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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燭長詩《屈原》(上篇)

       屈原(上篇)

                     洪燭

    【題記】這是一部由一百多個片斷組成的2800行長詩。每個片斷都可獨立成篇。彼此之間盡可任意排列,相互銜接。就像洗撲克牌一樣,每一個片斷都是一張牌,每一次排列組合都會產生新的秩序。這是一部可隨意組裝的長詩,每個片斷都可作為供讀者調遣的零件。如果你希望它產生變化,那麼就打破其結構,再讀一遍吧。詩中人物屈原的形象,註定是千變萬化的。

 

 

【《離騷》的悲哀】

 

只要還有一個人愛你

你就不會死去

只要還有一個人需要你

你就需要這個世界

《離騷》的悲哀就在於

這是一場無人挽留的離別

也只能對自己發發牢騷

可自己,早就受夠了委屈

只要自己還愛自己

你就不會掉進水裡

多麼美的華服啊,被濺濕了

可惜,它不是一件救生衣

正因為沒人來救你

你才救不了自己

你若活在今天是否仍然如此?

仍然找不到一個知音?

別看有那麼多人為你唱著遲到的輓歌

他們的讚美,都是獻給死者的

很少為生者而預備

 

 

【流放的詩人】

 

鞋子已磨破了

你把它和郢都一起拋向腦後

讓那有眼無珠的國王見鬼去吧

披頭散髮,赤腳走在田埂上

赤腳走在荊棘路上,血跡斑斑

心裡的疼使你忘掉腳上的痛

再增加幾處傷口又何妨?

什麼叫流放?不是讓傷口結疤

而是使疼痛的時間無限地延長

走到這一步還怕什麼呢?

帽子與鞋子你都不要了

光著頭走在熱辣辣的大太陽底下

赤著腳走進汨羅江

讓潮水來得更猛烈些吧

什麼都不要了。你只帶走疼痛

卻把一部《離騷》留在岸上

那是你血淋淋的腳印啊

 

 

【《史記》里的詩人】

 

你是《史記》里惟一的詩人

和那些帝王、將軍、刺客站在一起

感到孤獨嗎?

是否比活在楚國還要孤獨?

你生前跟他們就是不一樣的人啊

死後的差別更大了

不,你也是帝王

無冕之王,用文字打造的江山

沒人可以顛覆

不,你也是將軍

腰間的一柄長劍,至今沒有生鏽

抵得上千軍萬馬

不,你也是刺客

孤注一擲的詩句,同樣能夠刺秦

比荊軻的匕首還要鋒利

你可以勝過帝王、將軍、刺客

而他們,卻無法成為你

《史記》里惟一的詩人啊

比帝王享有更為長久的榮耀

比將軍率領著更多衝鋒陷陣的追隨者

比刺客更不怕死,甚至使死

成為一件打不碎的藝術品

你就有這樣的本事:把一生的失敗

都變成了自己的戰利品

如果《史記》里少了你

如果司馬遷的筆下詩人缺席

歷史就是蒼白的

我們還有什麼可驕傲的?

 

 

【古戰場】

 

這裡有八萬個楚人的腦袋

被秦軍給砍下了

八萬張嘴啊,呼喚著忠心愛戴的國王

然而楚王沒來。楚王躲在大後方

楚王好細腰,卻不敢睜開眼看看將士身上的傷

這裡有八萬個回不了家的鬼魂

在荒野遊盪。他們被國王忘記了

可他們沒忘記自己的國王

在風裡雨里等著,等著祖國的車駕

相信國王會來接這些孤兒回家

他們的國王沒來。他們的詩人

卻來了,流淚寫下一首《國殤》——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瞧他呼天喊地的痛苦模樣,心裡一定

也受了重傷。他恨自己無力保護八萬個冤魂

只能替能那失聲的八萬個嗓子喊一喊

如果這點都做不到,祖國還要詩人幹嘛?

直到此刻他還在原諒薄情寡義的國王

想不到隔不了多久,自己也將

給這八萬個冤魂增加一個零頭

八萬個士兵一起戰死在丹陽

而詩人,卻是獨自陣亡在汨羅江上

汨羅江是一個人的沙場啊

他用《國殤》為死難將士招魂

無意間也替自己提前擬好了悼詞

兩千多年後,我來到這片古戰場——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這是屈原哭喊八萬個忠魂的地方

我也想替他喊一喊

如果這點都做不到,我還敢

說自己是個詩人嗎?如果不能像他那樣

祖國還要詩人幹嘛?

 

 

【抱起石頭砸了國王的腳】

 

你抱著的石頭有多重?幾斤幾兩?

你跳進的汨羅江有多深?

沉到底需要幾分幾秒?

你發出的《天問》有多難?多難回答?

等不到答案你才投江的?

不,你要到水底去尋找答案?

你流放的路有多長?

放在今天來說,等於從湖北到湖南

走那麼遠,就為了撿一塊石頭?

撿起石頭就把命丟了?

不,你終於把國王丟到腦後了

懷抱的石頭,不是楚王賜給你的

是你自己撿起來的。緊緊抓著不放

需要多大的勇氣呀

那一瞬間,你是自己的王

只服從自己的命令——

「頃襄王啊頃襄王,好好獃著吧

老子不跟你玩了!

這塊石頭都比你重要啊。」

跟後來那些被帝王賜死的大臣相比

僅憑這一點,也值得驕傲兩千年

死,有時候同樣是一種反抗

 

 

【那個見過鳳凰的人】

 

鳳凰對於我們是傳說,只有他

一個人見過鳳凰什麼樣

他一口氣為自焚的鳳凰唱了九首歌啊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鳳凰的羽毛已失傳,他的詩沒有失傳

依然在空中撲扇著燃燒的翅膀

火太旺了,熱得受不了

他沒想投江,只想用江水潑一潑自己呀

鳳凰在火中涅槃,他在水中涅槃

汨羅江也被這團火燒得滾燙

我們沒見過鳳凰,見到的都是普通的鳥

自從那個見過鳳凰的人走了

這世界再沒有詩人了,有的

只是詩人的模仿者

 

 

【詩人能讓星星哭】

 

你問天,從天亮問到了天黑

繁星為你而升起,像眾多的眼睛

眨呀眨個不停。它們聽不懂你問的問題?

問著問著,你沒把天問哭

卻把自己問哭了。眼裡有淚珠掉下來

天最終也哭了

有一顆星星掉下來。不是為你的問題而哭

是為你而哭

只有一顆星星掉下來

這顆星星聽懂了

有人把它叫作流星

有人把它命名為:詩

能讓星星掉下來的人,就是詩人啊

詩人能讓星星哭

 

 

【屈原的祖國】

楚國大水那一年,你被激流捲走

今年楚國又大旱,長江變瘦了

淹死詩人的那條河變瘦了

洞庭湖變瘦了,變得像詩人一樣瘦了

干凅的湖底,被烈日晒出了甲骨文

長滿楚辭一樣紛亂的野草

瘦得不能再瘦的詩人啊,你也渴了吧?

直到這一天,我不得不擔心

你那流了兩千年的淚水

快要流完了

然而你的哭無法停止

你的悲傷甚至比生前更強烈了

作為楚國的保護神,你恨自己的無能

只能用無淚的哭,無語的痛

來寫無字的詩。好在我讀懂了

讀懂了這樣一句話——

「楚國,我是愛你的……」

當年你一定這樣喊著

跳進了汨羅江。想用身體把洪水擋住

作為喝著屈原的淚水長大的詩人

我必須把這種愛繼續下去

哪怕,哪怕今天我也跟那棵枯萎的水稻

一樣渴了。可我還是愛你的

屈原的祖國就是我的祖國

祖國中的祖國啊。祖國渴了!

我又怎麼可能不痛不癢呢?

 

 

【祈雨的屈原】

 

楚國大旱,彷彿整整兩千年

每一天慢得跟一年似的

雲夢澤快像夢一樣破碎

每一塊碎片,如同充滿渴望的眼睛

那是屈原的眼睛,三閭大夫祈雨的眼睛

站在屈原寫了《天問》的地方

我也開始問天了:老天啊

睜開你的眼睛看一看吧

楚國的水稻快渴死了

那些種水稻的人的嘴唇

也和農田一起開裂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重複兩千年前

屈原祈雨時的台詞

不,是屈原那不死的魂靈

借我之口繼續問天呢

正巧,端午節這天

久旱的南方下雨了,屈原的楚國下雨了

我寧願相信這是屈原求來的雨

是詩人的眼淚變成的雨

為了迎接這場遲到的雨

他已祈禱了兩千年

我寧願相信這是楚辭的力量——

詩,有時比天氣預報還要靈驗

 

 

【屈原出使齊國】

 

屈原兩次出使齊國

是否遇見黃河?

他看見黃河的時候

心裡有什麼話要說?

他是喝長江水長大的

長江水是甜的,黃河水是苦的?

可詩人心裡的苦水

比黃河還要苦啊

千里迢迢來到黃河邊

似乎只是為了祖國一哭?

一哭再哭?楚國呀楚國,你的命

怎麼比我的心還要苦呢?

即使講給黃河聽,黃河也不信啊

還以為詩人天生就是杞人

老擔心天會塌下來呢

天沒塌下來,詩人的心卻烏雲密布

在黃河拐彎的地方,他為祖國而哭

還是為自己而哭?

一項無法完成的使命

把他給難住了,就像黃河水

把他的路給攔住了

他代表長江,來與黃河會合

可長江的濤聲,黃河卻聽不懂

黃河更聽不懂詩人的哭

在世人眼裡,詩人怎麼跟怨婦似的?

他們哪裡會想到:先知

也像詩人一樣愛哭……

 

 

【楚國的編鐘】

 

從楚國的古墓里出土的編鐘

為誰而鳴?它在地下也曾被敲響

只不過我們聽不見罷了

可那無名的死者,想念故國的時候

一遍又一遍地傾聽

我更希望它是屈原的殉葬品

也只有那位詩人,才配把它敲響

哪怕他已失去了雙手,失去了耳朵

失去了整個身體

可楚國的編鐘,依然為他而鳴

即使楚王,也只能遠遠地

遠遠地坐在一邊,旁聽

根本聽不懂埋藏在鐘聲里的激情

那哪是鍾啊,分明是一顆傷了的心

怎麼忍也忍不住的呻吟

從《離騷》到《國殤》,發出的都是青銅的聲音

銅銹斑駁,是數不清的傷口

結了的疤

祖國的編鐘,就該為詩人而鳴

因為那個詩人,至死

都在為祖國鳴不平

 

 

【水的兒子】

 

他是水的兒子。從水裡來

又到水裡去

昨天是河,今天是江,明天是湖

明天的明天,還可能變成海

端午,我們在人海里想他

他是水的兒子。從水裡來

又到水裡去

昨天是冰,今天是霜,明天是雪

明天的明天,還可能變成霧

端午,我們在迷霧裡找他

他是水的兒子,是活在水中的影子

虛擬的一生,只有疼痛是真實的

他親手埋葬了自己,用水

埋葬著水,用時間埋葬著時間

《離騷》,是一個人對影子的告別

為了拒絕成為影子的影子

他是水的兒子,卻成為我們的父親

父親的父親,比父親的父親

更老的父親。我們的老家在水上

從他那裡來,卻無法回到他那裡

只有疼痛,構成與他惟一的聯繫

端午,沒有一點疼痛的人不可能

成為詩人。詩人都有一個影子般的老父親

我們臉上的皺紋就是他的波紋

 

 

【在端午節醒來】

 

他睡了兩千年

每年醒一次。只醒一次

即使這樣,也醒了兩千次

是自然醒,還是被叫醒的?

每年的這一天,他翻身坐起

穿上新衣裳,浮出水面

端午對於你是一個節日

對於他則是鬧鐘。鑼鼓暄天

到處都有人喊他的名字

大多數時候他忘掉自已

只有這一天,驀然想起

自己是叫這個名字的人

請原諒他的失憶症。但我們

不能原諒自己:常常在第二天

就把他給再次遺忘

也許,每年這一天的早晨

不是我們叫醒了他,而是他

面帶微笑,叫醒了我們?

為了等待這一次的團聚

在那兩千年里,他一直

不敢睡得很沉

端午節,我們想他了

這個把自己都給忘掉的人

卻從來不曾忘掉我們

 

 

【走到上游的上游】

 

他站錯了隊?

不,他錯得更為徹底:

站到了文武百官的對立面

就因為他眼裡容不得一點點臟

他怕自己被弄髒了

總是下意識地走向上風口

他甚至聞得出風是否乾淨

其實他早就這樣了:

即使排隊走過國王面前

也顯得無比孤單

怎麼看怎麼像一個局外人

作為近乎多餘的棋子

他卻想推翻整個棋盤

當別人爭相歌功頌德

他一眼就能看出是虛偽的

更惹麻煩的是

他還把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

唉,親愛的,你怎麼一點不會裝呢?

是不會裝還是不願意裝?

這下連國王也幫不了他了

他與眾大臣為敵,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誰都想拔掉他

即使在自身難保的時候

他還不知道抓住救命稻草

他還忍不住說了一些國王不愛聽的話

明明是成年人了

還敢說咱們偉大的國王沒穿衣裳?

唉,親愛的,你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在政治面前

你寫詩的才華到哪裡去了?

屈原,你最愛的一個人都不愛你了

而最愛你的人還未出生

你最想看見的一個人

都不想看見你了

他希望你走得遠遠的

你只能走得遠遠的

走到汨羅江的上游

走到上游的上游

走到上風口的上風口

哪裡一個人都沒有

高處不勝寒啊

你冷,冷到了心裡去

冷到了骨子裡去

還是不願意轉過身

與眾多臭皮囊相互取暖

你不是被淹死的,你是被凍死的

即使被冰封雪裹

從裡到外還是透明的

他站錯了隊?

站到失敗者這一邊

不,他站到了真理這一邊

由不合格的政客變成稱職的詩人

與城府很深的政客相比

詩人就該一馬平川

 

 

【楚魂】

沒人在你的屍體上覆蓋一面國旗

它已由汨羅江的波浪代替

即使楚國的旗幟變成了灰

你胸前的波濤還是無法恢復平靜

睡在江水裡的人啊,似乎隨時會翻身坐起

找那把銹得沒影了的劍

同樣找不到的是:敵人在哪裡?

只有濤聲還在,還在朗誦著

你臨睡前寫下的詩句: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哪怕祖國忘掉你了,哪怕祖國變成泡影

你還是願意默默地為祖國的倒影而戰

沒人在你的墓前燒一炷香

因為你的墳墓地址不詳

或者說它徹底是由水做的

只有你知道自已住在哪裡

可你被一扇水做的門反鎖住了

即使聽見敲門聲,哭啞了的嗓子卻無法答應

還有什麼比讓一個歌手沉默更難忍耐?

你夢見自己的影子仍然在岸上走著

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快要失傳的楚歌: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死者還在堅持的信仰

卻被許多活人放棄了

它即使丟在水中,仍然很燙手

 

 

【誰說我的祖國沒有史詩?】

 

誰說我的祖國沒有荷馬?

屈原的湘夫人比海倫還美

奧林匹斯山的諸神太遠,我有我的雲中君

他心中的神山叫崑崙:「登崑崙兮食玉英……」

郢都,玉碎宮傾的城市,和特洛伊一樣蒙受恥辱

和荷馬不一樣的是,屈原

自始至終都站在失敗者一邊

作為戰敗國的詩人,身邊沒有一兵一卒

只剩下一柄佩劍:寧願讓它為自己陪葬

也不能留給敵人,當作炫耀的戰利品

不,是他本人在殉葬啊

為了保住楚國最後的武器

誰說我的祖國沒有史詩?

《離騷》是用血寫下的

雖然我的詩人不是勝利者,他投身於水國

也拒絕向強敵屈膝。一個人的抵抗

比一個國家的命運還要持久

如今己兩千多年了

他還沒有放下手中的劍

 

 

【在丹江口水庫懷念一個古人】

 

漢江是長江最大的一條支流

丹江是漢江最大的一條支流

來到丹江口水庫,這一帶曾是楚國的首都

丹陽,屈原寫了《國殤》的地方

如今已被大水淹沒

「我從沒看見他笑過,只聽見他在哭

為戰死的烈士而哭,為破碎的山河而哭……

淚水快要流幹了吧?」

凝視著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

一個古老的問題隨波蕩漾——

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是誰?

是誰的支流?為什麼體內像有另一個我

不斷地掙扎,不斷地回頭呢?

告訴你吧,我是汨羅江的一條支流

雖然不是最大的,那就做最小的

一條支流吧。《離騷》是我淚水的源頭

汨羅江,銀河最大的一條支流

從天上流到人間,總有說不盡的哀愁

 

 

【在丹江口水庫吟詩】

 

我從燕國來到楚國

中間路過趙國,齊國,韓國,魏國

楚國的江河依然在流

其中有一條漢水,是從秦國流過來的

楚國的詩人,你在哪裡?

你不認識我,該認識正在我眼前匯合的

漢江與丹江,當年為它們唱過歌的

七國已像北斗七星,組成了一個星座

屈原,你有一個變大了的祖國

而你沒變,你的歌聲沒變

在我耳畔流淌,那是江河之外的江河

不,你也跟祖國一樣變大了

你的歌聲不僅從上游流到下游

還可以從下游流到上游

有水的地方就有你啊

就有你唱不完的歌:從開頭唱到結尾

又從結尾唱到開頭

哪一條江是《離騷》,哪一條河是《天問》

哪一座湖匯聚了《九章》或《九歌》……

讓我重新把它們認識一遍吧

我認識這些江河了。這些江河

卻跟你一樣,不認識我

它們只承認你是惟一的詩人

把我唱的歌也當成你唱的歌

 

 

【蠶】

 

你是一條蠶

前半生吐的絲叫《離騷》

後半生吐的絲是汨羅江

詩句晶瑩透亮,江水晶瑩透亮

你才是源頭啊

前半生,楚國是一片桑葉

你從湖北流浪到湖南

一邊行走,一邊吐絲

後半生,雲夢澤是一片桑葉

你忽而浮出水面,忽而沉入水底

把纏綿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唉,你被自己吐出的絲給捆住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一個人

被腳下的路給絆倒了

 

 

【星空的帽子】

 

星空是至高無上的帽子

我頭頂楚國的青天走了一輩子

直到上面被鑲滿鑽石。你看不見我

卻能看見我的桂冠所發出的光

這一顆恆星叫《離騷》

那一顆行星叫《天問》

《九歌》與《九章》,次第升起的星座

都比北斗七星還多了兩顆……

一想起祖國的事情,我的頭就大了

像昆崙山一樣大了。

我就忘掉自己僅僅是千萬人之一

再重的擔子總得有人扛啊

那麼就讓我來吧

流星划過,它是沒有名字的

構成帽子上閃耀的一枝紅纓

我拿滄浪之水洗了一千遍

越洗越亮,越洗越乾淨

也許那才是真正的我。活了一輩子

就為了留下這麼個影子:把自已

燒得乾乾淨淨,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

風吹掉我頭頂的星空

水就漲起來了,河流是另一頂帽子

我頭頂汨羅江繼續行走

直到波濤像雕塑一樣凝固

我卻停不下來,越走越深

越走越遠,越走越快……

我不是一條沉船。江水也沒把我壓垮

撥開水面,你就能看見

我的滿頭白髮

 

 

【九歌】

九歌,把九首歌都唱了一遍

還是把一首歌唱了九遍?

九歌,把九首歌唱了九遍

還準備把更多的歌唱更多遍

這是怎樣的一種孤獨啊?

直到變成更多的孤獨

九歌是一個人唱了九首歌

還是九個人唱著同一首歌?

唱歌的人都是聽歌的人

聽歌的人也學會唱了

聽歌的人更多了,唱歌的人也就更多了

更多的孤獨使你忘掉孤獨

誰賦予了你歌唱的使命?

不是國王,不是巫師,甚至也不是你的母親

你是第一個唱歌的人,無師自通

你是第一個唱歌的人,原本唱給自己聽的

唱了九首,還沒唱夠

聽了九遍,還沒聽夠

唱著唱著,更多的人圍過來聽了

聽著聽著,更多的人跟著你唱了

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

東君、河伯、雲中君、山鬼……

都是你歌唱的對象啊

即使國王、巫師、母親都拋棄你了

他們仍然是最忠實的聽眾

鼓勵你無休無止地唱下去

你的歌原本唱給不存在的人聽的

不存在的人卻因為你的歌唱而存在

 

 

【湘夫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詩經時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佳人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楚辭時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詩人

不,仍然是一位佳人,叫作湘夫人

只不過畫面里多了一位詩人

遠遠地把她守望

詩人也在水一方,在洞庭湖一方

在湘水一方,在汨羅江一方

追隨香草美人,越走越遠,越走越孤單

是的,他在走,湘夫人也在走啊

就像月亮一樣,怎麼追也追不上

他越走越遠,忘掉了累

也忘掉了孤單。「唉,可憐的詩人

美女只給了他一個依稀的背影

他就很滿足,希望路永遠不要走完……」

他看見了湘夫人,卻沒看見我

沒看見我在身後遠遠地跟著

我看見了他,卻沒看見湘夫人

我只怕他走丟了:「詩人啊,你還不明白嗎?

你追著的是一個幻影啊!」

詩人在水一方。我在詩人一方

湘夫人沒有回頭看他一下

他也沒有回頭看我一下。

「詩人啊,你是跟著湘夫人的背影走進水裡的

我呢,我是讀著你的背影長大的……」

 

 

【懷沙】

大浪淘沙,淘沙里的金子

淘金子的光,淘光與影

淘兩千年乃至更長的光陰

大浪淘寶,淘洗出讓金子

黯然失色的一個名字

大浪淘你,淘你生鏽的劍

淘你若斷若續的呼吸

淘帶有你指紋的竹簡

淘刻在竹簡上缺字少句的楚辭

直至它恢復完整

大浪淘沙,淘你懷抱的沙

淘你指縫間流逝的沙

淘你腳下越堆越高的沙

淘你擱淺在沙灘上的影子

滄浪之水清兮,淘你帽子上的紅纓

越洗越乾淨

滄浪之水濁兮,淘你踩在沙上的腳印

越洗越清晰……

大浪淘我,淘我眼裡的沙

淘我心中的沙。淘每一個人

淘萬丈紅塵

大浪淘你,大浪淘我

沒有把你變成我,我卻夢想著:

能把我變成你

 

 

【國殤】

 

那個寫了《國殤》的人,也為國捐軀了

隨身帶著無用的寶劍

當他感到寶劍無用的時候

就讓寶劍為自己陪葬了

當他感到自己無用的時候

就讓自己為祖國殉葬了

那個報國無門的人,只能用頭顱

撞開江水,撞開城門的倒影

畢竟,水中還有一個祖國

在等待他去歌頌

死,有時候也是一項偉大的任務

他陣亡在汨羅江上

 

 

【戰國】

 

燒毀了那麼多城池,戰死了那麼多武士

似乎只是為了:培養一個詩人

使他的詩篇經受血與火的洗禮

戰國時代,至少有七個國王

還有百萬大軍,卻只有一個詩人

他降生在哪裡,並不能保證那個國家獲得勝利

卻能使他的祖國,最不容易被忘記

七個國王加在一起

也比不上一個詩人

秦始皇橫掃六國,把它們從地圖上抹掉

卻無法抹掉楚辭

只要楚辭還在傳唱,楚國就若隱若現

倒下的城牆還會重新站起來

 

 

【水仙】

 

一念之差,他就由首都淪落到外省

由城市流浪到鄉村

乃至由鄉村迷失於荒野

周圍再沒有一個人

他甚至還忘掉了自己

一念之差,他就由岸上掉進水裡

由水面沉入水底

他還在繼續下沉:

沉入沙,沉入泥,生根發芽

一念之差,他的手臂變成枝葉

還在拚命掙扎。他的臉變成花

有時候紅潤,有時候蒼白

唉,你知道他剛剛哭過嗎?

滄浪之水清啊,一念之差

又變得混濁了。即使在污水中

他也站得筆直,似乎還踮起腳

往天上夠啊夠啊

越是夠不著,他越著急呀

水仙的影子,若斷若續,隨波蕩漾

令我想起他的百結愁腸

一念之差,心裡的結不僅沒解開

反而系得更緊了

你們覺得那個人變成了水仙

我卻覺得水仙還會變成那個人

 

 

【倖存者】

 

明明只死了你一個人

我卻覺得自己是倖存者

所有活著的詩人都是倖存者

你以死換來了我們的生,在你的樹蔭下

王子一樣驕傲地活著

談情說愛,招兵買馬

你栽下的那棵樹叫《離騷》。果實累累

命運把虧欠你的全補償給我們了

有人還不領你的情,還弄不懂:

「你幹嘛要苦了自個兒呢?」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說話也不腰疼啊

而你明明是站在水裡、站在火里呀

連拉你一把的人都沒有

明明只是你一個人跳水了

我卻覺得自己的衣裳被濺濕

我慶幸自己站在岸上

不,我抱住了那棵叫作《離騷》的大樹

才沒有被激流捲走啊。我要感謝你

給了我愛美的力量、求生的力量

你即使被淹沒,也是我的根呀

有根的詩人才可能幸免於難

明明只少了你一個人

楚國就變得空空蕩蕩,國王還在

可在也跟不在了一樣

你是楚國吐出的最後一聲長嘆

作為倖存的詩人,我們至今仍在

吃著你那聲長嘆的利息

唉,連你的一個零頭都比不上

 

 

【水路】

 

別人的路你是走不通的

你只能選擇水路回家:把水當成水

把水當船,把水當成岸……

你一邊哭著一邊游著

披頭散髮,在自己的淚水裡

遊了一個又一個來回

還是沒有找到故鄉的小碼頭

它原來就在長江邊啊

你是錯過了,還是沒有到達?

在長江里遊了一個又一個來回

你沒有認出故鄉,因為故鄉也認不出你了

你在想:岸上的一溜茅草屋

怎麼會變成幾十層的高樓呢?

故鄉也在想:那個人怎麼會

變成一條魚呢?雖然這條魚

跟別的魚還是有點不一樣

一邊游著,一邊哭著……

 

 

【寶劍】

 

你的寶劍該已經生鏽了?

生了厚厚的一層銹,又一層銹……

青銅會生鏽,銹也會生鏽

銹了的銹還會繼續生鏽

我認不出這把劍本來的面目了

它徹底被苔蘚覆蓋,被落葉覆蓋

讓人忘掉它原先做什麼用的

正如你仗劍遠遊的那個秋天,被憂愁覆蓋

憂愁又被更深的憂愁覆蓋

你佩的劍已舊得不能再舊了。

佩劍的人,也忘掉了憂愁

你可能已忘掉了,我卻一直替你記著——

這把劍的名字叫《離騷》

「它失去了鋒芒?」

「不,當鋒芒也生鏽的時候

銹就是新的鋒芒。銹同樣讓人疼痛。」

 

 

【九嶷山】

 

九嶷山是舜帝的葬身之處

他留下兩位如花似玉的妃子

九嶷山是湘水的發源地

娥皇、女英走到這裡,痛哭流涕

她們留下一片淚水澆灌的竹林

我來到竹林中,找那消失了的身影

也許很久以後,還會有人來找我

找我刻在竹簡上的詩句

九嶷山妙就妙在這裡,就像月亮

一半在消失,另一半在閃爍

湘夫人是湘君的另一半

湘妃竹是美人的另一半

你好好看看這竹子上刻著什麼?

淚水,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

它應該比我的詩句更難懂

我的詩句,應該比湘水更難懂

我帶走一半的憂傷

給你留下憂傷的另一半

 

 

【泡沫】

 

你為泡沫而生,為泡沫而死

然而你不是泡沫,也不是

刺穿泡沫的一根針

你替泡沫承受著所有的刺痛

你成了泡沫的傷口

楚國、楚王、楚歌……眨眼間變成泡沫

再眨一下眼,就像泡沫一樣破滅

你不相信版圖會破碎的,夢會破碎的

你把泡沫當成真的

作為最後一個醒來的人

你第一個去死了

伴隨著你的一聲哀嘆

郢都真正地變成了一座空城

為泡沫而傷心的詩人啊

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呢?

你不是泡沫,卻成了

泡沫的泡沫

 

 

【行吟與呻吟】

 

別人覺得你在行吟,只有你知道

自己在呻吟。壓低了聲音

也減輕不了疼痛

洞庭湖,多麼大的一隻藥罐子,熱氣騰騰

你採集了白芷、石蘭、薜荔、芙蓉……

天底下所有的香草

也治不好你的病。

「傷口在哪裡?」

「在我的心裏面……心裏面裝著的

那個楚國受傷了。」

你一邊走,一邊呻吟

緊緊地捂住胸口,捂住想像中的郢都

別人讚美你是最偉大的行吟詩人

只有你知道:自己是一個病人

只不過在想念祖國的時候

下意識地以歌唱代替了呻吟

又有幾個人聽得懂

你用傷口唱出的歌聲呢?

「他得了什麼病?」

「相思病。難治就難在:

那是他對祖國的單相思……

他的呻吟得不到一點回應。」

「也許,當祖國生病的時候

就會想起他了?」

 

 

【強者與弱者】

 

屈原,讀來讀去

我還是有點讀不懂你

我經常想,你是強者還是弱者?

如果說你是弱者,可你

是楚國最不怕強秦的一個人

骨頭很硬

如果說你是強者,可你

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尤其是楚王的態度)

那最後一根稻草輕而易舉地把你壓垮

即使一個乞丐、一個漁父

似乎也比你這三閭大夫堅強啊

我不該忘記,你還是詩人

詩人可能都這樣:比弱者更弱

比強者更強

詩人的骨頭很硬,可心太軟

你恨強敵,恨小人,恨只會

使你充滿力量。你最怕的是愛呀

你愛楚王,你愛祖國,你愛的對象

才可能帶來最大的傷害,愛使你遍體鱗傷

可惜這是一種無法轉變成恨的愛

所以,你沒救了

那個寫了《國殤》的人,也為國捐軀了

那個最熱愛生命的人,活不下去了

 

 

【紙錢】

 

在你之後,所有寫在紙上的詩

都是為你燒的紙錢

你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有

在你之後,所有走在路上的詩人

都不由自主地尋找你

即使沒把自己當成你

卻把你當成了另一個自己

你離他們越來越遠

他們卻離你越來越近

在你之後,所有讀詩的人

都在讀你。讀懂了詩

等於讀懂了你

在你之後,江水依然在流

憂愁變成永恆的詩

詩變成千古的憂愁

在你之後,寫詩成為一件壯烈的事情

詩可以解憂,也可以使憂愁更加憂愁

在你之後,還會有更多的人來

還會有更多的人走

因為你的緣故,他們沒有白來

也不會空著手走

 

 

【冷宮】

 

月亮是最大的冷宮

你彷彿流放到月亮上,周圍沒有一個熟人

山綠得有點假,像畫出來的?

水也失真,水裡的天空比天空還寂寞

岸芷汀蘭編織一層又一層的花邊

楚歌悠悠,弄得你心亂了

這能怪它們嗎?怪自己吧:看什麼

什麼都是憂傷的

剛從郢都走出來

又陷入雲夢澤。剛從迷宮走出來

又被打入冷宮。冷宮才是最大的迷宮啊

你找不到自己的王

找不到王的臣民與軍隊

最終,找不到自己了……

「我是誰?從哪裡來?怎麼來到這裡?」

「誰是我,誰是我的前世或來生?」

「這原本是湘夫人的宮殿啊

她在哪裡呢?把無邊的寂寞留給了我。」

郢都遠得不能再遠了

相比而言,月亮似乎還近一些

召喚著這個找不到家的陌生人

月亮是天上的雲夢澤

雲夢澤是人間的廣寒宮

天上的冷宮住著嫦娥

水裡的冷宮住著屈原

唉,今天我給你送一件紙做的寒衣

你能收得到嗎?

 

 

【湘夫人的淚水】

 

我說過:「屈原的臉上有兩行淚

一行叫女英,一行叫娥皇……」

湘夫人啊,你臉上也有淚兩行

一行是沅江,一行是湘江

今年端午節,沿著沅江去常德

他們說這是屈原流放的路線

我覺得自己在湘夫人的淚水上划船

楚辭已凝固成兩岸青山

愛哭的湘夫人,你的淚流個沒完

是為屈原哭呢,還是為自己哭?

他們說斑竹留有湘妃的淚痕

我真想折一根作為竹篙,把這條船

撐到你眼淚的盡頭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場

 

 

【鳳凰】

鳳兮鳳兮,火已經滅了

你為何還不醒來?香木燒成灰了

你的眼睛為何還不睜開?

看一看新世界吧,看一看新生的自我

灰燼變冷了,可你的頭腦高燒不退

還做著別人無法夢見的夢

你夢見什麼什麼就變成真的

風兮鳳兮,水就要淹過來了

你為何還不飛起?不怕濺濕了翅膀嗎?

雲夢澤已經決堤,淤泥會把你的羽毛弄髒

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難道找不到一處乾淨的地方嗎?

唉,銀河也已經決堤

飛到哪裡都一樣。躲得過人間的浩劫

躲不過天上的災難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可我怎麼追也追不上你

你藏在火中,火藏在水中,水藏在土中

一把泥土,可以捏制出無數個你

和無數個追趕著你的我

鳳兮鳳兮,我就要來了

你為何還不回頭?

回頭看看我吧,我就會變成真的

變成又一個你

 

 

【河伯】

 

河伯老了,你變成河伯了

河伯老了,你也老了

變得像河伯一樣老了

河水滔滔,好長好長的白頭髮啊

河伯老而又老了,你也老了

老得比河伯還要快一些

河伯變成老了的你,在大地上東奔西走

河水滔滔,好長好長的白鬍子啊

東方有河伯,西方有河伯

北方有河伯,南方有河伯

河伯無所不在。有時候脾氣好

有時候脾氣壞

自從你老了,越來越把握不住

自己的脾氣了

流浪的路上,每遇見一條河

你都想上前打聽一番

問它到哪裡去,問它從哪裡來

真希望它用家鄉話回答你啊

如果不是從家鄉流來

最好也能向家鄉流去

代替你把兩岸的村寨重新愛一遍

因為你想回也回不去了

河伯老了,你也老了

河伯變成你了,你變成河伯了

河伯把楚辭唱個沒完沒了

邊唱邊嘆氣。你為什麼沉默呢?

不知道河伯在想你嗎?

河伯還在,你卻不在了

 

 

【天問】

 

老天爺啊,你的眼睛瞎了嗎?

東方鬧地震,南方發洪水

北方的蝗蟲密集得像下雨一樣

西方的沙塵暴還沒停,又開始打仗……

你為什麼就是不管?難道你願意天下大亂?

越亂你就越高興嗎?

你可以假裝沒看見,我看見了卻沒法忘掉呀

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感到疼啊

難道天真要塌下來了嗎?

老天爺啊,你的耳朵聾了嗎?

失去母親的嬰兒,餓得直哭啊

失去兒女的老人,在曠野上喊亡靈回家

可戰場上的士兵還在擊鼓鳴金拚命廝殺

他們明明不相識,為何憤怒得跟仇人一樣?

難道沒聽見有人求你下一場雨嗎?

還有人在求你:讓他們的國王別再鐵石心腸……

你為什麼不救救這些可憐的人呢?

他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啊

你可以捂住耳朵,我卻沒法不傷心

只要有人哭,我也想哭了

老天爺啊,是你的心太硬

還是我的心太軟?該怪你啥都不管

還是怪我管得太寬?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聽不下去了

我都有些恨你了,掏出你的心來看一看吧

到底有沒有啊?長的什麼模樣?

唉,我們真是白愛了你一場!

憑著一顆肉長的心,我都想罵你了

如果說的有什麼不對,你就拿雷電劈我吧

拿冰雹砸我吧

可是如果我說對了,你就再不能這麼下去了

再不能覺得人間的悲歡離合,與你無關……

老天爺啊,快睜開眼睛看一看吧

唉,如果我不罵你,還有誰敢罵你呢?

如果我不罵你,不替別人喊一喊

那我活著是幹什麼呢?

 

 

【錯覺】

 

認識屈原的時候他已是老年

我忘掉他也有過童年、青年

他似乎一出生就比別人要成熟

認識屈原的時候他已是老詩人,

我忘掉他也寫過愛情詩、朦朧詩

他似乎走到哪裡都想著國家大事

認識屈原的時候他已是三閭大夫

我忘掉他也曾一無所有

他丟了官似乎都比帝王將相站得更高。

認識屈原的時候他已走在江邊

我忘掉他從哪裡來、怎麼來的

他活了一輩子,就為了和那條河會合?

認識屈原的時候他總是愁眉苦臉

我忘掉他心裡也有過甜

我產生了錯覺:詩人都是苦水泡大的

有的還可能在苦水裡淹死?

認識屈原的時候我已喜歡寫詩了

同時喜歡每一個寫詩的人

我忘掉屈原是第一個,是遙遠的人物

總覺得只要還有誰寫詩

誰就可能是屈原的替身

認識屈原的時候我有很多錯覺

我並不認為這些錯覺是真的

卻相信錯也錯得那麼美麗

屈原一開始就生活在錯覺里

沒有錯覺,他就根本成不了屈原

詩人的錯覺反而使世界變得真實

 

 

【傳說】

 

在他活著的時候

就已經是一個傳說

當他成為死者,又因為傳說而活著

傳說他在那條河裡淹死的

我們至今仍為他保留著散步的地方

保留著走也走不完的岸

也許死者比生者更喜歡懷舊?

也許生者比死者更需要聆聽傳說——

更需要一種另外的生活?

唉,我們不能代替他再死一次

卻願意代替他繼續生活

直到傳說變成了真的

死者的傳說恰恰也是送給生者的禮物

他送出的禮物越多

自己擁有的也就越多

「有人說你的一生是一曲哀歌

我卻從哀歌里聽出了你偷偷藏起來的快樂。」

「你走進了傳說,可你命名的河流

仍然在現實中不緊不慢地流著……」

「你是因為傳說才變得不朽的

還是因為不朽才變成了傳說?」

 

 

【祖國的病】

 

郢都病了,楚國的心臟病了

一個時代弱不禁風

這怎能怪你呢?千里之外的你

病得更重。連返回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卻在怪自己:不該在祖國生病的時候離開

不該在離開的時候發那麼多牢騷

不該在發牢騷的時候

辜負了養育你的青山綠水……

牢騷也是一種病啊,詩人也是病人啊

這怎能怪你呢?你沒辜負國王

是國王辜負了你。並不是你要離開的

是他不想看見你呀

今天大霧瀰漫,聽說他患了不治之症

你一下子忘掉了怨恨。「傻詩人啊

你救不了他了,還是救救自己吧!」

可只要一想起祖國的病

你就忘掉自己了

你病倒在路上,病倒在一個

怎麼夠也夠不著祖國的地方

「唉,我怎麼敢告訴你呢?

告訴你殘酷的事實:你沒忘掉國王

可國王早就忘掉你了……」

 

 

【楚辭的舌頭】

 

對美的愛養成了他的潔癖

他只覺得美的東西是乾淨的

其餘的一切都不得不忍受

改不掉的潔癖,被當作寵物來餵養:

早上用朝露,晚間用落英……

人間煙火總會使他感到有點暈

他搞不贏政治,反而被政治搞了

被驅逐出境,帶著一顆受傷的心

「政治是骯髒的,與美相對立……

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他心裡住著的是一隻食草動物

原本就不該參予那血腥的角力

現在怎麼辦呢?只能拿楚辭的舌頭

一遍又一遍舔拭傷口

「還疼嗎?」

「疼。不舔的話只會更疼。」

你們該知道《離騷》怎麼寫出來的吧?

可詩裡面如果沒有疼的話

也就沒有美。他是用傷口

咀嚼著美、反芻著美啊

他的記憶有相當一部分是虛構的

虛構的那部分才是從心裡長出來的

 

 

【你心裡有一場更大的雨】

 

下雨了,我想送一頂斗笠給你戴

沒有淋雨的我,都知道你被雨淋著

被雨淋著的你,卻不知道自己正淋著雨

在想什麼啊?連避雨都不會的傻詩人

衣服淋濕了卻毫無感覺

看見你面無表情在雨中走著

披頭散髮在江邊走著

我真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

找一件蓑衣給你披上?

或者把你行吟的模樣畫下來,留作紀念?

我能畫得出你,卻畫不出雨

若隱若現的雨啊,早就把你

從裡到外打濕了

漁父苦勸你好半天都不管用

難道我畫出的線條,能夠改變你的命運?

筆直的雨絲,怎麼攔

也攔不住你扭曲的身影

只能說你心裡有一場更大的雨

有一種不可抗的力……

 

 

【楚囚】

 

顧影自憐。雲夢澤是一扇

大得沒邊的鐵窗啊

你夠不著水裡面的天空

有魚游過,有鳥飛過

都在向你炫耀自由,可你

不是它們的同類,你是楚囚

這個春天,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被春天關在外面了

你把自己關在牢房裡面了

這顆心,受傷受夠了

變得像核桃一樣硬、一樣自閉

怎麼敲也敲不開呀

繞著雲夢澤走了一圈又一圈

四處敲門,發出的都是牆壁的聲音

花都開了,門還是不開啊

更鬱悶的是,找不到門在哪裡

每天看山,山無言,像是在面壁

每天看水,水無語,像是在面壁

抬頭低頭,總有一堵高牆迎面而立

如果連雲夢澤這扇窗戶都關上了

就真的死定了。「最大的孤獨

莫過於連影子都背叛了自己……」

投水的那一刻,分明想用頭顱

把鐵窗給撞開啊。「看一看誰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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