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洪:從1930年代走來的小說家

【編者按】2017年2月27日凌晨,上海文壇最年長,同時也是中國文壇最年長的女作家羅洪,因病於徐匯區中心醫院安詳離世,享年108歲。本文為對羅洪先生的追憶,原發表於上海紀實微信公眾號。《上海紀實》為專註於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傳記文學的電子期刊,由上海市作家協會主管主辦,依託華語文學網每季度末出版。 

2013年春節前,我看望羅洪先生,她103歲了。

那天道堵,耽擱了時間。到點不見我,羅洪著急,著保姆林阿姨給我電話,問路上平安嗎?林阿姨對我說,儂哪能還沒到?每趟儂來,羅老都開心得來,今朝中覺又不好好交困,一點鐘就起床坐在沙發上等儂哉。

別樣的情感襲來,我說不清是晚輩對長輩的濡慕之情,還是淡如水、深如海的忘年之好。

掐指算,哪一年我的世界裡有了羅洪?

第一次見羅洪,是在1989年上海市松江文聯的成立大會上。那天她坐在主席台上,以顧問的身份。那會兒我不認識她。別人告訴我,她是20世紀30年代的女作家,松江人。我腦子裡立即跳出冰心和丁玲。那次我遠遠地看著她,小小的影兒,印象是模糊的。

第二次見羅洪,時隔至少10年。大約是2000年,也是松江文聯的活動,在松江的紅樓賓館。紅樓館俗稱小紅樓,20世紀30年代建。那天羅洪很興奮,圍著小紅樓轉了兩圈。後來知道,羅洪與小紅樓有不解之緣。她和丈夫朱雯曾請巴金到松江玩,到過小紅樓。那時候小紅樓是上海文化的一個符號,文人騷客但凡到松江,都愛去小紅樓談古論今吟詩歌賦同沐書香以結交知己。那天別人告訴我羅洪已經90歲了,我不相信。我說,走路那麼快那麼穩都不用人扶,哪有90歲!那天我與她同桌共進晚餐,近距離地待了一個小時。瘦小、慈祥、面善,還有一口濃郁的鄉音,我的記憶里從此有了她。

第一次採訪羅洪,是2002年的秋天。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坐在羅洪先生的客廳里,和她面對面地說著聊著,嘮叨著一些過去的、現在的事,說到開心處,羅洪會張著嘴發出笑聲,笑容隨緣而自然,很能感染人,使我不由自主地跟著樂。彼時彼刻,我一點兒不覺得我在採訪羅洪,真的,那樣的話,氣氛就會顯得太正式了,就一定沒有了那種隨意和輕鬆。我很喜歡當時的氛圍,感覺就跟姥姥嘮嗑似的。

羅洪客廳的窗外是陽台,陽台的下面是天井,陽台和天井被茂密的綠樹環抱,被淡雅的桂花香籠罩,沒有了大都市的喧囂,也沒有了大上海的沸騰。這是上海某一角落裡的普通的陽台、普通的天井、普通的早晨,很安靜,很清閑,很溫馨。

羅洪為我開的門。她笑意吟吟地說「歡迎儂來」的時候,我依然不相信她的高齡。

進門,落座。羅洪張羅著為我倒茶。這讓我坐立不安,我說:「羅老,我哪能讓您倒茶,這不行的。」羅洪用手示意我坐著,說:「儂不要客氣,儂不曉得茶葉擺在哪裡。」說完,轉身去取杯子和茶葉。

那天,羅洪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外罩一件灰色的滌綸馬甲,斑白的頭髮梳理得紋絲不亂。記得那天羅洪也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因為我看到她杯中的熱氣裊裊上升後,先在空中旋轉幾圈,然後再慢慢地散去。

百歲時的羅洪

羅洪的故事就隨著那裊繞的霧氣漸漸地延伸開來。

1910年11月19日,上海松江一戶姚姓人家添了一個女嬰,取名姚自珍。自珍的父親是留日學生,學西醫,後中途輟學回國開辦了松江第一家西醫診所。為人解病祛痛之餘,自珍的父親常沉浸在書墨之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自珍從小就愛上了讀書,尤其是中外名著。巴爾扎克、雨果、莫泊桑、羅曼·羅蘭、列夫·托爾斯泰、魯迅、茅盾、冰心等,成了她崇拜和敬仰的偶像。因為太喜歡羅曼·羅蘭的小說和畫家洪野的畫,姚自珍為自己改名羅洪。

「那個時候,我看了很多。印象比較深的是《黑人籲天錄》,我很同情黑人。後來才漸漸迷上了中外文學名著。往後中國有了許多新文學雜誌,這些雜誌反映的都是那個時代比較新潮的題材,它們開闊了我的眼界,也開闊了我的心胸。這樣,我對新文學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1929年,對文學很感興趣的羅洪從蘇州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回家鄉當了一名教師,這時候,她開始了文學創作。

1930年,羅洪無意間看到了蘇州東吳大學的旬刊《白華》,竟立刻喜歡上了它,便將自己的隨筆《在無聊的時候》寄去。不料,《白華》恰在那時停刊了。主編朱雯看了《在無聊的時候》,覺得挺好,便推薦給《真善美》雜誌。不久,羅洪的文章變成了鉛字,這是她第一次發表作品。

一篇《在無聊的時候》成了羅洪和朱雯的介紹人,兩人就這樣相識了。當時,朱雯在蘇州,羅洪在松江,相隔兩地,通信便成了他們聯絡溝通的唯一方式。他們在信上探討文學,探討寫作,慢慢地,他們探討出了感情,探討出了愛情。1932年,兩人在上海結為伉儷。

時隔70年,羅洪談起當年的婚禮,彷彿就是昨天的事。

不知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有一條路叫三馬路(今漢口路),也不知有誰還能記得這條馬路上有個孟淵旅館?時光帶走了曾經的今天,當年即使是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如今也已經七老八十了,天翻地覆誰能得知?

當年的孟淵旅館,或許很不起眼,或許很普通,所以誰會去記得它呢?可是,就是這個孟淵旅館,在1932年的某一天卻忽然熱鬧了起來,一代作家朱雯、羅洪的婚禮炮仗在這兒躥上了天空,發出了喜慶的響聲。巴金來了,施蟄存來了,趙家璧來了,趙景深也來了,大家相擁相抱,祝賀新娘新郎。喜氣洋洋之中,不知誰問了一句:「怎麼沈從文還沒來?」新郎聞聲掏出一封信,說:「沈先生在北方,來不了了,這是他發來的賀信。」於是,大家爭著搶著看賀信,讀賀信,歡騰熱烈的場面,驚得三馬路上的鳥兒也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婚禮是婆婆執意要辦的,婆婆是個傳統觀念很強的人,她固執地認為結婚就得行禮以告親友。那天真是老鬧猛的,來了許多人。

「我們的新房就在辣斐德路現在叫復興中路的桃源村裡,鄰居有當時上海灘赫赫有名的電影演員王瑩,那時她正在暨南大學聽戲劇家洪深的課,她說準備自己寫劇本。」

「那房子現在還在嗎?」我問。

羅洪搖搖頭,說:「早就沒有了。早些年我曾去過,那兒變化老大的,不認識了。現在我都好多年沒去那地方了……」

羅洪講到這兒,忽然眯起了眼,回味著什麼。

婚後的羅洪恪盡溫柔,每晚燒好飯,擰亮屋裡的燈,然後坐在桌前等著丈夫回家。而多半,她的鄰居,王瑩的腳步聲總是先於朱雯……那時的羅洪只要丈夫晚回家,就有些擔心,就特別注意屋外的動靜,一聽到腳步聲,就會去開門,可多半不是她要等的人。

我並不能真正知道那時的上海灘。老人們都說,那時的上海是對酒當歌、醉生夢死的上海。從影視作品裡看,那時候的街道兩旁都是法國梧桐樹。春天和夏天,梧桐樹寬大的樹葉遮蔽了整條街道,為行人撐起一把巨大的傘;到了冬天,梧桐樹葉迅速地變黃變枯,在冷風中漫天飛舞,遠遠看去,乾裂斑駁了的樹皮就像一幅抽象畫。

羅洪告訴我,抗戰爆發不久,她和朱雯離開上海,輾轉數千里,最後在廣西桂林落腳。1938年底,他們回到上海,上海那時成了孤島。1943年12月,他們又離開上海到了安徽屯溪。抗戰勝利後,她回到上海,接編《正言報》的副刊《草原》。1946年秋天,她擔任中國新聞專科學校的老師,主講副刊編輯的課程。這期間,她辭去了《正言報》副刊編輯的工作。新中國成立後,她在上海南洋模範中學和徐匯女中任教。1951年,她參加上海文協創作隊,寒假和暑假則去農村和工廠體驗生活。後來她離開學校專心寫作。「文化大革命」之前,她是《文藝月報》《上海文學》《收穫》的編輯。「文化大革命」初期,她遭到衝擊。

這張照片攝於1949年9月,上海。前排左起:趙景深、徐調孚、葉聖陶、善秉仁、朱雯、羅洪。後排左起:唐弢、范泉、梅林、臧克家、孔另境、高爾康、趙爾謙。羅洪說,「也就剩我了。」

「統統過去了,沒啥講頭了。」關於和「文化大革命」有關的那段歷史,羅洪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而我卻從這一語之中聽出了幾多的無奈、幾多的遺憾。我想問,又不忍多問。我知道,重述那段歷史,無疑讓她重新回到那個年代,畢竟,那段歷史飽含了太多的狂風暴雨,甚至是驚濤駭浪。

那天羅洪坐在沙發上,她的臉在陽光里泛著笑意,安然平和,使我不能把她和怨恨連在一起。我端詳著她的笑容,很感動地想:這安然平和,是她跨過那麼多的溝溝坎坎之後的一種從容一種豁達,這種從容和豁達包容一切,是大多數人沒有的。有了這種安然和平和,還有什麼是她不能逾越的呢?

羅洪願意說她早些年的朋友:吳健雄、豐子愷、巴金、蕭珊……

世界著名科學家吳健雄是羅洪在蘇州女子師範學校的同窗好友。寒暑假,她們在各自的家鄉給對方寫信,以此慰藉彼此的思念之情。羅洪說,那時為了省錢,她倆用練習簿當鴻雁,一個將心裡話寫在練習簿上寄過去,一個再在上面寫些悄悄話寄回來,一個假期至少要用掉兩本練習簿。「為什麼要用練習簿,而不用信紙呢?」我疑惑地問。「因為練習簿可以當印刷品寄,郵費比寄信便宜啊……」我好奇了起來:「那練習簿還在嗎?」羅洪笑了:「儂想看是哇?我也想看呵。可是,老早就沒了,動蕩年代裡丟失的,蠻可惜。」

和豐子愷是什麼時候認識的,羅洪說她已記不太清了。但記得抗戰前豐子愷在上海,羅洪在上海開明書店見到過他,還請他畫了一幅漫畫。羅洪很喜歡那幅漫畫,保存得好好的。可惜八一三抗戰爆發後,那幅漫畫連同羅洪其他的書畫一起被毀了。那年,羅洪和朱雯到達桂林,聽說巴金住在某家旅店,便風塵僕僕地趕到那家旅店。兩人正低著頭看旅店牌子上的旅客姓名,忽而覺得有人站在他們的背後,一回頭,羅洪和朱雯異口同聲地叫道:「豐子愷!」意外的相逢,讓三人高興地抱在了一起。當時的場景、豐子愷的笑容、朱雯的歡騰,羅洪說至今歷歷在目,一切都好像剛剛發生似的。豐子愷說他到桂林投奔朋友,沒想到卻與兩位作家相逢,真是有緣啊。羅洪高興地應和著,是啊是啊,有緣千里來相會啊。羅洪說她清楚地記得那天豐子愷請客喝酒,但記不起是在哪家酒店舉杯相慶的……新中國成立後,豐子愷來到上海,那時羅洪已是雜誌社的編輯,於是,豐子愷成了羅洪的作者。

問誰對她文學創作的影響最深,羅洪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巴金的名字。「那時,我看了巴金的《電椅》《滅亡》,覺得巴金的作品有新意,是個新派作家。這種新意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只一下,就把我牢牢地吸住了。從此以後,我天天看巴金在報上的連載,真正佩服他。和朱雯認識後不久的一天,朱雯提到了巴金,說他和巴金有書信往來。我一聽,高興極了,連說幾遍『太好了,太好了』。朱雯問我何以這般,我告訴他說,自己早就想認識巴金,只因沒人引薦。朱雯說『這好辦,我寫封信給他』。巴金接受了我的請求,回信說歡迎我們。我記得很清楚,巴金住在當時的環龍路(今南昌路)上,房子不大,陳設簡單,書桌上有個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只留下一點點空間,可就這點兒空間,也被巴金的稿紙霸佔了。那天巴金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還請我們去附近的一家西餐館吃西餐。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所以印象特別深。巴金有一個習慣,寫好一部作品,就要到外地走走,散散心,調節一下心境。於是,朱雯就在一封信中邀請巴金去蘇州遊玩,巴金欣然答應。那時,我已在蘇州工作,這樣我們和巴金又在虎丘塔下重逢了。再後來,我和朱雯結婚回到了松江,再次發出邀請,請巴金出來遊玩。當時,松江有個新松江社,三層樓房,是松江100名知識分子每人捐100元集資造的,大約是在1935年落成的吧。新松江社裡有舉辦結婚典禮或講演用的大廳,有客房,每間客房裡有兩張床,凡是捐錢者的客人,都可以入住。巴金那年來,就住在那兒。」

1938年,羅洪在桂林認識了後來成為巴金妻子的蕭珊;1946年,兩人又在上海重逢,不久以後在一間辦公室里工作,天長日久,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再後來,蕭珊患病而逝。羅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不願意相信蕭珊已與世長辭。1979年秋天,羅洪寫下了《懷念蕭珊》,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年輕可愛的蕭珊,同時也表達了她對蕭珊深深的追憶之情。

一代名家1959年參觀新安江水電站工地的合影。左起何功超、唐弢、魏金枝、羅洪、蕭珊、工作人員、巴金、柯靈、辛笛。羅洪說:「伊拉都走了。」

「我認識蕭珊是在1938年。那時我們住在廣西桂林,有天晚上我們在豐子愷寄寓的旅館裡聊天,忽然聽說巴金從廣州來了。我們馬上去看他,就在那裡跟蕭珊第一次見面,她途經桂林,到昆明的西南聯大去念書。我那年二十七歲,她還不到二十,只十八九歲的模樣。她給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輕、活潑、精神飽滿、熱情洋溢。在桂林,我們四個人,還有魯彥,一起去遊了象鼻山、七星岩。在灕江旁邊,蕭珊那種跳躍的歡樂姿態,至今還深印在我的腦際,四十年了,一點也沒有淡忘……」

「……七年多了,蕭珊離開了我們。可是她的音容笑貌,仍然常常迴旋在我的耳際,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們在新安江畔一起拍的幾張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跟我所有別的照片一齊散失了。可是最近我從朋友那裡借來,翻拍放大了,擱在我的斗室里。有時候我朝它凝望,想起正在新安江水庫工地參觀訪問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站在我背後的蕭珊,仰望著高高的水壩,好奇地問著,又問著,對新鮮的事物,總是有極大的興趣。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活潑,那麼精神飽滿,那麼熱情洋溢。望著望著,我的視線模糊了,我的眼睛濕潤了,因為我心裡很清楚,蕭珊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時光真是快呀,都大半個世紀過去了,現在年紀大了,放鬆了自己,不太寫了……儂曉得吧?」羅洪說,「如果年輕一點,我一定還要寫的,可畢竟老了,寫不動了。朱雯走了,施蟄存走了,巴金也走了,好朋友都一個個地走了……實際上我想寫,蠻想寫咯,特別是想起他們的時候。一想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就不安,就想寫。曉得吧,以前施蟄存活著的時候,我每年都要去他家看看這個老鄉的,我們一見面,他助聽器都不用,就用家鄉話講,講得交關開心咯。巴金長朱雯6歲,我把他當兄長看待的。我第二次見他的地方是蘇州一個叫吳苑的茶館,那時吳苑茶館蘇州有好幾家,虎丘塔附近也有一家。後來我和朱雯請他同游松江的九峰三泖,品嘗四鰓鱸魚。我和朱雯結婚的日子巴金60多年後還記得。有一次我去看他,他笑哈哈地說,朋友當中,只有你們倆正式舉行結婚儀式的。他的話讓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以前巴金住在武康路,我常去看他,後來他住進了華東醫院,我也去。巴金100歲時,我送了百朵玫瑰慶賀,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隔著玻璃窗……」

流年如風,吹走無數燦爛輝煌的生命。曾經活躍在20世紀30年代文壇的作家大多已謝世,女作家裡,而今依然在世的,恐怕唯有北京的楊絳了(註:文章寫完尚未發表時,楊絳已於2016年5月25日逝世)。

「楊絳是朱雯東吳大學的同班同學,我和她時有書信往來的。楊絳話不多,三言兩語,但感覺很親切。她只比我小1歲,也老了……」

羅洪說,「這在錢鍾書楊絳家裡拍的,那年我和朱雯去北京。」哪一年呢?羅洪說,「反正是七十年代里的一年。」

第二次採訪羅洪,是2007年的春天。

那年羅洪97歲。

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上午。天下雨,雨點子很密。上海的馬路被雨水淋得濕濕的,雨點落在上面,濺起一朵朵小銀花。我再次摁響了羅洪家的門鈴。

上樓的腳步蹬蹬蹬,急得。剛拐上二樓,我就聽到了開門聲,還沒等我走到門口,羅洪已經站在了門口。

「歡迎儂來。」羅老笑意吟吟地向我伸出了手。

時隔5年,我和羅洪又面對面地坐著,又開始聊著,嘮叨著一些過去的、現在的事,說到開心的時候,羅洪還是會張著嘴發出笑聲,而笑容依舊隨緣而自然,依舊感染著我,依舊使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樂。

「1932年暑假,我和朱雯回松江定居,在城裡租借了房子,開始了創作生活,與社會的接觸也開始廣泛了起來。由於松江離十里洋場的上海只有幾十里路,所以上海灘的繁華風氣不免會傳到這個縣城裡,標誌之一就是有人在汽車路起點站附近建造了松江第一幢洋房。房子剛落成的時候,很多過路人都駐足觀望。房子的主人有自備車,來去上海十分方便,便在上海有了事業。由此,沉睡的縣城蘇醒了,有錢的鄉紳老闆不滿足在本地發展,紛紛去上海做大買賣。這以後,沿著汽車路,茶室、劇場也先後建成,三教九流的人物常常聚集在那兒,爭吵毆打事件時有發生。於是,松江知識界的人士就開始籌建新松江社,提倡高尚的娛樂,改變小市民的陋習。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把一些熱衷於發財的鄉紳老闆寫進文學作品裡,記下這歷史發展進程中一個真實的片段。我還從沒寫過這樣的人物呢,就在我萌發這意念的時候,茅盾的《子夜》出版了,它大大地開闊了我的視野,也引發了我的進一步思考。毫無疑問,它對我最終動筆寫《春王正月》有著明顯的觸動作用。但當時我還年輕,涉世未深,缺乏實際的生活經歷和體驗。於是我開始觀察和體驗生活,這過程就比較複雜了……1937年的五六月份,《春王正月》出版了,但兩個月後,就是八一三戰爭,因此,估計當時看到它的讀者不會很多。抗戰勝利後,巴金在他主編的《文學叢刊》上重印了《春王正月》。關於這段歷史,趙家璧在《書比人長壽》中一篇題為《寫我故鄉的一部長篇創作》的文章里有所記錄。他以當時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編輯的身份說:『這位女作家的處女作確確實實是通過我這個青年編輯之手,第一次送到讀者手中的。可惜出書後不到兩個月,1937年的八一三抗戰在滬爆發,印好的第一版書,未及向外地全部分發,地處戰區的良友公司的廠房倉庫,盡毀於日寇炮火下。現在此書在讀者手中留存的極少,難怪許多讀者都不知道這部長篇,連研究羅洪作品的人也很少談起這本處女作。』

「這裡說的處女作,可能是指我的長篇小說而言的。」羅洪說:「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美國的大學圖書館卻藏有這本小說,加州大學台灣人鄭樹森教授曾對此做過介紹和評論,發表在台灣《現代文學》月刊上。」

說到這兒,羅洪輕嘆一口氣:「半個多世紀後,我重讀這部小說,有許多感觸,有慚恧,有惶悚,有驚異,那麼小的年紀,卻對那樣重大的題材感興趣,而且敢於觸碰,還塗抹成篇,這恐怕只能說是出於青年人的一股銳氣,也就是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吧。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儘管幼稚可笑,但我對於這個題材還是非常喜愛的……」

由《春王正月》引起,羅洪的話匣子如窗外雨水似地流暢了起來……

一開始,羅洪就把目光投向了廣闊的社會,特別關注農民的生活,這在《到哪裡去》和《稻穗還在田裡的時候》兩個短篇中有所反映。那時期她的作品大多發表在王統照編的《文學》、施蟄存編的《現代》以及《大公報·文藝》《國聞周報》等刊物上。

1935年,羅洪第一部短篇小說集《腐鼠集》的出版,奠定了她現實主義作家的基礎,她開始把國家的命運、大眾的命運視為自己創作的生命。於是有了1937年的長篇小說《春王正月》,有評論說,這部小說給予讀者的認識意義是不能低估的。鄭樹森在《讀羅洪小說札記》中說:「……和三十年代一些作品相比,羅洪比較成功的短篇,在經驗剪裁上是要算乾淨的,作者並不啰唆,也相當有控制。在題材和人物上,羅洪算得上是廣闊和多樣的。文字方面,羅洪不時都能避開濫情和『新文藝腔』的毛病,相當樸素簡潔……此外,和新文學時期不少女作家相比,羅洪的作品是能夠突破所謂『閨秀派』『委婉纖柔』的作風,題材也不限於家庭生活、個人情緒等『茶杯里風波』。這應該是她比較特殊的地方。」

1937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羅洪的短篇小說集《兒童節》,編入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第五輯。

抗日戰爭爆發前夕,中華民族面臨的危機像毒蛇一樣咬噬著羅洪的心。她用憤怒的筆,蘸著民族恨、國家仇,寫下了《白的風暴》《血淋的手》《血》等短篇小說。

七七事變後,羅洪隨朱雯到了長沙。在那裡,她遇到了魯彥、張天翼、田漢、茅盾、曹禺等人,並在魯彥、田漢辦的《抗戰日報》上發表散文和小說。

1938年初,羅洪又隨朱雯到了桂林。那些日子她寫了不少作品,在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日報》以及漢口和長沙的《東方雜誌》《少年先鋒》等報刊上發表。在桂林,她還遇到了豐子愷和闊別了多年、隨上海救亡演劇隊來到廣西的王瑩。後來巴金、魯彥、楊朔也到了桂林,她常和他們聚集在一起談論國事和文學。這段經歷不僅讓她對人生有了更多的思考和理解,也讓她更深層地看到了社會的美與丑、真誠與虛偽、人道與無道。

回到上海,看到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上海,羅洪更是心潮難平:前方瀰漫著不散的硝煙,同胞在流血、父兄在戰鬥,我怎能安享生活!於是,她以筆為武器,寫下《後死者》《感傷的少尉》《脆弱的生命》《流亡者的悲哀》等作品,分別發表在當時的進步文藝刊物《文藝新潮》和柯靈主編的《文匯報》副刊《世紀風》上。這些作品,後來連同在大後方發表的散文編成散文集《流浪的一年》(1939年,由上海宇宙風社出版)。另一部分小說和特寫,則編成小說集《為了祖國的成長》列入巴金主編的《烽火小叢書》(1940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羅洪部分著作的書影

1942年至1943年間,羅洪在柯靈主編的《萬象》月刊上連載了另一部長篇小說《晨》,即《孤島時代》(1945年,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

1943年5月,朱雯因「抗日罪」,被日本滬南憲兵隊關押了一個多月,受其牽連,羅洪也被抓去審訊。後來夫婦倆避難到了安徽屯溪。其間,她寫了《友誼》《踐踏的喜悅》《王伯炎和李四爺》等短篇小說。在談到《踐踏的喜悅》時,她說:「這裡我想告訴讀者們,上海在魔掌之下,是怎樣的恐怖,而有些人是怎樣的袖手旁觀,唯恐不能好好地做個順民;有些人又只想在別人的奮鬥及犧牲上面,建築他們的美夢。」

羅洪說她創作激情最高、寫作慾望最旺、筆耕成果最多的時候,是在抗日戰爭中。那個時代激發起她「奔騰的熱情」,「油然而生同仇敵愾的民族自豪感和保衛祖國的神聖責任感」,「創作的衝動極為強烈,滔滔汩汩,文章像奔涌而出似的」。抗戰勝利後,她抱著極大的熱情,「要把這些幢幢的鬼影在讀者面前指點出來……」她編輯了兩部短篇小說集《這時代》和《鬼影》。那時期,她參加了中華全國文藝協會。那時,朱雯正在翻譯阿·托爾斯泰的三部曲《苦難的歷程》,她常常把俄國那時的情況同中國相比,覺得中國正處於革命勝利的前夜……

那天告辭羅洪走出大門,我回頭再三,感慨無限:普通的陽台、普通的天井,住的卻是一位從20世紀30年代繁華租界和苦難孤島中走過來的小說家。面對這位小說家,我是那麼的肯定人間緣分的奇蹟。這奇蹟使我的觸角已遠遠地超越了單純的採訪,而產生一種非同一般的情感。這情感不僅讓我見識了一代小說家的風貌,更讓我目睹了歲月沉澱夯實在她身上的根基。這風貌、這根基,是大多數作家沒有的,這是一個事實。

回家重讀羅洪早期的作品,竟有了新的體悟。當初羅洪就明白文學這條路的崎嶇和坎坷,可她偏偏就走上了這條路。在中國飽受帝國主義蹂躪的日子裡,當局一片腐敗、各地災荒連年,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殘酷歲月里,年輕的她懷著一顆抗爭之心,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地拿起了筆。她的小說不轟轟烈烈,但撼人靈魂,這在那時代的女作家中不多見。她的創作風格,是在民族的災難中形成的,因此不見閨閣氣息,更不見纏綿悱惻的愛情糾葛。正如她自己所言:「我不斷地接觸到許多悲哀痛苦的人,在人們的笑影里我看到淚痕和欺詐,幸福和愉快實在太縹緲了……」她還十分注意文藝的特點,她說:「文藝不是正面的宣傳和抨擊,所以我要寫得輕鬆一點,因為世界上有很多是含著淚的微笑。但文藝有它本身的作用和價值,輕鬆決不會削弱它的力量。」(《鬼影·序》)

難怪早在20世紀40年代,趙景深就撰文評述羅洪:「現代女小說家向來所寫的小說都是抒情的,顯示自己是一個女性,描寫的範圍限於自己所生活的圈子。但羅洪卻是寫實的,我們如果不看作者的名字,幾乎不能知道作者是一個女性。她描寫的範圍廣闊,很多出乎她自己的小圈子以外。倘若容我說一句臆想的話,那麼在我的閱讀範圍內,以前女小說家都只能說是詩人,羅洪女士才是真正的小說家。」

也難怪對文學作品向來挑剔、苛刻的施蟄存,對他的鄉妹,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羅洪是一位側重於性格塑造的現實主義作家。在外國現代文學中,英國的曼殊斐兒、法國的高萊特,她們的小說,也都是不措意於故事結構,而把細緻的筆調用於刻畫人情世態,羅洪正是這樣的一位現代作家。羅洪之為人,是典型的江南女性,理智控制著熱情,冷靜的觀察代替了浪漫的幻想。她的小說之所以成為一種幾乎接近自然主義的現實主義,正好說明了『文如其人』這一條古今中外的文學原理。」

還難怪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出版羅洪《薄暮的哀愁》一書時這樣評價她:「這位曾經稱譽一時的、多產而風格獨特的女作家21歲便開始了寫作生涯。她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因而其小說常常涉及當時許多女作家難以描述的題材,透露著她對各階層人民生活深深的同情。她還善以其獨特的筆觸渲染哀愁傷感的氛圍,透出沉鬱凝重的風格。抗日戰爭爆發後,她的小說更增添了一層激昂悲憤的情緒。羅洪的小說注重細微而精緻地描述人的心理活動,給人以竭盡人情世態眾生相之感,使人能更深刻地感受作者當時所處的時代。」

這張照片哪年拍的?羅洪說,「記不清爽了。好像80年代當中。」說到什麼了這麼高興?羅洪說,「也忘記了。總歸是開心的事體。」

晚年的羅洪文章越寫越短,但就像她的文字,樸素、平靜,看似平淡,實則深含著一位真正的小說家對人生的思考、反省和提煉。她的每一行文字,秀逸中透出真誠和愛心,淳厚里溢滿激越和蒼勁,每一個句讀都刻錄著一個時代、一代人對人生真實的理解和擔當,而這些,都無不給後人以啟迪、以光明和澄靜。

其間,羅洪有一個心愿,就是將曾經出版過的《孤島時代》的情節全部推翻重寫,書名為《孤島歲月》。因為羅洪無法忘卻、也不能忘卻上海淪陷的那些歲月,那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時時纏繞著她。但由於種種原因,她一直沒能動筆,直到1996年。那年羅洪不慎摔了一跤,右臂骨折。這次意外,使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86歲了,時間已經不允許她再等待了,再不動筆,自己的心愿可能會成為永遠的遺憾。於是,待到石膏拆去,羅洪就動起了筆。可是,還沒徹底痊癒的手指腫得像胡蘿蔔,大拇指根本就不能動。但羅洪沒有退縮,她試著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筆桿,然後用左手推著筆桿寫。這辦法很勉強,只能站著寫,速度很慢,每寫一個字,手指都會鑽心的疼。可86歲的羅洪咬牙堅持著。兩個月後,羅洪硬是將初稿堅持寫了出來。

當初聽到這故事,我感動。現在寫下這個故事,我還在感動。我總記得那個雨天,97歲的羅洪坐在我面前,仰著臉,始終精神飽滿,和我說著一些聽似零零碎碎卻讓我幾次捫心自問「換作我,也能這麼一往情深地對待文學嗎」的話。我還記得那天我握著羅洪的手,她突然說了句:「我也老了。」她的「老了」說得有些傷感,我跟著傷感,那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聽雨聲嘩啦啦地將她從前的故事滲入大地,永存。

2002年我寫下《走近羅洪》,2007年我寫下《親近羅洪》,從此我每年至少兩次去看望她。每次我都會給她帶去松江大米「老來青」,對她而言,「老來青」就是故鄉。每次她都會早早地等候在門口,笑得開心,先說「許平同志,儂來,我交關開心」,再說「沒有比『老來青』更好吃的大米咯」。每次我都會擁抱她,然後扶著她進客廳,然後挨著她坐下。

敬愛羅洪。以至每次告別她後我都會想,這位20世紀30年代的女作家,現在還有多少人知曉呢?

賀百歲,我去看羅洪。她用鑰匙啟開書櫥,我看到王安憶張羅出版的《孤島歲月》和《羅洪文集》,上海作協出版的《七人集——「30前」上海女作家絮語》。

《七人集》收入了七位從80歲到100歲健在的女作家的代表性作品,羅洪以百歲高齡領銜。王安憶作的序。關於羅洪,王安憶有這樣的描寫:

一個暑日的傍晚,一架三輪車停在我家後門,走下羅洪先生,穿一件藍布旗袍,夾一捲毛巾毯,徑直走入我家房間,將毛巾毯在桌上攤開,裡面裹著一匣冰塊。她常聽母親說起兩個貪嘴的女兒,吃冷飲無可饜足,於是,便給我們送冰來了。冰塊嘩啷啷傾在大海碗里,羅洪先生坐都不坐,捲起毛巾毯就走,三輪車還停在後門,好讓我們及早享用冰……羅洪先生,可算是母親的前輩,直接從「五四」走來。然而,坐在她跟前,你又忘了這一茬。就和所有的有福氣的奶奶一樣,家裡有一個曾孫輩的孩子穿行著。她呢,也和所有的老奶奶一樣,不出自家門,便知天下事,與你通報著鄰家失竊的事端。但她到底不是一般的奶奶,而是一個知識者,得科學與啟蒙正傳,對人生抱清醒樂觀的態度。近年來,她開始著手處理身後事務,一個知識分子,要說有什麼遺贈,無非是書籍,卻是伴她一生的摯友,我竟也獲得一份,一套中華書局的《李太白全集》。書中夾一信,字跡端正娟秀,囑我「讀一首二首詩」,如何清逸遠致,就又流露出舊學的背景,是新學的發軔之淵源。

2016年元宵日,許平看望羅洪。羅洪說,「今朝要吃湯圓咯。」

我請羅洪就百年人生和文學情緣寫篇短文給我,她說:「過這百歲的關,實在不容易,有些單位要我參加座談會,談談百歲人生,我無論如何不肯同意,好不容易推掉了。要我寫點短文,也沒有同意。實在是我在漫長的歲月中,虛度歲月,大家的好意,我實在沒法回報。現在你要我寫篇短文,我也只好使你失望。」

《磨礪》跟百歲無關。這年《上海文學》6月號,羅洪的短篇小說《磨礪》赫然出現。相信不止上海文壇為之驚嘆。百歲高齡堅持創作並推出新作,中國文壇史無前例,羅洪創造了新中國文壇的一個奇蹟。

從1930年開始在《真善美》雜誌發表散文和短篇小說至今,羅洪的創作生涯已達80多年。80多年,橫跨兩個世紀,這位中國最年長的女作家見證了中國文學近一個世紀的興衰起伏。

錢鍾書說她「真奇才」,趙景深說她是「真正的小說家」,趙家璧說她「不寫自己不寫兒童婦女不寫家庭瑣事是大手筆」……

好幾次羅洪說:「我覺得他們說的有些也未必對。冰心、廬隱她們發表作品比我早,包括白薇,我蠻尊重她們的。我是晚輩。認為我的小說比冰心等人好一點,我不贊同。我寫作時間不短,但質量太差,交關慚愧。」

我該怎麼描繪羅洪說這話的心境呢?是名利於我如浮雲的超脫,還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豁達?

有人說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發表小說的作家裡,羅洪是最被人冷落的一位。對這話羅洪有什麼看法?

「我沒啥看法。我從來沒放在心上,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這是無所謂的。我這個人一生一世就是淡泊,名啦利啦,不看重咯。」羅洪如是說。

忘了哪篇文章哪位作者說,羅洪還健康地活著,在上海的尋常巷陌中,被人不斷遺忘又被人不斷記起,就像圖書館裡那些不斷被塵封又不斷被拂去灰塵、平靜而安詳地接受斜陽照射的線裝書。

平靜安詳之中,羅洪偶爾會和老朋友楊絳通個電話。「前幾年還寫寫信,現在基本不寫了。現在打打電話。我耳朵不好,楊絳耳朵也不好。兩個老太說話,都是自顧自對著話筒說幾句,對面說什麼都聽不到。蠻好白相咯。」

百年滄桑,百歲風雨,化為一句「蠻好白相咯」,何謂心靜如白蓮!

後記

2014年2月,羅洪摔了一跤,股骨頸骨折,之後卧床。我再去看她,沒了她等候在門口的身影,有了我進門直奔她床邊的急切。

2015年春節,我驚喜地看到她竟然可以下地,在輪椅上小坐一會兒。

2016年元宵節這天下午,106歲的她靠在床上,眯著眼露著笑,朝我揮手示意。我看到:她面前的床桌上,一張新華每日電訊,一個放大鏡。我摁響門鈴前的一分鐘,這位從30年代走來的小說家,正在看報!

(2017-03-02  來源:澎湃新聞-上海紀實  作者: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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