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杯子 | 毛尖

電影《旺角卡門》海報，1988年

本文作者毛尖

王家衛的杯子 | 毛尖

《旺角卡門》里，張曼玉告訴劉德華：「廚房裡有煮好的飯，另外我還買了幾個杯子，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都會被打破，所以我偷偷藏起了一個，到有一天你需要那個杯子的時候，就打一個電話給我，我會告訴你放在什麼地方。」

年輕的時候，聽到這樣的台詞，很容易喜歡上王家衛，因為在雞飛狗跳的青春期，這種「杯子」幾乎就是一劑葯，令人幻覺自己魂不守舍的那一部分可以在「偷偷藏起的杯子」里被安放。

「偷偷藏起一個」，在我看來，後來就發展成王家衛的電影風格。《花樣年華》里，梁朝偉和張曼玉之間愛意洶洶，但是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不清楚。以同樣的方式，王家衛藏起「東邪」和「西毒」的前世，藏起阿飛們、天使們的未來。他藏啊藏，藏啊藏，終於藏上了癮。

《旺角卡門》是王家衛的第一部導演作品。電影最後，劉德華說：「我找到那隻杯子了。」那是一九八八年。之後的歲月，王家衛藏起的東西越來越多。不過，那些杯子即使劇中人找不到，觀眾倒能根據蛛絲馬跡找到點什麼，搞得二十世紀收官的時候，王家衛在兩岸三地培養出了一大批特別能解讀男女感情的觀眾，熱烈的粉絲在王家衛設置的空白里顛來倒去，紛紛把自己心事倒入莫須有的杯子。

如此二十五年，我們迎來《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格外華麗地開篇，共和小樓金縷衣，紅塵女子英雄地，前半部分真是好看。尤其梁朝偉一道道武關闖過，去和宮羽田巔峰會面的場景，迅速建立了我對王家衛的信心：誰說藝術片導演不能拍武林，王家衛鏡頭裡的功夫不僅漂亮，而且地道！可惜，好景不長，王家衛舊癮複發，他很快又玩起藏杯子手法。不，這回他不僅藏杯子，而且藏頭藏尾藏起一半的劇情，藏到最後，索性毀屍滅跡，把最纖細的線索也打掃了。

天蒼蒼野茫茫，到底張震是怎麼回事？他殺人為哪般，開理髮店為哪般？和章子怡啥關係？就幾分鐘的鏡頭也算一代宗師？趙本山又是怎麼回事？那鍋三十年的蛇羹什麼意思？成就過以前電影的杯子語法，在《一代宗師》里，成了電影軟病毒。

說實話，看到後來真是有點不爽了。《一代宗師》的台詞說：「人活一世，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這話不錯，可是難道影像也像人生一樣勢利嗎？面子人物兩小時，里子人物兩分鐘？再說了，電影的經典邏輯不就是為了讓觀眾看里子？還是，張震和趙本山黑車一樣躲閃的出演，是《一代宗師》的下集預告？

《一代宗師》後半部分這麼飄忽，王家衛的鐵杆粉絲就在網上叫，等著看四小時的版本吧！如果有四小時的版本，我也想看。但是，仔細想想，《一代宗師》的主要問題並不是因為時間限制和後期剪輯。

章子怡為父報仇多麼凌厲決絕，被打敗的張晉說：「宮家的東西，我還了。」章子怡眼神鋒利：「話說清楚了，不是你還的，是我自己拿回來的。」但是，一個轉身，章子怡卻在說：「葉先生，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後面這句話這段情是王家衛最用心要表現的，所以，雖然趙本山和張震被剪成了電影史上外延最豐富的人物，但是葉問和章子怡的關係卻被軟不拉嘰的台詞來回吞吐。再加上王家衛的杯子戲法決不會甘心讓感情一是一二是二地說出，我們只好眼看著章子怡一腳高一腳低地在兩種人生中出沒，直到一代宗師活生生被一代情師污染。

而且，王家衛過往電影中的愛欲糾纏，儘管一向兼備小資情調，但是常常我們倒也能感受到進行時態感情的絲絲銳氣，但《一代宗師》里有什麼呢？天地良心，看著梁朝偉拿個紐扣跟章子怡推來推去，我真心感覺這種橋段太對不起詠春和六十四手。有人因此總結，《一代宗師》再次告訴我們，王家衛所有電影的主題是：我心裡有過你。

「我心裡有過你」是《一代宗師》里最著名的台詞，但是，如果以民國武林為主體的電影成就的是這樣的台詞，我想，《旺角卡門》里的杯子真的是時候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