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訓齋語評註--讀書篇
●讀書篇
【小序】
世上的書可以大別為兩種:一種是可讀之書;另一種是不可讀之書。什麼是可讀之書?就是讀之有益,至少不能有害的書。什麼又是不可讀之書?就是讀之無益,甚且有害的書。圃翁在談到珍惜幼年讀書時光時說:從八歲到二十歲中間,歲月不多,要「擇典雅醇正,理純詞裕,可歷二三十年無弊」的時文來讀;不可以拿這一段「珠玉難換」的寶貴光陰,讀那些像「朝華夕落,淺陋無識,詭僻失體,取悅一時」的「無益之文」。前者近於「可讀」之書;而後者便屬「不可讀」之列。
可讀之書中,又可略分為該讀的書,與想讀的書兩種。該讀的書是人生的責任,非讀不可;想讀的書則是人生的權益,不享可惜。該讀的書不見得都不想讀,但多半不是很想讀;想讀的書不見得都不該讀,但多半不怎麼該讀。譬如學生時代該讀的書,應當大部分是與學科課業有關的課本筆記參考書等;而這些書,有哪一個學生是心甘情願的真想讀?如果不是因為背負著老師的要求,父母的期許和考試的逼迫,誰還不都是寧願去讀那些——像小說故事等,比較有趣,但顯然不是當學生時「很該讀」的書? 學生時代,年紀還小,沒有足夠的基礎學識去挑可讀之書;即便能夠勉強挑書,也絕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憑一己之力來讀。所以必須仰仗師長前賢,從可讀之書中,挑出尤為重要者,集中編輯成書,逐節分章講授。這便是教科書之所以成為學生該讀之書的原由。學生該讀教科書,除了因為它授與學生應付人生的必備知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也同時是學生應付眼前的升學,和日後就業所須考試的資料。教科書該讀的重量,於此更加幾分。古代的學生,所學的科目沒有我們今天多,但所受的考試壓力,較之今日卻不曾稍減。所謂「十年寒窗無人問」可證。他們修業考試的年限長短,容或與我們不同,但準備考試的方法並無二致;尤其國文一科,更有不少足資我們借鏡的地方。例如:讀書的環境要窗明幾淨,讀書的心情要神寧氣靜,讀書的要訣是把握重點,讀書的方法是:讀書之前要選、讀書之時要透、讀書之後要溫;至於作文的方法是:作文要多,臨文要熟,寫文要工。這些內容在本篇各目之下,都有詳盡的說明。
兵法上有雲,生活條件與戰鬥條件一致者勝;我們也可以說,如果該讀的書就是想讀的書,則讀書的效果最佳。人生是由許多階段匯集而成的,每個階段都不免有該負的責任;讀書亦然。某個階段裡,當該讀的書不全然是想讀的書時,我們仍應先思:我盡到責任了沒有?然後再考慮是否享受那一階段的權益,好好的讀一些想讀的書。溫經書
【原文之一】 讀書固所以取科名、繼家聲(1),然亦使人敬重。今見貧賤之士,果胸中淹博(2),筆下氤氳(3),則自然進退安雅,言談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4),亦可以教學授徒,為人師表。至舉業(5)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開場大比(6),專視此為優劣。人若舉業高華秀美,則人不敢輕視。每見仕宦顯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7)者,其後無讀書之人也;其家鬱然者(8),其後有讀書之人也。山有猛獸,則藜藿(9)為之不採;家有子弟,則強暴為之改容。豈止掇青紫(10)、榮宗祊(11)而已哉?予嘗有言曰:「讀書者不賤」,不專為場屋(12)進退而言也。 【註解】 (1)取科名、繼家聲:求取科舉功名,繼承家世聲譽。 (2)淹博:猶淵博;見多識廣之意。 (3)氤氳:音「因暈」;氣盛的樣子。 (4)迂腐不通方:拘泥鄙陋而不知變通。方,法術、技藝。(5)舉業:科舉時代應試的文字。
(6)大比:科舉時代稱呼各省的鄉試為大比。 (7)索然:完盡的樣子。 (8)鬱然:興盛的樣子。 (9)藜藿:音「離或」;賤菜,布衣之所食。藜,像蓬一類的草;藿,豆葉。 (10)掇青紫:取得高位貴官。掇:音「奪」;拾取。青紫,指高位貴官。漢制:公侯印綬紫色;九卿青色。 (11)榮宗祊:榮耀祖先宗廟,即光宗耀祖之意。宗祊,宗廟。祊:音「崩」;廟門。 (12)場屋:科舉時代士子應試的場所;亦稱科場。 【講評】 圃翁說,讀書的主要目的,固然是為了應付考試、求取功名。但是應付考試、求取功名,應該不是讀書的唯一目的。有人認定「取科名、繼家聲」,是讀書的唯一目的,那是錯誤的,窄化了讀書的功能,並且扭曲了讀書的真正意義。圃翁說,貧窮低下的讀書人,如果能夠達到學識淵博,下筆行文言之有物,那麼他的行為舉止,便自然能夠進退有節,有如君子一般的安於正道,說起話來,也都富含深意趣味。可見讀了書,不但充實了個人的器識,同時也能改變人的氣質,修養人的品格,功用真是大矣哉。三國吳的呂蒙,本是一個不讀不學的粗人,在孫權罵了他一頓之後始發憤讀書,沒多久,魯肅找他議事,便好幾次幾乎說不過他,令魯肅不得不刮目相看,讚他:「非復吳下阿蒙」。這是讀書效用的具體呈現。科舉時代的末期,有許多讀書人認不清這一點,紛紛陷在「取科名、繼家聲,掇青紫、榮宗祊」的迷惘裡,不可自拔。清代吳敬梓的諷刺小說《儒林外史》中,對這種學子熱中功名的醜態,有很生動入微的具體刻劃,發人深省。清鄭燮在〈寄弟墨書〉裡,也曾經對這些人提出過批評。他說:「今(讀書人)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人,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後來越作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這一段話說得遠了,但總可以看得出來,像這樣的讀書人是得不到任何敬重的。
讀書人之所以能得到他人的敬重,除了他們具有令「強暴為之改容」的潛在可能之外,更重要的應該是他們能「入則孝,出則弟。守先待後」,若應舉中式,「得志,澤加於民」;而不管及第與否,「不得志,修身見於世」。圃翁說,這種讀書人,即使不能適應官場的起落漂泊的生活,至少還可以作一個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為培育優秀的下一代奉獻心力。這還不值得敬重嗎?圃翁說:「讀書者不賤。」從品格修養的角度上來看,這句話的意義更見真切。 【原文之二】 《論語》文字,如化工肖物(1),簡古渾淪(2)而盡事情,平易含蘊(3)而不費辭(4),於《尚書》、《毛詩》(5)之外,別為一種;《大學》、《中庸》之文,極閎闊精微(6)而包羅萬有;《孟子》則雄奇跌宕(7),變幻洋溢。秦漢以來,無有能此四種文字者。特以儒生習讀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8)之妙也,當細心玩味(9)之。 【註解】 (1)化工肖物:天功造化成自然萬物。化工,猶言天功。 (2)簡古渾淪:簡潔古雅,渾然一體。渾淪,不分明。 (3)平易含蘊:文字簡單,內容卻非常豐富。 (4)費辭:多說無用之言;即「辭費」。 (5)毛詩:《詩經》毛傳。《詩經》,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網羅春秋中業以前五、六百年間(約自民國前二千五百年至三千年左右)之作品,凡三百一十篇。內含十五國風,大、小二雅,及周、魯、商三頌。除極少數列有作者姓名以外,其他均無作者。此三百多篇,孔子以前已流傳於魯國,經孔子重編後,遂為定本。秦火之後,漢代傳詩者有魯、齊、韓、毛四家。毛傳,為西漢毛亨所作。(6)閎闊精微:廣大精深。
(7)雄奇跌宕:雄偉奇特,放逸不羈。宕,音「蕩」。 (8)章法字法:作詩文時,按抒情達理要求,依據體裁,安排全篇章節所遵循的法則,叫章法;寫好文章字句的方法,叫字法。 (9)玩味:尋繹其中深趣。玩,音「萬」。 【講評】 《論語》是用語錄體寫的一部最早、也是最可靠的儒家經典。書中記錄孔子和他周圍人物的言論和行動。撰寫的人不止一個,因此全書的筆法頗不一致;但思想卻一脈貫通。圃翁說它的文字,有如天功造化出萬物般的自然,言語簡潔,意義卻非常深遠,還能曲盡事情的妙處。它跟中國散文韻文的兩個老祖宗一樣,都具有文儉語樸的特色,卻又不同於《書》的艱奧詰屈,也沒有《詩》六義繁複的內容和作法,所以圃翁稱它「別為一種」。《大學》是「古之太學所以教人之法」,其教學內容為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中庸》為孔門傳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道統的心法。圃翁稱它們廣大精深,包羅萬有。清劉開在《讀詩說下》也說:「《中庸》言理之無聲無臭,其義精且密矣。」《孟子》七篇,是孟子和他的學生萬章等人共同寫定的。書中記錄了孟子和當時一些人的爭辯,以及他平時的言論,也近似語錄體,但比起《論語》要詳贍許多。圃翁讚它雄偉奇特、放逸不羈,充滿了活潑多樣、變化生動的美感。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今稱「四書」,亦名「四子書」。大學、中庸本是《禮記》裡的兩篇,後人將之抽出分別刊行。清毛奇齡《大學證文》裡說,從《禮記》取出這兩篇,配合《論語》、《孟子》成為四本書,是西漢以後的事。到了宋朝,朱熹將它們合併成為一本,加上註解,並取名為《四書》,還定它們的順序為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元仁宗皇慶二年科舉考試,首度規定以本書的解義為第一。從此這四本書,便成了讀書人趕赴考場前的親密戰友,彼此相依相偎,直到「金榜題名時」。 朱註的《四書》,歷代朝廷都定為官書,是科舉考試的標準本,有點類似我們今天的教科書。本來教科書所選錄的作品,也都是歷朝各代的佳作名篇。可惜的是,由於教科書常常是學生「不想讀」,而卻「該讀」的書,因而常常被有心無意的忽略了,得不到其中原有的效益。圃翁說,從秦漢以來,沒有能同時專精這四種文體的,正是這種「福中不知福」的偏差心態在作祟。因此他特別提醒我們:切莫因為是平常熟習了的,就不屑再深入去探討研究;反而應該更仔細去尋繹其中的深趣,以免造成與前人相同的遺憾。 【原文之三】 凡讀書,二十歲以前所讀之書,與二十歲以後所讀之書迥異。少年知識未開,天真純固,所讀者雖久不溫習,偶爾提起,尚可數行成誦。若壯年所讀,經月則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經秦漢之文,詞語古奧(1),必須幼年讀。長壯後雖倍蓰(2)其功,終屬影響(3)。自八歲至二十歲中間,歲月無多,安可荒棄,或讀不急之書?此時,時文(4)固不可不讀,亦須擇典雅醇正,理純詞裕,可歷二三十年無弊者讀之。若朝華夕落,淺陋無識,詭僻(5)失體,取悅一時者,安可以珠玉難換之歲月,而讀此無益之文;何如誦得左、國(6)一兩篇,及東西漢典貴華腴(7)之文數篇,為終身受用之寶乎?且更可異者:幼齡入學之時,其父師必令其讀《詩》、《書》、《易》、《左傳》、《禮記》(8)、兩漢、八家文(9);及十八九,作制義應科舉時,便束之高閣,全不溫習。此何異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塗人(10)乞漿(11)乎?且幼年之所以讀經書,本為壯年擴充才智,驅駕古人,使不寒儉,如蓄錢待用者然。乃不知尋味其義蘊,而弁髦(12)棄之,豈不大相剌謬(13)乎?
我願汝曹將平昔已讀經書,視之如拱璧(14),一月之內,必加溫習。古人之書安可盡讀?但我所已讀者,決不可輕棄:得尺則尺,得寸則寸;毋貪多,毋貪名;但讀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誦,然後思通其義蘊,而運用之於手腕之下。如此,則才氣自然發越(15)。若曾讀此書,而全不能舉其詞,謂之畫餅充饑;能舉其詞而不能運用,謂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16)無異。汝輩於此,極宜猛省。【註解】 (1)古奧:古雅奧博。 (2)倍蓰:一倍至五倍。蓰,音「喜」。 (3)影響:不實際。 (4)時文:應試的文字,相對於古文而言;在清朝為八股文。 (5)詭僻:奇特荒僻。 (6)左、國:即《左傳》與《國語》。《左傳》,原名《春秋左氏傳》,亦名《左氏春秋》,相傳為春秋魯太史左丘明所撰,內容以記春秋的史事為主,起於魯隱公元年(西元前七二二年),止於魯哀公二十七年(西元前四六八年),凡歷十二公,二百五十五年。《國語》,為國別史之祖,內有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語,分記春秋八國之事,共二十一卷,所記之事略合於《左傳》之時,而不合於《春秋》;文字古樸,類似《左傳》,故司馬遷以為左丘明所作。有人稱《左傳》為《春秋》內傳,《國語》為《春秋》外傳。 (7)華腴:豐美有光彩。腴,音「魚」。(8)禮記:亦稱《小戴記》,四十九篇,漢戴聖所傳;本為解《禮》經的書,今為十三經之一。
(9)八家文:指唐韓愈、柳宗元,宋歐陽修、王安石、曾鞏、蘇洵、蘇軾、蘇轍共八大名家所寫的古文。 (10)塗人:路人。 (11)乞漿:要水。 (12)弁髦:音「變毛」;比喻無用的東西。弁,古時緇布冠。髦,小孩披於額前之髮。 (13)剌謬:乖戾謬誤。剌,音「臘」。 (14)拱璧:大玉。拱,兩手合圍。 (15)發越:播散。 (16)枵腹:飢餓腹中空虛。枵,音「消」。 【講評】二十歲是人生發展階段一個很自然的分野。在古代,二十歲的人稱作「弱冠」,要行冠禮;到今天,二十歲的人才算作「成人」,才能享受像投票等公民的權利。二十歲以前,心意天真、思慮單純、情緒安定,還沒有太多外物的糾纏和俗事的干擾,所以讀書的效率特高特快。凡讀過背熟的,雖經歷很久不曾溫習,偶然提起,還是可以琅琅上口,背出幾段。二十歲以後,一方面是操慮太多、俗務繁忙,能夠靜心定氣的環境較差;一方面也是由於壓力太重、心有旁騖,以致所讀的書,未幾而忘,無法久留。
所以,二十歲前後所讀的書,應該有所區別。二十歲以前,記憶力強韌,應該多讀像六經、先秦兩漢時代那種詞語古奧的文章,即使並不太瞭解其中的意義也不打緊。因為這個時候讀書,主要的目的在儲存資料,以便日後發展才智、應付考試之用;有如儲蓄錢財一般,日積月累之後,急需用度的時候就不用愁了。二十歲以後,正是參加科舉考試的年齡,這個時候所讀的書,自然要偏重在與考試有關的項目,就是四書和時文。跟六經秦漢古文比起來,這些課程當然比較淺顯易懂,所以讀的方法也就不只是要求背誦,還得講求理解和應用才行。在八歲到二十歲之間,雖然並不直接面對考試的威脅,但是應付考試的時文,也應該加緊準備。由於時間緊湊,所以不應該隨便浪費。要選擇文字典雅、思想純正、說理通暢、辭彙豐富一類的來讀;不可以讀那些嘻笑怒罵、譁眾取寵、淺薄無知、奇特詭僻的東西。語云:「取法乎上,僅得乎中。」選擇學習模擬的對象時,豈能不特加謹慎注意呢? 前在本篇「小序」中有言,可讀的書分該讀的與想讀的兩種;而該讀的書又可區分為應考所需,與人生所需兩類。今為應考所需而該讀者為教科書一類,古則為應舉書,也就是《四書》時文這一些。至於《詩》、《書》、《易》、《左傳》、《國語》、《禮記》、兩漢、八家古文,是古代士子為增進生活、創造生命、繼往開來、擴充才智等人生需要而該讀的書。古代的士子有這一類的該讀之書,我們現代的讀書人,是否也應該有呢? 二十歲以前讀該讀的書,其目的便是要用,或應考,或應世。要用就必須「有」。所以讀書的重要方法之一是溫習:把讀過的書,日積月累的存起來,久而久之,學識自然多,可用的材料也多,寫起東西來,自然能夠左右逢源。溫習的主要方法為背誦,只有讀得滾瓜爛熟,才能徹底明瞭文章的組成形式與內容意蘊。唯有這樣的讀法,讀過的東西才能完全歸你所有,也才能夠供你任意使用。古代應舉的讀法,不全然適用於今日;但對文史寫作而言,仍深具參考的價值。習詩文
【原文之一】
圃翁曰:唐詩如緞如錦,質厚而體重,文麗而絲密(1),溫醇爾雅(2),朝堂(3)之所服也;宋詩如紗如葛,輕疏纖朗(4),便娟(5)適體,田野之所服也。中年作詩,斷當(6)宗唐律;若老年吟詠,適意闌入(7)於宋,勢所必至。立意學宋,將來益流(8)而不可返矣。五律斷無(9)勝於唐人者,如:王、孟(10)五言兩句,便成一幅畫;今試作五字,其寫難言之景,盡難狀之情,高妙自然,起結超遠,能如唐人否?蘇詩(11)五律不多見;陸詩(12)五律大率(13)非其所長。參唐宋人氣味,當於五律見之。 【註解】 (1)文麗而絲密:紋彩美麗細緻。絲,細紋。 (2)溫醇爾雅:溫和純良,言近義正。爾,通「邇」,近;雅,正。(3)朝堂:本為古代君王及官吏辦公處所;今指正式的場合。
(4)輕疏纖朗:輕薄寬鬆纖細明亮。 (5)便娟:美好的樣子。便,音「駢」。 (6)斷當:一定要。 (7)闌入:以他種事物相羼雜。 (8)益流:更無節制。流,無節制。 (9)斷無:絕對沒有。 (10)王、孟:即王維與孟浩然。王維,字摩詰,唐太原祁(今山西省祁縣)人,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維詩格高妙,五七言古風律體絕句,靡不超臻上乘,書畫亦各臻其妙,蘇軾稱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孟浩然,(一作名浩,字浩然),唐襄州襄陽(今湖北省襄陽縣)人,隱居鹿門山,以詩自適。浩然之詩,五言為勝,尤以短篇為佳。其詩風格明朗,語言清澈,與王維同為盛唐時期自然詩派的健將。 (11)蘇詩:即蘇軾的詩。蘇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居士,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縣)人。軾才氣縱橫,不可遏抑,古文之策議論辨,皆所擅長。其詩、詞、書、畫,亦冠絕一時。 (12)陸詩:即陸游的詩。陸游,字務觀,宋越州山陰(今浙江省紹興縣)人。仕途多蹇,每以言語見廢。又不拘禮法,自號放翁。其詩、文、詞俱工,尤長於詩,為南渡後大家之一。(13)大率:大概。率,大抵。
【講評】 二十歲以前,正是求學時代的黃金階段,所讀的書自是以「該讀」的書為主;在今天指的是教科書,在古代則是指的《四書》及時文。除此之外,必不可能有太多時間可以荒棄,或花在「不急」的書上。等到二十歲以後,或考試中第,或已功成名就,則自然漸漸將讀書的目光,轉移到「想讀」的書上。但是,古書浩如煙海,「安可以盡讀」?不能盡讀,則宜選取哪些來讀,俾讀後可以盡興,又能於學識上有所增進,於品德上有所發展?在這一方面,圃翁給我們的初步建議是讀詩;進一步建議則是讀唐詩與宋詩。 圃翁說,唐詩的語言溫和純良典雅而準確,內在質地有如織錦綢緞般的高貴華美,外部的紋彩豐富美麗而細緻,整體而言,質感厚、分量重,有如大臣上朝時穿著的禮服那般豪華隆重。相較之下,宋詩就顯得清新淡雅而樸素,有如田野村夫日常隨意所穿的輕紗夏布,給人的感覺就是輕鬆稀薄、合身而舒適。中年學習作詩,一定要從唐詩學起,學習它那種端莊嚴密的態度,富麗堂皇的風格,和濃醇甜美的味道;如果是老年學詩,則不妨隨意進入宋詩飄灑閒逸,放浪不拘的俗境。如果一開始就走入宋詩的閒散世界,再想回到唐詩的嚴謹規律,恐怕就不太可能了。 唐詩之中,又以五言律詩為最佳。像王維和孟浩然的五言詩,只要兩句,呈現的便是一幅極其優美的圖畫,並且蘊含了豐富的情感,生動自然,極佳極妙。到了宋朝,大詩家如東坡、陸游,雖也有大量的詩作,但是就五言律詩而言,不是作得少,便是作得不好,都不能與唐詩相抗衡。所以圃翁說,若想瞭解唐宋詩人的志趣,比較他們詩作的差異,就非得從五言律詩上去驗證發現不可了。【原文之二】
圃翁曰:人往往於古人片紙隻字,珍如拱璧;其好之者,索價千金。觀其落筆神彩,洵(1)可寶矣。然自予觀之,此特一時筆墨之趣所寄耳。 若古人終身精神識見,盡在其文集中,乃其嘔心劌肺(2)而出之者。如白香山(3)、蘇長公(4)之詩數千首,陸放翁之詩八十五卷。其人自少至老,仕宦之所歷,遊跡之所至,悲喜之情,怫愉(5)之色,以至言貌謦欬(6),飲食起居,交遊酬錯(7),無一不寓其中。較之偶爾落筆,其可寶不且(8)萬倍哉?予怪世人,於古人詩文集不知愛,而寶其片紙隻字,為大惑也。 予昔在龍眠(9),苦於無客為伴。日則步屧(10)於空潭碧澗,長松茂竹之側;夕則掩關(11)讀蘇、陸詩。以二鼓為度,燒燭焚香煮茶,延兩君子於坐,與之相對,如見其容貌鬚眉然。詩云:「架頭蘇、陸有遺書,特地攜來共索居(12);日與兩君同臥起,人間何客得勝渠(13)?」良非解嘲(14)語也。 【註解】 (1)洵:實在、真的。 (2)嘔心劌肺:極言其苦思力索之意。劌:音「貴」;傷。 (3)白香山:白居易,字樂天,其先太原人,後徙下邽(在今陝西省渭南縣境,邽,音「歸」),晚年好佛事,自稱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白居易文章精切,作詩多用鄙俗俚語,清新平易,近於白話,為社會詩派之倡導者。 (4)蘇長公:即蘇軾。 (5)怫愉:抑鬱和歡樂。怫,音「服」。 (6)謦欬:音「慶慨」;喻言笑。謦,低聲。 (7)酬錯:交際應酬。錯,交互。 (8)且:將近。 (9)龍眠:龍眠山,在安徽省桐城縣西北三十里;以山中有二龍井故名。 (10)步屧:步行。屧:音「謝」;木屐。 (11)掩關:閉門。關,橫持門戶之木。 (12)索居:離開眾人獨自散處一方。 (13)渠:稱他人曰渠。 (14)解嘲:自為解釋,以免他人嘲笑。 【講評】 零星的、片段的文字,價值應該不如系統的、全面的著作。其中道理很簡單,就在它們思想情感的蘊涵,豐儉淺深有所不同,好像一塊鐵與一噸鋼的區別一樣。短篇的作品,有如流星閃電,或者也能激發出絢爛的光芒,但是它畢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點,即便曾經綻放過熠熠神采,也不過是稍縱即逝,能在眼底留多少印象,在心田佔多少空間?但是匯聚畢生著作的結集就不然,它們有如天上的日月光華,不管白天或晚上,都持續不斷的永照寰世,既給了我們光明,還給我們溫暖,較之單篇作品的影響,其差距真難以道里計。是以對於那些只會寶愛古人片語隻字,卻不懂得珍惜古人詩文集的人,圃翁也要搖頭直嘆「大惑」不解了。 詩文集是古人終身精神識見的總匯,集中的每一詩每一文,都可見其嘔心瀝血創作的心跡。他們把自己從小到老,為官任事,曾到過什麼地方,有什麼遊歷心得,不管是悲傷痛苦的也好,愉悅歡笑的也好;甚至自己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言談笑貌、行為思慮、交友應酬等,無不鉅細靡遺的詳加記錄。這樣的記錄,完整的解釋了人生的思想脈絡,清楚的交代了人生的心路歷程,它們的價值,不是要超過單篇的千萬倍嗎? 像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今日可見的本子,就載有二千八百零六首詩,連其他文章合計三千六百三十三首(白氏自記則為三千八百四十首);蘇軾的詩,根據《東坡全集》所錄,有二千五百九十二首;陸游的詩最多,除去散失和他自己刪掉的以外,現存九千三百多首。這麼豐富的作品,姑不論其文學價值如何,光就那股創作不輟的毅力,就足以叫人欽佩得五體投地了。 蘇軾的詩,氣象宏闊,鋪敘婉轉,意趣超妙;其特色在取材選詞不分雅俗。後人稱他「子美之後,一人而已」。有宋一朝,他的詩真的如日中天,光芒萬丈,掩過了同時所有其他詩人的光彩,直叫人不敢逼視。陸游是南宋詩人中之最傑出者,表面頹放,其實內裡最富感情;尤其愛國之心,至死不渝。梁啟超有詩讚他:「篇中十九從軍樂,千古男兒一放翁。」真是受之而無愧。 圃翁退居龍眠時,日則徜徉於松竹幽澗等自然美景之間,夜則遍遊於蘇、陸遺書之中,盡情與二位大家對話閒談,共其喜樂憂傷,是真瞭然古人詩文集之珍寶的人。 【原文之三】 時文以多作為主,則工拙自知,才思自出,谿逕(1)自熟,氣體(2)自純。讀文不必多,擇其精純條暢,有氣局(3)詞華者,多則百篇,少則六十篇,神明(4)與之渾化(5),始為有益。若貪多務博(6),過眼輒忘,及至作時,則彼此不相涉,落筆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靈,詞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潤。記誦勞神,中無所得,則不熟不化(7)之病也。學者患此弊最多。故能得力於簡,則極是要訣。古人言「簡練以為揣摩」(8),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註解】 (1)谿逕:門道。谿,本作「蹊」。 (2)氣體:氣質。 (3)氣局:氣勢格局。 (4)神明:精神。 (5)渾化:完全溶入。 (6)務博:致力多學。 (7)不化:不能融會貫通。 (8)簡練以為揣摩:撮其精要作為揣度觀摩的對象;語出《戰國策》〈秦策〉。簡練,選而治之;揣摩,玩索而期得其真,以比合之。 【講評】 時文就是八股文,有很嚴格的出題和寫作規定,是明、清科舉的特殊考試方式;也叫作舉業、四書文、制義或者制藝。「舉業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開場大比,專視此為優劣。」對當時的讀書人而言,習作時文就相當於我們今日的聯考準備一樣。 圃翁說,想要作好時文,有兩個步驟得走。第一就是要多作;多作之後,文章好壞自然知道,遇到題目,思路自然暢通,作法自然嫻熟,作品自然純淨無瑕、氣質高潔。其次是精讀;選擇六十到百篇文意精純、條理通達、氣勢昌盛、格局端正、詞語華美的時文,仔細研讀,必須讀到精神與它們完全結合融化,這樣自然能夠把握時文的精華,發揮時文的寫作方法與技巧,把時文作好。 其實增進時文寫作的能力,與一般文章練習的方法,也沒有什麼不同。歐陽修說過,為文有三多,看多、作多、商量多。「看多」是為取得寫作的資料,有了資料才好設計鋪排;這是充實內容的手段。「作多」是為了鍛鍊寫作的方法,方法操控得宜,才能把材料製作成賞心悅目的作品;這是美化形式的技巧。唯有形式與內容的緊密結合,文章才有達到完美境地的可能,這自然又非得一次再一次,自我的、或與他人的討論、商量、增修、潤飾和批改訂正不為功;也就是「商量多」。 看多作多商量多,早就成了作文練習的千古鐵則。至於圃翁說的「讀文不必多」,只是針對應付科舉考試的時文而言,畢竟那只是一時「取科名」的「工具」,對開拓真正的學問視野,幫助不大。不過,圃翁所提出的讀書三法:「精選」、「讀熟」、「善用」,倒很值得我們記取運用。「古人之書安可盡讀」,這是讀書必須精選的理由;讀了書而不能用等於沒有讀,徒然浪費寶貴的時間,這是讀書必須爛熟的理由;練習作文最好的方法,便是選擇前人作品中最精要的部分,揣摩研究、深入探討、反復演練、融會貫通,然後加以應用。這些方法,應該不僅僅是用來應付考試而已。【原文之四】
凡物之殊異者,必有光華發越於外。況文章為榮世之業,士子進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動人?闈中之文,得以數言概之,曰:理明詞暢,氣足機圓。要當知棘闈(1)之文,與窗稿房行書(2)不同之處。且南闈(3)之文,又與他省不同處。此則可以意會,難以言傳。惟平心下氣,細看南闈墨卷,將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4),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稱射蝨者,視蝨如車輪,然後一發而貫(5)。今能分別氣味截然不同,當庶幾矣。 【註解】 (1)棘闈:試院。舊日試院圍牆皆插棘,故稱棘闈。 (2)窗稿房行書:課堂習作及衙門通行公文。窗,攻學之所;房,衙門。 (3)南闈:明清科舉稱江南鄉試為南闈。 (4)得手:得心應手;即佳妙處。 (5)「古稱射蝨者」三句:意指學習各種物事,會因專注其上而使目標擴大,容易成功。語出《列子》〈湯問〉篇。 【講評】 闈中作文,有如我們今日的聯考作文,都是利用短暫的時間,就一個限定範圍的題目,讓考生作出規定樣式的文章,以判定他們的程度,作為錄取與否的依據。就分量而言,闈中作文比聯考作文還要沉重許多。今日的大學聯考,作文不過是六、七科當中一科的一部分,配給三十到四十分,僅占總成績的百分之六七;高中聯考作文配分稍多,也只佔總分七百分裡的五十到六十,比數不及一成。相較於闈中作文的僅此一科,而且滿分配分,今日的聯考那能算是什麼「一試」定終身? 闈文是士子在限定的時地,接受考驗所產生的作品;也是他們能否榮世進身的判定依據。是故在闈中作文,自然是人人使出渾身解數,個個全力以赴,以期爭取出線佳績。闈中作文當然與平常課堂的習作不同。課堂習作不限時間,寫後可以重復修改,寫作前後還有老師的評點指導和諮詢參考;闈中作文不但時間緊迫,氣氛緊張,沒有任何參考資料,而且環境陌生不適,加上同考者的競爭壓力,在在都可能使人演出失常。因此,事前的準備工夫必不可少;多多參考別人的闈內之作,是絕好的方法。闈內作品又以南闈的最佳,當是因為其時南省的學風較盛,南省的人才較眾,闈文的水準較高之故,以至連落榜的「最低下墨卷」,也有可供參考借鏡之處。 闈文也與衙門文書不同。衙門文書是應用文,著重在那個「用」字,需要的是通曉明白,至於其他,則不在注意之列。好的闈文,如同其他奇異珍稀的寶物一樣,都具有散放自然光澤的特性。好的闈文特色在「理明詞暢,氣足機圓」;就是文理明白,詞語順暢,氣勢完足,機巧圓熟。文理明白則氣勢自然完足,詞語順暢則機巧自然圓熟。氣勢完足,機巧圓熟,則自然光彩播散,楚楚動人。古代的闈中佳作是如此,今日的聯考作文也無非如此。 《列子》〈湯問〉篇記載:紀昌跟飛衛學射箭,飛衛拿長毛綁了蝨子掛在窗前,紀昌就南向瞪著蝨子看。十天之間,蝨子就像下水浸泡般的逐漸變大;三年之後,蝨子就漲得有如車輪;再看看旁的東西,也都已經大得如同山丘一般。於是紀昌拿燕國獸角製作的良弓,搭強勁小竹做的箭矢,一射貫穿蝨心,而懸毛卻毫髮無損。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學習任何物事,專心一致與恆心毅力,都是通向成功的必經之路。學習作文又哪能特別例外呢? 【原文之五】 汝曹兄弟叔姪,自來歲正月為始,每三六九日一會,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數(1),但不可間斷,不可草草塞責。一題入手,先講求書理(2)極透澈,然後布格遣詞,須語語有著落(3),勿作影響語(4),勿作艱澀(5)語,勿作累贅語,勿作雷同語。凡文中鮮亮出色之句,謂之調,調有高低;疏密相間,繁簡得宜處,謂之格;此等處最宜理會。深憫人讀時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會,於身心毫無裨益。夫能理會,則數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會,則讀數千篇,與不讀一字等。徒使精神瞶亂60,臨文捉筆,依舊茫然,不過胸中舊套應副(7),安有名理精論,佳詞妙句,奔匯於筆端乎? 所謂理會者,讀一篇則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8)之次第,講題之發揮,前後豎義(9)之淺深,詞調之華美,誦之極其熟,味之極其精。有與此等相類之題,有不相類之題。如何推廣擴充?如此讀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見汝曹讀時文成帙(10),問之不能舉其詞,叩(11)之不能言其義;粗者不能,況其精者乎?自誑(12)乎,誑人乎?此絕不可解者,汝曹試靜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後當力除此等之習。讀文必期有用,不然寧可不讀。古人有言,讀生文不如翫(13)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豈易言哉? 汝曹能如此用功,則筆下自然充裕,無補緝(14)、寒澀(15)、支離、冗泛、草率之態。汝每月寄所作九首來京,我看一會兩會,則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務外不務外,瞭然矣。作文決不可使人代寫,此最是大家子弟陋習。寫文要工緻(16),不可錯落(17)塗抹,所關於色澤(18)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當有心會(19)。幼年當專攻舉業,以為立身根本。詩且不必作,或可偶一為之。至詩餘則斷不可作。餘生平未嘗為此,亦不多看。蘇、辛尚有豪氣(20),餘則靡靡(21),焉可近也? 【註解】 (1)不疏不數:不多不少。數,音「朔」。 (2)書理:文理。 (3)著落:歸宿。 (4)影響語:空話,不切實際而沒有意義的話。 (5)艱澀:艱深。 (6)瞶亂:昏亂。瞶:音「愧」;目中無睛。 (7)應副:即應付。 (8)出落:出句與落句,本指詩的首句與末句;今藉以代寫作全文之意。 (9)豎義:立義。 (10)成帙:形容其多。帙:音「至」;書套。 (11)叩:問。 (12)誑:音「狂」;欺騙。 (13)翫:同「玩」,音「萬」;習。 (14)補緝:同補葺;修補之意。 (15)寒澀:偏僻艱深。 (16)工緻:工巧細緻。 (17)錯落:參差不齊的樣子。 (18)色澤:指文章的光彩。 (19)心會:即會心;領悟之意。 (20)蘇、辛尚有豪氣:蘇、辛,即蘇東坡與辛棄疾。辛棄疾,字幼安,自號稼軒居士,宋歷城(今山東省濟南市)人。辛棄疾是南宋最偉大的愛國詩人,詩文俱工,詞作亦佳,為南宋一大宗派。豪氣,才氣縱橫。 (21)靡靡:音「米」;低級趣味。【講評】
圃翁說,學習作文有要領:一是不荒疏,二是不頻數,三是不間斷,四是不敷衍。不荒疏就能保住成果,不頻數就能不覺壓力,不間斷就能養成習慣,不敷衍就能確有收穫。有這四者,作文終將循序漸進,直趨堂奧。習寫作文的方法:一要徹底認清題意,二要妥切遣詞布局。遣詞用字有門道:一是不講空頭語,二是不寫艱深字,三是不說囉唆話,四是不用抄襲辭;總之,要句句有歸宿,語語不落空。文中鮮亮出色的句子,叫作「調」;各段文意的安排,或者疏密相間,或者繁簡得宜,這叫作「格」。格調有高低,正是判定文章優劣好壞的標準,最值得我們注意。 選讀時文不必求多,多而不知「理會」,等於「不讀一字」,毫無意義。什麼是「理會」?就是懂得分析文章的形式與內容。以時文為例,讀一篇文章時,先看它全篇的「格」,再認它各段的「調」,然後辨它寫作的順序、題旨的發揮、立意的淺深和語言的華美,最後才將它讀得滾瓜爛熟,以便從中淬取精華。如此以後,不管碰到同類或不同類的題目,都能先在心裡有個準兒,或者據以推廣擴充,或者因之改弦易轍,寫出合乎要求的文章。這樣作雖然極耗精神氣力,一時之間無法多讀;但是每讀一篇必有讀一篇的好處,所以自然也就沒有多讀的必要。 圃翁說:「讀文必期有用,不然寧可不讀。」有的人讀時文,全不講究用處,儘管成千累百的狼吞虎嚥,篇篇皆如蜻蜓點水般,問他到底讀了些什麼,就連表面的語詞都弄不清楚,更不用談解析文章裡面的精義了。這種讀法,到底是欺瞞了別人,還是矇騙了自己?「讀書貴有新得,作文貴有新意」,讀書是作文的基礎工夫,只有讀好了書,才可望把作文寫好。如果讀書不能純熟運化,臨到作文時,只見眼前茫然、心中一片空白,只好因陋就簡,隨便找個舊套應付。如此陳陳相因,筆下便只有支離破碎的結構,冗長斷裂的文句,和空泛草率的文義,還提什麼寫出充裕的名理精論,和佳詞妙句呢? 圃翁說,讀書作文皆有戒:一、戒貪多務博,徒使精神昏亂;二、戒荒疏務外,以期日有進益;三、戒讀生不讀熟,讀時精神心思不灌注;四、戒習文倩他人代寫,這是世家子弟的大患。此外,寫文要工整、細緻,不可任易扭曲塗抹,這對文章整體的影響不小。 年輕時要全心求學,在「該讀」的領域以外,如作詩這一類中年以後的嗜好,應儘量避免碰觸;至於像詞這一類,除蘇東坡、辛棄疾等少數人的作品可讀外,大半為「不可讀」的東西,則千萬不能太早涉獵,以免遭累受害。 【原文之六】 讀書須明窗淨幾,案頭不可多置書。讀文作文,皆須寧神靜氣,目光炯然(1)。出文於題之上,最忌墜入雲霧中,迷失出路。多讀文而不熟,如將(2)不練之兵,臨時全不得用,徒疲精勞神,與操空拳者無異。 作文以握管之人為大將,以精熟墨卷百篇為練兵,以雜讀時藝為散卒,以題為堅壘。若神明不爽朗,是大將先墜雲霧中,安能制勝?人人各有一種英華光氣,但須磨鍊始出。譬如一草一卉,茍深培厚壅(3),盡其分量,其花亦有可觀。而況於人乎?況於俊特之人乎? 天下有形之物,用則易匱(4)。惟人之才思氣力,不用則日減,用則日增。但做出自己聲光,如樹將發花時,神壯氣溢,覺與平時不同,則自然之機候(5)也。 讀書人獨宿,是第一義(6),試自己省察。館中獨宿時,漏下二鼓(7),滅燭就枕;待日出早起,夢境清明,神酣(8)氣暢。以之讀書則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澀(9)。真所謂一日勝兩日也。 【註解】 (1)炯然:眼光銳利的樣子。炯,音「窘」。 (2)將:音「匠」;統率。 (3)深培厚壅:深厚的培植壅護。培,以土壅護或補養。壅:音「永」;以肥料或土培植物的根。 (4)匱:乏,竭。 (5)機候:適當的時間機會。 (6)義:正理。 (7)漏下二鼓:時到二更。漏,即更漏;古時視漏刻以傳更,謂之更漏。 (8)酣:充暢痛快。 (9)枯澀:枯燥無味。 【講評】 從表面看,讀書好像全是手眼的工夫,實則心領神會才最重要。從古人的「讀書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經過胡適先生的四到,到今人所講的五到,「心到」一直都是讀書方法的中心。因為沒有「心」,眼耳手口將毫無運作的憑藉,根本就留不住任何絲毫的痕跡。心靈最喜的是單純寧靜,最忌的是駁雜喧鬧。所謂三心兩意者,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結果是既畫不成圓,也畫不成方。用心不專,為人處世必不真,待人接物必不信,交友任事必不忠,讀書作文必無成。所以讀書作文的第一要務是:獨宿清心、寧神靜氣。窗明幾淨的外在環境,可以澄定內在的心境;心境的澄定,足以提升讀書的效率,助長文思的拓展,絕對只有百益而無一害。 作文若要好,讀書不可少。多讀文章,本是增進行文能力的好事,但前提是:必須讀熟。讀文而不熟,圃翁好有一比,「如將不練之兵,臨時全不得用,徒疲精勞神,與操空拳者無異」!空拳打得再多,即使虎虎生風,畢竟不著邊際,徒勞無功而已。 如果把作文比成打仗,作者便是統領指揮的大將,胸中爛熟的百篇範文,是訓練精良的主力,參看時人的新作,算是散兵游擊,攻擊的目標是題目。臨題神昏意晦,認不清題意,辨不明要旨,是大將先跌入了雲霧之中,連東西南北都分不出,怎麼有辦法克敵制勝? 每個人都有讀書作文的潛力,只是必先經過一番磨鍊,盡自己的力量發揮,就有水落石出的可能。就好比花草樹木,只須經過細心栽培,也都可以成長、開花和結果。一般人盡一般的努力,可得一般的成績;如盡更大的努力,可有更大的成績。特別優秀的人,稍作努力,便有不錯的成績;更加努力,成績更佳;如果非常努力,那麼他的成就將是非常的驚人。 天底下大多數的東西,都是越用所剩越少;但是時間、精神、體力、才華、智慧這些東西,卻正好相反。尤其是年輕時代的才華和智慧,不僅是越用越多,而且增加的速度與質量,與人生的其他階段相比,是既快又好。青少年時期,就像即將開花的樹木枝幹,特別顯得強壯有生氣。這些都是上天自然的厚賜,我們豈可輕易的浪費和辜負?練字體 【原文之一】 楷書如坐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奔。人之形貌雖不同,然未有傾斜跛側為佳者。故作楷書,以端莊嚴肅為尚;然須去矜束拘迫之態,而有雍容(1)和愉之象。斯晉書之所獨擅也。分行布白(2),取乎勻淨;然亦以自然為妙。《樂毅論》(3)如端人雅士(4),《黃庭經》(5)如碧落(6)仙人,《東方朔像贊》(7)如古賢前哲,《曹娥碑》(8)有孝女婉順之容,《洛神賦》(9)有淑姿纖麗之態。蓋各象其文以為體,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間,自相顧盼,如樹木之枝葉扶疏,而彼此相讓;如流水之淪漪(10)雜見,而先後相承:未有偏斜傾側,各不相顧。絕無神彩步武(11),連絡映帶(12),而可稱佳書者。細玩《蘭亭》(13),委蛇(14)生動,千古如新;董文敏(15)書,大小疏密,於尋行數墨(16)之際最有趣。致學者當於此參之。 【註解】 (1)雍容:有威儀。 (2)布白:布局留白。 (3)樂毅論:三國魏夏侯玄作;小楷法帖,晉王羲之書。 (4)端人雅士:正人君子。 (5)黃庭經:道教經名,講道家養生修煉之道,稱脾臟為中央黃庭,於五臟中特重脾土,故名黃庭經;小楷法帖,相傳為王羲之所書。 (6)碧落:天空。 (7)東方朔像贊:又名《東方朔畫像贊》,法帖,唐顏真卿楷書;一說晉王羲之書。東方朔,漢厭次人,字曼倩,長於文辭,喜詼諧滑稽;像贊,畫像上的贊語。 (8)曹娥碑:原為東漢上虞縣令度尚,為孝女曹娥寫的誄詞,稱《度尚曹娥誄詞》,簡稱《曹娥誄詞》。法帖,亦王羲之書。 (9)洛神賦:曹植作。小楷法帖,有晉王獻之書十三行殘本與元趙孟頫書兩種。 (10)淪漪:水之波紋。漪,音「衣」。 (11)神彩步武:跟隨他人的神韻色彩。 (12)連絡映帶:拖泥帶水之意。 (13)蘭亭:蘭亭帖,晉王羲之所書之詩序,凡二十八行,三二四字;有重者皆構別體,遒媚勁健,歷代所無。 (14)委蛇:音「威宜」;蜿曲的樣子。 (15)董文敏:董其昌,字元宰,明華亭人,卒謚文敏。此人詩文俱佳,書法卓然成家。 (16)尋行數墨:探求字裡行間的書寫與布局。尋,探索;數,計算。 【講評】 「練字」不同於「鍊字」。作文時推敲用字以求工穩叫「鍊字」;「練字」則是練習寫字的意思。「練字」在今天有硬筆毛筆之分,在古代則無。民國以前,讀書人的唯一出路,是參加科舉考試,參加考試的方法是作文,毛筆便是作文唯一的書寫工具(直至大學聯考的初期,毛筆依然是作文的指定工具)。讀書、作文、寫字,是科舉考試的三要件,缺一不可。「練字」因此成了古代士子的必修科目,稱作「書法」。 學習書法,首先就是要認識書法。第一、各種書體都各有其不同樣貌。例如楷書的樣子,有如人端正坐著或站著;行書如同人的行走;草書就像人奔跑起來的樣子。一般說起來,應試使用行草的時候極少,為了給閱卷者留個好印象,考生通常都以工筆楷書寫作。楷書既有如人之端坐正立,自然以端莊嚴肅為佳,但又不宜太過端莊嚴肅,以免刻板呆滯。晉人書法最擅長的,就是在端莊嚴肅之中,不但沒有拘束緊迫之感,反而有從容寬和之象,最值得我們學習效法。 第二、書法字體要符合作文的精神旨趣。初學書法,自然是以書體形態的臨仿為主,漸次演練純熟,以達自創一家體勢之境。就書**書法,這倒也是不錯;但是如果確認書法還能有彰顯文章之用,那我們便不得不贊同圃翁的這種說法了。他說,學《樂毅論》,就要學到有如樂毅般正人君子的神采;學《黃庭經》,就要學到寫得有如天上仙人一般的飄逸;學《東方朔像贊》,就要學到寫出古聖先賢的道德風範;學《曹娥碑》,就要有孝女婉順的容貌;學《洛神賦》,就要有淑女的美麗姿態。這樣書體與文意結合,才是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 第三、分行布局是展示書藝之美的重要因素,不可等閒。簡括而言,分行布局的要領在勻、淨兩字。推廣而言,行與行之間,要求如樹木之雖然枝繁葉茂,卻仍各擁舒展空間,互不妨礙;字與字之間,也要如同流水的波紋般,雖不相連,卻氣脈彼此相承相接。 總之:學習書法,自認識書法起;認識書法,可以晉人書法為開端。在行文書寫的婉轉流暢上,《蘭亭帖》值得細品;在字體結構的安排布局上,董其昌的作品可以詳參。 【原文之二】 學字當專一:擇古人佳帖,或時人墨跡,與己筆路相近者,專心學之。若朝更夕改,見異而遷,鮮有得成者。楷書如端坐,須莊嚴寬裕,而神彩自然掩映(1)。若體格不勻淨(2),而遽講(3)流動,失其本矣。 汝小字可學《樂毅論》。前見所寫《樂志論》,大有進步,今當一心臨仿之。每日明窗淨幾,筆精墨良,以白奏本紙(4)臨四五百字。亦不須太多,但工夫不可間斷。紙畫烏絲格(5);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齊勻淨為要。學字忌飛動草率,大小不勻,而妄言奇古磊落(6),終無進步矣。 行書亦宜專心一家。趙松雪(7)佩玉垂紳(8),丰神清貴,而其原本則《聖教序》(9);《蘭亭》猶見晉人風度,不可訾議(10)之也。汝作聯字(11),亦頗有豐秀之致。今專學松雪,亦可望其有進,但不可任意變遷耳。 【註解】 (1)掩映:隱約映照;即逐漸顯現之意。 (2)體格不勻淨:格式不夠整齊乾淨。 (3)遽講:匆忙講求。遽,音「具」。 (4)奏本紙:臣民具疏上奏朝廷時所用的紙。 (5)烏絲格:黑線畫的格子。 (6)奇古磊落:奇特古異錯雜。 (7)趙松雪:趙夢頫,元人,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善書法,篆籀分隸真行草書,無不冠絕古今。 (8)佩玉垂紳:原是任官者的裝飾;形容趙松雪書法的高貴莊重。 (9)聖教序:唐碑,為太宗述玄奘法師至西域求經譯布中夏事,末附玄奘所譯心經;有褚遂良楷體,及集王羲之字草書兩種。 (10)訾議:詆毀批評。訾,音「紫」。 (11)聯字:楹聯,對聯。 【講評】 作文是發表的方式之一。為了溝通事理、傳達感情、記述經驗,我們都必須學習發表。發表的方法,不是用口說,就是用筆寫。筆寫的就稱為作文。作文的工具,今人多用硬筆,古人卻只有毛筆一種。所以,就古代的讀書人而言,書法不是藝術品,寫毛筆字也稱不上是休閒;就跟今天莘莘學子的寫字一樣,是一門扎扎實實的功課,也是必須好好磨鍊的「工夫」。 今天我們的「寫字」課程,從國小一年級排起;古時候也幾乎從開始「讀書」時就有。學習寫字跟讀書、作文一樣,都是要專心。專心學字的第一步,就是選擇一種跟自己筆路相近的書體,或為古代的名帖,或是近人的佳作,專心臨仿學習。什麼是跟自己筆路相近的書體?就是自己看了喜歡,自信可以學習得來的字樣。通常是得從正楷開始。因為正楷不僅是應考之所須,也是練習一切書體的基礎;有如畫畫裡的素描,音樂裡的視唱一般。正楷的特色是端莊、嚴肅、寬裕,有如祭祀行禮時恭敬的坐態或立姿。必須正楷學習妥切,才可談及其他如急走奔跑的行書草書等。今有許多青年學生,或者不懂,或者偷懶,還沒好好的寫幾天楷書,就想學狂草、寫甲骨,總以為反正筆畫就是一團亂,誰還分得出什麼是什麼。殊不知書法的工巧,全在筆力、間架和氣勢,都得經由長時間的磨鍊積累始出;尤其分行布局的工夫,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得到。 學會一種書體,不見得就會另一種書體;但是學會了一家,通常很快就能學會另一家。所謂「一家通,百家通」。圃翁要他的子弟晚輩,楷書選《樂毅論》,行書選元人趙夢頫的作品。因為趙夢頫書法的高貴莊重、秀潤妍麗、從容嫻雅,都是從唐《聖教序》碑和晉《蘭亭序》帖中,得其真傳而來,算得上都是王羲之一家師法了。這一點值得我們參考。 圃翁置身科舉時代,一心想望他的後人讀書仕進,在讀書作文方法上,殷切叮囑,幾近嘮叨;在學字一項,也儘說與考試有關的小楷。《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像贊》、《曹娥碑》、《洛神賦》等等,全是小楷。今天我們學習書法藝術,這層束縛倒是首先要去除的。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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