,好容易盼來的春天,眼看和萬點落花一起,就要被風葬送了!這並不是什麼「驚人」的「奇想」,而是觸景傷情。面對這殘敗景象有什麼辦法呢?仍不外是「莫厭傷多酒入唇」,只不過換了一種漂亮的說法,就是「行樂」: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難道「物理」就是這樣的嗎?如果只能如此,無法改變,那就只須行樂,何必讓浮榮絆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聯繫全篇來看,所謂「行樂」,不過是他自己所說的「沉飲聊自遣」、或李白所說的「舉懷消愁愁更愁」而已,「樂」云乎哉!

  絆此身的浮榮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遺」那個從八品上的諫官。因為疏救房琯,觸怒了肅宗,從此,為肅宗疏遠。作為諫官,他的意見卻不被採納,還蘊含著招災惹禍的危機。這首詩就是乾元元年(758)暮春任「左拾遺」時寫的。到了這年六月,果然受到處罰,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寫此詩到被貶,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明乎此,就會對這首詩有比較確切的理解。

  這是「聯章詩」,上、下兩首之間有內在的聯繫。下一首,即緊承「何用浮榮絆此身」而來。

  前四句一氣旋轉,而又細針密線。仇兆鰲註:「酒債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須盡醉。二句分應。」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錯的。但把「盡醉」歸因於「七十者稀」,對詩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時當暮春,長安天氣,春衣才派用場;即使窮到要典當衣服的程度,也應該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來,可見冬衣已經典光。這是透過一層的寫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這是更透過一層的寫法。「日日典春衣」,讀者准以為不是等米下鍋,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讀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過是為了「每日江頭盡醉歸」,真有點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為什麼要日日盡醉呢?

  詩人還不肯回答讀者的疑問,又逼進一層:「酒債尋常行處有。」「尋常行處」,包括了曲江,又不限於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盡醉;行到別的地方,就在別的地方盡醉。因而只靠典春衣買酒,無異於杯水車薪,於是乎由買到賒,以至「尋常行處」,都欠有「酒債」。付出這樣高的代價就是為了換得個醉醺醺,這究竟是為什麼?

  詩人終於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來稀。」意謂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吧!這是憤激之言,聯繫詩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難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聯寫江頭景。在杜詩中也是別具一格的名句,葉夢得曾指出:「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石林詩話》卷下)這一聯「體物」有天然之妙,但不僅妙在「體物」,還妙在「緣情」。「七十古來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將消逝,難道不值得珍惜嗎?詩人正是滿懷惜春之情觀賞江頭景物的。「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是多麼恬靜、多麼自由、多麼美好的境界啊!可是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還能存在多久呢?於是詩人「且盡芳樽戀物華」,寫出了這樣的結句: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傳語」猶言「寄語」,對象就是「風光」。這裡的「風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聯體物之妙,不僅在於寫小景如畫,而且在於以小景見大景。讀這一聯,難道喚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嗎?蛺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點水;深深見(現)、款款飛的。失掉明媚的春光,這樣恬靜、這樣自由、這樣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復存在了。詩人以情觀物,物皆有情,因而「傳語風光」說:「可愛的風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蛺蝶、點水的蜻蜓一起流轉,讓我欣賞吧,那怕是暫時的;可別連這點心愿也違背了啊!」

  仇注引張綖語云:「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於暮春而作。」言簡意賅,深得詩人用心。因「有感於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與惜春、留春之情融合無間。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飽含深廣的社會內容,耐人尋味。

  這兩首詩總的特點,用我國傳統的美學術語說,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韻」。所謂「含蓄」,所謂「神韻」,就是留有餘地。抒情、寫景,力避傾囷倒廩,而要抒寫最典型最有特徵性的東西,從而使讀者通過已抒之情和已寫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像未寫之景。「一片花飛」、「風飄萬點」,寫景並不工細。然而「一片花飛」,最足以表現春減;「風飄萬點」,也最足以表現春暮。一切與春減、春暮有關的景色,都可以從「一片花飛」、「風飄萬點」中去冥觀默想。比如說,從花落可以想到鳥飛,從紅瘦可以想到綠肥……「穿花」一聯,寫景可謂工細;但工而不見刻削之痕,細也並非詳盡無遺。例如只說「穿花」,不復具體地描寫花,只說「點水」,不復具體地描寫水,而花容、水態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說,「何用浮榮絆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見的。但如何不得志,為何不得志,卻秘而不宣,只是通過描寫暮春之景抒發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現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賞花玩景,只是及時行樂。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頭盡醉歸」,從「一片花飛」到「風飄萬點」,已經目睹了、感受了春減、春暮的全過程,還「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真可謂樂此不疲了!然而仔細探索,就發現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真正體現了「神余象外」的藝術特點。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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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綖注】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於暮春而作。

  一片花飛減卻春①,風飄萬點正愁人②。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③。江上小堂巢翡翠④,苑邊高家卧麒麟⑤。細推物理須行樂⑥,何用浮名絆此身⑦。

  (首章,有及時行樂之意。上四曲江景事,下四曲江感懷。一片花飛,至於萬點欲盡,此觸目之堪愁者,故思借酒以遣之。且見堂空無主,任飛鳥之棲巢;家廢不修,致石麟之僵卧。物理變遷如此,尤須借花酒以行樂,何必戀戀干浮名哉。公殆將解職而有慨歟?)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①,每日江頭盡醉歸②。酒債尋常行處有③,人生七十古來稀④。穿花峽蝶深深見⑤,點水蜻蜒款款飛⑥。傳語風光共流轉⑦,暫時相賞莫相違⑧。

  (次章,乃乘春玩物之意。上四曲江酒興,下四曲江春景。典衣醉酒,官貧而興豪。酒債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須盡醉。二句分應。花蝶水蜒,景物堪戀,並欲暫借風光,以助一時之玩賞。蓋風光和暢則可賞,一遭陰雨則相違矣。共字,對花蝶等言。)

《漫成一首》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江月去人只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

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

在絕句體中,有一種「一句一絕」的格調。即每句寫一景,多用兩聯駢偶,句子之間似無關聯。它最初起源於晉代《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唐代作者已不多,唯杜甫最喜運用這種體格。大約是因為他太精於詩律,運用這種絕體,可以因難見巧吧。他最膾炙人口的絕句如「兩個黃鸝鳴翠柳」、「糝徑楊花鋪白氈」、「遲日江山麗」等,也都是用這種體格。這些詩的優點不只在於寫景生動,律對精切,而尤其在於能形成一個統一完美的意境,句與句彼此照應,融為一幅完整圖畫。

  這首詩是杜甫流寓巴蜀時期寫的,詩寫夜泊之景。寫一個月夜,詩人不從天上月寫起,卻寫水中月影(「江月」),一開始就抓住江上夜景的特色。「去人只數尺」是說月影靠船秀近,「江清月近人」,它同時寫出江水之清明。江中月影近人,畫出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江間月夜美景,境界是寧靜安謐的。第二句寫舟中檣竿上掛著照夜的燈,在月下燈光顯得沖淡而柔和。桅燈當有紙罩避風,故曰風燈。其時江間並沒有風,否則江水不會那樣寧靜,月影也不會那樣清晰可接了。一二句似乎都是寫景,但讀者能夠真切感到一個未眠人的存在(第一句已點出「人」字),這就是詩人自己。從「江月」寫到「風燈」,從舟外寫到舟內,由遠及近。然後再寫到江岸,又是由近移遠。由於月照沙岸如雪,沙頭景物隱略可辨,夜宿的白鷺屈曲著身子,三五成群團聚在沙灘上,它們睡得那樣安恬,與環境極為和諧;同時又表現出寧靜的景物中有生命的呼吸。這和平境界的可愛,惟有飽經喪亂的不眠人才能充分體會。詩句中洋溢著詩人對和平生活的嚮往和對於自然界小生命的熱愛,這與詩人憂國憂民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詩人對著「沙頭宿鷺」,不禁衷心讚美夜的「靜」美。由於他與自然萬類息息相通,這「靜」與「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的寂靜幽獨該有多少不同。忽然船尾傳來「撥剌」的聲響,使凝神睇視著的詩人猛地驚醒,他轉向船尾,那裡波光粼粼,顯然剛剛有一條大魚從那兒躍出水面。詩的前三句著力刻畫都在一個「靜」字,末句卻寫動、寫聲,似乎破了靜謐之境,然而給讀者的實際感受恰好相反,以動破靜,愈見其靜;以聲破靜,愈見其靜。這是陪襯的手法,適當把對立因素滲入統一的基調,可以強化總的基調。這是詩、畫、音樂都常採用的手法。詩的末兩句分寫魚、鳥,一動一靜,相反相成,抓住了江上月夜最有特點同時又最富於詩意的情景,寫得逼真、親切而又傳神,可見詩人體物之工。

  此詩乍看上去,四句分寫月、燈、鳥、魚,各成一景,不相聯屬,確是「一句一絕」。然而,詩人通過遠近推移、動靜相成的手法,使舟內舟外、江間陸上、物與物、情與景之間相互關聯,渾融一體,讀之如身歷其境,由境會意。因而決不是什麼「斷錦裂繒」(胡應麟)。「老去詩篇渾漫與」,從詩題「漫成」可知是詩人一時得心應手之作,這種工緻而天然的境界不是徒事雕章琢句者能達到的。

《贈李白》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

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

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

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

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狂夫》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筱娟娟靜,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這首七律作於杜甫客居成都時。詩題為「狂夫」,當以寫人為主,詩卻先從居住環境寫來。

  成都南門外有座小石橋,相傳為諸葛亮送費禕處,名「萬里橋」。過橋向東,就來到「百花潭」(即浣花溪),這一帶地處水鄉,景緻幽美。當年杜甫就在這裡營建草堂。飽經喪亂之後有了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他的心情舒展乃至曠放了。首聯「即滄浪」三字,暗寓《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句意,逗起下文疏狂之意。「即」字表示出知足的意味,「豈其食魚,必河之魴」,有此清潭,又何必「滄浪」呢。「萬里橋」與「百花潭」,「草堂」與「滄浪」,略相映帶,似對非對,有形式天成之美;而一聯之中涵四專名,由於它們展現極有次第,使讀者目接一路風光,而境中又略有表意(「即滄浪」),便令人不覺痕迹。「萬里」、百花」這類字面,使詩篇一開頭就不落寒儉之態,為下文寫「狂」預作鋪墊。

  這是一個斜風細雨天氣,光景別饒情趣:翠竹輕搖,帶著水光的枝枝葉葉明凈悅目;細雨出落得荷花格外嬌艷,而微風吹送,清香可聞。頷聯結撰極為精心,寫微風細雨全從境界見出。「含」「裛」兩個動詞運用極細膩生動。「含」比通常寫微風的「拂」字感情色彩更濃,有小心愛護意味,則風之微不言而喻。「裛」通「浥」,比洗 、灑一類字更輕柔,有「潤物細無聲」的意味,則雨之細也不言而喻。兩句分詠風雨,而第三句風中有雨,這從「凈」字可以體味(雨後翠筿如洗,方「凈」);第四句雨中有風,這從「香」字可以會心(沒有微風,是嗅不到細香的)。這也就是通常使詩句更為凝鍊精警的「互文」之妙了。兩句中各有三個形容詞:翠、娟娟(美好貌)、凈;紅、冉冉(嬌柔貌)、香,卻安置妥貼,無堆砌之感;而「冉冉」、「娟娟」的疊詞,又平添音韻之美。要之,此聯意蘊豐富,形式精工,充分體現作者的「晚節漸於詩律細」。

  前四句寫草堂及浣花溪的美麗景色,令人陶然。然而與此並不那麼和諧的是詩人現實的生活處境。初到成都時,他曾靠故人嚴武接濟,分贈祿米,而一旦這故人音書斷絕,他一家子免不了挨餓。「厚祿故人書斷絕」即寫此事,這就導致「恆飢稚子色凄涼」。「飢而日恆,虧及幼子,至形於顏色,則全家可知」(蕭滌非《杜甫詩選》),這是舉一反三、舉重該輕的手法。頸聯句法是「上二下五」,「厚祿」、「恆飢」前置句首顯著地位,從聲律要求說是為了粘對,從詩意看,則強調「恆飢」的貧困處境,使接下去「欲填溝壑」的誇張說法不至有失實之感。

  「填溝壑」,即倒斃路旁無人收葬,意猶餓死。這是何等嚴酷的生活現實呢。要在凡夫俗子,早從精神上被摧垮了。然而杜甫卻不如此,他是「欲填溝壑唯疏放」,飽經患難,從沒有被生活的磨難壓倒,始終用一種倔強的態度來對待生活打擊,這就是所謂「疏放」。詩人的這種人生態度,不但沒有隨同歲月流逝而衰退,反而越來越增強了。你看,在幾乎快餓死的境況下,他還興緻勃勃地在那裡讚美「翠筿」、「紅蕖」,美麗的自然風光哩!聯繫眼前的迷醉與現實的處境,詩人都不禁啞然「自笑」了:你是怎樣一個越來越狂放的老頭兒啊!(「自笑狂夫老更狂」)

  在杜詩中,原不乏歌詠優美自然風光的佳作,也不乏抒寫潦倒窮愁中開愁遣悶的名篇。而《狂夫》值得玩味之處,在於它將兩種看似無法調合的情景成功地調合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意境。一面是「風含翠筿」、「雨裛紅蕖」的賞心悅目之景,一面是「凄涼」「恆飢」、「欲填溝壑」的可悲可嘆之事,全都由「狂夫」這一形象而統一起來。沒有前半部分優美景緻的描寫,不足以表現「狂夫」的貧困不能移的精神;沒有後半部分潦倒生計的描述,「狂夫」就會失其所以為「狂夫」。兩種成分,真是缺一不可。因而,這種處理在藝術上是服從內容需要的,是十分成功的。  

  鶴注編在上元元年。【盧注】此詩因草堂而興感,詩成之後,用末句狂夫為題。《詩》:「狂夫瞿瞿。」

  (上四,言草堂之景,聊堪自適。下因客況艱難,而托為笑傲之詞。竹篠在堂,迎風則愈呈其疏秀。荷蕖在潭,沾雨則更吐其芬芳。娟娟,美好貌。冉冉,漸至貌。【朱瀚注】以故人享厚祿而盡並斷絕,致幼子受恆飢而色帶凄涼,每句三層,語最沉痛。然身瀕溝壑,而唯自笑疏狂,終不怨恨故人,可見公之曠懷矣。《杜臆》:故人必有所指,但謂裴冕則非。堂既成後。冕方去蜀也。)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偶題》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

騷人嗟不見,漢道盛於斯。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

後賢兼舊列,歷代各清規。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疲。

永懷江左逸,多病鄴中奇。騄驥皆良馬,騏驎帶好兒。

車輪徒已斫,堂構惜仍虧。漫作潛夫論,虛傳幼婦碑。

緣情慰漂蕩,抱疾屢遷移。經濟慚長策,飛棲假一枝。

塵沙傍蜂蠆,江峽繞蛟螭。蕭瑟唐虞遠,聯翩楚漢危。

聖朝兼盜賊,異俗更喧卑。鬱郁星辰劍,蒼蒼雲雨池。

兩都開幕府,萬宇插軍麾。南海殘銅柱,東風避月支。

音書恨烏鵲,號怒怪熊羆。稼穡分詩興,柴荊學土宜。

故山迷白閣,秋水隱黃陂。不敢要佳句,愁來賦別離。

《小寒食舟中作》

佳辰強飯食猶寒,隱几蕭條帶鶡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雲白山青萬餘里,愁看直北是長安。

  這首詩寫在詩人去世前半年多,即大曆五年(770)春淹留潭州的時候,表現他暮年落泊江湖而依然深切關懷唐王朝安危的思想感情。

  小寒食是指寒食的次日,清明的前一天。從寒食到清明三日禁火,所以首句說「佳辰強飲食猶寒」,逢到節日佳辰,詩人雖在老病之中還是打起精神來飲酒。「強飲」不僅說多病之身不耐酒力,也透露著漂泊中勉強過節的心情。這個起句為詩中寫景抒情,安排了一個有內在聯繫的開端。第二句刻畫舟中詩人的孤寂形象。「鶡冠」傳為楚隱者鶡冠子所戴的鶡羽所制之冠,點出作者失去官職不為朝廷所用的身份。窮愁潦倒,身不在官而依然憂心時勢,思念朝廷,這是無能為力的杜甫最為傷情之處。首聯中「強飲」與「鶡冠」正概括了作者此時的身世遭遇,也包蘊著一生的無窮辛酸。

  第二聯緊接首聯,十分傳神地寫出了詩人憑几舟中的所見所感,是歷來為人傳誦的名句。春來水漲,江流浩漫,所以在舟中漂蕩起伏猶如坐在天上雲間;詩人身體衰邁,老眼昏蒙,看岸邊的花草猶如隔著一層薄霧。「天上坐」、「霧中看」非常切合年邁多病舟居觀景的實際,讀來倍覺真切;而在真切中又滲出一層空靈漫渺,把作者起伏的心潮也帶了出來。這種心潮起伏不只是詩人暗自傷老,也包含著更深的意緒:時局的動蕩不定,變亂無常,不也如同隔霧看花,真象難明么!筆觸細膩含蓄,使讀者不能不驚嘆詩人憂思之深以及觀察力與表現力的精湛了。

  第三聯兩句寫舟中江上的景物。第一句「娟娟戲蝶」是舟中近景,故曰「過閑幔」。第二句「片片輕鷗」是舟外遠景,故曰「下急湍」。這裡表面看似乎與上下各聯均無聯繫,實則不然。這兩句承上,寫由舟中外望空中水面之景。「閑幔」的「閑」字回應首聯第二句的「蕭條」,布幔閑卷,舟中寂寥,所以蝴蝶翩躚,穿空而過。「急湍」指江水中的急流,片片白鷗輕快地逐流飛翔,遠遠離去。正是這樣蝶鷗往來自如的景色,才易於對比引發出困居舟中的作者「直北」望長安的憂思,向尾聯作了十分自然的過渡。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引朱翰語云:「蝶鷗自在,而雲山空望,所以對景生愁」,也是看出了第三聯與尾聯在景與情上的聯繫。

  尾聯兩句總收全詩。雲而曰「白」,山而說「青」,正是寒食佳辰春來江上的自然景色,「萬餘里」將作者的思緒隨著層疊不斷的青山白雲引開去,為結句作一鋪墊。「愁看」句收括全詩的思想感情,將深長的愁思凝聚在「直北是長安」上。浦起龍說:「『雲白山青』應『佳辰』,『愁看直北』應『隱几』」,這只是從字面上去分析首尾的暗相照應。其實這一句將舟中舟外,近處遠處的觀感,以至漂泊時期詩人對時局多難的憂傷感懷全部凝縮在內,而以一個「愁」字總綰,既凝重地結束了全詩,又有無限的深情俱在言外。所以《杜詩鏡銓》說「結有遠神」。這首七律於自然流轉中顯深沉凝鍊,很能表現杜甫晚年詩風蒼茫而沉鬱的特色。

《燕子來舟中作》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湖南為客動經春,燕子銜泥兩度新。

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

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

分類標籤:孤獨

作品賞析

【注釋】:

  杜甫於大曆三年(768)出峽,先是漂泊湖北,後轉徙湖南,大曆四年正月由岳州到潭州。寫此詩時,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詩人仍留滯潭州,以舟為家。所以詩一開始就點明「湖南為客動經春」,接著又以燕子銜泥築巢來形象地描繪春天的景象,引出所詠的對象──燕子。

  「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舊時你入我故園之中曾經認識了我這主人,如今又逢春社之日,小燕兒,你竟遠遠地看著我,莫非你也在疑惑嗎?為什麼主人變成這麼孤獨,這麼衰老?他的故園又怎樣了?他為什麼在孤舟中漂流?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我老病一聲,有誰來憐我,只有你小燕子倒來關心我了。而我也正在哀憐你,天地如此廣闊,小小的燕子卻只能到處為家沒有定居之所,這又何異於飄飄蕩蕩託身於茫茫江湖之中的我呢?

  「暫語船檣還起去,空花貼水益沾巾。」為了安慰我的寂寞,小燕子啊,你竟翩然來我舟中,暫歇船檣上,可剛和我說了幾句話馬上又起身飛去,因為你也忙於生計要不斷地去銜泥捉蟲呀。而你又不忍徑去,穿花貼水,徘徊顧戀,真令我禁不住老淚縱橫了。

  此詩寫燕來舟中,似乎是來陪伴寂寞的詩人;而詩人的感情象泉水般汩汩地流入讀者的心田。我們的眼前彷彿出現那衰顏白髮的詩人,病滯孤舟中,而在船檣上卻站著一隻輕盈的小燕子,這活潑的小生命給詩人帶來春天的信息。我們的詩人呢,只見他抬頭對著燕子充滿愛憐地說話,一邊又悲嘆著喃喃自語……還有比這樣的情景更令人感動的么?

  全詩極寫漂泊動蕩之憂思,「為客經春」是一篇的主骨。中間四句看似句句詠燕,實是句句關連著自己的茫茫身世。最後一聯,前十一字,也是字字貼燕,後三字「益沾巾」突然轉為寫己。體物緣情,渾然一體,使人分不清究竟是人憐燕,還是燕憐人,凄楚悲愴,感人肺腑。清人盧世?評曰:「此子美晚歲客湖南時作。七言律詩以此收卷,五十六字內,比物連類,似復似繁,茫茫有身世無窮之感,卻又一字不說出,讀之但覺滿紙是淚,世之相後也,一千歲矣,而其詩能動人如此。」

《水檻遣心》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

葉潤林塘密,衣干枕席清。

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

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

分類標籤:描寫春天 描寫雨

作品賞析

  杜甫定居草堂後,經過他的一番經營,草堂園畝擴展了,樹木栽多了。水亭旁,還添了專供垂釣、眺望的水檻。詩人經過了長期顛沛流離的生活以後,現在得到了安身的處所,面對著綺麗的風光,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些歌詠自然景物的小詩。

  《水檻遣心》二首,大約作於公元七六一年。此為第一首,寫出了詩人離開塵囂的閑適心情。軒,長廊;楹,柱子。賒,遠。首聯先寫草堂的環境:這兒離城郭很遠,庭園開闊寬敞,旁無村落,因而詩人能夠極目遠眺。中間四句緊接著寫眺望到的景色。「澄江平少岸」,詩人憑檻遠望,碧澄清澈的江水,浩浩蕩蕩,似乎和江岸齊平了。這是寫遠景;「幽樹晚多花」則寫近景,草堂四周鬱鬱蔥蔥的樹木,在春日的黃昏里,盛開著奼紫嫣紅的花朵,散發出迷人的清香。五、六兩句刻畫細膩,描寫極為生動:「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你看,魚兒在毛毛細雨中搖曳著身軀,噴吐著水泡兒,歡欣地游到水面來了。燕子呢,輕柔的軀體,在微風的吹拂下,傾斜著掠過水蒙蒙的天空……這是歷來為人傳誦的名句。葉夢得《石林詩話》云:「詩語忌過巧。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唯其雨細,魚兒才歡騰地游到上面;如果雨猛浪翻,魚兒就潛入水底了。唯其風微,燕子才輕捷地掠過天空;如果風大雨急,燕子就會禁受不住了。詩人遣詞用意精微至此,為人嘆服。「出」寫出了魚的歡欣,極其自然;「斜」寫出了燕子的輕盈,逼肖生動。詩人細緻地描繪了微風細雨中魚和燕子的動態,其意在托物寄興。從這二句詩中,我們不是可以感到詩人熱愛春天的喜悅心情嗎?這就是所謂「緣情體物」之工。

  尾聯呼應起首兩句。以「城中十萬戶」與「此地兩三家」對比,更顯得這兒非常閑適幽靜。全詩八句都是對仗,而且描寫中,遠近交錯,精細自然,「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劃之痕」。它句句寫景,句句有「遣心」之意。黃賓虹先生曾經說過:「山水畫乃寫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黃賓虹畫語錄》)高明的繪畫如此,感人的詩歌更是如此。此詩描繪的是草堂環境,然而字裡行間含蘊的,卻是詩人優遊閑適的心情和對大自然春天的熱愛。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此當是上元二年作。吳論:江上值水勢如海,公見此奇景,偶無奇句,故不能長吟,聊為短述耳。題意在下三字,故通篇皆作自謙之詞。詩云「春來花鳥」,又言「新添水檻」,蓋草堂成後,又逢春水也。

  (此一時拙於詩思而作也。少年刻意求工,老則詩境漸熟,但隨意付與,不須對花鳥而苦吟愁恩矣。檻外浮槎,代作釣舟,此水勢之盛也。才非陶謝,無此述作,聊為短述而已。《杜臆》:玩末二句,公蓋以陶謝詩為驚人語也,此惟深於詩者知之。)

  ①雖死不休,甚言求工。②【趙注】將愁字屬花鳥說,蓋詩人形容刻露,花鳥亦應愁怕,猶崔日用詩「朝來花鳥若有情」也。【錢箋】春來花明鳥語,酌景成詩,莫須苦索,愁句不工也。若指花鳥莫須愁,豈知花鳥得佳詠,則光彩生色,正須深喜,何反深愁耶?③《說文》:「檻,櫳也。」軒窗之下,為檽曰欄,以板曰檻。④槎,木桴也。楊師道詩:「卧柳礙浮槎。」渾,皆也。漫,徒也。替,代也。⑤陶謝,謂淵明、惠連。⑥《抱朴子》:徒疲勞於述作。《呂氏童蒙訓》曰:陸士衡《文賦》:「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論也、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能竦動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專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高古氣味。杜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

  朱瀚曰:少陵對錦江水而袖手,青蓮對黃鶴樓而閣筆,其警悟後學不淺。然玩頷聯,亦有漸老漸熟之意。故字用借對法。

《虢國夫人(一作《張祜集》靈台二首之一)》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峨眉朝至尊。

(乍讀此詩,語似稱揚,及細玩其旨,卻譏刺微婉。曰虢國,濫封號也。曰承恩,寵女謁也。曰平明上馬,不避人目也。曰淡掃蛾眉,妖姿取媚也。曰入門朝尊,出入無度也。當時濁亂宮闈如此,已兆陳倉之禍矣。一旦紅顏委地,白骨誰憐,徒足貽臭千古焉耳。)

《花鴨》

年代: 唐 作者: 杜甫

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羽毛知獨立,黑白太分明。

不覺群心妒,休牽眾眼驚。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

《孤雁(一作後飛雁)》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分類標籤:孤獨

【注釋】:

  這首詠物詩寫於大曆初杜甫居夔州時。它是一首孤雁念群之歌,體物曲盡其妙,同時又融注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堪稱佳絕。

  依常法,詠物詩以曲為佳,以隱為妙,所詠之物是不宜道破的。杜甫則不然,他開篇即喚出「孤雁」,而此孤雁不同一般,它不飲,不啄,只是一個勁地飛著,叫著,聲音里透出:它是多麼想念它的同伴!不獨想念,而且還拚命追尋,這真是一隻情感熱烈而執著的「孤雁」。清人浦起龍評曰:「『飛鳴聲念群』,一詩之骨」(《讀杜心解》),是抓住了要領的。

  次聯境界倏忽開闊。高遠浩茫的天空中,這小小的孤雁僅是「一片影」,它與雁群相失在「萬重雲」間,此時此際的心情該多麼惶急、焦慮,又該多麼迷茫啊!天高路遙,雲海迷漫,將往何處去找失去的伴侶?此聯以「誰憐」二字設問,這一問間彷彿打開了一道閘門,詩人胸中情感的泉流滾滾流出:「孤雁兒啊,我不正和你一樣凄惶么?天壤茫茫,又有誰來憐惜我呢?」詩人與雁,物我交融,渾然一體了。清人朱鶴齡注此詩說:「此託孤雁以念兄弟也」,且詩人所思念者恐不獨是兄弟,還包括他的親密的朋友。經歷了安史之亂,在那動蕩不安的年月里,詩人流落他鄉,親朋離散,天各一方,可他無時不渴望骨肉團聚,無日不夢想知友重逢,這孤零零的雁兒,寄寓了詩人自己的影子。

  三聯緊承上聯,從心理方面刻畫孤雁的鮮明個性:它被思念纏繞著,被痛苦煎熬著,迫使它不停地飛鳴。它望盡天際,望啊,望啊,彷彿那失去的雁群老在它眼前晃;它哀喚聲聲,喚啊,喚啊,似乎那侶伴的鳴聲老在它耳畔響;所以,它更要不停地追飛,不停地呼喚了。這兩句血淚文字,情深意切,哀痛欲絕。浦起龍評析說:「惟念故飛,望斷矣而飛不止,似猶見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鳴,哀多矣而鳴不絕,如更聞其群而呼之者。寫生至此,天雨泣矣!」(《讀杜心解》)

  結尾用了陪襯的筆法,表達了詩人的愛憎感情。孤雁念群之情那麼迫切,它那麼痛苦、勞累;而野鴉們是全然不懂的,它們紛紛然鳴噪不停,自得其樂。「無意緒」是孤雁對著野鴉時的心情,也是杜甫既不能與知己親朋相見,卻面對著一些俗客庸夫時厭惡無聊的心緒。「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王風·黍離》),與這般「不知我者」有什麼可談呢?

  這是一篇念群之雁的讚歌,它表現的情感是濃摯的,悲中有壯的。它那樣孤單、困苦,同時卻還要不斷地呼號、追求,它那念友之情在胸中熾烈地燃燒,它甚至連吃喝都可拋棄,更不顧處境的安危;安雖命薄卻心高,寧願飛翔在萬重雲里,未曾留意暮雨寒塘,詩情激切高昂,思想境界很高。

  就藝術技巧而論,全篇詠物傳神,是大匠運斤,自然渾成,全無斧鑿之痕。中間兩聯有情有景,一氣呵成,而且景中有聲有色,甚至還有光和影,能給人以「立體感」,彷彿電影鏡頭似的表現那雲間雁影,真神來之筆。

  【鶴注】此託孤雁以念兄弟也,當是大曆初夔州作。

  孤雁不飲啄①,飛鳴聲念群②。誰憐一片影③,相失萬重雲④。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鴉無意緒⑤,鳴噪亦紛紛⑥。

  (詠孤雁,有流落之悲。首二另提。片影相失,寫孤雁之狀。望盡哀多,寫念群之意。末聯,借鴉形雁,乃題之外象。不飲啄者,為念群故也。誰憐,指群雁之已去者。雁行既遠,望盡矣,似猶有所見而飛;追呼不及,哀多矣,如更有所聞而鳴。二句,申言飛鳴迫切之情。見聞二字,屬在孤雁。王彥輔曰:公值喪亂,羇旅南土,而見於詩者,常在鄉井,故托意於孤雁。章末,譏不知我而者。師氏曰:鮑照《孤雁》詩云:「更無聲接緒,空有影相隨。」孤則孤矣,豈若此侍「飛鳴聲念群」一語,孤之中仍有不孤之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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