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憬:民國才女的世紀傳奇【文/朱梁峰 陳慧】


  2009年12月17日,農曆十一月初二,北風捲起街道上的落葉,陽光不時懶洋洋地灑落下來。雖是隆冬時分,嘉興市區電子小區一幢老式公寓內卻暖意融融,將江南特有的陰冷關在了門外。1915年的這一天,在崇德縣靈安鎮(現桐鄉市鳳鳴街道)一戶農家內,一個小女孩呱呱誕生。如今,近一個世紀過去了,老人早已兒孫滿堂。子女們從外地趕來為她慶生。當年這些在戰火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已滿頭華髮。

  漫漫歲月,韶華已逝,故人不再,上海灘的租界和日本憲兵日漸模糊,唯有那20世紀40年代泛黃的雜誌中留存的篇篇小說,記下了青春的影子。2008年8月,民國十幾位女作家的小說集《太太集》的發表,讓張憬在時隔六十餘年之後,重新被人從遺忘的文學角落鉤沉出來,走進人們的視線。然書中關於張憬「生平不詳」的表述,不由讓人感慨,時光的飛逝,差點讓一顆「文學遺珠」埋沒在歷史的塵埃里。

     一
  「1927年,倔強的我,偷偷地拿了家裡一些錢,自己把纏腳的裹腳布解了,離家出走到崇德縣上小學。」——張憬《我的生平自述》

  「我不同意,這事你不用再和我說了,女孩子安心呆在家裡,你看看,這裡有誰家的囡兒上過學堂?就是你的兩個哥哥,也沒有上過學堂。我一個字都不認識,還不是創下這些家業!」1927年初夏季節,夏蟲在夜色中歡叫,崇德縣靈安鎮的張家,氣氛卻不怎麼和諧。張憬(原名張蕊英)低著頭坐在八仙桌旁,父親剛剛又為自己想要讀書的事情發脾氣了,她的左手使勁捏著自己的右手,她感覺父親這一次說的話和前幾次的口氣有點不一樣,不再帶有商量的餘地,這預示著自己想要讀書的願望徹底落空了。

  「五四」之後,雖然新思想的風也吹到了這個距離上海幾百公里之遙的偏僻鄉下,但是村子裡大人們的舊思想仍然無法撼動,「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深深植根於張憬父親的心裡。難道自己的一生就要在這裡度過,如村裡其他人家的女孩一樣,裹著小腳,做著家務,長到十幾歲由父母做主找一戶人家嫁人,然後相夫教子,操持耕織?

  幾天之後,張憬偷偷從家裡拿了一些錢,解開了腳上的裹腳布,孤身一人跑到了縣城要求上小學。當時崇德縣小學的校長是徐小淑,名蘊華,秋瑾的學生。徐小淑在了解了張憬的情況之後,也支持她的決定:「可是你這樣做畢竟不是長久的辦法,這樣吧,我出面去勸說你的父母。」

  徐小淑陪著張憬回到了靈安。一開始,張父的態度依然很堅決,但在徐校長的耐心勸說下,張父看到女兒讀書的願望如此強烈,終於嘆了口氣:「我也是管不住你了,你去讀書可以,但是你以後的嫁妝沒有了,這筆錢就給你當學費。能學到什麼程度,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張家的女兒去讀書了!在當地,一時成了村頭巷尾談論的焦點。

  「女孩子家上什麼學堂,讀出來又沒有用場。」

  「拋頭露面,這個囡兒好的不學,去學一些壞的。」

  二
  「在朱老師的培養和影響下,我愛上了文學,也愛上了老師。」
                               ——張憬《我的生平自述》

  進了學堂的張憬,彷彿籠中出來的鳥兒,一下子覺得天變得好藍好高,她想到世界的盡頭去看一看,她想飛到天空的頂上去摸一摸。她開始如饑似渴地看書。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要做一個新時代的女性。

  張憬刻苦學習,成績優異,連續跳級,不到三年就小學畢業了。1930年考上了杭州省立女子中學。在這裡,她遇到了一生最大的良師——黃九如。黃九如出生在湖南一戶大戶人家,在父母的安排下,與國民黨高級將領的一個侄子完婚。但是她對這段封建婚姻極力反對,因此隻身逃到杭州,當了一名老師。之後前往日本,呆了幾年之後再回到上海,再次與張憬相聚。可最終她在抗戰之後不知所蹤,成了張憬心中永遠的遺憾。


照片由張震提供
  1934年,張憬考入不收學費的杭州師範。正是在那裡,她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位愛人——海寧才子朱劍心。

  朱劍心是朱熹的後代,上課從不用教案,在課堂上,他侃侃而談,引經據典,從四書五經到明清書畫,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歷史,彷彿就裝在他的腦海之中。他還擅長書法篆刻,人又長得英俊瀟洒,很受學生們的喜愛,有不少女學生愛慕他。

  張憬在聽了朱劍心的課之後,忽然發現,文學的世界原來如此多姿多彩,而朱老師本人,也是那麼溫文爾雅。這大概就是人文的熏陶吧。從此,她醉心於文學,也喜歡上了朱老師的國學課,遇到不懂的問題常常去請教。一來二去,兩人逐漸產生了感情。但是問題出來了,朱劍心早在幾年前,就奉父母之命完婚,家中已有妻室兒女。同時這種打破傳統的師生戀,受到了校方的非議,認為有損師道尊嚴。很快朱劍心就被學校解聘。張憬也於1935年轉入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就讀,但不久因為懷孕而輟學。

  1936年,國共決定一致抗日。這一年,他們的大兒子張震出生了。戰亂年代孩子的出生,讓一家人的生活更加拮据,不得已他們只好回靈安暫住。



  「從此,我白天教書,晚上開始創作小說,以稿酬貼補家用。我在經濟上開始獨立了,因而在家庭生活中,就有了較多的發言權。」
                              ——張憬《我的生平自述》

  「我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在商務印書館函授部當編輯,我們一起去上海吧。」1936年秋,天氣開始轉涼了,在靈安住了幾個月之後,朱劍心想著怎麼也得找份工作。大上海的十里洋場讓人嚮往,卻也讓人擔心。

  「我們把孩子帶上,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我也要工作,這樣可以減輕家庭負擔。」張憬雖然心裡沒有底,但她覺得,只要一個人有決心,有本事,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上海城市大,消費也高,雖然朱劍心工資也不低,但終究捉襟見肘。

  1939年,這個小家庭發生了兩件大事。

  由於戰局動蕩,朱劍心跟隨商務印書館去了香港,此去一別將近一年。張憬一人在上海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得艱辛。偶爾在昏暗的檯燈下,朱劍心撫著一張全家福,也禁不住洶湧的思念之情,他在照片背後題了一首詞,字跡塗改多次,可見當時思緒之亂。這首《虞美人·詞題照寄》寫道:

  幾枝疏瘦橫斜影,
  花外澄波靜。
  濛濛黃月照人寒,
  掩映亭台半在水雲間。
  慈親我共痴兒女,
  漫說天倫敘!
  一幀珍重寄君邊,
  腸斷天涯何日是歸年!

  在戰局的影響下,張憬不得不考慮其他的掙錢途徑。這一年,她向父母借了500塊大洋,和其他9位朋友一起在靜安寺愚園路合夥辦了「上海私立靜園小學」,由於她是第二大股東,所以做了副校長。從這時開始,張憬在經濟上獨立了,在家庭中,也有了更大的發言權。

  第二年,朱劍心從香港回到了上海,卻因為肺病咯血等原因,失業了。這一來,張憬就挑起了一家人的經濟重擔,可是教書的收入已經不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第三個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她不得不考慮利用其他辦法賺一點錢。她開始利用晚上時間給一些學生補課。她的學生中,有一個人的父親是作家胡山源,兩家正好又是鄰居。

  「張老師國學教得不錯,有空寫寫小說吧,我可以幫你推薦。」胡山源知道張憬家經濟遇到了困難,有心幫一把。

  「那就麻煩胡先生了,我這段時間就寫一篇請你過目。」

  1941年2月28日,署名張憬的短篇小說《辭職》刊發在當天的《健康家庭》上,這是張憬的小說處女作。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的小說會那麼受歡迎。此後,她一發不可收,又在《萬象》、《小說月報》等雜誌上陸續發表了《蠢動》、《讓我工作吧!》、《萬松嶺上》等多篇小說,很快在文壇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張憬的小說多取材於她熟悉的生活瑣事,很真實地反映出舊中國小市民的生活困境,以及青年男女在新舊思想觀念的衝突下所發生的辛酸故事,引起了不少讀者的共鳴。

  《萬象》雜誌1941年8月號這樣評價:「……張女士的小說發現於刊物之上,還是最近的事,但已引起文壇絕大注意,她的文筆生動,在近年來的女作家群中可說是很少可以與她抗衡的……」

1944年,文學史家譚正璧先生在《當代女作家小說選》中評價:「張憬的筆調非常沉滯,樸質,然而有勁,像在一個冬天在工廠終天不停手工作的人寫出的……有了這兩位作家做後殿(指書中收選的最後兩名作者張憬和燕雪雯),才使本書有著無限的光榮,永遠的生命。」

  在文壇初露頭角,張憬很開心。她知道丈夫從不看小說,但每當自己的小說發表出來,她就拿去給他看,讓他評價一下。這個時候,朱先生總是笑笑說:「挺好的。」有時她在寫文章的時候,遇到生僻字寫不出,就去向丈夫請教;有時她通宵熬夜寫小說,丈夫也會叮囑幾句,要她注意身體。

  每當夜深人靜時,上海灘上各種各樣的人就浮現在張憬的眼前,他們有的是剛進城投靠丈夫的傳統婦女,有的是學有所成的新潮女性,有的是為情感所累的優秀青年……她要把這些人都寫下來,一個一個活靈活現地搬到紙上去,讓他們演繹著各種思想的衝突,各種情感的交織。

  這段時間,是相對平靜的一段歲月。雖然年初丈夫失業,但憑著教書和寫稿的所得,一家人生活還過得去。有時周六的午後,張憬會去上海兆豐公園。這裡也是上海女作家聚會的場所,大家談創作,聊理想,評時局,有時遇到要好的朋友也說說家長里短。在一群女作家中,張愛玲總顯得那麼與眾不同。時隔六十多年之後,張憬仍記得張愛玲的奇裝異服:「張愛玲最出風頭了。單就穿的褲子,一隻褲腳紅,一隻褲腳白。」張愛玲那時紅得發紫,很多人都圍著她轉,但張憬說她從心底不怎麼喜歡張愛玲,她的骨子裡,還是有不少傳統的東西,她覺得,女人要有自己的世界,但不必靠外表來表現。所以她和張愛玲一直都只是「見面朋友」,遇到點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

  還是在那段時間,張憬遇到了久違的老師黃九如。當時黃老師剛從日本回來不久,借住在一個書商家中。張憬寫好了小說,除了讓胡山源看一下之外,有時也拿給黃九如指導。

  但是好景不長。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駐租界,學校被迫關門停課,家中失去了最大的經濟來源。到1944年,終日為生計發愁的張憬再也沒有心情寫小說了,決定擱筆。



  「我從苦難深重的舊中國走來,能活著看到今天的盛世,其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我確實是感到非常快樂和幸福。」
                ——張憬《我的生平自述》

  雖然抗戰勝利了,但是張憬和朱劍心兩人的「抗戰」卻沒能迎來一個圓滿的結局。抗戰勝利前夕,張憬的二哥被日本軍殺害,父母積忿過世,她自己先後三次失業,不幸又患上肺病咯血,朱劍心的工資也僅能維持他老家妻兒的生活。

  在這種情況下,張憬覺得自己走投無路了。

  1947年,迫於生計,張憬決定與朱劍心分手,將兩個女兒交給了他,並將三女兒送了人,自己帶著兒子,隨中學時的一位老師傅先生到了紹興。傅先生幫張憬在紹興圖書館找到了一份工作。不久兩人育有一女。

  1948年底,傅先生調任桐廬縣縣長,兩人又遷居桐廬。

  1949年4月桐廬解放,兩人來到杭州。

  1951年2月,傅先生因大哥和侄子的問題被老家政府鎮壓。此後張憬只好靠幫人縫補維持生活。

  1952年,在街道居委會的推薦下,張憬又開始執教,肺病也因享受公費醫療治癒。

  1953年,兒子考上大學。

  1954年,經工會介紹,與工人幹部姚先生登記結婚,重組家庭。

  1958年,張憬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改造。

  1979年5月,張憬被平反,恢復原職原薪,補發工資並按退休待遇。此後開始了平靜的閑居生活。

  有時候張憬也覺得,自己這一生,就好比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說,各種酸甜苦辣人間冷暖,幾乎都經歷過。她也幾次想提筆,可是往往只開了一個頭就寫不下去了。

  兒子張震有時也問她:「媽,你為什麼不寫呢?」

  「寫什麼呢?就算寫下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老人感覺累了,倦了,在經歷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後,安靜下來,她突然之間「都想開了」。她恍惚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遊戲人間猶似夢,夢長夢短皆是空。君去柳枝初報青,如今已是綠成蔭。」(張憬《偶感》)

  閑下來,老人會寫寫詩。按她自己的說法,自己讀的書算起來不過7年,也沒讀過多少古文,不懂平仄,因此只是寫一些抒發情思的「順口溜」而已。她想的只是這些雪泥鴻爪,能留下些痕迹給兒女和孫輩們。

  2007年,張憬寫下一首《隨感》:「寒夜早眠常長夜,體弱身衰不待年。一事無成人將去,徒留人間幾十年。」在老人心裡,以前的種種,早已隨風飄逝了。就是記起一些,也只是一些片段。

  如果沒有2008年《太太集》的發表,也許張憬真的就成了現代文學史上曇花一現的一顆「遺珠」,埋沒在歷史的塵埃里。陳學勇和王羽編的這本小說集收集了上個世紀40年代上海的一些女作家,其中張憬的生平一欄中寫的是「生平不詳」。

  殊不知,老人至今仍然健在,很有可能是那個時代女作家中唯一在世的一位了。在兜兜轉轉大半輩子之後,張憬重新回到了家鄉,和一個普通的老人一樣,生活在嘉興市區。

  今年5月,王羽特地趕到嘉興,與張憬老人相見。而老人的近況,收錄進了今年出版的陳學勇所著《民國才女風景》一書。張震為母親編的《張憬作品選集》一書也在嘉興圖書館與讀者見面了。

  張震說:「母親先後看到這兩本書時,感到自己還有人記著,承認她在文壇上尚有一席之地,是無比激動和欣慰的,而作家的桂冠,更是自豪和無價的!」


張憬手書「向家鄉讀者問好」

附錄: 已發現的張憬作品

  1.《辭職》 原載《健康家庭》第2年第1期1941年2月28日
  2.《晦鳴》 原載《健康家庭》第25期1941年4月30日
  3.《時代的教育》 原載《健康家庭》第26期1941年5月31日
  4.《讓我工作吧!》 原載《萬象》8月號第1年第2期1941年8月
  5.《蘭蘭》 原載《健康家庭》第30期1941年9月30日
  6.《原野的靈火》 原載《小說月報》第13期1941年10月1日
  7.《蠢動》 原載《萬象》第1年第4期1941年10月1日
  8.《明晚的月光》 原載《小說月報》第19期1942年4月1日
  9.《萬松嶺上》 原載《生意經》1944年4月
  10.《居里夫人》 原載《中國婦女》第二卷第2期1940年
  11.《<簡愛自傳>讀後感》 原載《中國婦女》第二卷第3期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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