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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轉載]希姆博爾斯卡詩選(10首)/李以亮 譯

希姆博爾斯卡詩選(10首)

   李以亮譯  

 

◎雅什羅飢餓集中營

 

寫下來吧,寫下來,用普通的墨水,

在普通的紙上:他們得不到食物,

他們全都死於飢餓。全部。是多少?

一片大草地,多少草葉

摺合成一位?寫下吧:我不知道。

歷史磨圓了骷髏,歸之於零。

一千零一也只是一千。

那一個如同從未存在。

一個虛幻的胎兒,一隻空空的搖籃,

一冊識字課本不向任何人打開。

空氣大笑、哭喊,膨脹著,

空空的樓梯伸向花園,

無人屬於那裡。

 

這裡曾經肉體橫陳,就在這片草地上。

但草地沉默,像個被收買的證人。

白日。青草。附近便是森林,

咀嚼樹皮,吸食樹脂——

那是在瞎掉之前

每天看得到的配量。頭頂,一隻鳥

影子扇動它富有營養的翅膀

划過他們的嘴唇。上齶下垂,

牙齒錯動。

 

夜裡一彎鐮月在空中發亮

收割黑暗中夢想的麵包。

變黑的聖像伸出一雙雙手,

每隻手裡握著一隻空空的聖杯。

一個男人搖晃在

鐵絲網的烤架上。

一些人在歌唱,嘴上沾著污垢。美妙的歌曲

唱的是戰爭直接就震撼了人們的心靈。

寫啊這會兒多麼寂靜。

是的。

 

(選自《鹽》1962)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條魚忙於捕魚,

一條魚用一條尖魚剖開一條魚,

一條魚在造一條魚,一條魚生活在一條魚裡面,

一條魚從一條魚的圍攻逃走。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條魚愛著一條魚,

你的眼睛,它說,像天上的魚群光輝奪目,

我要和你一起游向我們分享的大海,

噢你這魚群中的仙女。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條魚想像所有魚中的那條魚,

一條魚向一條魚屈膝,一條魚向一條魚唱歌,

一條魚向一條魚請求輕輕鬆鬆地游。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孤獨之魚,獨處之魚

(至少遠離那木頭魚和石頭魚),

在孤立的時刻,寫下一、二隻小魚,

它們鱗片閃爍,瞬忽即逝,

也許是黑暗受窘迫地眨眼?

 

(選自《鹽》,1962年)

 

◎墓志銘

 

這裡躺著一個老派的女人,彷彿

一個逗號。幾首詩的作者。大地

接受她,讓她安息,儘管生前

她不屬於任何文學的圈子。

除了一首小詩、牛蒡、貓頭鷹,

她的墳墓沒有其他的裝飾。

過路人,請拿出隨身攜帶的計算機,

測算一下希姆博爾斯卡的命運。

 

(選自《鹽》1962)

 

◎越南

 

「女人,你姓什麼?」「不知道。」

「你多大年紀?來自哪裡?」「不知道。」

「為什麼你要挖個地洞?」「不知道。」

「你在此掩藏了多久?」「不知道。」

「你為什麼咬我的手指?」「不知道。」

「難道你不知道我們並不想傷害你?」「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邊?」「不知道。」

「這是戰爭,你必須做出選擇。」「不知道。」

「你的村莊還在嗎?」「不知道。」

「這些是你的孩子嗎?」「是的!」

 

(選自《一百種樂趣》1967)

  

◎回家

 

他回到家裡。無語。

很顯然,他遇到了不快的事。

他和衣躺下

扯條毯子蒙住頭

雙膝蜷曲。

年近四十歲,但不是眼下

他存在,一如曾經在母腹

在七層皮膚的牆後,在黑暗的保護中

明天他要做一次講座

關於總星系中太空航行的穩定性。

但現在,他蜷縮著,沉入了睡眠。

 

(《任何情況》1972年)

 

◎讚美詩

 

啊,人所劃定的國界有多少漏洞!

多少天空的雲彩越境未受懲罰,

多少沙漠的沙子從一國移到了另一國,

多少山間的卵石跌向了國外,

挑釁地一蹦一跳!

 

需要我說那隻小鳥嗎?它們

飛越邊界或停在邊境的柵欄上。

一隻卑微的知更鳥——尾巴已位於國外,

鳥喙卻還留在國內。如果這還不夠,還要騰躍!

 

在無數昆蟲中,我單挑出螞蟻,

在邊境哨兵的左靴和右靴之間,

根本無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問題。

 

啊,一眼就能看盡的

遍及每個大陸的混亂!

河對岸的水蠟樹第一千一百片葉子

難道不是偷渡到了國外?

又是誰,難道不是章魚用鹵莽的長臂,

破壞了別國領海神聖的界限?

 

我們豈能談論各種秩序

如果星辰的布置尚且令我們疑惑

它們究竟為誰照耀?

 

更不用提該受譴責的、瀰漫的大霧。

還有遍及大草原的飛揚的塵土,

彷彿草原從未被分配!

還有熱心的氣浪中回蕩的聲音,

——密謀似的嘎吱響,不可理解的嘀嘀咕!

 

只有屬於人的才分出屬於國內國外,

其餘的都是交混的植被,搗亂的鼴鼠,和風。

 

(選自《大數字》,1976年)

 

◎卡桑德拉的獨白

 

這就是我,卡桑德拉。

這就是灰燼下我的城市。

這就是我預言者的手杖和緞帶。

這就是我充滿懷疑的大腦。

 

不錯,我是勝利了。

我的預言似火焰沖向天空。

惟有不被承認的預言家

才能預知這樣的前景。

惟有那些出師不利者

他們的預測才會很快化為事實

彷彿他們從未存在過。

 

我記得很清楚——

看見我,人們就突然不出聲。

笑聲終止。

情侶的雙手忽然鬆開。

孩子們奔向母親。

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短暫存在過的姓名。

那首關於綠葉的歌曲——

無人在我身邊將它唱完。

 

我愛過他們。

卻是以一種傲慢的方式愛著他們。

從生活以外高高的地方。

從未來。那裡永遠是空的,

沒有什麼比看到死亡更容易。

我很抱歉,我的聲音很難聽。

從星辰之上看看你們自己吧,我呼籲,

從星辰之上看看你們自己。

他們聽到了,垂下了他們的眼睛。

 

他們生活在生命之中。

被巨風穿透。

命中注定。

他們一出生就受限告別軀體。

但他們生來帶有一種含淚的希望,

一股被自身的搖曳助燃的火焰。

他們真的都懂,瞬間意味著什麼,

哦,所有的瞬間,所有的人

在此之前

這證明我是對的。

但已經毫無益處。

這就是我的長袍,被火燒去一點。

這就是我作為預言家的物什。

這就是我被扭曲的面孔。

一張本應是多麼美麗的面孔。

 

(選自《一百種樂趣》,1967年)

  

◎一個女人的肖像

 

她一定要懂得取悅。

改變以致無須改變。

這很容易,不可能,很難,值得嘗試。

她的眼睛,如果需要,可深藍,可灰白,

可深黑,愛嬉戲,沒來由地飽含淚水。

她與他同眠彷彿偶然遇到,屬於他而且只屬於他。

她願意為他生四個孩子,不生孩子,只生一個。

純真但能提出最好的建議。

軟弱但能扛起最重的擔子。

肩膀上沒有腦袋但會長出。

閱讀雅斯貝爾斯和淑女雜誌。

不知道螺絲釘有何用但要建一座橋。

年輕,像往日一樣年輕,永遠年輕。

雙手握著一隻斷翅的麻雀,

私房錢只為長遠旅行準備,

還有切肉刀,膏藥,伏特加。

她這般奔跑想去哪裡,不累嗎?

一點也不,有一點,不太累,沒關係。

她愛他,要不,已下定決心。

更好或者更壞,請看在老天的份上。

 

(選自《大數字》,1976年)

 

◎希特勒的第一幅照片

 

這身穿小罩衣的小傢伙是誰?

是小阿道夫,希特勒家族新生的小男孩兒!

長大了他會做個法學博士?

或者維也納歌劇院的男高音?

這會是誰的小手,小鼻子小眼睛和小耳朵?

會是誰的小肚子吸滿牛奶?我們壓根不知道:

會是一個印刷工、醫生、商人還是牧師?

這雙逗笑的小腿將會走向何處?

去花園,學校,還是走向辦公室?或者去做新郎,

跟市長的女兒結親?

 

精緻的小天使,媽媽的小太陽,甜點心。

當他降生時,一年前,

天上地下並不缺乏各種表徵:

春日融融,窗檯開滿天竺葵,

院子裏手搖琴在演奏,

玫瑰紅的紙包著吉祥的祝福;

就在臨產前她母親預示命運的夢。

夢裡見到一隻鴿子,那是一個好兆頭--

抓住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將會到來。

嘭嘭嘭,是誰呀?是小阿道夫在敲門。

 

小奶嘴,尿布,搖鈴,小圍布,

可愛活潑的小男孩兒,上帝保佑,生來就結實,

長相酷似家人,好像籃子里的小貓眯,

和所有別人家相冊上的孩子沒有兩樣兒。

喔喔喔,我們不要哭,來來來,糖。

黑罩布底下照相機快門「卡嚓」按下。

 

阿特列·克林格家族,格拉本斯街,布勞諾,

一個小小的、受人尊敬的城市,

商業誠信,鄰人樂善好施,

散發烤麵包和香皂的氣味,

聽不到狗叫或命運的腳步聲。

一名歷史教師鬆了松衣領

伏在一堆家庭作業本上打起哈欠。

 

(選自《橋上的人們》,1985年)

  

◎橋上的人們

 

一個奇怪的星球,住著奇怪的人們。

他們受制於時間但不願承認。

他們有其表達抗議的方式。

他們製作小圖畫,就像這張:

 

初看一眼,並無特別的地方。

你看到河水。

河的一條岸。

看到一條逆流而上的小船。

河上的橋,橋上的人們。

這些人似乎越走越快

因為雨水開始從一塊烏雲

猛然落下。

 

問題是,沒有別的事沒發生。

雲沒有改變顏色或形狀。

雨沒有下大也沒有停歇。

小船繼續航行但沒有移動。

橋上的人們仍在奔跑

就在他們此前奔跑的地方。

 

就此很難不發表一點想法:

這幅畫絕非一派天真。

時間在此被攔截。

時間法則不再被考慮。

時間對事件發展的影響被消除。

時間被忽視並受到侮辱。

 

因為一名反叛者,

名歌川廣重(1)

(此人,順便說說,

已故多年,終有其時),

時間馬失前蹄。

 

這也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惡作劇,

事關一兩個星系的玩笑。

但是為了周全,我們

還是加上這最後的評點:

 

世代以來,此畫就受到

這裡的人們推崇,

為其陶醉、感動。

 

也有人認為甚至這還不夠。

他們甚至聽到了雨水飛濺,

感覺冷雨落到他們的脖子和後背,

他們注視著橋和橋上的人們,

彷彿看到他們自己也置身其中。

在一場同樣沒有終點的奔跑中

穿越同樣沒有盡頭、永遠跑不完的距離,

他們有勇氣確信

事情的確如此。

 

——————

譯註:

(1)歌川廣重(Utagawa Hiroshige, 1797-1858),日本浮世繪畫家代表作有《東都名勝》。

 

(選自《橋上的人們》,1985年)

 

希姆博爾斯卡:波蘭最傑出的女詩人

李以亮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1923年出生於波蘭西部小鎮布寧(屬波茲南省),八歲時移居克拉科夫。因為二戰爆發,她的中學學業是在地下學校完成的。1945-1948年間,在克拉科夫著名的雅蓋沃大學修習社會學和波蘭語言文學,並開始發表詩歌,顯示詩歌才華。

 

希姆博爾斯卡於1954-1957年先後出版了2部詩集,分別是《向自己提問》和《呼喚雪人》,自此她開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聲音,詩歌主題觸及人與自然、社會、歷史、愛情、死亡的關係。幸運的是,這時波蘭國內迎來了一個文化藝術發展相對寬鬆的時期(史稱「解凍」期),一批優秀的詩人和作家紛紛登上文學舞台。希姆博爾斯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1962年出版的《鹽》里,她的寫作朝著更深、更廣的領域探索,經常以一種質疑的眼光去觀看事物,企圖在詩中對普遍人世表達出一種「超然的同情」。這種風格在詩人此後相繼出版的《一百種樂趣》(1967)、《任何情況》(1972)、《大數字》(1976)等詩集里不斷得到深化。從70年代起,希姆博爾斯卡成為波蘭國內最受讀者歡迎的詩人之一。

 

自1980年代到1990年代,詩人雖然已進入晚年,但創作力不減,又先後出版了《橋上的人們》(1985)和《結束與開始》(1993)2部詩集。與此同時,詩人在國際上頻頻獲獎,直到1996年,希姆博爾斯卡獲得了象徵世界文學最高榮譽的諾貝爾文學獎。這讓不少人感覺意外,認為是「爆冷」,但除了幸運,詩人完全是憑其實力和傑出的作品享此殊榮。瑞典文學院在授獎詞中稱,維?希姆博爾斯卡「通過精確的嘲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實的片段中。她的作品對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適當距離,清楚地印證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單純的問題,其實最富有意義。由這樣的觀點出發,她的詩意往往展現出一種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視野上卻又變化多端,開闊無垠。」這段授獎詞,是對希姆博爾斯卡作品風格最恰如其分的評論。

 

希姆博爾斯卡在形成成熟的詩風之後,就不再在詩中直接處理社會和政治題材的內容,但這不等於說她漠視現實或歷史或政治問題,而是說她更注重詩歌本身的藝術特點和功能。她恰恰認為「我們都是時代的孩子,一個政治的時代」,但她寧可拉開一段距離審視我們的時代和現實。在她身上,兒童的天真和哲人的睿智奇妙地並存著。自然宇宙的豐富多彩,萬物之間存在的相互依存又彼此排斥的複雜關係,這些固然使她感到驚奇,而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人的社會性行為所表現出來的複雜性乃至荒誕性,尤其使她不解。她曾在詩中寫道:「我明顯的特徵是/驚奇和絕望」。

 

人類的痛苦和無法把握的命運一直是她關心的主題。20世紀出現的新的倫理和道德問題、人類的前途、文明危機和價值危機,這些無不構成詩人最大的憂慮。但她避免說教和在詩中直接作答。詩人只是提出問題,而讓讀者去尋找答案。同時,詩人表現出一種對於人類的善意的理解:「我們的20世紀本該超越從前,/但已來不及證明。」「太多不應發生的事/已經發生,/而本該發生的事/卻沒有發生。」因此,這情感是令人溫暖的,而不只是絕望。所以,不難理解的是,希姆博爾斯卡其實是將自己和詩置於一種絕望背景之下,而又矢志尋求一種更具超越性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她在詩中又要這樣聲稱:「這可怕的世界並不缺乏迷人之處/值得早晨/為之醒來。」在這一點,她又明顯表現出一種「肯定」的力量。這和20世紀的先鋒文學,如黑色幽默文學和荒誕派文學有著很大的區別。

 

雖然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主題是極其嚴肅和沉重的,但她卻往往表面看起來似乎非常輕鬆,她的語言風格是直接和明快的。希姆博爾斯卡這種「寓庄於諧」的特點,她非常擅長的幽默和精妙的反諷,成為其風格的標誌。對此,詩人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言辭啊,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卻又勞神費力地使它們變得輕鬆」。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完全是詩人藝術上的自覺追求。似乎惟其如此,詩人才能更加體驗到「寫作的快樂」:「永存的力量/一隻易朽之手的復仇」。所謂「復仇」,實質上就是通過藝術而獲得一種戰勝時間和死亡的力量。這是詩人真正的詩學抱負之所在。

 

此外,希姆博爾斯卡詩歌的另一個特點也許是「以小見大」,最尋常的題材和主題,她卻能以新奇獨特的角度切入。看看這些題目,《雅什羅飢餓集中營》、《越南》、《希特勒的第一幅照片》,一般作者只能望而卻步,要寫也很難寫出新意,希姆博爾斯卡卻駕馭得得心應手,而且作品極其耐讀。再如新作《來自九月十一日的照片》,處理「911事件」這樣題材,其匠心獨運不能不令人叫絕。也許正是因為詩人對每一首詩的寫作都十分講究,她一生中也只發表了二百幾十首作品,這自然不能說是高產,但往往引起人發出「首首精品」的讚歎。

 

希姆博爾斯卡如今健康地生活在波蘭著名古城克拉科夫。她的作風一貫是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在國內和去國外參加一些文學活動,全部生活就是安靜地在家看書、寫作。5年前,她將新作結集為《一隻狗的獨白》(2005)出版。出版後依然很受讀者熱捧。

 

譯者陸續從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中挑選了一些具有思想和風格代表性的作品譯出,這裡所選篇目出自作者1962年至今出版的各詩集。譯者根據的是美國斯拉夫語言文學專家ClareCavanagh的英譯。這是要特別指出的。這種轉譯的局限性,對於詩歌這樣尤其「抗拒翻譯」的文體而言是十分明顯的,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批評。

 

                                    (刊《中國詩歌》201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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