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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味,京韻解鄉愁(84)( 洪燭專輯)

目錄

(1)廟會在北京號稱第一的隆福寺為何名存實亡?

(2)北京人為何愛說「找不著北」?

(3)北京的城牆和城門怎麼一步步拆除的?

(4)戲說北京人的「劣根性」 

(5)慈禧靠什麼牢牢抓住咸豐皇帝的心?

(6)圓明園最終毀在中國人自己手裡

(7)吳三桂在北京哪條衚衕愛上陳圓圓?

(8)北京缺點什麼?

(9)北京,名人故居最多的城市

(10)八國聯軍為何捅破北京鐘鼓樓的大皮鼓?

(11)明成祖朱棣為何毅然遷都北京?

(12)美女林黛玉是北京的外來妹?

(13)北京有哪兩大最古老的城市名片?

(14)哪兩座王府最像紅樓夢榮、寧二府?

(15)揚州美女林黛玉怎麼進京的?

(16)紅樓夢大觀園以圓明園為原型?

(1)廟會在北京號稱第一的隆福寺為何名存實亡?

當年隆福寺的廟會在全城號稱第一,拜佛經商兩不誤。隆福寺為何名存實亡?

                 隆福寺 洪燭

   隆福寺早已名存實亡。如果今天我們按其遺址尋訪,絕對找不到史書里記載的藏經殿、鐘鼓樓、藻井、御碑,甚至連解放初期尚存的山門都無影無蹤了。舊有的建築全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頗具現代化商場規模的隆福大廈。來往的顧客口口聲聲念叨著隆福大廈(帶電梯,有空調,專賣名牌),幾乎忘掉此地曾經有寺。或許對於當代老百姓而言,最值得朝拜的是百貨商場,物質才是最權威的神明。於是就像患了集體失憶症一樣,把隆福寺的影子棄置腦後。

   隆福寺啊隆福寺,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未留下,只留下了傳說,可惜這傳說也少有聽眾了。

   然而隆福寺,在明清時極盛,甚至書面記載時都要加上一個「大」字,譬如明代劉侗等著的《帝京景物略》,對其大加讚美:「大隆福寺,恭仁康定,皇帝立也。三世佛、三大士,處殿二層三層。左殿藏經,右殿轉輪,中經毗盧殿,至第五層,乃大法堂。白石台欄,周圍殿堂,上下階陛,旋繞窗櫳,踐不藉地,曙不因天,蓋取用南內翔鳳等殿石欄干也……」

   尤其提及了中藻井,「制本西來,八部天龍,一華藏界具」,雍宮華貴,可見一斑了。

   至清代,隆福寺徹底變成了黃教的廟寺,由喇嘛們主持,而且藏經的數量不比雍和宮遜色。吳長元所輯《震垣識略》也描述了其來歷與現狀:「大隆福寺在仁寺坊東四牌樓大市街之西,馬市北,其街以寺得名,明景泰三年建,役夫萬人,撤英宗南內木石助之。其白石台欄。乃南內翔鳳等殿石闌干也。本朝雍正九年重修。每月之九十兩日,有廟市,百貨駢闐,為諸市冠。所居皆喇嘛。有世宗御制碑……」

   從中我們還能了解到,隆福寺的廟會在全城號稱第一,拜佛經商兩不誤。此地的商業意識看來是先天性遺傳。

   民國時期,廟會照辦不誤,依然風風火火,是老北京市民生活的一大景。解放後名義上雖取消了廟會,卻將「東大地」的臨時性商場遷來,空地上搭建了許多帶鐵皮頂棚的露天攤檔,斷了香火的殿堂改用作倉儲,倒也能「擴大再生產」,隆福寺整個變成了熙熙攘攘的集貿市場。

   延續至六十年代,幾經翻修,並被正式命名為「東四人民商場」。

   應該承認:這仍是廟會的一種新形式,或者叫新時代的廟會吧,至於完全推倒舊牆的制約,擴大面積,讓一座現代化設施的隆福大廈拔地而起,則是改革開放後的事情。是時代使然,還是百姓逐步提高的物質生活需求使然?廟太小了,養不下來自各方的神仙?

   總之隆福寺面目全非了。惟一對它表現出懷念之處,就是在新建的商廈頂層加了個廟宇飛檐造型的琉璃瓦屋頂。但這甚至還不能算「舊瓶裝新酒」,頂多算安了個老式的瓶蓋。

   不管怎麼說,從隆福寺的興衰史能夠看出,它確實跟百貨生意有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既是大雅之堂,又一直充滿著人間煙火味。所謂大雅大俗,就是這個意思吧!

   即使現在,隆福寺大廈門前,仍保留了一條賣水貨服裝與風味小吃的老街,那熱鬧與嘈雜烙得人心裡熨貼得很,彷彿回到了老北京。從過往遊客眉開眼笑的模樣,你能約略辨認出當年市民們逛廟會時的神情……

   隆福寺的故事,有些我是聽本地作家劉心武敘述的。解放初期他在隆福寺小學讀書,每天要四次穿過整個隆福寺。他說廟會裡賣各種吃的,糖瓜、面菜、切糕、豆汁、褡褳火燒、灌腸、豆腐腦、焦圈和芝麻醬燒餅,使人至今回憶起來仍想咽口水。玩的就更多了,除了風箏、風車、蠟塑的小動物、泥子模子等土玩具,還有梳篦、豬胰子球、假髮等舊貨,最讓人過眼癮的是耍大刀賣葯的、變戲法的以及看「西洋鏡」(小電影)的……

   當然,他忙裡偷閒還隔著緊鎖的門扇窺視了殿堂里的佛像和穹窿上的藻井,彷彿探測到另一個世界的奇蹟,雖然這奇蹟蒙蔽在陽暗的老光線里,並且落滿了塵埃。多少年後,當那殘存的神跡也煙消雲散,他痛心疾首:我重訪了隆福寺,也就是去了東四人民市場。我發現所有的殿堂及其他能讓人想起隆福寺那座寺廟的建築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連一根漢白玉欄杆,一副窗欞也找不見了,我便問他們:是什麼時候拆光的?為什麼將它拆光?沒有誰能回答這些問題,因為歷史一向是沉默的,是個麻木的啞巴。

   書生也只能以一聲長嘆來悼念了:「嗚呼,世界上最壯美的藻井,那連故宮三大殿、養心殿、雍和宮都遠遠不及的隆福寺藻井,那中國古代建築史上最珍奇的孤例,我們是再也看不到了。隆福寺,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純粹的書籍上的影子寺院。」

   再後來,他目睹燈火通明的隆福大廈,還有什麼新的感觸嗎?或許,變得更加無奈吧?隆福大廈里,供奉的是財神爺。

   隆福寺的鐘鼓樓、塔院和書陀殿,清代曾遭火焚,留下了一小片廢墟。據說是值勤的喇嘛打瞌睡碰倒了油燈,撲救不及。

   這彷彿也是有遺傳的。1993年前後,日進斗金的隆福大廈也發生了火災。

   那時我住在離隆福大廈不遠的沙灘,夜裡被消防車的警笛驚醒,走到街上一看,半片夜空都被映紅了,空氣里都帶著焦糊味。許多市民心疼壞了:隆福大廈失火了,那燒的可都是錢啊。玉碎宮傾,寶貴繁華全被付之一炬。後來從報紙看到調查結果,才知是值夜班不夠仔細,電線短路造成的。這也是一段令人痛心的插曲。

   今天我們看到的隆福大廈,是在火災的廢墟上重建的,而且規模更為宏大了。

   劉心武把隆福寺形容為「影子寺院」,這說法挺耐人尋味,隆福大廈,能算是隆福寺在新時代的化身嗎?或者說,僅僅是遺址上的新建築?

   逛隆福大廈,雖然大理石地面光亮可鑒,卻照不見隆福寺古老的影子,我仍然放輕步履,生怕踩痛了一座名剎殘留的神經,那看不見的神經末梢,構成地下的根系。

 (2)北京人為何愛說「找不著北」?

  北京人為何愛說「找不著北」?隨著大規模的拆遷與改造,那座記憶中的古城離我們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現代化的建築。北京啊北京,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找不著北京,而北京也找不著自己了。

              找不著北京

               洪燭

   在北京,當地人有句流行語:「找不著北。」大意指摸不著頭腦或迷失了方向。我想說的是:我找不著的是北京。明明身在北京,我卻找不著北京了。

   僅就我移居這座城市的近十幾年來說,其面貌就發生了多少變化:星辰般的立體交叉橋平地而起,環城公路以驚人的速度拓展著年輪,林立的高層建築使天空變得低矮,與之相伴隨的是古色古香的老城區的萎縮與破碎。北京現在還是有衚衕與西合院的(文物部門特意要求保留的),但越來越像聾子的耳朵了,僅僅是擺設而已。很多留有我往昔腳印的地方,剛疏忽了沒多久,再去光顧的話,就認不出來了,惟一沒變的就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老地名了。這是一種類似於敲錯了鄰居家的門的尷尬。真的想不到啊:在自己生存並且一向以為了如指掌的城市裡,也會迷路,也會神情恍惚。我算是佩服你了,跟我捉迷藏的北京,變什麼像什麼的北京。

   當然,更別提與老舍的時代相比了,與康熙王朝相比了,與忽必烈汗的元大都相比了。老舍雖是北京通,回來的話,若不向街坊打聽,也摸不著自己曾經座落在正紅旗下的家門的。北京變成了一座恐怕連老舍都要問路的迷幻的新城。

   查閱北京的史料與繪圖(包括乾隆時期的城區地圖),我感到眼暈: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必須掂量一下,才能猜測出往事的遺址在今天大致所處的位置。慈禧算一位愛照相的太后,由她開始,關於老北京的照片多了起來,從頤和園、圓明園、紫禁城,延續到民間的菜市口、永定門呀什麼的。這些老照片幫助我們獲得了對一個世紀前的北京的直觀印象,同時也喚起了更大的遺憾:整整相隔著一百年啊,這裡面冷藏的許多建築、景物、風俗,都已海市蜃樓一樣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自然,北京並沒有變得空白,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密集的星級飯店、超級市場、學校、寫字樓、電影院以及應有俱有的現代化設施。然而我時時有空虛的感覺。在都市化發展的過程中,北京一點不比那些最初遠道而來的攝影師們的故鄉遜色,但這也正是令人擔心之處:它是否在形象上快要變成第二個巴黎、第二個倫敦?它是否在逐漸喪失自我?跟其最初出現在西方人鏡頭裡的原貌相比,北京越長越洋氣了,簡直判若兩人。這是一個染髮、搽口紅、扮酷的北京,一個開始偏愛燕尾服或牛仔褲的北京。越來越難找了:旗袍上的暗花紋、中式馬褂的布紐扣、高挽的髮髻與低垂的雲鬢、原汁原味的唱腔、明眸皓齒的本色……

   北京彷彿有兩個:一個是往事里的,一個是現實中的,共同構成它的黑夜和它的白晝,它的夢和它的醒,它的傳統和它的叛逆。用俗話來說,這就是老北京和新北京。我也說不清楚:更愛哪一個?也許,一個都不能少吧,它們唇齒相依,正是在相互的比較中增添著各自的魅力。失去任何一個,都會打破這種近乎完美的平衡,都會令另一個失重或傾斜。

   我個人的心愿也許是太奢侈了、太不現實了、渴望能同時擁有兩個北京,享受其雙倍的美感。可問題在於:其中的一個正在蠶食著另一個,這座頻頻改建的城市正在滑向單調的邊緣。應該加以阻止,哪怕是用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一聲呼籲。就像半個世紀前建築大師梁思成所做的那樣。

  

   梁思成申請保留危在旦夕的北京城牆時說:「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七公里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鏈,二次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復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鏈』,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鏈』。它們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

   這條項鏈雖然不以其個人意志轉移地被摘去了,但它肯定會感動於一個書生的挽留。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遙遙的聲援:搶救的行動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算晚,都是必要的姿態!我以文字的形式來表達尋找的心情,尋找那失去的項鏈,包括那個戴項鏈的貴婦人……我在搜索著灰燼里殘存的記憶。

   找呀找呀找呀找。我找不著的是古典的北京,是北京的另一半。但我還是必須固執地找下去。

   我邊找還邊納悶:究竟是誰,在什麼時候,把北京給弄丟了呢?

   找不著了,那珠聯璧合的大城牆和不可一世的城門樓子。我找到的是僅剩下的兩座:前門和德勝門。其餘的崇文門、安定門、朝陽門、東直門、西直門呀什麼的,都變成了沒有門的門,只剩下空洞的名稱。

   我找到的是沒有保護對象的護城河,像失職的士兵一樣沮喪。夢裡尋它千百度的城牆哪兒去了?已被車水馬龍的二環路代替。畢恭畢敬地繞二環路一周,我想像著自己行走在城牆的內部,行走在它的影子里。當它依然存在吧,一堵變得無限透明的城牆,擋住了我的思念。我是在尋找還是在哀悼?二環路,北京的一道永遠疼痛的傷口,一道日漸模糊的烙印。

   找不著了,那佇守在各個交通要道的牌樓,石頭的或木頭的,有的還有多重的門穹。這些最富有地域特色的路標,什麼時候被拆除了?從此,東單牌樓和東西牌樓,西單牌樓和西四牌樓,只能被簡稱為東單和東四、西單和西四了。作為地名的牌樓也追隨作為建築的牌樓消失了,留下太多沒有謎底的謎。找不著了,那些猜謎的人。那些有幸從牌樓的門洞里穿過的行人,也像謎語一樣幻滅。

   找不著了,四世同堂的大宅門——影壁、拴馬石、門墩、金魚缸,還有八旗子弟的鳥籠。找不著了,紫禁城裡的早期,鐘鼓樓的鐘聲的鼓聲。找不著了,鴿哨、蛐蛐罐、井水乃至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找不著了,隆福寺的廟會,以及寺廟本身,「連一根漢白玉欄杆、一副窗欞也沒留下」(借用作家劉心武的描述)。

   找不著了,運煤或其它貨物的駝隊。找不著了,運河裡南來北往的帆船。找不著了,駱駝祥子的人力車。找不著了,結婚的花轎。找不著了,扎著兩根大「辮子」、搖著鈴的有軌電車。甚至連前幾年還蝗蟲般滿大街亂竄的黃色小面的,也找不著了……

   找不著了,魯迅的吶喊,周作人的茶食,梅蘭芳的清唱,侯寶林的相聲。找不著了,十五貫的銅錢、元寶、袁大頭,以及定量供應的糧油票。找不著了,曹雪芹的紅樓夢。

   如同賈寶玉找那塊丟失了的寶玉,我找啊找,忽而擔憂,忽而欣喜。我在代替北京找它的童年呢。北京的變化真是太大了,不斷地丟棄,又不斷地拾取。

   如此發展下去,不會連豆汁、蜂窩煤、風箏、老字號的牌匾也找不著了呢?

  

   從積極的意義上來理解:找不著的是落後的北京,陳舊的北京,比時代的步伐慢半拍的北京。歲月像一面篩子,在不斷地淘汰。

   但我想,在這座有三千年歷史的城市,總有一些東西是屬於永恆的,應該得到保留與繼承。假如把遺產不分良莠地拋棄,我們豈不是要做徹底的乞丐?況且,信手拈來的新事物不見得全部適合古都的性格。

   譬如梁思成就很反感那種「穿西裝戴瓜皮帽」的不中不西、不倫不美的建築。相反,他對「北平四郊饒有趣味的古建」情有獨鍾:「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他認為建築是一本石頭的史書,忠實地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而對北京城這個歷史留下來的傑作,不應該輕舉妄動,它濃縮了封建社會的精華,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

   是的,我們應該給這座露天博物館增加點什麼,而不是減少點什麼。做減去的時候一定要慎重!因為許多寶貴的事物,都因為人類的一念之差,而再也找不著了。

   北京的地圖上增添了眾多的新地名,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亞運村,奧運村。

   我們目前下面臨著一道最大的算術題:怎樣不以做減法為代價,來成功地完成這項加法?怎樣在儘可能少失去的前提下,給我們的生存空間增加一些新鮮的內容?

   老北京、新北京,是否有可能水乳交融?讓歷史與現實構成立體交叉的局面。

   怎樣避免找不著北京?或者,怎樣避免找著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北京?那能叫北京嗎?

  

   平安里到東西十條這一段,是我上班的必經之路。前兩年趕上擴建平安大道,我每天都要騎著自行車在塵土飛揚的大工地上穿行,就跟著一部連續劇似的:剛開始兩邊的老式平房牆上,用白石灰刷了個大大的「拆」字,一眼望去,有成百上千個「拆」字;沒多久就動真格的了,平房的屋頂全掀了,門窗也卸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牆基;再後來連牆基也沒了,全夷為平地,馬路頓時顯寬了。

   在這過程中,我經常看見手持相機的業餘攝影者,在即將傾頹的四合院與衚衕里鑽來鑽去,這是真正的「搶鏡頭」,再不搶就沒有了。我沒帶相機,卻也將車稍停片刻,一腳踩著踏板,一腳踮地,深深打量一番那些老房子,人去樓空,它們似乎一夜之間就老朽了。是的,再不看就看不到了。我是目送著風燭殘年的老風景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的。我以這種方式向遠去的昨天致意!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蓋再高的新樓,我都無動於衷;而遇上拆老房子,我總有心疼的感覺。跟拔牙似的。拆一座是少一座呀。看見四合院牆上寫的「拆」字,我就開始心疼,我就開始牙疼,有一種被拔牙的恐懼。損失是明顯的。看來我是個喜歡懷舊的人。近年來北京究竟拆了多少老房子,我沒有統計。我只知道許多街道、衚衕、老居民區都改變了面貌。再去看看,如同拜見一位做了整容手術的老朋友,有淡淡的失落。

   有時候面對那在往事的遺址上屹立起來的立交橋、廣告牌或星級飯店,我更像個失憶症患者一樣茫然,都認不清路了。對於整座城市而言,也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失去自己的記憶,失去記憶的特徵與標識,最終如同新生嬰兒般簡單與蒼白。

   用一幢新樓去換一座四合院,再現實來取代歷史,很難說值得或不值得的。我只是怕看見那個觸目驚心的大大的「拆」字,更擔心它會深深地烙印在人類的精神中,不斷地製造往事的廢墟。若干年後,我們要想重溫往事,只能藉助古書或老照片了。所以我尊敬那些搶拍老房子風貌的攝影者,他們在努力使現實與歷史合影。他們用虔誠的手勢,挽留著古老的風暴和已逝的時光。懂得懷舊的人,才可能成為精神上的富翁。

   隨著大規模的拆遷與改造,那座記憶中的古城離我們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現代化的建築。北京,越活越年輕了。我們一邊在忘掉它的陳舊,一邊又要適應它的新穎,兩者似乎都不困難。困難的是很久以後,我們將絞盡腦汁地追憶它過去的容顏,彷彿徒勞地回憶無知的童年的經歷,什麼都似乎發生過,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誰會提醒我們呢?誰來替我們作證呢?

   我要說的是,現代社會確實容易出現這樣的毛病:城市失憶症。城市失憶症比人的失憶症還要可怕。它意味著人類的集體記憶的喪失。意味著它的居民生活在沒有昨天的世界裡,而思想將表現為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生活在沒有城的北京城。我居住在沒有門的阜成門。我拜訪了沒有寺廟的隆福寺。類似的情況舉不勝舉:沒有河水的三里河,沒有亭子的陶然亭,沒有鐘鼓聲的鐘鼓樓,沒有牌樓的西四牌樓(明代的刑場),沒有窯的大北窯,沒有橋的天橋、虎坊橋、甘石橋,沒有松樹的五棵松,沒有蘋果園的蘋果園,沒有沙灘的沙灘……

   許多詩意盎然的老地名,越來越帶有欺騙性了。或者說,越來越像是空幻的神話了。只有軀殼,卻沒有靈魂。

   北京啊北京,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找不著北京,而北京也找不著自己了。

   誰把東西弄丟了?誰又能把它找回來?找吧找吧。把來的路再走一遍。實在找不著也沒關係。你至少要弄明白:自己丟了什麼?

   找的時間越長,你對北京也就了解得越多。

  

   明代的劉侗、於奕正,合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帝京景物略》。對本地的風物景緻詳加記述。可惜其中的許多,只能永遠地停留在紙上,失去了現實中的原型。書名中的「略」字,不再是「簡略」、「約略」、「大略」之意,而傳達出「省略」的涵義了:被省略的帝京景物,如今在哪裡?非得在古書里才能找到?當然,也可以理解:帝京早已不是帝京了,景物也不可能一直在原地等待,等待你的到來……

   我的朋友祝勇,寫過一篇叫《北京之死》的文章,標題起得忒膽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指那個古典的北京——老北京,已經死了;至少,已瀕臨絕境。我希望它僅僅處於昏迷的狀態。該到了給它進行人工呼吸的時候了。退一萬步來說,我們沒有權利加重它的病情。否則北京真要給蛀空了。

   所幸幾十年的改革開放,賦予了另一些地名新的涵義。去三里屯,有泡吧的意思。去秀水街,有買衣服的意思。中關村,首先令人想到電腦,想到高新技術開放區……還有許多全新的概念脫穎而出:國貿、賽特、燕莎啊什麼的。北京人,越來越喜歡用頗有新貴氣像的豪華飯店、高檔商場等的名稱來作為路標,作為站名。因為它們更膾炙人口,更容易辨識。

   莫非,這就是城市本身的新陳代謝?

   這就是北京:秦磚漢瓦和鋼筋水泥混雜在一起,唐詩宋詞和英文法語疊合在一起(後者如麥當勞、肯德基、羅傑斯、比薩餅屋、凱賓斯基飯店、馬克西煙餐廳等等)。北京人挺有本事的,既愛收藏古董、國粹,也不拒絕舶來品。好古而不守舊,崇洋而不媚外。況且在文化方面也很擅長中餐西吃,抑或西餐中吃。

   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年輕人就時興去鄰近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打牙祭了,還給其起了個「老莫」的外號,作為背景的俄羅斯文化彷彿也成了「老莫」的延伸。新北京是個混血兒:既有古今的糅合,又有中西的交匯。還是借用劉心武的觀點:「拼貼北京」。這是一個國際化的大拼盤,首先體現在苦心經營的建築風貌上。摩天樓和四合院相聚在一起,高速公路和衚衕街接在一起,酒吧和茶館依偎在一起,電影院和戲樓喧嘩在一起……

   最終,困惑的是我。我不知道,點評這座城市,品嘗其文化,玩味其精神,是該使用筷子呢,還是藉助刀叉?是該像遺老遺少一樣向它鞠躬、拱手,還是索性模仿西洋的禮節:來一個親密無間的擁抱,彼此摩擦一下腮幫?迎面相遇的時候,是該向北京說啥羅呢,還是問它「吃過了沒」?

   我想對老北京說:您好!

   我想對新北京說:你早!北京你早!

  

    假如能夠像鳥兒從空中俯瞰,城市中心,故宮那大片大片的杏黃琉璃瓦,稜角分明,光亮可鑒,彷彿剛出爐似的,構成早已被取締的皇權的象徵。這似乎應合了海子的詩:「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我詼諧地想:總有一天,它會成為老北京最後的排骨,一塊懸而不賣的樣品;它被流火的時光烤得越來越黃了。想著想著,又有點悲哀了。

   在這片金黃色的周圍,灰色調的北京城(灰磚灰瓦的四合院、城牆、角樓)業已分崩離析,遭到切割與拍賣。估計皰丁解牛的麻利,也不過如此。在任何一條笈笈可危的衚衕里穿行,我們都能清晰地目睹老北京的橫截面:殘損的骨骼、斷絕的脈絡乃至模糊的血肉……令人喜憂參半的城區改建規劃,越來越體現出解剖圖的效果。那被麻醉後躺在手術台上、無影燈下的老北京喲,會有夢嗎?夢見了什麼?

   這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整容、移植、換血,而預兆著一次脫胎換骨。於是,盤根錯節的衚衕如同蛻下的蛇皮,失神的四合院又像空虛的蟬殼,可歌可泣的老北京的靈魂,飄泊到哪兒去了?我找不著北京了。找到的是一個陌生人——它的替身?

   正是從這血濃於水的母體,從這古老的字宮,孕育出一個新生的嬰孩。長安街啊,是一根連綿古今的臍帶。如今,這上世紀的嬰兒,已進入了漫長的青春期。」它在黑夜裡抽筋成長」(借用友人楊葵的詩句)。

   我更願把北京比喻為鳳凰。一座鳳凰之城。在血與火中死去,在灰燼中復活。那殘存的灰燼,是火的遺孀。新北京以多彩的羽毛,使灰色調的老北京顯得黯淡而又憂傷。以至我都不敢相信:這一個是另一個的延續——抑或化身……

   我們今天所說的北京城是明清兩代的遺存,而元大都是北京城的前身。馬可·波羅曾如此讚譽當時的「汗八里」(汗王之城的意思):「凡是世界上最為珍貴的東西,都能在這座城市裡找到……城內和相鄰城門的十二個近郊的居民的人數之多,以及房屋的鱗次櫛比,是世人想像不到的。」這座人間天堂般吸納著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商賈與使節的元大都本身,卻已經找不著了。以至許多人懷疑這位義大利旅行家筆下的「汗八里」,只是一個中世紀的神話。

   忽必烈汗以北海的瓊華島為中心構築的漂亮的宮殿和御苑,早已經被拆毀。我只模糊地知道碩果僅存的團城,是這位大汗的儀天殿。

   我還知道明朝修建北京城時,把元大都城西城牆和義門壓在西直門箭樓下。可威風凜凜的西直門箭樓,也已不知所向了。我在其原址只能找到一座拔地而起的立體交叉橋。

   剛從外地來北京時,我在一張地圖上找啊找,很納悶:「怎麼沒有哈德門呀?」小時候從一種老牌香煙盒上瞻仰過它的儀容。後來聽當地人解釋:哈德門因元朝的哈德親王官邸在附近而得名,它從明朝開始又改叫崇文門。同樣的道理,阜成門、朝陽門,分別是元大都的平則門、齊化門。

   元代城牆系泥土壘成,用蘆席和稻草加固。真正用磚名包砌城牆始於明永樂年間。明朝基本上因襲了元大都的東、西、南三面城牆,惟獨放棄了北面的,而在向內收縮了約五里的地段增築了新牆。於是,在北京城以北,那綿延的土壘的堤壩即元大都土城遺址。那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的元大都,只剩下了這麼一堵殘垣斷壁。但是跟明朝的城牆相比,它又絕對算是倖存者了。

   那從1267年到1285年整整修了十八年的元大都,那方圓六十里的元大都,我們只有在《馬可·波羅遊記》里才能找到了:「在城裡的大道兩旁有各色各樣的商店和鋪子。全城建屋所佔的土地也都是四方形的,並且彼此在一條直線上,每塊地都有充分的空間來建造美麗的住宅、庭院和花園。各家的家長都能分得一塊這樣的土地,並且這塊土地可以自由轉賣。城市的布局就如上所述,像一塊棋盤那樣。整個設計的精巧與美麗,非語言所能形容。」我們只能藉助一位死去的外國人的回憶,來懷念北京城的前身。

   但願作為明清文化遺產的北京城,不至於成為第二個消失了的「汗八里」。

   找不著了,元大都。找不著了,金中都。找不著了,遼南京。找不著了,十世紀前的燕京、薊城乃至幽州……唐朝的陳子昂在《登古幽州台》里詠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彷彿已成了老北京縈繞不息的主旋律。

   北京:舊的廢墟和新的工地,永遠連在一起;記憶和遺忘,也連在一起……以至我都分不清:哪些是驚哪些是喜?哪些是建設哪些是破壞?哪些是文物哪些是垃圾?哪些是夢哪些是醒?

 (3)北京的城牆和城門怎麼一步步拆除的?

 台灣作家林海音,不敢面對自己的「城南舊事」,那已是一座紙上的空城:「我常笑對此地的親友說,北平連城牆都沒了,我回去看什麼?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陸探親,回來寫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最清楚,她說,我的城牆呢?短短五個字,我讀了差點兒沒哭出來。」哭有什麼用?假如孟姜女確曾哭倒過長城,難道我們的哭,就能使城牆重新站立起來?更值得一哭的並不僅僅是城牆的垮掉,而是在拆城牆時肯定曾有人歡呼:倒也,倒也!最令人悲哀的應該是精神上的損失與殘缺。我們的城牆呢?我們的良知呢?

                             西山不見使人愁 洪燭

    原先在北京城裡,似乎只要稍稍踮一踮腳,就可以看見遠處的西山。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一書中描繪道:「這是一座水平展開的城市。景山和白塔、城牆和城樓構成了城市的天際輪廓線。在城內各處,由東向西的開闊的視野走廊,使如畫的西山盡收眼底。」行走在鬧市,手搭涼篷,眯縫起眼睛(並不需要藉助望遠鏡呀什麼的),起伏的西山就會像屏風上的木刻圖案一樣浮現——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今天的我們絕對不相信會擁有這樣的眼福。

   是的,北京的變化最可以用「滄桑」一詞來形容,那推門見山的景像已如海市蜃樓般虛幻,目之所及盡為鋼筋水泥的人工建築。楊東平也不得不承認良辰美景之短促:「北京古都風貌消失的程度和北京市的建設速度恰成正比。當城市的天際輪廓線終於被高樓和煙鹵取代,城市與自然環境的和諧受到嚴重的挑戰。」

    景山、白塔呀什麼的再也算不上一覽無餘的至高點,而今有著比之高若干倍的賓館商廈(譬如朝陽門外的京廣中心)。至於一望無際的城牆和城樓,早已經夷為平地,屬於被刪節的內容。那我們能看見的是什麼?除了高樓還是高樓。現代化的高樓太多,把古典的西山給擋住了,料西山同樣也看不見你我。市民的視線怎麼突圍也無法回歸自然之中,所以變舉頭為低頭,看人工培植的綠池,聊勝於無吧。

    但在過去的時代,北京人確實不勞遠足即可看見西山。崇文門外原有一座始建於金代的法藏寺塔,共七層,高十丈,八面有窗,是南城居民重陽登高的佳選,北城的居民一般去爬阜成門真覺寺的五塔金剛寶座台。在城東南的寶塔上,作西北望,最遠「可見西山起伏的山巒,橫卧在碧空白雲之間」(陳德光語)。這是一個大對角呀!讓視線橫跨整座北京城,居然還能與郊野之外的西山會合。別說看了,想一想都覺得有福。只是如今,這是讓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梁思成為反對拆除牌樓的行動,特意給周恩來總理寫信,以帝王廟前景德街牌樓為例,詳細描述了每逢夕陽西下,西山的峰巒透過牌樓和阜成門城樓所融匯而成的絕妙好景。可見那時候,走在牌樓下面,不用出城門即能眺望到西山的遠景。現在,不僅牌樓、城樓沒了,視野中的遠山也沒了。當然,西山並沒有消失,只不過顯得更遠了。簡直與我們的市井生活毫無關係。

    歷代北京人對西山皆有深厚的感情。在我眼中,蓬鬆的西山是北京做夢的枕頭。一座古都頭枕著西山做了千百年的夢。

    還是林語堂說得好:「一個城市即使尚未臻於完美,人們也依舊會喜歡它,還要留戀其旁的山巒,河流。即使人們很少去遊覽,有關那些勝地的古老故事也會使整個城市充滿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里,西山越往遠處越顯高峻,上有數百年的古廟,從汨汨山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進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獵公園佔地面積廣大,其中還建有許多富家別墅。如今要到此處,從西直門乘車只需半小時。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陽光下燦爛奪目。頤和園中的萬壽山也總是遙遙相對,依稀可見。北京城內的小溪都源於西邊山中……」聽他這麼一說,西山又像飽滿的乳房了,以甜美的汁液哺育著山腳下的城市與居民。

    然而我們離西山彷彿越來越遠了。臨窗憑欄,再也看不見日落西山的壯烈場面。只能欣賞到樓群間的落日與弦月。西山不見使人愁。

    究其原因,估計有兩種。主要是因為城市長高了、變胖了,像個躺著的胖子,視線被臃腫的肚皮給擋住了,這是類似於一葉蔽目不識泰山的悲哀。城市的天際輪廓線因之而變得複雜且壓抑。在密不透風的水泥叢林里,說到底我們都是些井底之蛙。老舍曾指明舊日北平的好處在於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築,而在建築的周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第一個城樓,第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遺憾的是現在的北京很少有空兒了。擁擠不堪。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可忽略:環境污染造成的空氣質量差,懸浮顆粒增多,二氧化碳濃度超標……僅據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統計結果,全年的煙霧日由五十年代的60天上升為150天左右。更別提愈演愈烈的沙塵暴了,最厲害的時候可視率只有幾百米。再這麼發展下去,就差伸手不見五指丁。北京的天空越來越缺乏透明度,城市的瞳仁逐漸變得混濁、布滿雲翳,所以城裡人不僅看不見西山,許多更親近的景物都顯得模糊。

    林語堂當年說人們站在西山卧佛寺或碧雲寺,就得以鳥瞰輝煌的城市:五里長厚重的灰牆清晰可見,若在晴天,遠處門樓看起來如同灰色大斑點,驚人的大片綠色呈現於閃爍的金黃色殿脊間,那就是遠處的太液池北海和中南海)……我前些天特意爬上了香山的「鬼見愁」(頂峰),俯瞰北京城,就像擱在蒸屜里的一盤餃子,被濃重的煙霧所籠罩。我差點懷疑:霧氣中究竟有餃子沒有?在我的視野里,北京城也變得子虛烏有了。

    在城裡,看不見西山。在香山,同樣也看不清北京。

    林語堂在《京華煙雲》里歌頌過北京那如同明鏡高懸的天空:「……城外環繞著清澈的玉泉河,遠處有紫色的西山聳立於雲端。天空的顏色也功勞不小。天空若不是那麼晶瑩深藍,玉河的水就不會那麼清澈翠綠,西山的山腰就不會有那麼濃艷的淡紫。」可惜這快要成為過時的讚美。我們總有一天會明白:保護天空、保護自然,和保護文物同樣重要。說到底,我們是在保護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是該把蒙滿灰塵的眼鏡取下來,好好擦一擦了,為了能夠看得更遠些,更清晰些。

    

    當然,有些景物是再也看不見了,而不僅僅是被擋住了(像遠處的西山那樣)。譬如林語堂曾在西山一側鳥瞰的厚重的灰城牆,就已成為太虛幻境。即使站得更高,或站得更近,也看不見老北京的城牆和城門,這與我們的視力無關。

    北京原本有三重城牆:中央是宮城(紫禁城),第二層是皇城,第三層是京城——分為內城、外城(即南城)。至於遠方拱衛的長城,只能算編外了:三重門之外的「城外城」。裡應外合的三道城牆,如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紫禁城。另外兩道先後被拆除。

    最外層的京城雖然是解放後消失的,中間的那道皇城的夭折則要早得多。

    幾乎可以是說伴隨著二十世紀的抵臨而敲響了第一記喪鐘:1900年,東安門在曹錕的「壬子事變」中被燒毀。左安門又於1912年傾塌。1917年拆除了東安門南段皇城城牆,西皇城根靈清官一帶皇城城牆。1923年後又拆除了除中南海南岸經天安門至太廟以外的其餘東、西、北三面皇城城牆……

    從此,皇城基本上就名存實亡了。北京人經常念叨的皇城根兒,確實只剩下「根兒」了。或者說,北京人只能憑藉記憶來「尋根」了。尋找那被鏟斷的根。

    外城牆遭到破壞,也同樣始於解放前:1915年為在正陽門(即前門)瓮城兩側修建火車站,拆除了雄偉壯觀的瓮城。

    後來修築內城環城鐵路,又陸續拆除了朝陽門、安定門、德勝門、東直門、宣武門的瓮城及朝陽門、宣武門城樓,並挖開了許多道「豁口」以輔導交通。

    當然,北京城牆遭受的致命一擊,還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城被徹底「解除了武裝」,解甲歸田。它的面貌顯得有點陌生。

    其實城牆並不懂得疼痛,懂得疼痛的是人心。台灣作家林海音,不敢面對自己的「城南舊事」,那已是一座紙上的空城:「我常笑對此地的親友說,北平連城牆都沒了,我回去看什麼?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陸探親,回來寫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最清楚,她說,我的城牆呢?短短五個字,我讀了差點兒沒哭出來。」哭有什麼用?假如孟姜女確曾哭倒過長城,難道我們的哭,就能使城牆重新站立起來?更值得一哭的並不僅僅是城牆的垮掉,而是在拆城牆時肯定曾有人歡呼:倒也,倒也!最令人悲哀的應該是精神上的損失與殘缺。

    我們的城牆呢?我們的良知呢?

    另一位台灣女作家,有「龍捲風」之稱的龍應台,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叩訪北京後頗為惆悵:「新建築給我的整體印象是毫無個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溫馨、傳統的氛圍破壞了,使老北京蕩然無存。這些古迹屬於整個中華民族,也屬於我。我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好像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把它毀掉了。」

    促使她直言相講的,其實是一份更為深沉的愛——「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詩句)。北京城是所有中國人的老家。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在重建北京城的過程中,我們確實應該多聽聽批評性的意見。哪怕這已是遲到的警鐘。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對於古老的記憶,必須更為殷勤地挽留。

    據說一位「老外」也毫不客氣地發表過一番「酷評」:「由於外國的侵略,如今圓明園一片廢墟。但是古老的北京城連同它的城牆、宮殿、寺廟、公園這些文明的象徵橫遭破壞,則要由中國人自己負責了。現在的北京,與其說是一座城市,毋寧說是街道、建築物和空地的堆砌……沿馬路走上幾個小時,竟然看不到一座前兩個世紀留下的古建築物,更不用說具有引人注目的建築風格了。」(轉引自《城市季風》一書)

    說實話,聽此言,我的臉還是有點紅了。我覺得,比自責更重要的,是自醒。自醒才能自強,自強才能自尊。

    北京的自尊心,再也容不得傷害了。北京,再也容不得傷害了。該怎樣撫慰這顆飽經滄桑的古老的心呢?

(4)戲說北京人的「劣根性」 

 【戲說城市系列】北京人這個概念是很豐富的,據我所知,至少可劃分為老北京人和新北京人。老北京人是有優勢的,譬如他們普遍具備藝術天賦,掌握吃喝玩樂的技巧,骨子裡還有一種幽默態度和樂觀精神;但也是有弱點的,譬如貪圖享受卻懶於勞作,他們不太容易克服這種來自自身的惰性,而這種惰性似乎有遺傳的,從八旗子弟的時代就開始了。或者說,這是老北京人無法完全杜絕的劣根性。北京容易養閑人,那種悠閑自得不僅來自於對功利的超脫,而且確實隱含有豁達與滿足的人生態度。這是其它地域的草民無法模仿的,卻促成了北京人的藝術細胞與享樂思想。這其實是一種挺奢侈的精神。北京人不那麼勤勉、節儉、樸素,但同樣也不那麼勢利、卑微與世俗。以上是北京人的一部分優缺點。也是我對老北京文化的一點認識。

                                    北京人的根

洪燭

北京人的根在哪裡?若尋根的話,大抵可追溯到距今七十萬年至二十萬年前。考古學上用「北京人」這個概念來形容生活在這一帶的原始族群,但這所謂的「北京人」實際上是指北京猿人。

繼北京人之後,還有「山頂洞人」(距今一萬八千年)、「東胡林人」(距今一萬年以前),成為北京地區的遠古居民。但他們頂多可勉強算作今天北京人的遠房親戚,留下了若干個頭蓋骨化石或有灰燼的洞穴作為存在過的證明。這種遙遠的根系畢竟過於虛無縹緲了。不知今人是否樂意認這筆糊塗帳?

嚴格地講,北京人的歷史應該自城市的建立為開始。文物管理部門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即武王討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也就是說,隨著城市的誕生,北京人也就誕生了。這座古城在戰亂災荒和朝代更替中歷經毀滅、重建或擴張,已讓人無法辨認其原始的輪廓,但居住在這一地區的人群卻傳宗接代、生生不息,而且不斷輸入新鮮的血液。

尤其元、明、清三期,皆定都於此地。一方面使北京接納了大量外來人口乃至外來文化,一方面也使北京人這個概念擴大了,甚至變得高貴了。天子腳下的臣僕,首善之區的居民,怎麼看都有點高人一等的架式。北京人,就是在自身的驕傲以及外人的羨慕中發展的。

由此可見,北京人的根,是很複雜的,也是很榮耀的。但真正遺留下來、並且表現得最清晰的,似乎還是旗人的文化傳統。

清朝是中國的最後一個王朝,北京自然也算最後的帝都,當時的社會狀況是以滿族軍民為中心的,旗人的生活方式在北京文化中自然是極有代表性的。直至今天,八旗子弟仍然可作為對那些出身高貴、門第顯赫而又好吃貪玩的北京人的代指。但旗人究竟怎樣在北京這座城市生活的?

老舍描述過:「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都會唱二黃,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歌——至不濟還會諂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心詞……他們為什麼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為什麼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

旗人似乎不僅像懶漢或頑童,還洋溢著那麼一種藝術家氣質。彷彿他們天生就是為了藝術而藝術的。

我們今天仍然能隱約感受到的老北京的文化,很大程度上都帶有這麼一種傳統的影子。甚至今天的北京人,仍然很難完全擺脫這種影響。

北京人是有優勢的,譬如他們普遍具備藝術天賦,掌握吃喝玩樂的技巧,骨子裡還有一種幽默態度和樂觀精神;但也是有弱點的,譬如貪圖享受卻懶於勞作,他們不太容易克服這種來自自身的惰性,而這種惰性似乎有遺傳的,從八旗子弟的時代就開始了。或者說,這是北京人無法完全杜絕的劣根性。

北京人的懶散,很早以前就出名了,至今也綿延不絕,「懶」自然指懶惰,他們似乎先天就具備君子之風,動口不動手,給人以夸夸其談的印象,卻不願做實幹家。北京的民間,是清淡之風最盛的地方。至於「散」,則可理解為散淡。

北京容易養閑人,那種悠閑自得不僅來自於對功利的超脫,而且確實隱含有豁達與滿足的人生態度。這是其它地域的草民無法模仿的,卻促成了北京人的藝術細胞與享樂思想。這其實是一種挺奢侈的精神。

所以北京的市民文化,又與一般城市的小市民文化不無區別。一方面,北京人不那麼勤勉、節儉、樸素,但同樣也不那麼勢利、卑微與世俗。

以上是北京人的一部分優缺點。也是我對老北京文化的一點認識。

替北京人尋根。不僅是尋找其血統上的根,更重要的是尋找其文化上的根。根在哪裡呢?這種根是看不見的,卻又是耐人尋味的。

我相信它是存在著的。我認識一些在衚衕一四合院里長大的同齡人,我們之間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出生地不同罷了。偶爾跟他們聊起某些話題,我卻察覺到大家彷彿是兩個時代的人。

聽他們用純正的京腔京韻談論事情,我產生了正在觀摹老舍話劇的感覺,令我恍惚的並不僅僅是那既陌生又熟悉的語調,還包括他們對事物的觀點、看法以及那種閑散的態度。我估計他們的祖輩、父輩也是以同樣的神態說話的。

在那一瞬間,我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們的根,並驚嘆於文化的影響和傳統的力量。他們是一些很現代的北京人,但又像是很古典的北京人。或者說,他們是一些古典的現代人。不僅僅表現在音容笑貌,包括其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如此。他們是老北京人的後裔,但更像是一些新生的、年輕的老北京人。但這隻有敏感的觀眾才能察覺到。

恰恰我是敏感的。恰恰我又是個外地人,只不過移居北京罷了。作為外地人,來給北京人尋根,或許我是多管閑事。但用外地人的眼光來看北京人,更容易把握北京人特徵,尤其是文化的特徵。

當然,現在北京人的概念又擴大了,還包括類似我這樣的移民。但我所說的,仍然特指那種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在京味文化熏陶出來的正宗北京人。我的根在別處。可他們的根在哪裡呢?替北京人找一找吧,找一找他們的根。

做個北京人是光榮的,畢竟,北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做首都的居民不僅有榮譽感,也有責任感。所以北京人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不僅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別人負責。

其實,北京人這個概念是很豐富的,據我所知,至少可劃分為老北京人和新北京人。

老北京人一般指解放前即居住北京的市民及其後代,作家劉心武曾在《鐘鼓樓》中對這類「北京市民」進行過概括:「這裡所說的市民是指那些"土著』,就是起碼的三代以上就定居在北京,而且構成了北京"下層社會』的那些最普通的居民……」應該說,這才是「原汁原味」的北京人,最正宗的京味文化體現在他們身上,使民間的風俗人情得以遺傳。

新北京人一般指建國後進京的移民,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帶著各自的口音及地域文化色彩共同構成北京的新市民階層。北京因之而成為一座著名的移民城市。

當代的北京文化,實際上表現為以京味文化為基礎,對各地文化的兼容並蓄,因而顯得格外廣博與強大。

根據1985年底的統計,北京市區常住人口568萬,老北京人及其後代共153萬,新北京人卻達到433萬。

二十幾年又過去了,外來人口高速度增長,所謂「新北京人」的隊伍在逐步壯大。

我在北京電視台參與了一次題為《新北京人》的談話節目,有位剛從南京來北京開公司的沈姓老鄉看到後,找我探討。徹底暢談的結果挺有意思,記錄下來。雖是個人觀點,可供參考。

沈老鄉(或尊稱沈老闆)認為,既然人類社會學家將六十年代出生的稱為新人類,七十年代以後出生的稱為新新人類,北京人這個概念不妨劃分得更細緻些:老北京人,新北京人,新新北京人。

建國後至改革開放之前進京的外來人口及其子弟,是真正的新北京人,他們已安家落戶,安居樂業,完全接受了北京的傳統文化並成為其一分子。北京對於他們已非「第二故鄉」可比喻。

至於改革開放以來的新移民,相比而言大多很年輕,生活狀態也沒完全穩定,對這座城市的新鮮感還沒消失,尚未忘卻自己「外地人」的原始身份,當算新新北京人。

新新北京人是北京最新的一代,也是最富於時代感的新生代:他們剛剛在這座夢寐以求的城市裡長了最初的年輪,渴望在此實現自身的價值,帶有更多的理想與朝氣,相信未來也會屬於他們……擁有的是雙重身份:既是在北京創業的外地人,又是尚未完全改變外地口音、記憶、性格乃至血緣的北京人。不應該忽略這一獨特群落的存在:他們客觀上最大程度地接受著北京的影響,主觀上又渴望儘可能地影響北京,以自己的勞動、創造獲得認可與證明。

這種假設不是社會學家的定論,只是兩個詩人的浪漫想像(沈老鄉跟我一樣愛寫詩),但至少也算是詩意的假設。這種假設在一定情理上若能成立的話,我屈指計算自己移居北京的年頭,知道自己也屬於新新北京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哲學家的名言),我為自己是個新新北京人,或者說為自己是新新北京人中的一個——而驕傲。

北京既是古老的城市,又是永葆青春的城市……不管怎麼說,做個北京人都是光榮的。

(5)慈禧靠什麼牢牢抓住咸豐皇帝的心?

 慈禧之所以能牢牢抓住咸豐的心(一如楊貴妃之於唐明皇),一方面因為她非花瓶式的女人,頗具心計,另一方面,還在於她很會打扮,常有新意,是宮中難得的一大「摩登女郎」,使三千粉黛無顏色。她甚至對髮型與頭飾加以變革,從而領導時尚新潮流:「孝欽皇后時製成新式,較往時之髻尤高;滿州婦女咸效之。」穿旗袍的葉赫那拉氏,花樣年華時迷倒過一國之君咸豐,電影《火燒圓明園》演繹過這一段艷史,劉曉慶扮演的慈禧,在亭台樓閣間暗送秋波。

        旗袍的花樣年華 洪燭

         1

   港台的女演員中,張曼玉最適宜穿旗袍的。風行一時的電影《花樣年華》,實現了女人與旗袍最經典最完美的結合:張曼玉穿一襲鑲金絲的大紅旗袍,把一位舊上海的幽怨少婦給演活了。旗袍套在張曼玉這樣的女人身上,頓時顯得有生命有靈魂了。這部瀰漫著懷舊情緒的電影,無形中在為旗袍做廣告。以至許多女觀眾產生了旗袍情結,恨不得趕緊找上了年歲的裁縫替自己做一套。還有什麼服裝款式,能比旗袍更恰切地裝綴中國女性的花樣年華?

   後來,張曼玉又穿著這件旗袍去法國參加電影節,使洋佬們大為驚艷。巴黎雖然是世界時裝之都,在來自東方的旗袍面前也不敢表現絲毫的傲慢。張曼玉穿上旗袍,如魚得水,既端莊典雅,又風情萬端。彷彿一下子就回到海上繁華夢之中,回到一個風花雪月的時代。

   估計在西方人眼中,旗袍是最能烘托女性曲線美的服飾。張曼玉穿著長及足踝的旗袍(玉腿卻又在兩側的開叉處若隱若現),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面,似乎比紐約地鐵站口被風掀起超短裙的夢露還要性感。

   然而,旗袍的源頭並不在香港,也不在上海,而是在北京。

   清兵入關之後,駐防北京地區的八旗軍就占其總兵力的一半,況且將士們都是帶家屬的,因而形成龐大「京旗」集團。他們的後代被稱為旗人(或八旗子弟)。旗下婦女所穿的民族服裝,也就被叫作旗袍。

   旗袍最初是一種很寬鬆的長袍(沒有後來那麼緊的腰身),既防寒保暖,又便於騎馬或勞動。

   當時滿州婦女與漢族婦女最大的區別,一是不纏足,二是不穿裙子穿旗袍。她們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傳統。

  

        2

    說起與北京有關的女人,人們首先會想到慈禧太后,她是北京歷史上的名女人。寓居北京的當代影星劉曉慶曾顧影自憐:「做女人難,做獨身女人更難,做出了名的獨身女人,難上加難!」其實這三項條件,也被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集於一身,1861年咸豐皇帝駕崩以後,作為其遺孀的慈禧也基本上算獨身女人了,垂簾聽政,大權獨攬,實際上相當於大清帝國的女皇。跟這位統治朝政達數十年之久的女強人相比,劉曉慶只能算小巫見大巫,不過巧合的是,她恰恰因《火燒圓明園》等清戲中飾演慈禧而發家的。她是否真正體會到慈禧作為女人的難處? 

   看慈禧太后的老照片,可以對清代的旗袍有較直觀的印象。我手邊就有一幅,估計是她六十大壽時在頤和園拍攝的。穿旗袍的葉赫那拉氏,花樣年華時迷倒過一國之君咸豐,電影《火燒圓明園》演繹過這一段艷史,劉曉慶扮演的慈禧,在亭台樓閣間暗送秋波。

   再美的人也會老的,慈禧晚年的形象,卻依然雍容華貴。她的旗袍不同凡響,刺繡著繁複的花鳥圖案,而且鑲嵌金邊。袖口和下擺都呈喇叭狀。慈禧雖未像武則天那樣正式稱帝,但掌握政權達四十八年,實際上已相當於女皇(或女太上皇)。

   她垂簾聽政時所穿的這一身禮服,恐怕算所有旗袍中最尊貴的一件,多多少少帶有「龍袍」的性質。在那風雲變幻的半個世紀里,大清的江山是由一襲旗袍所控制的。旗袍啊旗袍,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外國人布蘭德和柏克豪斯,寫過一部《女皇治下的中國人》,慈禧太后在西方也出名了。若論名氣與地位,她在古今中國女人中算一流的,恐怕只有武則天跟她旗鼓相當。只不過她的名聲不太好,遭後人唾罵。

   林語堂評價她時還留了點清面:「當代的維多利亞女皇,曾控制政治舞台達半個世紀之久。想比之下,慈禧具有政治的睿智,剛毅的性格,果斷的決策天賦和牢固控制政權的能力。她具有能影響人際關係的典型女性魅力……但不管怎麼說,她畢竟是個愚昧、頑固的女人。在中國那個存亡悠關、面臨西方挑戰的半個世紀內,她阻礙了國家的發展。」

        3

   慈禧之所以能牢牢抓住咸豐的心(一如楊貴妃之於唐明皇),一方面因為她非花瓶式的女人,頗具心計,另一方面,還在於她很會打扮,常有新意,是宮中難得的一大「摩登女郎」,使三千粉黛無顏色。

   她甚至對髮型與頭飾加以變革,從而領導時尚新潮流:「孝欽皇后時製成新式,較往時之髻尤高;滿州婦女咸效之。」榮登皇太后之寶座後,對服飾的要求更加苛刻:「常御之服為黃緞袍,上綉粉紅色大牡丹花」,而且「外邊罩著用三千五百顆珍珠串成網狀的大披肩,頭上常是並排幾朵大花,再加各種珠寶流蘇,風流之極,為宮中一大奇談。」(苑洪琪語)

   估計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以及俄國的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日常也不敢如此鋪張浪費。據清內務府檔案記載:光緒十年十月初十日,「皇太后五旬萬壽,臣等照常恭進壽意:紅綢九九件、吃食九九盒……」這還算是額外的。慈禧每年享有綢緞布匹一百六十匹的份額,但幾乎總要「超標」。要這麼多的綾羅綢緞做什麼?做旗袍唄!慈禧擁有帝國最好的時裝設計師與縫紉師。

    作為中國最有權勢的女人,慈禧太后在北京城裡作威作福。頤和園就是她下令修建的,也一度成為其私家花園。僅此一舉,就挪用了二千四百萬兩白銀的海軍軍費。也許是作為回報吧,昆明湖畔還停泊了一條兩屋樓高的石舫,供太后遊園賞景時登臨,彷彿視察了大清帝國的海軍。這本身就是個絕妙的諷刺。因為這艘編製之外的模擬巨船,永遠在原地待命,不可能駛向外海,跟列強的堅船利炮對壘的。頤和園那浮華的石舫,在我眼中是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的泰坦尼克號。慈禧太后,一位失職(或者叫瀆職)的女船長。

   慈禧終生都穿旗袍。惟一一次改穿平民化的漢族服裝,是一九00年,八國聯軍兵臨城下,十萬火急,慈禧只好化裝成農婦(怕被追兵發現),去西安逃荒要飯去了。那一路上凄風苦雨,慈禧不僅披著老棉襖,而且吃了窩窩頭。吃膩了山珍海味的「老佛爺」,居然還覺得窩窩頭是天下頂好吃的東西;事後還宮時曾令御膳房仿製。她是否還覺得旅途上的老棉襖,要比宮廷的黃緞袍更實用更溫暖呢?

  

        4

    而旗袍本身的價值並未因之貶低。恐怕因為慈禧太后穿過,它所隱藏的皇家之風、王者之氣,或者說貴族格調,似乎至今尚未完全湮滅。畢竟,它曾經傾國傾城,裝扮過整整一個王朝的婦女,除了慈禧之外,還有珍妃,還有紫禁城內寂寞無名的三千宮女,還有大大小小的福晉(王爺的妻子)、命婦(有封號的官員的妻子)、格格(皇族女兒的稱號)……

   估計連賽金花之流的娼妓,也靠穿旗袍附庸風雅?

    最早出自詩人劉半農之口:「中國有兩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轉引自葉祖孚著《燕都舊事》)當然,我們必須注意,他所說的「寶貝」,是帶引號的。有「亂世活寶」的意思.與慈禧相比,賽金花的經歷更充滿了亂世佳人的韻味。至少,尚有可同情之處。慈禧畏洋人之鋒芒,逃往西安避難去了;作為一個煙花女子,賽金花自然只能繼續留在紅塵里苦苦掙扎。她和所有的北京市民一起,被惜命的太后拋棄了。

    咸豐有個失誤:娶錯了老婆。他不該納慈禧為妃的。慈禧把老公的棺材從承德抬回北京後,就發生政變,由此垂簾聽政達四十八年。大清王朝真正滑入陰盛陽衰的境地,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尷尬:不斷地賠款,不斷地割地,不斷地簽署賣身契(不平等條約)。慈禧不思振作國防,反而把本購置堅船利炮的海軍軍費挪用來蓋別墅(頤和園)了。這個女人瞎攙和的結果,是使首都再度失守: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在中南海飲馬,在太和殿里跳華爾茲……

    我偶爾會作無用的假設:繼承道光衣缽的若非咸豐,而是身手不凡的恭親王奕忻,那麼歷史是否要改寫了?即使不能說國家的命運完全是皇帝本人的性格的投影,至少,葉赫那拉氏恐怕就沒有機會在舞台上亮相了,更難以成為一個動亂時代的臭名昭著的女主角。慈禧太后的晚清,至今仍是國人痛定思痛的反面教材。想忘是忘不掉的。想更改也是更改不了的。

 

        5 

    清亡以後,旗袍並未立即煙消雲散。肖伯青回憶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去鼓樓前大街看花燈,看見不少的旗人婦女:「穿長旗袍,梳大板頭,面部擦了胭脂粉,長身玉立,端莊大方,雜在人群中看燈看花。這時辛亥革命雖已十餘年,但旗人婦女著旗袍的風氣,仍存在於民間。」

   而旗人婦女很容易分辨,「她們穿著旗袍,下邊是天足,上邊是常梳著大板頭,就像《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梳的那種髮式。或只腦後梳上兩塊黑緞子糊的板,好像蟬翼似的……尤其是王公命婦家的婦女外出,總是塗脂抹粉,穿上盛裝的。」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馮玉祥將軍將退位的溥儀驅逐出紫禁城。「從這一天起,在全北京的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梳大板頭的婦女了……到北京幾百年來旗人婦女梳大板頭的風氣,到這時根本絕跡了。說來也奇怪,北京街頭梳大板頭的不見了,穿木頭底鞋的沒有了,而旗人婦女穿的旗袍卻悄悄地在北京市民中流行起來了。很快地從北京流傳出去。二十年代中葉起,婦女穿旗袍已風靡全國,不僅各大城市婦女穿裙子的少了,都穿上了旗袍,連鄉村婦女也穿上旗袍了。」

   看來旗袍的生命力真夠強的。恰如白居易筆下的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趨演趨烈。

   在我想像中,「五四」前後北平的女大學生,通常穿著丹士林布料的單色旗袍,再加上雪白的毛線圍布、輕便的黑布鞋。譬如魯迅所悼念的劉和珍君以及他的學生許廣平,譬如死後葬於陶然亭的才女石評梅,譬如楊沫小說《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都是如此打扮。她們有時在長安街上撒傳單,有時又夾著書本坐在人力車上,去上課或去自由戀愛。那是早春二月啊。我在歲末的梆聲中幻覺著這一系列新女性清純的背影。她們使旗袍變得樸素了,也變得更有思想了。

   後來,新月派女詩人林徽因,以及會演話的貴婦人陸小曼,都穿過這種經過「改良」的旗袍,使風流才子徐志摩(當代的唐伯虎)大為傾倒。穿旗袍系圍巾的「林妹妹」(徽因),曾陪伴志摩與前來北京訪問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合影。林徽因的旗袍,已進入中國的新詩史了。

   旗袍曾是老北京的特色。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它卻大出風頭。上海的時髦女郎,極具匠心地修改旗袍的風格,既保留了國粹,又顯得洋味十足。

   旗袍,似乎迎來了真正屬於自己的「花樣年華」。在征服了紫禁城之後,又風靡了十里洋場。

   讀張愛玲的小說,即使塗去作者的署名,你也能判斷出:那絕對是穿新式旗袍的上海小女人寫下的。意境的華麗自不用說了,甚至連文字,都像旗袍上的針腳一樣縝密而又周詳。

   我沒找到張愛玲穿旗袍的照片。但我想,這滬上的一代名媛穿旗袍的造型,應該不比張曼玉遜色。至少,她會使旗袍顯得更有文化了。

   京派的旗袍,與海派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傳統的旗袍,和改良主義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

  

        6

   肖伯青描述旗袍的潮漲潮落:「從二十年代中葉,直到一九四九年,近三十年中,服裝設計家,要使時裝常變花樣,去追求新式樣,萬變不離其宗也無非把旗袍的領子做高做低(高時硬領箍脖,高可頂住下顎骨,還釘上三個紐袢,頭部轉動都受限制。低時領子只有一扁指高,總算有個領子罷了。)把袖子截長截短(袖口長時蓋住手背,短時袖口僅及肘部,再短時只遮兩腋,乍一看像穿著個大坎肩兒。)把身長裁長裁短(袍身長時下擺掃著腳面,短時下擺僅至膝部。)把下裉開高開低(下裉開高時高到胯骨,使旗袍的前後襟很像舞台上大將軍的甲片飄在下身前後。低時低到膝部以下,走路時邁不開步。)他們的新裝設計只是在旗袍的領、裉高低,袖、身長短,變換花樣,爭奇鬥勝,反正就是離不開旗袍。這個風氣一直繼續到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國成立,始漸衰歇。」

   他尤其提及十年動亂期間,旗袍與裙子都被視為四舊,列入要打倒的事物之中,「街頭行人中一個穿旗袍的也不見了。」

   然而,旗袍最終還是像鳳凰一樣復活了。旗袍迴光返照,獵獵飄揚於我們的生活中。它代表著一種美,一種典雅莊重的傳統女性美。穿上旗袍獨步花叢,就會有種畫中人的味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彷彿歷史的煙雲都鑲嵌在錦繡的花邊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旗袍搖曳生姿,令人重溫那逝去的朝代,「當窗理雲鬢,對鏡貼黃」,蒹葭蒼蒼中依舊是秋水伊人。

近年來時裝表演、選美競賽風起雲湧,旗袍作為國粹,不容忽視其溫故其新的審美作用;因而在花團錦簇的服裝款式中,旗幟鮮明,獨尊一席之地。況且在烘托女性體形方面,旗袍較泳裝(哪怕是比基尼)有出神入化之處,半遮半掩,影影綽綽,反倒增添幾分朦朧的詩意、含蓄的美感。旗袍是高貴的,超凡脫俗。

   我在天壇附近觀摹過一場旗袍的專題匯演,具體展示了這種服裝的誕生、發展和變革,可當作一首古色古香的故事詩來閱讀。當一位京城名模高挽雲髻、輕搖團扇,穿一件刺繡牡丹圖案的大紅旗袍徐徐登台,笙歌四起,曹植筆下「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頓時在我腦海中橫空出世了。畫山綉水之間,韻味悠遠。旗袍風韻猶存,稱得上是一種文化,而且是一種古典的文化。時代不同了。然而在我的想像與祝福中,大風不止,旗袍飄揚……

   我有個朋友,叫姜豐,原是電視台主持人。她去日本拍攝節目,對和服發過一番議論:「和服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極素雅極清淡的,和極明艷極濃郁的,但是穿起來卻是一樣的溫良、一樣的嫵媚。和服就是有這等魅力,任憑什麼性格的女子,穿上它會不由自主地溫柔賢惠起來,不用等誰來教,自然而然就雙腳併攏,雙手合握,目光謙恭,笑容含蓄。總之,溫良恭儉讓全想起來了。」

   其實,旗袍不也是如此嗎?旗袍不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卻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日本有和服,而中國,有旗袍,作為女人的傳統。

   中國女人的內心深處,恐怕都陳列著一襲影子般的旗袍。哪怕壓在箱底幾乎找不到的位置,可畢竟,它還是若隱若現地存在著。

(6)圓明園最終毀在中國人自己手裡

          圓明園遭受過幾次搶劫? 洪燭

   《中國國家地理》雜誌2002年11月號,刊登了一篇題為《「重現」圓明園》的重頭稿件:「10月18日是一個比"9.11』更值得悼念的日子。142年前的今天,在中國首都北京發生過一場人類文明的大劫難——火燒圓明園。這座中國清代康乾盛世修造的舉世聞名的皇家園林,無論其藝術價值還是歷史地位,都是美國紐約世貿大樓無法比擬的。遺憾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歷盡劫難的圓明園已被悲愴與荒涼掩蓋,並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年輕一代甚至根本想像不出她的曠世盛景,以致將圓明園中的一個景點——西洋樓與整個圓明園劃等號。」

   跟西洋樓景群相比,圓明園的中式建築,無論規模還是氣勢,原本都是佔上風的。偏偏它們是以木結構為主體,最怕火的,因而更徹底地化作了灰燼,甚至無法像西洋樓遺墟那樣表現出某種殘缺美(猶如斷臂的維納斯)。濃縮著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圓明園四十景,揮手之間,就被從地圖上抹去,只留下空洞的地名。大段大段的空白,無法填充。後人縱然有再強大的想像力,亦如緣木求魚,找不到可供攀附的根據。唉,真正是空中樓閣呀! 

   我只聽老人說起:建於乾隆初年(1736年)的方壺勝境,由九座琉璃瓦覆頂、漢白玉基座的樓閣組成,供奉著2200多尊佛像,數十座佛塔。去原地一瞧,只找到一片沒心沒肺的荒林。至於「正大光明」殿(雍正的辦公室)遺址,蓋起了幾間破破爛爛的農民房——幸好最近有關部門已將這些「違章建築」全給拆了。據說當年英法聯軍的司令部,就設立在此殿,因而是「最後一個被點燃的建築群」。

  圓明園是多災多難的。張萍、柴火兩位,撰文加以細數:「經過1860年那次閃電式的掠奪珍寶與焚毀全園建築的"火劫』,之後又有1900年砍伐全園大小樹木的"木伐』,1911年盜運園中石料的"石劫』,1940年後平山填湖、毀園還耕的"土蝕』,至20世紀60年代以後,生產大隊的雞、鴨、豬場,區政府的機械修造廠甚至部隊的打靶場,都在這塊"無政府』的土地上自由發展壯大,昔日的皇家園林已被改變得面目全非。據不完全統計,僅1967-1971年,就有216處土山和106處古建基址被挖掘破壞,24000餘株樹木被砍伐,一二百畝綠化地帶被侵佔。甚至還出現過一次私伐1300多株樹、一次拆掉800多米長的圍牆、一次運走582車石料等嚴重破壞事件。對照1964年的測繪地圖,圓明三園當時尚保留有近3000米長的虎皮石圍牆,在十幾、二十年之後,其"倖存者』不過400米而已。」

     舊中國,曾經在圓明園摔了一個大跟頭。爬起來,一跛一拐地走著。心有餘悸。

  我想,比恐懼、悲哀、憤怒更重要的,是應該弄懂自己——究竟被什麼絆了一下?這樣,才可能避免悲劇的重演。

  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深刻地反思,是一項遠比恢復圓明園更有意義,也更為艱難的工作。

  在圓明園遭受致命的打擊之後,中國人用了100多年時間,才重新建立起自尊心與自信心。

  

   我無數次地緬懷圓明園的受難日。緬懷那火中的葬禮。我相信那也正是民族的受難日。

  英法聯軍打到北京後,先派出小股部隊在德勝門外架炮佯攻,以牽制守城者。大隊人馬則直撲西北郊的圓明園。雖然咸豐皇帝已於十幾天前由此逃往熱河,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圓明園成了犧牲品。  

  公元1860年10月6日傍晚7點鐘,法軍敲響御園的大宮門。總管內務府大臣文豐出面阻擋。敵兵暫退,找「領導」商量去了。文豐四處找不到幫手,自知勢單力薄,只好投福海殉節。約過了1個小時,敵兵捲土重來,擊殺兩名門衛,強行衝進去了。在賢良門附近,與守園護軍交火,圓明園技勇八品首領任亮等人拚命抵抗,直至戰死。(今「園史陳列館」內展覽著任亮的墓碑:「……遇難不恐,念食厚祿,必要作忠。奮力直前,寡弗敵眾,殉難身故,忠勇可風。」系從近春園西南正藍旗護軍營房舊址發掘出來的。)

  「鬼子進村」,到處搜尋「花姑娘」(宮女)加以姦淫,又殺害了數百名手無寸鐵的太監。「鬼子」自己也承認:只是在另外40位掌管花園的男人中,有20人有武器(估計是護軍)。

  英法聯軍司令部正式下令:可以自由劫掠。入侵者的慾望無限制地膨脹起來,蜂擁而上,全變成了衣冠禽獸。

  由於搶劫是在沒有其他證人的情況下進行的,我們只能通過搶劫者自己的描述,來想像那一場光天化日之下的人性悲劇。鄭曦原編《帝國的回憶》一書中,收錄了《紐約時報》1860年10月9日的報道,系英軍隨營記者撰寫的:「最近這兩天發生在那裡的景象是任何筆杆子都無法恰當描述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搶掠被認可。貴賓接待廳、國賓客房和私人卧室、招待室、女人化妝室,以及其他庭園的每個房間都被洗劫一空。清國制或外國制的藝術品有的被帶走,有的體積太大無法搬走就把它們砸毀掉。還有裝飾用的牆格、屏風、玉飾、瓷器、鐘錶、窗帘和傢具,沒有哪件東西能逃過劫難。數不清的衣櫥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服裝、外套,每件都用華貴的絲綢和金線刺繡著大清皇室特有的龍圖案,另外還有統靴、頭飾、扇子等等。事實上,房間裡面幾乎都是這些東西。儲藏室裝滿了成匹成匹的上等絲綢,一捆一捆地擺放著。這些絲綢在廣州光買一匹就要花20~30美元。粗略估算,這些房間里的絲綢肯定有七八萬匹之多。它們被扔在地上隨意踐踏,以至於地板上厚厚地鋪滿了一層。」

   光是搶運這些絲綢就使用了龐大的馬車隊,不是用繩子,而是直接用絲綢來捆綁車輛。甚至對皇家器皿 (銀缽、商周青銅器、明清官窯、瓷瓶、罐壺、象牙等),也一律用柔滑的絲綢包裹,塞入私囊。士兵們以昂貴的絲綢做被單、床鋪、營帳乃至擦鼻涕的手帕。

  圓明園的絲綢被席捲一空,海運歐洲。這是一條新的「絲綢之路」,血淚斑斑。它已非中國的榮譽,而是恥辱。絲綢啊絲綢,恥辱的旗幟。

  除了一座裝有大量金塊與銀錠的寶庫,有聯軍的憲兵隊守衛(將由英法兩國瓜分),其餘的一切,都是得不到任何保護的。

  

   英軍居然在喇嘛寺舉行了一次「強盜的拍賣會」。下令把搶來的物品公開拍賣。「所有人都允許按他們自己估計的價錢佔有他們已經拿走的物品,並且人們對這次拍賣的拍賣品擁有接受或拒絕的選擇權。很多精美古董的紀念品就這樣以一種純象徵性的價格歸個人所有了。全場拍賣額有22000美元,而這筆財富的(實際)價值不可計量。拍賣得到的錢作為獎金當場分發了。」為表示公正,總司令及其他將軍們未參予獎金分配。但部隊把一隻金盂(無價之寶)作為送給總司令的禮物。總司令沒有拒絕。

  因此我可以說:在這支部隊里,沒有誰是清白的!

  英軍隨營記者在拍賣會現場大言不慚地說:「如果當初大清國的皇帝陛下能把圓明園中的一切完美無缺地移交過來的話,那麼它將會賣出一個天價,可惜有3/4以上的東西被法國人毀壞或掠走了。」兩個強盜,在互相推卸責任。然而,誰也未對受害者有絲毫同情。這位記者在另一篇報道中也拚命洗刷己方:「法國人已經在圓明園舒適地紮下了營帳,並且大量最貴重的物品已經被拿走,留給英國人的儘是一些笨重的不那麼值錢的東西,或至少是那些他們無法搬走的東西。」難道強盜也有冤屈可言?他甚至還無意間透露了(說漏了嘴):「所有搶掠來的物品數量之多讓人們幾乎不知道到底該把哪些東西帶走。」  

  搶劫得手,形形色色的「拍賣會」應運而生。《紐約時報》1861年3月6日,又刊登了題為《香港賣奇珍,北京戰利品令人眩目》的報道:「這些從北京回來的部隊,尤其是法國遠征軍,無不滿載著搶劫到的贓物返回歐洲。來自北京皇宮的贓物在這兒(香港)賣得可不便宜。我手頭就有一串用珍珠和玉石做成的項鏈,共有140顆珍珠,並且每顆都大如櫻桃。這是一位法國軍官以2000英鎊賣給我的。這個法國軍官還有類似的幾串項鏈,甚至還有一些明顯屬於大清皇帝本人所有的珍貴寶石。贓物中還包括有大量的西式鐘錶。有一名法國士兵就搞到了85隻,它們都有世界上最奇特的造型和最精細的做工,外殼多用珍珠和鑽石鑲嵌而成,很多是瑞士製造的,也有些是倫敦製造的,都非常值錢。」

   這些曾經在圓明園內為中國帝王報時的西洋鐘錶(舶來品),又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衣錦還鄉」了。對於其生產地而言,是否算得上「出口轉內銷」?

  該報道在介紹直接從清國皇家倉庫內掠奪的戰利品時,尤其提及了白貂皮和黑貂皮大衣,以及用黃金鑲邊的長袍——數量之多,「即使把它們裝飾在紐約全城婦女美麗的肩膀上,也用不完」。這些「戰利品」大部分將流向歐洲和美國,香港作為其中途的驛站,僅僅截留了一個零頭,就耗費了至少 100萬美元來購買。

  英法聯軍佔領圓明園的第一天,就縱火焚燒。12天後,英軍總司令下令再次縱火燒園,大火整整持續5晝夜,連毗鄰的萬壽、玉泉、香山三山皇室建築也未能倖免。藉助於火,對圓明園進行徹底的破壞,同時也是為了毀滅自己的罪證(帶有「毀屍滅跡」的性質)。搶劫者希望曾擁有無數珍寶的圓明園,只留下一把模糊的骨灰。

  美輪美奐的圓明園四十景,就這樣灰飛煙滅。惟一能為後人的想像提供依據的圓明園四十景圖,現存巴黎圖書館內。同時被竊的還有乾隆末年的西洋樓二十景銅版畫。

  

   我曾拿大水法昔日的畫像與其遺墟加以對照,方知什麼叫天壤之別。這處以石龕式建築為背景的噴泉群,建於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橢圓形菊花式噴水池內,有「獵狗逐鹿」噴泉,四面各有一座十三級噴水塔,流金瀉玉,輝映彩虹,簡直稱得上是天堂的景觀。而今呢,只剩下了幾根鐫刻有西洋花紋的石柱,孤零零地守望著野草殘陽。據我所知,這是當代遊客攝影留念最多的地點。或許,大水法最傳神地象徵著圓明園的遺容。我也在這塊空地上照過像,是面無表情的那種。我挺反感某些人在大水法合影時流露的笑容。只要是中國人,在這特殊的場景,都應該拒絕微笑的——哪怕攝影師在習慣地招呼你「笑一個」!

  在圓明園,你能笑得出來嗎?

  除非你患有失憶症。

  你健忘的微笑,是對悲哀的圓明園的污辱。

  我從不允許那白痴般的笑容,出現在自己的臉上。走在圓明園內的每一寸土地,我都會保持沉默、保持嚴肅,我都希望對未來承諾點什麼。有什麼辦法呢,看見圓明園,我就想起我們民族的受難日。於是,這座空曠的公園,在我眼中如同露天的殯儀館。一座傷心的公園!

  

   長春園內,和大水法一樣,方外觀也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幾根高低不一的石柱,搖搖欲墜,點綴著廢荒的台基。如果無人提示的話,你簡直猜測不出這些破石頭是作什麼用的。幸好石柱上皆有精雕細刻的紋路,使你能隱隱約約感受到殘餘的王氣。

  查閱乾隆末年的西洋樓二十景銅版畫(影印件),才能一睹方外觀的芳容:三間坐北朝南的兩層小樓,左右各有環形石梯,而樓上的落地窗戶和帶欄杆的陽台,都顯得洋味十足。假如此樓不是出現在圓明園裡,我可能懷疑這是某位歐洲貴族的豪宅。庭院構築得很整齊,用成行的綠樹劃分出不同的使用空間。西南橋外另有一座西式八角亭。

  方外觀建於1759年(與大水法同時)。看來中國皇帝從那時起,喜歡住洋房了。

  方外觀是乾隆金屋藏嬌的地方。他見到信仰伊斯蘭教的香妃,一高興,就將此樓賜予其作為禮拜堂。傳說室內供奉著兩塊神聖的石碑,碑文可意譯為:「奧斯曼愛真主,真主愛奧斯曼」,「阿里愛真主,真主愛阿里」。可惜二碑今已不存。

  香妃來自新疆,這位體有異香的維吾爾族姑娘,在異鄉的莊園里,守望著自己的神。她的靈魂肯定與其容貌一樣美麗,散發出鮮花的芬芳。我估計,當時整個方外觀,都籠罩著浪漫的氣氛,如同灑滿香水的天堂。但實際上,香妃已像籠中鳥一樣失去了自由。假如說方外觀是天底下最豪華的牢房,那麼,香妃則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囚徒。一位冷艷且憂鬱的女俘虜。

  我還見過一幅記錄方外觀殘跡的老照片,拍攝於1879年:小樓雖經煙熏火燎,主體建築依然保留著,透過樹叢,能清晰地觀察到精緻的屋頂、鏤花的窗欞與陽台……此照足以證明,方外觀是1860年那場大火的倖存者。它僥倖躲過了浩劫,最終卻未能戰勝時間,如今在其遺址,只有幾根殘柱為昔日的繁華作證。對於它來說,還有比烈火更為可怕的敵人。

  

   圓明園福緣門前,有北洋軍閥王懷慶修建的達園,當地人稱之為「王懷慶花園」。此人利用職權,於民國8年圈佔了這塊風水寶地,營造私家園林。他把工程承包給海淀鎮衙門協台鮑衛漢,由這位地方官出面,私下買通圓明園十三處守園太監,裡應外合,偷拆圓明三園內殘存的磚瓦木石,用車馬運往達園工地。當時清室已垮台,樹倒猢猻散,太監們也樂得睜隻眼閉隻眼,賺點零花錢。王懷慶就這樣大大地佔了圓明園的便宜,白撿回諸多名貴的建築材料。甚至把圓明園九州清晏前湖東西兩端的「金鰲」「玉」橋,都拆卸後搬運到達園,然後重新砌築在自家的溪流上。

  至於「包工頭」鮑衛漢,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以王懷慶造園的名義,搜羅圓明園的舊材料,而又中途扣留了其中的一部分,藏匿於海淀鎮大坑沿西坡。算是吃的「回扣」。待達園的工程一結束,立馬又替自己蓋了座西園——離暢春園大宮門遺址只有一箭之地。據焦雄先生講解:「園中門口呈立面長方形,是用一塊漢白玉石雕成,高約4米,框沿上左右三面起邊線,線格中雕刻精緻串珠花紋,上口兩角雕捲雲紋凸出,此物原為圓明園西洋樓之遺物移建於此……鮑協台從圓明園盜出石雕飾物多件,害怕官府發覺追究治罪,不敢全擺置園中,在建園時將部分石雕深埋地里。」這已非廢物利用,而是在囤集文物——等著增值呢!

  王懷慶建達園,花了4年時間,幾乎每天都僱用民去圓明園「拾荒」,拆東牆補西牆。北京的權貴們見了,都很眼紅,爭相仿效:「假借王懷慶的名義,紛紛進園盜運材料,搶拆之風勢如潮水,弄得守護太監們無法阻攔,結果在幾年內,把園內殘存建築全部搶光,圓明三園又遭到第二次搶劫。」 (焦雄語)這一幫盜賊,就知道發國難財。甚至不惜往圓明園的傷口上撒鹽、捅刀子。

  真讓人不敢相信啊:1860年的大火之後,圓明園的災難並沒有結束,反而在新世紀里愈演愈烈。被外寇的鐵蹄蹂躪了一遍之後,又更為徹底地毀於我的同胞們之手!用俗話說,這叫做雪上加霜。

  我欲替圓明園一哭。我欲替圓明園再哭。圓明園的淚水,簡直流不盡的。是誰,在一次又一次地傷它的心呢?

  我懷疑殘存的方外觀就是這樣垮掉的。它的青磚碧瓦、玉柱石碑,被拿去蓋了誰家的花園?

  圓明園蒙受了雙重恥辱。圓明園,成了不毛之地。

  

   我為外敵的殘暴感到憤怒。我又為國人的麻木感到臉紅。我相信,那些給圓明園製造了額外的災難的——絕對是一些「醜陋的中國人」,一些泯滅了良知的中國人,他們所犯下的罪過並不比外賊輕。我們的民族,出過太多的「敗家子」。

  1982年10月,北京舉行紀念圓明園被毀123周年的活動。各行業人士自發地聚集到圓明園遺址,控訴那場罪惡的大火。在場的西德《明鏡》周刊記者,說了一番「不合時宜」的言論:「由於外國的侵略,如今圓明園一片廢墟。但是古老的北京城連同它的城牆、宮殿、寺廟、公園這些文明的象徵橫遭破壞,則要中國人自己負責了……」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或許能促使我們進入更深層次的反思。

  在控訴的同時,是否也應該檢討檢討自己呢?

  難道我們跟圓明園一樣的無辜?難道我們自己的手,就真的那麼清白?

  仇恨肯定是無法遺忘的。傷害過我們的敵人,肯定是不可原諒的。難道我們就有權利原諒自己嗎?我們自己,也曾傷害過自己。

 (7)吳三桂在北京哪條衚衕愛上陳圓圓?

 吳三桂在北京哪條衚衕愛上陳圓圓?陳圓圓當年住北京的哪條衚衕?鐵獅子衚衕(今張自忠路)明末有田畹府。田畹是崇禎的老丈人,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幸的田貴妃(崇禎死後就草葬在田妃墓中)。而陳圓圓,則是田畹家收養的歌伎。戍邊的軍閥吳三桂去田府玩,一眼就看上了美若天仙的陳圓圓,厚著臉皮向田畹老頭討要,田畹雖心疼,也只好故作大方地促成這兩位年輕人的好事。李自成打進北京城,將吳三桂的親屬全劫作人質,以勒令其投降。審訊的時候,覺得吳三桂的「小蜜」確實光彩照人,於是充作自己的嬪妃。屯兵山海關的吳三桂原本已臣服了,在回北京城「報到」的路上,聽說愛妾被李闖王佔有,忍無可忍,索性投靠關外的清兵,甘當急先鋒,與李自成決一死戰。此即「三軍慟哭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之典故。吳、李二人成了不共戴天的政敵兼情敵。

                       北京有哪些著名的衚衕? 洪燭

   衚衕是元朝的產物,蒙古人把元大都的街巷叫做衚衕,據說這蒙古語的意思是指水井。莫非那時候每條衚衕都挖有一眼水井(作為微型水庫),供居住的軍民飲用?

   想一想也可以理解,來自沙漠與草原的游牧民族,是很重視水源的;雖然他們尚不很適應人煙稠密的都市生活,門前若有水井相伴,也一樣可以「飲馬北京城」。況且那是一個沒有自來水的年代,水井就是命根子啊。你去那些最古老的衚衕走走,仍然能發現幾口已枯竭的井眼,有的井欄上有繩索長年累月磨損的痕迹,在歲月面前,石頭也是挺脆弱的,有些上面索性蓋一個蓋子,估計是提防孩子失足失藩。看著這些廢棄不用的枯井,你會覺得是對衚衕的名稱最好的注釋與追悼。當年水井可是深宅的居民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摩肩接踵的社交場所,在井邊與左鄰右舍談天說地、噓寒問暖,恰恰可以彌補四合院的封閉性所帶來的不足,既保護了每個家庭的隱秘空間,又為鄰里之間提供了交流的機會。

  衚衕與四合院的完美組合,體現出元大都統治者在城市建設與管理方面的聰明之處。衚衕橫平豎直,四合院錯落有致,怎麼看都像是軍事化管理的結果。無衚衕的分割與疏通,北京城便成了一座由游牧民族安營紮寨的大軍營。

  難怪汪曾祺要讚歎:「北京城像一塊大豆腐,四方四正。城裡有大街,有衚衕。大街、衚衕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識極強。」方位感強恐怕也是蒙古人的遺傳,他們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游牧時,一般都要根據日出日落來辨認方向,才不至於迷路。我甚至於有個浪漫的猜測(考古學家們不一定注意):四合院之所以有開闊的天井,沒準是為了方便蒙古人養馬的,馬匹是他們個人的交通工具,相當於今天的自行車;他們即使移居都市,也習慣了以坐騎代步,否則為什麼要把衚衕修得那麼直呢?天井是馬圈,衚衕是跑道,人馬同居,是一種牧歌般散漫的生活方式。

   水井既要飲馬,又要養人,難怪蒙古人對此感恩不盡,甚至把日常居住的街巷命名為衚衕呢。宋朝時曾如此形容詞人柳永在民間的影響:「有井水處皆有柳詞。」婦女們在井邊淘米洗衣、梳妝打扮,都會情不自禁地哼唱柳三變的慢詞。蒙古人取而代也、奪得江山之後,又是什麼情景?應該是「有井水處皆有元曲」吧。關漢卿、王實甫成了當紅的明星。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並使元大都戲曲界鼎盛一時,元大都儼然已是舉世矚目的文化中心。一曲傳出,便在帝國的疆土上眾口相傳、不脛而走。

   今北京西四南大街丁字路口西南側,有一條磚塔衚衕。磚塔衚衕的名稱,元朝時就流行了。這確實是一條700多歲的衚衕。得名來自於衚衕東口有一座七級密檐式青灰色八角形磚塔。山門石額上至今仍可辨認出「元萬松老人塔」六字。古塔曾目睹過這條衚衕的黃金時代:元大都城是北方雜劇的中心,而它是戲曲活動的中心地區(即史書上所稱「勾闌」、「瓦舍」地帶),堪稱「中心中的中心」了。豪華點的勾闌設有戲台、戲房(後台)、腰棚(看台)和神樓,可容納幾千人,熱鬧程度不亞於當今有港台歌星「走穴」的萬人體育館。即使簡陋點的,估計也不比如今街頭巷尾的卡拉OK歌舞廳遜色。元朝人愛看雜劇,正如後來清朝的八旗子弟愛看京戲,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也能看熱鬧。勾闌瓦舍地帶,台上鳴鑼敲鼓,表演著人間的喜怒哀樂,夠煽情的,使台下的觀眾流連忘返,據說曲終人不散,會有濃妝艷抹的歌舞伎依著闌干向台下拋繡球、拋媚眼,願者上鉤。

   不知關漢卿是否曾在磚塔衚衕登台亮相,但磚塔衚衕肯定上演過他創作的戲曲,《竇娥冤》啊什麼的。我曾專程去衚衕里走了個來回,很納悶:這窄窄的一條衚衕,當年如何裝得下那麼多的作家、演員、琴師、樂手以及身份各異的觀眾的——帝王將相與布衣草民,是否會在這羊腸小道上撞個滿懷?只是我忘了查找衚衕深處,是否有一眼曾經含情脈脈的水井了。磚塔衚衕,在元朝時相當於京城的演藝圈吧,不知那時是否有「穴頭」,經紀人、媒體記者,或類似的人物?直到清朝,這裡還是曲家樂戶的聚居之地,「閭閻撲地,歌吹沸天。金張少年,聯騎結駟,揮金如土,殆不下汴京之瓦子勾闌也。」(引自清人震鈞《天咫偶聞》)只不過這已是它黃金時代的迴光返照了。門庭改換,元曲也被京劇所代替。

   磚塔衚衕61號(現為84號),是魯迅故居之一。他搬出八道灣後,即改住磚塔衚衕,並且在低矮的北房裡寫下《祝福》、《在酒樓上》、《肥皂》等小說,還寫了本《中國小說史略》。磚塔衚衕,會記得他的祝福的。魯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肯定比關漢卿要厚重,雖然他們一今一古。他是不會為太平盛世錦上添花的,他在衚衕深處的那尊青磚古塔上,打磨他的投槍、他的匕首以及他的吶喊。塔既是磨刀石,又是大師的證人。魯迅是藏身陋巷、卧薪嘗膽的文字刺客。

   由於磚塔衚衕的歷史積澱與文化含量,我個人想把它命名為北京城裡的1號衚衕。因為像這樣自元代保持名稱至今的古老衚衕,已屈指可數了。

  

   跟磚塔衚衕一樣,鐵獅子衚衕(現名張自忠路)是北京衚衕中的元老。因有一對鐵獅子而得名,而這鐵獅子是元代成宗年間鑄造的。明末,它們成了崇禎寵妃田貴妃之父田畹府第門前的鎮宅之物,目睹過田畹愛妾陳圓圓的長袖善舞、迎來送往。為追求陳圓圓,吳三桂曾在鐵獅子的眼前屢屢進出。李自成的大將軍劉宗敏又佔據田府,拘禁了陳圓圓……這一切把眼花繚亂的鐵獅子都搞迷糊了,弄不懂這些猛男美女在走馬燈般地表演什麼。

   可以說鐵獅子那鈴鐺般的眼球里,裝進了一整部明朝滅亡的故事。

   人們對陳圓圓之流更感興趣,在人們想像中,陳圓圓永遠年輕貌美。張中行老人也未能脫俗:「人而有艷名的就更容易引起思古之幽情,如鐵獅子衚衕有明末田畹府,從門前過,我們就禁不住想到陳圓圓。這樣的幽情也許不該有嗎?」讀他的文章,我才知道陳圓圓曾在鐵獅子衚衕住過。

   偶爾路過這條衚衕,我也會一步三回頭。陳圓圓原籍蘇州,卻是在北京出名的。想當年吳三桂也一定頻頻光顧鐵獅子衚衕吧,為了追求田畹家收養的歌伎陳圓圓。李自成進京,推翻了明朝江山,陳圓圓也算是一件特殊的戰利品,但也正是這件戰利品,導致他最終兵敗,使垂手可得的江山美人全化為泡影。鎮守山海關的明將軍吳三桂,為奪回淪陷區里的情人,不惜向長城外的敵兵求援,留下了「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歷史污點。漁翁得利的是多爾袞,他不費吹灰之力就使清兵入主中原。小小的一個女子,卻改變了好幾個男人的命運,或者說改變了男人們的命運。她甚至改變了一座城市的命運:北京被八旗子弟所佔據,成了大清帝國的都城。

   人們常以陳圓圓為例,來講析「紅顏禍水論」,甚至有禍國的可能。其實,陳圓圓本人又何嘗不是無辜的。跟傾國傾城的楊貴妃相比,陳圓圓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不過是一位邊防軍人的寵妾(相當於今天傍大款的小蜜吧)。但如果把個人對歷史的影響擴大化,可否誇張地說:沒有陳圓圓,就可能沒有後來的慈禧太后?至少在公眾印象中,北京城是因為陳圓圓而易手的。

   

    後人將李自成失敗歸結到一個女子的頭上。陳圓圓也就像歷史上的諸多「紅顏禍水」一樣,成了替罪羊。造成了這樣的錯覺:彷彿大順政權是因李自成、陳圓圓、吳三桂之間的「三角戀愛」而垮台的。

    吳三桂圍城時,李自成將其父母全綁上城頭,企望以此舉退兵。吳不屈服,眼睜睜地瞧著父母被斬首。

    李自成突圍,陳圓圓謊稱:「大王若放我,三桂必不追也。」李依從其計。聰明的陳圓圓,就這樣回到情人的懷抱。

    闖王進京,陳圓圓算是一件特殊的戰利品,正是這件戰利品,導致他最終兵敗,使唾手可得的江山美人全化為泡影。小小的一個女子,居然有這天大的本領?她甚至還改變了一座城市的命運:北京被八旗子弟所佔據,成了大清帝國的都城。難怪蔡東藩寫《清史演義》時說:「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日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嘗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

    假如闖王與陳圓圓擦肩而過,那麼吳三桂是否就不會因戴上「綠帽子」而惱羞成怒?不會借刀殺人了?那麼,歷史是否就要改寫了?

    其實不然。清軍垂涎大明江山已久,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吳三桂求援,不過給其提供了一個借口而已。因為多爾袞最初聽見李闖王逼死明帝的消息,即起趁火打劫之心。八旗兵馬早就整裝待發。入侵中原,根本不需要什麼通行證的。

    李自成卻未考慮那麼多。他在北京城裡歌舞昇平,忽略了內憂外患。即使沒有吳三桂開門迎敵的原因,闖王的江山也不見得坐得牢。他的起義具備破壞性,卻缺乏建設性;給風雨飄搖的明王朝「添亂」了,並施予致命一擊,卻沒有收拾殘局的本領。從客觀的效果上來說,他無意識地推動了清兵入關、執掌天下的步伐。得矣?失矣?

    然而吳三桂與陳圓圓的艷情,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或者說,混淆了歷史的視野。喧賓奪主的兒女情仇,遮掩了國家興亡的真實內幕。過多地關注那被誇大了的吳三桂與陳圓圓對改朝換代的影響,必將使吾輩顧不上總結李自成的教訓。

    方彪先生認為:「一些官兵在繁華的城市裡,生活很快的腐化了,使部隊失去了戰鬥力……大順軍在北京雖然只有四十二天,這四十二天使大順軍變了。由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師,變成了一支一蹶不振的弱旅,變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也實在令人深思。」李自成作為首領,無疑應承擔最大的責任。沒必要迴避這一點。

    還有另一種說法:並非李自成本人佔有了陳圓圓,而是其手下的驍將劉宗敏搶了陳圓圓作「壓寨夫人」。這是很典型的「為尊者諱」:生怕李自成的高大形象會因好色而大打折扣。這是在把領導者的失誤推卸到部將頭上,同時也推卸到叛徒(吳三桂)與女人(陳圓圓)的頭上。好像李闖王不會犯這類低級錯誤的,都是別人惹的禍。過於美化李自成,等於在偽造歷史。我們需要肯定李自成身上的積極因素,但不能因此而掩飾他消極的一面。

 

   鐵獅子衚衕,這還僅僅是開始。很多年後,一個叫馮玉祥的將軍發動政變,把此宅作為政敵曹錕的牢房。1924年馮玉祥以國民軍總司令身份邀孫中山北上主持大計,這裡又闢作孫中山的行館。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此逝世,並簽字留下「總理遺囑」、「致蘇聯遺書」、「家事遺囑」等三份遺囑。

   鐵獅子衚衕東口還有雍正第五子和親王府,民國後先後成為北洋政府海軍部及段祺瑞「臨時執政府」,門前發生過「三·一八」大慘案。日軍侵佔北平期間,這裡是其華北駐屯軍司令部。

   沿著鐵獅子衚衕漫步,能看見牆上釘著的一系列「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還有清代和敬公主府等),彷彿穿梭於時空隧道。這短短的一截衚衕,包容著何其漫長且富於變幻的歷史。有關衚衕的例子,就像衚衕里發生過的人與事一樣,舉不勝舉。北京城是座露天的大博物館,衚衕是其最公開、最生活化的展覽品。

   鐵獅子衚衕屬於比較寬闊的衚衕了,也有極「袖珍」的衚衕,譬如耳朵眼衚衕,這名稱是很形象的。還有錢市衚衕,最窄的地段只有0.4米,最寬處也不過0.8米,據說明清時是極繁華的金融市場,真讓人難以相信,銀行會開在這裡面。至少今天,運鈔車是開不進去的。

  

   衚衕衚衕,如果依然叫著元朝時的舊名(或曰乳名),彷彿才是最正宗、最有資歷的。許多很有典故的衚衕名字,大都是明清時給起的。譬如王府井大街北段西側的東廠衚衕,因明朝永樂十八年在此設東廠署而得名,東廠堪稱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皇家特務機構,而且由太監直接指揮,設詔獄、興廠刑,腥風血雨,這衚衕名稱因有東廠二字,令今人讀之仍有毛骨悚然之感,恨不得繞道而行,想來那孽債太重、陰魂不散。

   又如東單迤北路東的「外交部街」,曾叫石大人衚衕,500多年前這裡有明代天順年間忠國公石亨大將軍的府宅。「石大人」曾率領禁衛軍殺入皇城,擁戴英宗發動了「南宮復辟」(又叫「奪門之變」),廢掉景帝,這場宮廷政變使石亨一舉成名、權傾朝野。皇常賞賜的這套豪宅比一般的親王府還要奢侈。可惜若干年後又被皇家收回,石亨因有「謀反」跡像被沙家並死於牢獄。「石大人」成了「小人」,石大人衚衕的名稱卻一直這麼叫下來了。清末又在石亨舊第新建外交部的迎賓館(相當於接待外國使節的國賓館)。袁世凱登上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寶座,在此辦公。1912年8月24日孫中山來北京,即下榻於迎賓樓,這也算是袁世凱表面上做出的歡迎姿態……

   東皇城根北街有一條弓弦衚衕,本沒什麼名氣,但這裡面有個半畝園卻吸引著文人雅士,這是清初中丞賈漢復請李漁設計、修築的私家園林。李笠翁自然是大手筆了。半畝園因李漁而出名,弓弦衚衕又因半畝園而出名,說到底,北京城裡的許多衚衕,皆是因人而出名的,不管這人是衚衕的主人呢?還是客人。人與事,才是衚衕潛在的主題。

   二十世紀(尤其是解放後),衚衕紛紛改名換姓,能保持原有名稱的衚衕越來越少了。譬如將新街口附近豬八寶衚衕改為珠八寶衚衕,將大啞巴衚衕改為大雅寶衚衕,王寡婦衚衕改為王廣福衚衕,羊尾巴衚衕改為小羊宜賓衚衕……難道真的非改不可嗎?這無異於讓老頭老太套上不合身的花衣花褲。改了之後,也許字音字義上好聽一些,但也破壞了原有的俗俚風采。大俗才是大雅呢。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能像古人那樣脆蹦蹦地叫著衚衕的名字。我還是偏愛土裡土氣的衚衕,原汁原味的衚衕。

(8)北京缺點什麼?

 北京的河流

   洪燭

   北京什麼也不缺。如果非要找出缺點什麼的話,恐怕也就是缺一條像模像樣的河流了。眾所周知,巴黎有塞納河,倫敦有泰晤士河,開羅有尼羅河……許多國家的都城皆依河而建、傍水而居,使城市與河流齊名。而北京,似乎沒有什麼著名的河流——這能否算作一個小小的遺憾?所以有人說:北京缺水,市民飲用的大多是水庫(如密雲水庫)里儲積的水,沒有那種直接從河流里汲活水的浪漫感覺。雖然它不乏一些以海相稱的湖泊,譬如中南海、北海、什剎海——這汪洋恣肆的名稱代表著一種良好的主觀願望。但遠近無大水(大河),則是事實。

  從歷史上看,北京有自己的河流。東郊的通州,是京杭大運河之發端——京杭大運河,多有名呀,全長1 700餘公里,自開鑿之日算起,已有2400多歲了,可謂貫穿了半部中國歷史。 自通州至天津段的

北運河(又稱潞河),秦漢時即通漕運了,連接了古代中國的一條南北大動脈。然而自從光緒二十七年

(1 9 01年)鐵路作為新生事物異軍突起,運河便退出了新世紀的舞台:北運河不復修浚,舟航罷止。那

個帆競渡、運貨輸糧的宏偉場面, 已作灰飛煙滅。而今瞻仰大運河北端遺址(或稱故道),只剩下淺淺

的一道污水,恐怕也只能載動小小的舴艋舟一一難以想像它曾經承荷過令人咋舌的歷史重負。但北京范

圍內較著名的,也只有這條退役的人工河。

   元代為方便運輸,將運河與京師相連,開挖了通惠河。這樣貨船就可直駛城下,不用在通州碼頭裝

卸、換乘。明清時通惠河俗稱里漕河,而北運河俗稱外漕河。通惠河起始在東便門,又和內城的護城河

相連,可見古人在水運上的良苦用心……作為世代漕運河道的通惠河,如今只是北京城區一條主要的排

水河道,已聽不見槳聲了。

   河流不僅是漕運的條件,而且能保障城市居民的用水之需。北京自古即是一個缺水的城市,所以早

在北魏時期,便有水利家規劃從地勢較高的西部永定河取水濟京。金朝又在石景山麓開挖了「以通京師

漕運」的金口,後來不知何時廢棄了。真正使永定河出名的,是盧溝橋。清河、沙河等等,因無典故,

皆應名列永定河之後,可見河流的來歷與名氣是很重要的。 又譬如作為紫禁城(故宮)護城河的筒子河,

名稱很通俗,格局也小巧,但卻皇氣逼人……

   現在,北京人重新開始關注起河流來了,關注河流對城市的影響及其意義。1999年7月28日,耗資

11億的京城水系治,理工程迎來通航時刻——淤塞的血管終於又流通了。這使「坐船游北京」的夢想成為現實。北起頤和園的昆明湖、南接玉淵潭的昆玉河航線,全長1 0公里,乘遊艇周遊需40分鐘。長河河道長約9公里,途經麥鍾橋遺址、萬壽寺、廣源閘、紫御灣、紫竹院、北京展覽館等景點。隨著城北、城西這兩條航線的開通,南護城河的清淤工程也緊鑼密鼓地進行……據說只需再等兩年,北京市就可全城通航。那水上的家園將使我們刮目相看。 (選自《京都夢影》,作者:洪燭)

(9)北京,名人故居最多的城市

         中國哪座城市名人故居最多?北京,名人故居最多的城市。

                        京華煙雲 洪燭

   舊時代北京城的風俗民情,在今人的回眸中已籠罩著濃重的煙雲。難怪林語堂在異鄉追懷北平生涯而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要以《京華煙雲》命名。冠蓋滿京華,象徵著權貴與名流的寶馬香車以及冠蓋如雲,曾經遮蔽過六朝古都的街道與天空,掩飾了數不清的英雄業績、文壇佳話、風流韻事乃至官場現形記……我們也只能以憑弔的心情,抽蠶剝繭地藉助歲月之手梳理髮生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的如煙往事,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生怕驚散了紙張般單薄的塵封的夢境、凍結的繁華抑或逝者的囈語。究竟現實是往事的翻版,或者往事是現實的投影?若隱若現,忽暗忽明,以至我在文字的迷宮中驀然回首之際,不禁懷疑自己也是古人的替身,在延續他們的進取與失落、喧囂與躁動、恭順與抗爭、彷徨與吶喊……久久不能自拔。

   作為城市,北京是不朽的;但對於在這座歷史舞台上演過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而言,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是過客,無論什麼聲名顯赫的人物,轟轟烈烈的事件。

   北京的名人故居多。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故宮(皇帝們的故居),其次屬形形色色的王府,雍容華貴的程度確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南池子有睿忠親王府,正義路有肅親王府,什剎後海有醇親王府(其西花園後來又是宋慶齡故居),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我在寬街的板廠衚衕住過,黃昏散步路過衚衕深處一座破落的四合院,發現苔痕斑駁的灰牆上,鑲嵌一塊文物局立的牌子,走近一瞧,居然是僧格林沁王爺的舊宅,而當時我恰恰在讀這位驍勇善戰的蒙古王爺的傳記。真使人感概於世事莫測:想當年這裡肯定門庭若市、貴賓如織,而今蛛網密布,門可羅雀。若隨便在街上問一個年輕倒爺,他恐怕不知道僧王是誰。

   這對於我有時也難免:某次應邀赴虎坊橋一家叫晉陽飯莊的老店聚餐,酒過三巡,多虧東道主介紹,我才知道這幢翻修的樓即是紀曉嵐的閱微草堂——乾隆年間他在此地寫過著名的《閱微草堂筆記》。再飲酒,覺得滋味似乎醇厚了許多。這杯酒的源頭可上溯到清朝,且有文化味。

   香山腳下有個古樸的農家院落,被發現為曹雪芹故居(但又有部分紅家學反對這種考證)。我是買了門票進去參觀的。帶著將信將疑的態度, 聽憑導遊講解得天花亂墜:石碾、棗樹、牆上模糊的字跡、一盞生鏽的油燈,都是有來歷的。但我內心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曹雪芹在這裡嘔心瀝血給中國文學留下了一部殘局:而我,佇立在《紅樓夢》誕生的地方,也算是沾了古人的光。以後再讀紅樓,我腦海里總浮現著那堵斷牆,牆頭沒心沒肺地瘋長的荒草……

   八道灣的魯迅故居卻是明確無誤的。有半個院落,又是周作人的苦雨齋,他著文時屢屢以苦雨齋主自命。不知為什麼,與貴族、政客、將軍、鉅賈們的府第相比,我對文豪的故居更感興趣。畢竟,他們給後人留下了一部部百讀不厭的名著,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書本身也算他們靈魂的故居。讀其書如見其人。

   梅蘭芳故居在北京有多處。從李鐵拐斜街(出生之地)、百順衚衕、鞭子巷三條、蘆草園,到無量大人衚衕、護國寺街、西舊帘子衚衕。他多次遷徒。其中無量大人衚衕的宅第最有名,瑞典皇太子以及印度詩人泰戈爾等都來做過客。那個年代,一批又一批國外慕名者,都把「游故宮、登長城,到梅蘭芳家做客」列為主要活動日程向外交部提出。至於蘆草園的房子,是把兩所四合院打通內牆合併起來的,梅蘭芳經常邀齊白石、徐悲鴻等來這養有牽牛花的院落吟詩作畫。

   北京的大小名人故居多得幾乎無法——列出,大多數並未專門闢作參觀場所,而改作單位辦公地點,或由平民居住。在北京生活過的歷代名人太多了。譬如張自忠的歐陽予倩故居,由多家市民合住,門洞里停有自行車,走廊推有蜂窩煤,窗台上晾曬儲存過冬的大白菜,如果不看臨街牆上所立文物局的字牌,你怎麼能想像到原先的主人誰?我有個朋友,就住在史家衚衕的賽金花故居里。我去做客時跟他開玩笑:「小心,做夢時別沾上那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他也詼諧地說:「我在這兒住了幾年,越來越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

   張中行在《畫夢集》中屢屢述及豪華的歷史舊跡:「限於人而有文名的,其故居,只是宣南,就可以找到幾十處吧?人而有艷名的就更容易引起思古之幽情,如鐵獅子衚衕有明末田畹府,從門前過,我們就禁不住想到陳圓圓。這樣的幽情也許不該有嗎?人生就是這麼回事,我們是俗人,俗是本分事,不矯情,也可以說無傷也。」是啊,想到陳圓圓,又會輾轉想到吳三桂、李自成乃至清兵入關,想到「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警句。更主要的是想到歷史, 歷史居然是這樣演繹的。

   中南海有毛主席故居,我進去參觀過,極平常的院落,一代偉人在這裡影響過中國的當代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桌上、架上、半張床板上堆滿了書籍, 這更像文豪的書房。寫字檯上一本翻開的書用鎮紙壓著,可能正讀到一半……說到這裡,在這篇文章中, 關於北京的名人故居,我還有必要再舉其它例子嗎?

   舊跡尚存,往事如煙,在這座有三千年歷史的城市,我們觸及到的永遠是它歷經歲月沖刷的部分。更多的已消散為紙張、傳說、記憶之外的煙雲。那無法記載的人類的心情。從空白中來,又返回空白,這「空白中的空白」(詩人莫非的句子)。空白使我們獲得真正富有的感覺。而每一個頑強的墨點、線條,都作為時間的證據,喚醒我們更為豐富的回憶。每個人的回憶,都是一部個人化的歷史;而歷史本身,則是整個人類的回憶,是集體回憶的總和。

   所以寫過《京華煙雲》的林語堂要說:「巴黎和北京被人們公認為世界上兩個最美的城市,有些人認為北京比巴黎更美。幾乎所有到過北京的人都會漸漸喜歡上它。它的難以抵禦的魅力恰如其難以理解和描繪的奧秘……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是經歷若干世紀成長演變的產物。它們飽經戰爭的創傷,蘊含歷史的積澱痕迹。它們是已經的人們的夢想的見證……一個城市絕不是某個人的創造。多少代人通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創造成就給這個城市留下寶貴遺產,並把自己的性格融於整個城市。朝代興替,江山易主,可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如故……城市永在,而他們的人生歲月轉瞬即逝。可見任何城市都要比一時主宰它的人偉大。」

   他把這段文字命名為「老北京的精神。」精神比物質更能達到不朽的境界。

(10)八國聯軍為何捅破北京鐘鼓樓的大皮鼓?

   鐘鼓樓 洪燭                    [《新華文摘》 > 2004年第04期] 
   對北京的歷史文化情有獨鐘的作家群落,上世紀以來自老舍始(當然還包括林語堂、梁實秋等人)。老舍是北京的一尊文學之神。比老舍整整晚一輩的又有劉心武,他這方面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鐘鼓樓》,他和老舍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1997年盛夏赴劉心武在亞運村五洲大酒店的生日聚會(在座的還有張頤武、王干、邱華棟等文朋詩友),我對劉先生說:「如果不是在五星級飯店,而是選擇鐘鼓樓腳上做生日,或許別有一番懷舊的感覺,甚至可以兼而紀念自己的作品。我一直以為您的作品都是在鐘鼓樓下聽著風吹過耳寫下的。」劉心武說他的寓所在安定門,那應該算離鐘鼓樓最近的一座城門吧?我說鼓樓大街上有一家賣湘菜的馬凱餐廳(「文革」前就有名了),我經常邀朋友去小酌,透過窗玻璃能看見鼓樓的穹門及紅牆,惟一的遺憾是再也聽不到那山鳴谷應般的鐘鼓之聲了。除了少數高齡老人。而今北京城裡的大多數居民,都不曾親耳聆聽過那象徵著昔日王朝的榮耀與華貴,最終又給中國漫長的封建時期划上句號的晨鐘暮鼓。不知這究竟是一種幸運抑或不幸?
   我忘不掉劉心武的《鐘鼓樓》——堪稱北京平民生活的當代畫卷。對他們默默無聞的身世的關注,確實太少了。它只作為畫外音而存在,人們更熱衷於把視線投向高尚在上的紫禁城、風起雲湧的天安門以及諸多曾經控制著時代走向的人物與事件,而獲得對這座城市的宏觀認識……
   只有我,只有我偏頗地認為:對於這座古老城市所經受過的漫長歷史,天安門自然是它尊貴的面孔,而鐘鼓樓卻是它樸素的心臟。怦然心動的鐘鼓樓啊,日積月累地撞擊著元明清三代北京城裡帝王將相及平民百姓的集體記憶。直到民國初年之後,由於封建王朝的結束及鐘錶的普及,它才完成了莊嚴的使命,功成身退地沉默於被遺忘的角落。這北京城裡光榮的更夫,不知確切是哪一個日期停止了心跳,但那肯定是一個既令人心痛又令人驚喜的日子:在它六百多年從不間斷地提醒與呼喚之後,新的紀元開始了,從封建時期的陰影中掙扎而出的中國進入一個文明的新時代。伴隨著皇權被推翻,鐘樓啞了,鼓樓聾了,鐘鼓樓就像一位聾啞的老人,以緘默封存住一個在人類聽覺中逝去的北京。逝去的老北京。歷史那暗啞的嗓門和被撞聾的耳鼓,銹跡斑駁,苔痕斑駁,證明著過多的苦難與榮耀濃縮成的滄桑之感……
   《元一統志》曾記載它最初的生日:大都鐘鼓樓始建於至元九年(公元1272年),時名「齊政樓」。鳴鐘擊鼓的功用在於報時。據金燾純老人說:「鼓樓的神經中樞是一套測時準確的銅壺滴漏系統……壺前立一鐃神,張臂執鐃作欲擊狀。待至壺水一盡,雙鐃立時擊響,不爽毫釐。其後,同時擊響的二十四面更鼓總匯成驚天動地的巨大鼓聲……據傳鼓樓的漏壺原系宋代開封故物。四壺皆以精銅為之,外銹籀文,製作極為精巧。宋亡,運來大都。可惜的是,明朝以後,壺鼓皆已不知去向,在夜間改以燃香汁時,並另換了一面絕大的皮鼓。」玉壺冰心,水滴石穿。這不無詩意的描述,使我穿透歲月煙雲,目睹並聆聽到一門時間的藝術,關於人類怎樣掌握時間、從蒙昧中獲得時間醒悟的藝術。從第一滴水珠(那簡直是幸福的淚水)劃破夜空、流星般墜落的瞬間開始,時間不再是上帝保守的秘密,時間由神秘莫測的野生之物而成為玩弄於人類掌心的馴化之物。鐘鼓樓在北京城平地而起,則把時間與權威聯繫在一起,使時間的藝術在形式上發揮極致,這畢竟是統一了華夏大地的時間概念,從中簡直能辨別出王權的尊嚴與傲慢,它本身就構成紛繁複雜的國家機器上既有裝飾意義、又不可或缺的零件。古老的時間的齒輪,轔轔運轉,它的正面與背面分別是夜與晝、榮與辱、權力與服從、戰爭與和平,最終激揚起衝天的喧器與塵土,多少年之後才能在紙上歸於平靜。正如今夜,我在這座莫鼓晨鐘已絕跡了的現代化都市裡,在紙上描繪著曾經聲名顯赫的鐘鼓樓,它在若干世紀的繁華與蕭條烘托中近似於一座空中樓閣,孤零零地陳列於歲月的彼岸。
   元大都的鐘鼓樓已是一個幻夢。今日之鼓樓,乃是明成祖朱棣營建北京時在元代的廢墟上仿照其原有法式重新修築的,兩者的建築風格與規模大致相同,元代的鼓樓遺址也就被稱為舊鼓樓。附近的一條街道以此命名。代表一種為了忘卻的懷念?可以說在鼓樓獲得新生的同時,天安門才誕生了。天安門作為新建皇宮(紫禁城)的大門,一舉而成為王朝的面孔,它的表情控制著這個國家的喜怒哀樂。鐘鼓樓和天安門一樣位於北京城的中軸線上,站在景山頂上,當你向南眺望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你就恰好背對著鐘鼓樓。你會覺得,翹角飛檐的鐘鼓樓,恰好籠罩在不可一世的紫禁城的背影里。或者說,鐘鼓樓本身就是紫禁城的背影,它已構成隸屬於紫禁城並遙相響應的一部分。
   自地安門北行,視野盡頭就是鼓樓那頗具明朝建築風格的巨大樓身,卻望不見毗鄰而居的鐘樓。鼓樓恰好把位於其正北的鐘樓擋住了——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北京城的建築都是這樣坐北朝南、層層推進的。向南的永遠是正面。北面的都是背影,都是後院。鼓樓的那面絕大皮鼓極其有名,據說1900年入侵的八國聯軍曾惡意用刺刀將皮鼓一角捅破——由於一種對古老東方文明的破壞欲?這是捅在中國心臟上的一道傷口,這是捅在近代史上的一道恥辱的傷口。但皮鼓是堅強的,音色未減,照樣夜以繼日鼓聲不息——只有了解歷史的人能從中傾聽出一個民族強忍的疼痛與憤怒。至於鐘樓的鐘聲,相比而言則稍顯平白。北京城最有名的一口鐘安置於西北郊的大鐘寺內——名叫永樂大鐘,有「鐘王」之譽,一度是全世界最大的鐘:通高6.75米,最大直徑約3.67米,重約九萬三千斤。夏明明曾撰文解說:「永樂大鐘鑄造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了。它產生的背景,是與明初的兩件歷史事件——"靖難之役』和明成祖遷都北京——相聯繫的,因而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同時,它還反映了中國歷代封建統治者的統治思想。永樂大鐘是佛鐘(鐘聲內外鑄滿佛經銘文),又是朝鐘,它把神權(佛教)和皇權(政權)糅合在一起。」此鍾之聲最遠可傳達四五十公里,可謂一鳴驚人,再鳴傾城。北京之鐘喲。
   爐火純青的鐘,眾志成城的鼓,曾經控制著北京城裡的日出日落。它不僅僅是時間的道具,更是時代的道具。暮鼓晨鐘標誌著一個離我們遠去的時代——同樣遠去的還有眾多不為人知的生活細節。哦,那遠去的鐘聲,遠去的鼓點——遠去的古典!漏壺銹了,露水幹了,鼓樓聾了,鐘樓啞了,正如往事老了……惟有時間不曾中斷,它像河流一樣經歷形形色色人類生存的場景,直至濺濕每一位過客的面孔。我站在鐘鼓樓腳下,憑弔那完全滲透進沙土裡的流水,願我的眼淚是古老漏壺裡最後一滴——水滴石穿、石破天驚。我站在聽不見鐘聲與鼓聲的地方,懷念著那時間的藝術,時間的音樂——那應該算人類最早的打擊樂吧?它的產生和它的消失,都同自於同一種力量。我站在鐘鼓樓的影子里,抬起手腕,給佩戴的機械錶擰緊發條。沒有一個路人能發現,我在用這個動作為鐘鼓樓唱一首無聲的輓歌,我在和歷史核對時間!

(11)明成祖朱棣為何毅然遷都北京?

                明朝的長城 洪燭

  這個王朝的青春期,還是頗有雄心壯志的,也確實呈銅牆鐵壁之勢:把長城越修越長,越修越高、越修越堅, 比秦始皇更有耐心與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膽識驚人地行使了天子守邊之策。

   明太祖朱元璋原本定鼎南京,明成祖朱棣上台後,毅然遷都北京。把邊塞重鎮定為國都,是需要勇氣的, 可見這真是一位居安思危、枕戈待旦的皇帝!他不僅是一國之君,還兼任著「邊防軍總司令」的職責。自古以來,又有幾個皇帝敢於這樣親自坐鎮長城的, 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況且在明以前,北京已被北方游牧民族佔據了四百多年(從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的遼王朝開始),成為一座「胡化」傾向很明顯的混血城市,自然條件也很惡劣。明成祖為克服北部邊患,將政治中心北移,形成天子守邊之勢,無疑鼓舞了士氣,體現了民意,同時大大增強了長城的防禦能力。這等於在物質的長城之外,又加築了一道精神的長城, 即我們今天所常說的「血肉築成的新的長城」。

   朱棣確實是一個熱血男兒,以大手筆強化了祖傳的長城。在當時,長城最結實的一塊磚,該算皇帝的血肉之軀。他的這一創舉,充滿了「皇帝在、陣地就在,陣地在,長城就在,長城在、江山就在」的氣概,是對畏懼戰亂的老百姓最大的安慰。他和長城一起擔當著保護者的責任,並且同時向庶民承諾著和平。

   他還曾親率六軍,五渡陰山,直逼漠北討伐韃靼、瓦刺二部,基本上解決了一直讓人頭疼的「邊患」。這甚至是一個死在行軍路上的皇帝, 第五次北征的歸途,他含笑瞑目於榆木川一帶(今內蒙古多倫西北)。

   「天子執將師之役,御輦載鼙鼓而專征」, 這就是聲震長城內外的永樂皇帝。想想他,再想想後來那一個個或懦弱或昏聵的「敗家子」(尤其是在土木堡戰敗被瓦刺騎兵俘虜的明英宗),確實形成鮮明的對比。一代不如一代啊!不要責怪長城變得酥軟了,那是因為巨人不在了。

 

   在我心目中,秦始皇是個泥瓦匠,首創了長城。而到了明朝,又把這門祖傳的手藝給發揚光大了。朱元璋主張「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他的後代也一直熱衷於土木工程。

   明修長城清修廟,明朝是長城的又一個黃金時代。從隆慶元年(1567年)開始,調集了數十萬士卒和民工,在東起山海關、西至鎮邊(今昌平縣西)兩千多里的拱衛帝都的防線上,對原有的邊牆(明初大將徐達所築)進行翻修改建,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年)才竣工。你猜工頭是誰?戚繼光——就是戰勝了海上倭寇的那員名將。他被調來擔任薊州總兵。

   密雲作為京都的東北大門,是北京及華北通向東北松遼大平原的交通要道。而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北口,更成為「南衛京畿護燕趙,北防虎狼裹關山」的鎖鑰重鎮。「密雲縣的長城,長達四百二十五華里,在全國來說,密雲縣也是擁有長城最長的縣分之一……戚繼光此次修城,把密雲一帶的長城,作為重要防線,特殊加工整修,不論在建築藝術上,還是建築質量上,都有許多獨特之處,可稱明代長城精華之最了。」(李大儒語)

   我知道古北口關堪稱榜樣中的榜樣:共有三道長城,三道關門,其中包括一水門(又稱水關),是明代長城中獨一無二的水門關。我特意繞到這著名的水關前看了看,發現損壞得很厲害,況且河水已斷流,只剩下乾枯的河床,這是一座已渴死了的水關!

   北京以北的邊牆,是名將修築的名城,先是徐達,繼而是戚繼光。徐達是把元順帝驅逐出北京的大明開國元勛,至於戚繼光,無論早期在東南沿海,還是後來調防北方邊陲,都彷彿是長城的影子。

   可惜,在這段重修的長城完工之後不久,戚繼光也死了。

   根據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里的說法:「這陽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將星西殞……30年後,本朝的官兵和努爾哈赤的部隊交鋒,缺乏戚南塘將軍苦心孤詣擬訂的戰術和強調的組織紀律,結果是眾不敵寡。茲後八旗軍作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其取本朝而代之,也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我在心理上把戚繼光視為這段明代長城的守護神。當然,大明最後的沒落,絕非哪個人或哪段長城所能挽救的。戚繼光絕對不會相信:他至死都在苦心經營的長城,若干年之後,居然會成為一道在東方提前出現了的「馬其諾防線」,成為一個經不住推敲的神話。下一個王朝的皇帝,會將它視為懦夫的積木、兒童的玩具。有什麼辦法呢?

   這就是大明的開始與結局:雖然元順帝出居庸關逃走了,被趕回漠北,可彈指一揮間,另一個游牧民族又從山海關打進來了。這就是長城的光榮與悲哀。

 

   居庸關本身,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所謂的居庸關,縱深四十里,俗稱關溝,在我眼中就像是群山夾峙間的一條漫長的衚衕。古北口倚托著燕山山脈,居庸關則屬於太行山系,是其八條自然通道之一。自南口(又叫夏口或下口)入山,北口就是八達嶺。共有四重關隘:南口關城、居庸關長城、上關關城、北門鎖鑰關城。

   早在《後漢書》里就有記載:建武十五年徒雁門、代、上谷三郡民置常山居庸關以東。《唐書》里也提及幽州昌平西北三十五里有納欣關(即居庸關)。它很久以前就已是一座明星式的關城:《淮南子》稱之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也把中都的居庸與秦之淆函、蜀之劍門相提並論,開容其險峻。

   至於今天,則把居庸關的八達嶺樹立為北京長城的表率,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已主要指爬八達嶺。於是八達嶺長城帶有「勞模」的意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遊人吭哧吭哧地爬呀爬,為了到山頂滿足一番虛榮心。我真擔心:總有一天長城會被爬塌的。好在它也受到最捨得下本錢的維修,我不知道八達嶺的城磚有多少塊是舊有的,又有多少塊是後來添加的。既然存此疑慮,我索性將其視為贗品。

   居庸關幾度成為歷史的休止符:金兵是從這裡打進來的,元兵是從這裡打進來的(後來也是由這裡退場的),李自成是從這裡打進來的……破關之後,北京城自然也像核桃仁一樣暴露出來了,任人取捨。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居庸關的失職,專門有人為其辯護:「此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樹立的)。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太和殿而去,渴望在龍椅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嘆不已的雕塑。打江山很容易,坐江山很難,於是像李闖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只能勒馬長城了,也只能留下無法彌補的缺憾。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想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自己的馬?你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疆繩給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制約。這就是歷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在這一點上,當代偉人毛澤東則要高明得多。他1949年離開西柏坡前往北平,特意做了個報告,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他在慶祝攻克國民黨老巢南京的勝利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以「造反派」的身份攻克帝都,並且還逼死了皇帝,這就是李自成。他不僅做了梁山好漢宋江所不敢做的夢(「殺了鳥皇帝」),而且他那種「擒賊要擒王」的勇氣與魄力,恐怕連後來的洪秀全也要自嘆弗如。難怪當時有迂腐的儒生感嘆:「這人為千古歷來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除是唐末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

   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揭竿而起的李闖王自西安發兵,經過山西大同,直逼居庸關。目標很明確:「今大兵既興,志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關。」過關斬將之後,於三月十六日圍困了笈笈可危的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傍晚攻克廣寧門(今廣安門),導致山窮水盡的崇禎皇帝弔死在一棵樹上,他自盡前還在推卸責任:「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

   第二天早晨,李自成率領大部隊通過大明門(即天安門),像夢遊一樣進入紫禁城。據說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騎著烏龍馬的李闖王,張弓搭箭,輕而易舉地射中了城樓上的門匾,以這禮儀性的動作來象徵一個農民對一個王朝的致命一擊!這一箭戳穿了泱泱大朝的脊梁骨,以及那曾經不可一世的神話。可惜呀可惜,明代不遺餘力地修築了二百餘年的長城,簡直像紙老虎一樣,在瞬間就垮台了。長城是它的墓志銘。

   李自成騎馬跨越長城之間,想些什麼?已不可知了。正如自居庸關至北京城途中的那尊闖王塑像,表情模糊、高深莫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餉也是可以理解的,錯只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是有史料可查的。

   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共獲白銀七千餘萬兩,僅此就讓他喜上眉梢了。如此地易於滿足,這樣的胸襟,確實顯得有點小了。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空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未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

  

   李自成僅在北京城裡做了四十二天皇帝(用俗話說就是「吃了四十二天餃子」),長城就出現了新的缺口。垂涎已久的清兵,由投降的吳三桂引路,自山海關湧入,就像滾滾洪流一樣,淹沒了北京城,淹沒了中原以及江南,淹沒了整個明王朝的版圖。這是一次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決堤!清兵入關,不僅意味著長城的淪陷,而且意味著水災的開始,尤其在晚清,災禍發展到盡致,長城的尊嚴遭受到有史以來最惡劣的踐踏……

   明朝的開國元勛,肯定預料不到自己的末代皇帝會死在一個農民的手裡,而且是在兵臨城下時上吊的(有點像是「畏罪」的意思)。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王朝終將遇見自己的天敵:一位敢於在皇宮裡放馬的西北農民——他用自己的疆繩打了個死結,居然把皇帝給勒死了。

   長城啊,這中國最古老、最大的破落戶,一直在風霜雨雪中苟延殘喘。而古北口這一段,估計自明亡以來再未修復過。

   大約1691年前後,鎮守古北口的總兵叫蔡元,由於他所管轄的那一帶長城傾塌甚多,而向朝廷「請行修築」。康熙皇帝予以拒絕:「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里,養兵幾何方能分守?」

   康熙幾乎每年都要離開紫禁城去木蘭圍場秋狩,一生計有48次之多,每次經過古北口,都會目睹長城的尷尬,而從未加以同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清代的皇帝們已習慣了將長城視為自己的俘虜,視為戴著鐐銬跳舞的階下囚。他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慶祝自己抑或自己的家族的勝利了。

(12)美女林黛玉是北京的外來妹?

    據說曹雪芹的家就在通州張家灣。他對運河應該很熟悉的。在《紅樓夢》中,江南的小姐林黛玉北上投親戚,走的是京杭大運河的水路,終點站是通州府張家灣,再換乘車馬進城:「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美女林黛玉是北京的外來妹?林妹妹是穿越了一條漫長的大運河才遇見寶哥哥的。運河又有點像是銀河。賈寶玉在上游無意識地等著她呢,就像等著一個影子。後來,當黛玉要回家探視身染重病的父親林如海,賈母派賈璉伴送,「登舟回揚州」。這一趟趟的來去,運河裡該滴有不少林妹妹的熱淚吧。誰讓她那麼愛哭的呢?林妹妹已不在了,如今,又有誰會為運河的命運傷心、流淚?而運河本身,也已無淚可流。
                     運河之死 洪燭
  
  20世紀80年代,有一部電視專題片叫《話說運河》,以懷舊的筆調重溫了京杭大運河的盛衰與始末。不知道攝製組是否確實沿著運河一線且走且歌,在夾敘夾議中橫穿了半個中國?假如在古代的話,這需要磨爛多少雙鞋子,抑或折斷多少根槳楫?今人肯定是搭乘汽車之類現代化交通工具與運河同行,我彷彿能從那晃動的鏡頭裡聞到淡淡的汽油味。因為這條古老的航線自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就被新興的鐵路「擠垮」了,或者說,從那時起,運河就成了中國現代史上的「離退休老幹部」,只能蹲在家中自言自語、自娛自樂,而不再承擔偉大的社會責任。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較為完整地聽見運河的傳說,我目睹的是一條流淌在熒光屏上的運河,質感不太明顯,色彩有點失真。作為畫外音的解說詞採用了悲壯的語調,頗像是為烈士擬的悼文。不管怎麼講,我間接地完成了一次和運河的擁抱。
  從此以後,運河的消息日漸稀少。它似乎被全社會遺忘了。簡直相當於從世人的視野里消失,連一朵浪花都未留下。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運河還是很值得說一說的。其實運河本身,就如同一位講故事的老人,開場白永遠是:「從前呀……」「從前呀有個皇帝,叫隋煬帝」,諸如此類。
  話說運河,話說運河。說完也就完了。
  東北的鮑爾吉·原野去杭州,寫過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趙健雄所在的拱宸橋,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車。有一段路與一條河並行。河水白濁骯髒,一副疲憊之相。機動船往來運送水泥預製板什麼的。總之這條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壯闊不風景。晚上在趙府談天,夜已靜了,窗外有低緩的汽笛聲傳來,我向趙氏打聽這條河的名字。趙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說:運河呀。運河!這就是運河?我才知"京杭大運河』中的"杭』字的道理,又想起隋煬帝等等。自己不僅昧於地理,還在心中唐突了運河。我第一次見到運河,應該整衽正冠,肅然起來才好。」    有的人終生不曾見過運河,有的人與運河不期而遇(像鮑爾吉·原野這樣的)。卻很少有人專門去拜訪運河的,因為運河不是公園、不是風景區、不是遊樂場?因為運河業已廢棄,沒人願意去攪這潭渾水?

  原野兄無意插柳,偶然間邂逅運河的。運河給了他運氣。我倒是特意拜訪過運河,通州至天津的這一段,史稱北運河。大運河共分為五段。我看了河之頭,原野兄看的是河之尾。我據此而明白了「京杭大運河」中的「京」字的道理:「北起通州、南迄杭州之京杭大運河,縱連京津二市與冀魯蘇浙四省,溝通浙長二江同淮黃海三河,全長3400餘里,自開鑿之日起,至今已有2400餘年。其歷史之久,規模之大,工程之巨,作用之偉,敢謂環球之最,同萬里長城相媲美,亦乃中華民族之象徵。」周良先生的這段敘述頗有點慷慨陳辭、大力推舉的味道。聽得我渾身發熱。

      通州號稱京東首邑,是因北運河的開發而飲譽天下的。當地接待的朋友聽說我專程看運河而來,搖頭笑了:還是不看的為好,免得失望。怎麼能不看呢?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學童,即從地理課本上知曉了這條京杭大運河,當然那時候,它是印在紙上的。紙上的運河伴隨著乾隆下江南等故事,使我魂縈夢繞。通州的老碼頭,肯定系過皇帝的龍船。縱然折戟沉沙,憑弔一番夕照煙柳也未嘗不可。

  當地的朋友連稱別誤會。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划上一個黯淡的句號。自潮白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死水微瀾,已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迹之一。遺址一詞使用得讓遊客絕望,但畢竟準確。試想,假如目睹漂滿空易拉罐、食品包裝袋、朽木與菜葉的污濁水面,你願意相信它就是大運河嗎?所以頑固地保留一段盡善盡美的想像,未嘗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我去南京時,也有人勸我千萬別去看秦淮河,說槳聲燈影名存實亡,只剩下一條嚴重污染的臭水溝;既然美人遲暮,最好過其門而不入吧。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獨自夜遊了一回。後半夜躺在旅館的席夢思上,心裡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運河已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真於心不忍,我的靈魂在通州的城門口徘徊,很矛盾。

  魏晉時期某名士雪夜突發奇想,划船溯流去拜訪一戴姓朋友,至其門前又悄然返回,自我安慰:「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何必見戴?」在運河的問題上,其怪誕的方式確可仿效,也不失為一種風度吧?但我還是很不甘心。

  北運河遺址究竟什麼面貌,我不敢去想像。運河真的死了嗎?我內心存留這樣的疑問,波浪一樣起伏。我走過它的身邊,卻不敢去試探它的呼吸,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還是怕把它從死寂中驚醒?這是否太懦弱或膽怯了。其實,即使眼睜睜地瞅著夢的破碎,也比與其擦肩而過要好!至少,也算用一種遺憾取代另一種遺憾。生活中總會有遺憾的。

  不願意與運河失之交臂,我鼓足勇氣踏上了殘花敗柳的堤岸。看見了什麼?看見了淤積的河床、傾頹的碼頭,以及雜草與污水間的種種垃圾。古運河已成一潭死水,我看見的是一具光榮的屍體。

      看來北運河確實已經死了,在做完了溫柔富貴夢之後停止呼吸,你簡直無法想像它擁有過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華場面。甚至斜陽衰草間如我這樣虔誠的憑弔者,也寥寥無幾。彷彿此情此景不足一游。但要知道,唐、宋、元、明、清甚至更早(北運河通漕始於秦漢,秦始皇曾由此調兵運糧以加強北陲防禦),運河的水路是南北交通與運輸的要道,當時通州是北京城的大糧倉與大庫房,幾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糧食、絲綢、鹽鐵、磚木及其他貨物自江南水鄉遠道而來,囤積在碼頭上。    尤其北京成為元大都後,江山大一統,天下奇貨皆為大汗擁有,可任意調撥,一位叫郭守敬的水利學家,奉命開鑿了大都城的通惠河與山東的會通河,使運河真正成為一條連接了古中國的南北大動脈。   「元時既開通惠河,運糧船直至積水潭」(《宸垣識略》) 遠航的貨物到了通州,甚至不用在碼頭裝卸、換乘,而進入通惠河(忽必烈的賜名),直抵大都城下。大碼頭已非通州張家灣,而移置積水潭了,雲帆高掛,桅杆林立。積水潭至鐘鼓樓一帶,頓時成為集市與酒樓密布的商業中心。通惠河俗稱里漕河,而北運河俗稱外漕河。里漕河起始在東便門,又和內城的護城河相連,可見古人在水運上的良苦用心,當然,作為世代漕運河道的通惠河,如今只是北京城區幾條主要的排水河道,聽不見槳聲了。

  元代把運河的水路一直延伸到天子腳下的積水潭,這是一個被大大擴張了的夢。

  洪武二年(1369年),征虜大將軍徐達指揮數十萬北伐軍雲集德州,步、騎、舟三軍沿大運河北上,一舉攻克了通州。元王朝在大都立國,大運河這條補給線是其命脈所系,可這回,大運河給它送來的不是糧草布匹、珠寶玉器,而是一艘艘復仇的戰船。百年的盛宴結束了,看來該到了讓元朝的皇帝「買單」的時候。兵臨城下。坐吃山空的元順帝,只好騎上馬兒逃回沙漠里去了。從此,運河的水聲只能迴響在夢中,濺濕他傷逝的眼神。

  「自明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潭之寬廣,已非舊觀。」(《宸垣識略》)大運河終點碼頭南移,不再是風光一時的積水潭,只在北京城東南角外的大通橋停泊、卸貨了。前門外因而成為新興的商埠。

  無論作為元都、明都抑或清都,北京都是一座寄生性的城市,完全依靠大運河來「輸血」,保障供給。   「百司庶府之繁,衛土編氓之眾,無不仰給於江南。」民以食為天,每年往返的糧船就有兩萬艘左右。況且明朝修建洋洋大觀的北京城,磚木、玉石、琉璃瓦等建築材料,基本上都由南方水運而來,甚至連給皇帝蓋陵墓時也是如此。   北京城的諸多「硬體」,都是靠大運河給一點點地背過來的,然後才平地而起,構築成華麗的風景。大運河啊,舊中國的挑夫,大步流星,揮汗如雨,日夜兼程。這是多麼溫柔又多麼堅強的一根民族脊樑!

      北運河古稱潞河,挾潮白河、榆河、渾河、閘河諸水,南流直沽,與南運河段銜接。自秦漢通漕運後,幾乎就不曾好好地休息過。秦始皇「征琅諸郡之糧,轉輸北河」。漢朝的「邊防司令」(上谷太守)王霸,為抵禦長城外的胡騎侵襲,「省陸運輾轉之勞,行舟榆河」,溫榆河自居庸關一帶經關溝流出,途經南口、昌平、通州等地,此航道便於由平原將軍需品運入燕山山區。    隋煬帝東征,唐太宗北伐,遼蕭太后運「東京糧」,金海陵王南侵,都借了北運河的光。尤其這隋煬帝,是以挖運河而出名的:大業四年(608年),詔令河北諸郡百萬民開永濟渠(大運河北段),加上其他地段開鑿的通濟渠、江南河、山陽瀆等,一舉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   「隋之疏淇、汴,鑿太行,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得也。」大學士皮日休對隋煬帝的功過與是非評價得較客觀。隋煬帝啊隋煬帝,什麼也未留下,只留下了一條運河,他也正是因挖運河而身敗名裂的。好在這筆浸透了血汗的遺產還是很有價值的。秦始皇修長城,隋煬帝挖運河,這是兩位好大喜功的皇帝,為自己構築了無字的紀念碑。

  北京啊北京,西北有高樓(長城),東南有運河。一個是戰爭的產物,一個是和平的化身。運河的繁華曾經忠實記錄過諸多的太平盛世,當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滿的夢想大都是在長城的呵護下誕生的。這就是戰爭與和平的關係。這就是中國的歷史。所以在我的回憶中,長城與運河互為補充,長城不倒,運河不死,它們曾經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最重要的命脈(靜脈與動脈),同時也為今人的追懷提供了沉默的證詞。

  然而,運河還是死了。自從清末鐵路作為新生事物異軍突起,運河便退出了歷史的舞台:潮白河水斷流、舟航罷止之後,不復修浚的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那千帆競渡、運貨輸糧的宏偉場面,已作灰飛煙滅,如同一個縹緲而原始的夢境。而今瞻仰大運河北端故道,只剩下淺淺的一脈污水,恐怕也只能載動小小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真難以想像它曾經承荷過令人咂舌的歷史重負。

  北運河遺址,已快成為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點,一個沒有遊客的名勝古迹。無法挽救了。

     我想,乾隆皇帝若目賭此情此景,會揉揉昏花的老眼,不敢辨認的。他會問:誰偷走了我的運河,抑或,誰殺死了我的運河?乾隆幾度南巡,都藉助運河往返的。龍舟率領著金描彩繪的附屬船隊直下江南,綿延數十里,威風凜凜。在運河沿岸,至今仍流傳著乾隆的一些風流韻事:有關美食的,有關美女的,有關美景的……   在大運河北端,有一座以燃燈為名的遼塔,高聳入雲,屬於通州大碼頭的標誌性建築,一如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據說天氣晴朗時,高大的塔影遠映數百米外運河之中,堪稱奇觀。南來北往的舟客,遠遠看見這無燈之「燈塔」,自然百感交集。甚至乾隆皇帝遠航歸來,一遇燃燈寶塔,頓有「到家了」的親切感,大筆一揮,以「郡城塔影落波尖」的御詩,作為賞賜給古塔的重逢禮物。

  燃燈寶塔今猶在,然而運河死了。於是古塔也像是滿臉皺紋與悲傷的守陵人,高擎一盞虛無的長明燈。

  我原本來拜訪運河的,結果卻變成了一場無聲的祭奠。祭奠一條退役的人工河。祭奠那淪陷在黑暗中的往事。

      據說曹雪芹的家就在通州張家灣。他對運河應該很熟悉的。在《紅樓夢》中,江南的小姐林黛玉北上投親戚,走的是京杭大運河的水路,終點站是通州府張家灣,再換乘車馬進城:「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   美女林黛玉是北京的外來妹?林妹妹是穿越了一條漫長的大運河才遇見寶哥哥的。運河又有點像是銀河。賈寶玉在上游無意識地等著她呢,就像等著一個影子。後來,當黛玉要回家探視身染重病的父親林如海,賈母派賈璉伴送,「登舟回揚州」。這一趟趟的來去,運河裡該滴有不少林妹妹的熱淚吧。誰讓她那麼愛哭的呢?林妹妹已不在了,如今,又有誰會為運河的命運傷心、流淚?而運河本身,也已無淚可流。

   張中行老人回憶二十年代後半期在通縣念師範,曾來北京:「走的是林黛玉進京那條路,入朝陽門一直往西。更前行,我是穿過東四牌樓的豬市大街,進翠花衚衕。」

   人的記憶力真怪——他居然能清晰地記得大半個世紀前初次進京的印象,並且聯想到這也是林黛玉投奔大觀園的路線,過於清醒的人是無法做紅樓夢的。

   所以我們不必探討林黛玉是否確有其人,只管相信曹雪芹書里記載的都是真的:「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多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小城市人初見大都會的心情基本是相同的,那時候南方人(如揚州女學生林黛玉)北上,大多走京杭大運河的水路,通縣(時稱通州府)是終點站,再換乘車馬進城。

   黛玉進京是投靠親戚的。江南的小姐後來病死在京城。

  北京的當代文人中,據我所知至少有劉紹棠和浩然是通州人。尤其劉紹棠,少年時即以寫運河而一舉成名,我記得他有一部代表作叫《運河的槳聲》,你能說他的運氣不是運河給的嗎?所以運河的「運」字,在我感覺中已非「營運」本意,而接近於「命運」或「運氣」的概念。雖然運河的產生並非天意,運河本身是人工開挖的。仔細想想,何必對自己糾正這種字義的錯覺呢?生活並不是語文教師。這種美麗的錯覺本身,即代表著我個人對運河最高的讚美了:運河,會帶給你、帶給我好運氣的。它絕非一條平庸的河流。

   運河死了,歷史卻永生。

(13)北京有哪兩大最古老的城市名片?_

                      長城與運河 洪燭

   北京啊北京,北面有長城,東面有運河,這是兩座足以概括其歷史的無字的紀念碑,而南面則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這使它獲得了一般城市無法比擬的鮮明的地理特徵。

   在我意念中,運河是母性的,平原是父性的,逶迤於北部中國額際的長城像一道風化的皺紋,則是屏障般的群山之子,揮灑著永葆童貞的男兒血性。

   獻給長城的讚美詩是不計其數的,唯獨魯迅曾在20世紀初別出心裁地評價:「……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迹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連為一體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他對長城實用價值的懷疑,並未真的影響到長城在今天,在一個和平的年代的審美價值。凡是來過北京的人,幾乎沒有誰不去看長城的。長城是北京最著名的鄰居。它甚至比這座城市還要古老。人們仍然在忙於修補長城,不是為了防禦戰亂,而僅僅為了紀念。

   長城曾經保護過我們,現在到了該我們保護長城的時候,它的箭垛、階梯、烽火台如同歲月的蛀齒,幾乎每隔幾年就要修補一次。否則在風吹雨淋的日子,古老的中國會牙疼的。又怎能不給長城添磚呢,包括我這篇文章,都是獻給長城的眾多讚美詩中最新一首。

   每天都有從世界各地通來的遊客,站在粉飾一新的長城上攝影留念,這是和中國的幾千年文明合影的最佳位置。凸凹不平的每一塊城磚上面,重疊著多少代人的腳印,或者說,濃縮著中國的往事。從這個角度來看,長城已被神化了,是整個民族的精神寄託,象徵著對歷史的崇拜與信仰。

   無法想像,長城會有倒塌的一天,又有誰的手能將它從地圖上抹去?它稱得上是中國的第一號文物了,享有著至高無尚的尊重與保護,像一位活在我們周圍同時又活在民族記憶里的沉默的老人。

   長城的影響是穿透時空的。也許每位中國人都會像魯迅那樣,「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不管你是感到安全抑或制約。這或許就是傳統吧。在長城腳上生活,在傳統的影響下順從或者叛逆,彷徨或者吶喊,正是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命運。

   北京是離長城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受傳統的影響最深遠的城市,所以它成為中國歷史上一系列極其重要的朝代的首都。鼎立於長城腳下,但它不是傳統文化盲目的順民,亦有著自身的思辨與判斷,對傳統進行著消化抑或抵觸。

   所以北京也是歷朝歷代政治氣氛最濃郁、思想鬥爭最激烈的一座個性化城市,尤其近代以來表現得愈加明顯。譬如,魯迅對長城的那段詛咒,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寫出的,他一氣之下將長城作為封閉、保守、落後於時代的傳統文化的替身或象徵物而加以批判。實質上長城本身倒是無辜的。

   魯迅還在菜市口的紹興會館寫出了《吶喊》,隱忍與緘默的長城腳下,終於出現了充滿反叛意識的吶喊之子。吶喊的聲音在北京城的上空回蕩著,歷史並未感到陌生,魯迅並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吶喊者與叛逆者。綿延且鬱積了幾千年的傳統的建設者是偉大的,但其破壞者同樣是富於勇氣的,正好長城刀光劍影的傳記,恰恰是長城內外固執的守衛者與不懈的進攻者共同寫下的。或者說,他們共同創造了歷史。

   我讀過某外國歷史學家的《尼羅河傳》,當時就想到,應該有一部《長城傳》,它足以包容中國最漫長的封建時代之始終。長城是當之無愧的傳主。或許這部《長城傳》本身存在著,以無字天書的形式,陳列於北部中國的青玉案上。別人可以為一條河流作傳,但你能說長城不是一條橫跨民族歷史的凝固的河流嗎?

   這就是我來到北京後的思考。這就是我對長城複雜的感情。多年前流行過電視劇《霍元甲》主題歌「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將長城與黃河皆作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相比擬。黃河是民族的搖籃,是造物主呈獻給它的子民的一份厚禮;長城則是中國人親手締造的一個神話。前者出自天意,後者出自人為,甚至今人對長城的維護都堪稱一項修補神話的工程。

   很少有誰敢於懷疑長城的不朽,除了魯迅曾為抗議黑暗的世紀而選擇過那偏激的立論。魯迅是有勇氣的。但不管怎麼說,長城的意義遠遠超越了它最初的建造者的想像,尤其在閉關鎖國的封建時代結束之後,它的防禦功能早已退化了。

   長城所記載的那些勝利抑或失敗,都已構成歷史,它在現代社會最大的價值就是能夠提供遙遠的見證。長城是中華民族歷史古老的證人,沉默的證人。它的存在就是證明。

 

   和長城相比,運河則寂寞得多。北京東郊的通州,是曾經赫赫有名的京杭大運河的起點(金代開鑿潮白河下游,經元、明兩朝治理疏浚,方通杭州)。

   可自從潮白河水斷流、航運停止之後,北運河即成為排水河道,主要用於灌溉農田,貫穿了大半個封建時代的千年漕運史,業已隨昔日輝煌划上一個黯淡的句號。

   北運河遺址,是通州城內現存的文物古迹之,使用遺址一詞讓遊客絕望。我來北京後,曾特意驅車出朝陽門去拜訪過,發現古運河已成一潭死水,漂滿空易拉罐、廢紙、朽木與菜葉,看不見輕盈的舟影,更聽不見那浪漫的槳聲了。

   北運河已經死了,在做完了溫柔富貴夢之後停止呼吸,你簡直無法想像它曾擁有過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繁華場面。甚至斜陽衰草間如我這樣虔誠的憑弔者,也寥寥無幾。彷彿此情此景不足一游。

   但要知道,元、明、清直至民國,運河的水路都曾經是南北交通與運輸的要道,當時通州是北京城的大糧倉,幾乎每天都有整船整船的糧食、絲綢及其它貨物自江南水鄉遠道而來,囤積在碼頭上。可這一切皆已隨社會的發展而灰飛煙滅,如同一個縹緲而原始的夢境。

   北運河遺址已快成為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點了,一個沒有遊客的名勝古迹。無法挽救了。由此可見,它遠遠不如長城那麼幸運,雖然同樣都是歷史的證人,一個是戰爭的產物,一個是和平的化身。

   運河的繁華曾經忠實記錄過一個又一個太平盛世,當然,它那富裕、自由、美滿的夢想大多是在長城的呵護下誕生的。這就是戰爭與和平的關係。這就是中國的歷史。

   所以在我的回憶中,長城與運河互為補充,長城不倒,運河不死,它們曾經是漫長的封建時代最重要的命脈。同時也為今人的追懷提供了沉默的證詞。

   北京啊北京,北面有長城,東面有運河,這是兩座足以概括其往事的無字的紀念碑。

   此時此刻,我的雙手正在觸摸著它們,觸摸著它們波痕般的紋理抑或紋理般的波痕,石頭是冰涼的,水也是冰涼的,可我卻穿透時空測量到那一個古典的中國的體溫……

 

【2006年北京高考作文的命題就是《北京的符號》。最具代表性的北京符號有哪些?請推薦你最喜愛的北京符號。】

 每個人腦海中都有自己認可的北京符號,儘管天安門、故宮、長城等都被公認。但是,仍然有些北京符號只屬於個人或者某個群體。舒乙、肖復興、劉一達、洪燭等受訪者,用著作在書寫北京的同時,他們對於自己認可的北京符號,有著一份難解的情結。這種心緒背後,更埋藏著對於北京難以言表的熱愛。

           符號·北京                   新京報

  「京片子」是重要的北京符號

  ●舒乙(學者,中國現代文學館前館長)

  北京符號比較廣義,很多東西都可以作為北京的象徵。包括地標的、人文的、非物質文化的,一般人容易理解為北京的標誌物。比如,北京有六個世界文化遺產,周口店猿人遺址、故宮、頤和園、長城、十三陵、天壇。到了今天,又出現了很多新的北京符號。像這次奧運會建的鳥巢和水立方,這些都非常棒,無疑也是。還有一些沒有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但又非常棒的地方,像北海也是。

  北京有一些特別好的食物,只有北京有,它有歷史性,有自己的個性,如北京烤鴨,一般的外國人到北京了,一定會到全聚德吃烤鴨,這就使它有代表性了。此外還有涮肉也有代表性。此外還有北京的小吃。北京的小吃以前一律都是清真,最有代表性的是豆汁兒。儘管一些人喝不慣,但是老北京人酷愛這個東西。這些有代表性的東西就是北京符號。

  另外,北京符號還包括北京話。北京話是比較特殊的。五四運動之後有一個國語運動,因為文言文不便於交流,白話文有各種各樣的方言。國語運動就是確定一種方言為國語,大家都來說這個話,大家交流起來就方便了。最後以北京話作為母音來確定國語,這也就是解放後的普通話。而北京話是各種少數民族共同創造的輕快的、響亮的、幽默的語言,它與普通話有區別,被稱為「京片子」,這也是重要的北京符號。

  有些北京符號被破壞了

  ●肖復興(作家)  

  老的北京符號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皇家類,皇城類,像故宮、頤和園、天壇等等。還有一類是民間性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衚衕和四合院———我覺得,這是最具代表性的北京符號。

  因為金、元、明、清好幾百年的皇都都在北京,所以,宮廷文化比較濃厚。另一方面,北京又是一個平民的城市,衚衕和四合院又是其重要的符號。失去了衚衕和四合院的北京,就失去了魂兒了。

  新北京的符號從建立新中國到現在,我覺得一個是國家大劇院,一個是鳥巢。而民間的新符號,一個是什剎海,一個是798,還有宋庄。只有包括頭、血脈和下肢在內,北京的符號才是完整的。

  但是,有些北京符號正在遭到破壞。很多的北京符號,在大面積拆遷中流失了,還有一些在翻建中被扭曲、變異、變形了,產生了歷史與現實的錯位。前幾天,我看到在評新燕京八景。這是一個良好的願望,人們希望北京變得更好。

  大媽也是北京符號

  ●李洪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研究生)

  大媽也是北京符號

  我是搞美術的,我不認為798是北京符號,雖然現在藝術很火爆,但是還是一個比較小眾化的東西,可能還不如動物園、三里屯和秀水的關注度高。

  我覺得,北京的大媽對政治、社會、文化的關注程度,是別的城市都少有的,她們也是北京符號。

  

    物質與非物質的北京符號

  ●洪燭(詩人、作家)

  物質與非物質的北京符號

  北京符號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貴族化、政治化的;還有一類是平民化的、生活化的、市井化的。這兩類符號以兩個建築群為代表。前者是天安門,包括故宮等皇家的建築群,後者是前門,包括重建恢復的前門大街這一帶,還有王府井。當然,除了這兩個建築群,北京符號還有很多。

  上述的兩種北京符號帶有懷舊性質。但是,北京又可以分為老北京和新北京。除了這些老的北京符號之外,現在又出現了鳥巢和水立方,這是新的北京符號。奧運會的舉辦,使得這些新北京符號和老北京符號並駕齊驅了,這些新符號和舊符號交融在一起,達成了一種平衡。

  在非物質的方面,京劇無疑也是北京符號,還有一些京味文化的東西。尤其是上個世紀,老舍的文學作品所表現出來的京味。這些在現在的北京符號中所佔比重越來越小,但是它確實不應該消亡。而王朔的「新京味小說」以及京味電視劇90年代在全國所產生的重要影響,也是代表北京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這也是京味文化的延續和滋長。

  

   衣食住行都有北京符號

  ●劉一達(京味作家)

  衣食住行都有北京符號

  北京符號可以分為幾個方面。

  第一,六朝古都的文化符號。如故宮、頤和園、長城、十三陵等古建築。

  第二,首都的符號,主要是建國以後的建築,如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

  第三,北京特有的文化符號。如京劇、曲藝、工藝美術(燕京八絕)等等。

  第四,吃的方面,烤鴨、仿膳、涮羊肉等等,老北京的八大樓八大居。

  第五,穿的方面,旗袍、大褂等中式服裝等等。

  第六,非物質方面,京味語言,還有一些待人接物的老禮兒。北京在天子腳下,對於禮儀很重視。鴻賓樓的王守謙是服務絕活兒老堂經的傳人,他的服務經已經是北京老字號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無論是在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的心目中,北京都有一些獨特的符號,這些符號直接影響著人們對於北京的認識。那麼,代表北京的符號是什麼?是曾經護衛古都的城牆?還是縱橫交織的衚衕?是長城、故宮?還是現代化的中關村、CBD?是老北京的小吃?還是百年老字號?當然,我們還可以說琉璃廠、天橋、京劇、老舍、王朔……2006年,北京高考作文的命題就是《北京的符號》。奧運會之後,北京的符號又將產生怎樣的變化?為此,我們採訪了一些北京文化的研究者和書寫者,並從眾多描寫北京的圖書中找出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著作,藉此進行探討。

 

北京的符號符號的北京

  三千年的發展史和綿延八百多年的建都史,使北京擁有長城、故宮、周口店、頤和園、十三陵、天壇等六大世界文化遺產,它們像一部部卷帙浩繁的史書,凝結著歷史的煙雲,記載著歲月的滄桑。這些世界文化遺產和北京的名勝古迹、以及相關的歷史記憶,形成了厚重而博大的北京符號,通過文字、圖像和聲音的傳播,在不同膚色,不同人群的腦海中構築著不同的北京想像,牽動著人們的嚮往和遐思。奧運會的舉辦,更使得北京獲得了一個全面展示自身風采的機會。無數的觀眾和遊人紛至沓來,在現實中尋找和印證著自己腦海中的北京符號。

  在另一面,北京符號也在被不斷地書寫著,一代又一代人用筆表達著自己難解的北京情結。梁實秋、老舍、林海音、徐城北、翁立、肖復興、王朔、劉一達……這些不同的書寫者,在勾勒北京符號的同時,也把自己嵌入了詞語。在物質的符號和非物質的符號,老北京符號與新北京符號之間,人們見證著這座城市的變遷,並形成了自己對於北京符號的獨特認知。

  歸納起來,北京符號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政治符號:由於北京是遼、金、元、明、清五代的古都,新中國成立後又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其政治符號的意義不言而喻。我們可以把故宮、天安門、中南海、十三陵等歸納為這個意義上的北京符號。

  歷史符號:歷史符號時間悠久,通往過去,人們從它身上直接感覺到北京歷史的久遠,引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懷古幽思和生命短暫的慨嘆。周口店、長城、天壇、頤和園等符號可以說是歷史符號的代表。

  平民符號、老北京符號:前門、大柵欄、老字號、王府井、天橋、衚衕、潘家園……這些,在老北京人腦海中是不可磨滅的北京符號,它有著強烈的生活氣息,並富於市井風情。

  新北京符號:新北京,賦予了北京新的符號,隨著奧運會的舉辦,鳥巢、水立方等符號傳遍世界,這些富有特色的建築無疑將成為新北京符號。此外,中關村、CBD、國家大劇院、央視大樓、北京南站等都將在未來的時間裡成為人們印象中的符號典型。

  文化符號:老舍、王朔、徐城北、劉一達等人的作品,京劇、話劇、相聲等,傳遞出北京獨特的風土人情、生活和交流方式,它以潛移默化的方式,使人們產生對於北京的聯想。而一些文化地標,也逐漸趨於符號化,如798、宋庄、萬聖書園等。

  正如有些學者所認為的那樣,關於北京符號的所指,歷來存在著不同的看法,每一種劃分都不免產生分歧。因為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心目中的北京符號。一些被前人所念念不忘的北京符號,後人就未必作如是觀。一個鮮明的例子是,梁實秋、林海音、梅蘭芳對於北京的豆汁念念不忘,林海音晚年回北京,一口氣喝下六碗,而在作家肖復興看來,它的味道未必就真那麼好,一些人也很不習慣它的口味。而北京日新月異地發展,在不斷創造新符號的同時,又使得一些過去的符號在逐漸消失,也越發讓人念想。社會的前進,文化的發展就是這樣維持著自身的新陳代謝。好在我們還有圖書可以記載,讓這些北京符號在文字和圖片中得以留存。

   新京報 采寫 本報記者 張弘

(14)哪兩座王府最像紅樓夢榮、寧二府?

 《紅樓夢》里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風光一時:「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這富甲一方的四大家族,不過是跟皇族攀個親家呀什麼的,就沾了這麼大的光。而王爺們的物質生活與精神地位,註定比之有過而無不及。曹雪芹粉飾描繪的榮、寧二府,哪能跟血統純正的親王府、郡王府相提並論!大觀園裡有再多的公子哥兒、淑女名媛、舞榭歌台、奇花異草,也趕不上藏龍卧虎的王府的區區後花園。

恭王府和醇王府,屬於晚清最著名的兩大王府。說起恭王府,人們往往只知其為王府,不知其曾是和珅的私宅。和坤的名氣夠大的了——當然,是臭名。「乾隆朝幾個宰相,納親橫;于敏中貪;付恆奢;和坤則集橫、貪、奢於一身,寵冠朝列二十餘年。」(引自鄧之誠《骨董瑣記》)這個正紅旗下的三等輕騎都尉,平步青雲,逐漸由總管儀仗、御前侍衛頻升為戶部侍郎、軍機大臣上行走、總管內務府大臣、大學士,最終戴上了一品朝冠,莫非乾隆看走眼了?應該說,乾隆的寵愛無意識地培養了一個大貪官。小人得志,總有原因的,有靠山的。直到乾隆駕崩後,和珅才被革職、抄家、賜自盡,據說查抄充公的財產合銀價幾萬萬兩。

醇王府最早是康熙年間大學士明珠(納蘭性德是其長子)宅邸。值得一提的是:乾隆年間被和珅據為別墅——因昔日大學士的後裔得罪了當朝的大學士,而被罰沒了家產。

                      舊時王府堂前燕 洪燭

  

  

  北京的王府多——當然,那些氣沖牛斗的王爺早已不在了。就像紫禁城裡,皇帝不在了一樣。

  皇帝是諸王之王(王中王)。而諸王的地位,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王府的規模與豪華程度,也就僅次於皇宮。楊東平在《城市季風》一書里讚歎:「曾遍布九城、建制宏大、精美考究的王府宅第是四合院民居樣式的珍品,也是北京建築文化遺產中的無價珍寶。京都自明永樂十九年(1421年)拓城始,修造了多少王府,已不可考。明代的王府今日已不可得,尚存的舊京王府基本是清代的。按清朝規例,皇帝之子成年後封王分府,根據不同的王位品級,按規定形制建府……」

    皇帝妻妾成群,其子孫自然形成龐大且複雜的根須,譬如僅康熙就有35個兒子,乾隆的兒子也多達16人。龍子龍孫,如此繁衍下去,確實成燎原之勢。更別提其他性質的皇親國戚了(七姑八舅、三侄六甥、公主駙馬呀什麼的)。真正稱得上是華麗的家族!這種依靠血緣關係所構築的集體榮譽感是牢固的、繁華的,達到了令人目眩的程度。甚至八旗子弟與之相比,都稍稍隔了一層,頂多算是遠房親戚。八旗子弟的尊貴與奢侈就已經夠出名了,但若是跟「龍生貴子」的王爺們相比,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紅樓夢》里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風光一時:「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這富甲一方的四大家族,不過是跟皇族攀個親家呀什麼的,就沾了這麼大的光。而王爺們的物質生活與精神地位,註定比之有過而無不及。曹雪芹粉飾描繪的榮、寧二府,哪能跟血統純正的親王府、郡王府相提並論!大觀園裡有再多的公子哥兒、淑女名媛、舞榭歌台、奇花異草,也趕不上藏龍卧虎的王府的區區後花園。。自然,更趕不上紫禁城裡皇帝獨步的御花園了。榮、寧二府,哪能跟血統純正的親王府、郡王府相提並論!大觀園裡有再多的公子哥兒、淑女名媛、舞榭歌台、奇花異草,

  滬上女作家陳丹燕,寫過一部暢銷書,叫《上海的金枝玉葉》。我總懷疑:舊上海的富家子弟、名門小姐,能算得上金枝玉葉嗎?不是我瞧不起——十里洋場,有真正的金枝玉葉嗎?有三代以上的貴族嗎?所謂的金枝玉葉,不會全是用美元英鎊堆砌起來的吧?不會全是靠巴黎香水澆灌、義大利口紅塗抹出來的吧?藉助一雙舶來的高跟鞋就高人一等的摩登女郎,其氣質與胸襟是無法與天生尊貴的「還珠格格」們比較的。瞧人家「小燕子」(瓊瑤電視劇里的女主角),伶牙俐齒,熱血豪情,甚至在「皇阿瑪」的龍顏面前也收放自如,不改「可愛的淘氣鬼」形象,真夠本色的。再加上那對天下無雙的大眼睛(明眸善睞吧),能把你的靈魂都看化了……上海灘雖擅長美容術,也培養不出這麼大的眼睛來。更培養不出這麼大氣的女孩,「還珠格格」們兜里從來不帶錢包的(也不會精打細算),更不需要考文憑、駕照呀什麼的。

    所謂「格格」,其實指王爺的女兒,她們是帝國的掌上明珠,一出生就擁有了五花馬、千金裘,以及「高幹子弟」性質的特權。

  要想重溫金枝玉葉的遺迹,還得到北京來。北京的金枝玉葉,可都是世襲的,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相當於「根紅苗正」吧。靠祖上的基業就足以汲取無盡的肥料。「老子英雄兒好漢」的道理,怕是從明清時期的北京就流傳的。

  北京的王爺多,王子多。北京的「格格」多(其實「格格」屬於北京的土特產)。北京的金枝玉葉,多如牛毛,這說法稍微有點誇張,但可想見其興旺。

  難怪北京的王府多呢。僅1920年(已是清帝退位後第八年)的《北京實用指南》,就記載了其時有名有姓、建築尚存或可查的王公府邸合計74所。還不包括那些已廢棄、湮滅或失傳了的。

  

   當然,北京的金枝玉葉,早已離散或失蹤了(偶爾在電視熒屏上,有其迴光返照)。借用毛澤東的詩句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糞土當年萬戶侯」。北京形形色色的王府,也一律依偎於西風殘照,要麼已多年失修、塵埃滿面,要麼則改作民居或國營單位辦公地,而有些運氣好的(譬如什剎海西岸前海西街17號的恭王府),修復後開放,供遊客參觀,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公園。

  我覺得,要想身臨其境地了解清史,除了故宮之外,昔日王府也不可不看。那荒蕪的台基、傾頹的殿堂、褪色的樑柱,可以幫助你想像:大清王朝的皇親國戚們,是怎樣在這偌大的庭院里錦衣玉食、生老病死的。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原本是描寫南京的朱雀橋、烏衣巷的,描寫紈絝子弟的破落、名門旺族的衰敗。以之來給北京的諸多王府作解說詞,一樣很貼切。舊時王府堂前燕(包括「還珠格格」化身的那隻「小燕子」),如今已飛到哪裡去了?王府堂前的燕子,是否也以「愛新覺羅」為姓氏(與其主人一樣)?穿著世襲貴族的黑色晚禮服?

  北京也有「烏衣巷」。

  北京的王府多(是其他城市無法比擬的)。甚至其最熱鬧的一條商業街道,也是以王府井命名的。王府井大街確實是有一口井的,如今已用鐵鏈圍擋了起來,並且加了一面銅鑄的井蓋(像一枚巨大的銅錢)。我沒查找到有關史料,不知這口大名鼎鼎的井原初屬於哪一座王府,那位王爺絕對想不到全家飲水之用的井,日後會成為一條著名的商業街的特徵與符號。

  僅王府井周圍,就有好幾座王府,可謂一脈相承。

  

   最出風頭的是順治年間攝政王多爾袞的睿親王府,位於南池子北。有人說當時實際上的統治中心並不在紫禁城內,而是在攝政王府中,形成了「七載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的熾盛局面。但爬得高摔得也重,多爾袞死後,因罪削爵,被抄家了。不可一世的睿親王府,改建為「瑪哈噶喇廟」,後又變作普渡寺(乾隆賜名)。據說直到20世紀60年代前期,還有喇嘛居住;「文革」期間改作庫房……多爾袞之冤案,後來得到「平反昭雪」。乾隆發下聖旨:「復還睿親王封號,……其爵世襲罔替。」

   由其養子多爾博之六世孫淳穎嗣位承襲。並在東單牌樓北大街石大人衚衕賜予新府。其子孫後代終於抬起了頭,搬進新建的睿親王府,重續被中斷過的榮耀。直到民國後,被私立大同中學購為校舍。今為第二十四中學。王府的沉浮,不僅標誌著家族的盛衰,而且最鮮明地體現了命運的變幻莫測,那確實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左右著人間的悲歡離合。王府啊王府,如同月亮,也有陰晴圓缺。

  東單三條,有多爾袞的同母弟多鐸為第一代的豫親王府。清亡後賣給了協和醫院。如今,只見醫院而不見王府。許多排隊挂號的病人,並不知自己是在某王府的遺址接受門診。  

  御河橋東今正義路一帶,有始主為皇太極長子豪格的肅親王府。值得一提的是:這位肅親王恰恰是被多爾袞革爵幽禁、逼死獄中的。直到多爾袞身敗名裂,被剝奪的爵位才得以恢復(由豪格之子承襲)。王道成、吳永興曾評論:「自從豪格的沉冤得到昭雪之後,他的子孫憑藉他的餘蔭,過了兩百多年的安富尊榮的生活。隨著清王朝的衰敗,肅親王府也一天天地走下坡路。」

   庚子之變時,因末代肅親王善耆支持義和團圍攻王府附近的列強使館,肅親王府遭到火燒與搶劫。當時有人賦詩追懷:「巍巍肅邸富收藏,劫火銷為瓦礫場。骨董圖書盡拋卻,窖金千萬剩空坑。」原詩尚有註解:「肅親王府鄰近英國使館,珍藏寶石書畫古帙,為都下首屈一指,富聲甲諸皇族,今為洋兵所佔,付之一炬。」

   八國聯軍依靠火與劍,強行將肅親王府圈入使館界——被日、意兩國使館佔用,日本還在其中設置了耀武揚威的兵營。祖傳的豪宅被異族的鐵蹄佔據,末代肅親王也就無家可歸,只好乖乖地搬遷到東西牌樓船板衚衕,新家已非王府規制。看來他也只能這樣湊合了。

  正義路西,有康熙第七子允的淳親王府。英法聯軍入侵北京後,在英國公使額爾金的要挾下,用作該國「駐京之館」。東交民巷原努爾哈赤之孫岳樂的安郡王府,也因同樣的原因成了法國使館。

  東單北極閣三條,還有康熙十三子怡親王允祥的第四子的宅邸,寧郡王府。現為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倉庫。

  以王府井為圓心,畫小小的一圈,就搜索出如此之多的親王府、郡王府。可見北京城的王府之密集。又有哪一座王府井裡沒有井呢?北京城啊,南北東西,四處皆有王府,四處皆有王府井。只是不知道,從這古井裡是否還能汲得出水來?不會已經枯了吧?想當年,這清冽的井水滋潤過王爺們的雄心劍膽,梳洗過「格格」們的花容月貌……

  前面提及的睿親王、豫親王、肅親王,皆屬於「鐵帽子王」。因入關有功而「世襲罔替」、蔭護子孫的「鐵帽子王」,共有八位。這八大親王是大清創業的台柱子,各霸一方,身後延續著八大家族。而八大王府里又繁殖了多少喜怒哀樂的故事?僅從第一代睿親王、肅親王的下場就可看出,所謂雷打不動的「鐵帽子」,有時又像瓷器一樣脆弱,說摔碎就摔碎了,當然,說補也就能補起來。說到底,皇帝才是真正的鐵匠,手持重鎚,而且很擅長掌握火候。

    譬如多爾袞剛死時,順治命全民服喪,「親奠於野」,哭寫詔書:「太宗文皇帝升遐,諸王吁戴攝政王。王固懷為讓,挾立朕躬,平定中原,至德豐功,千古無二,不幸仙逝,朕心摧痛,中外喪儀,合依帝禮。」

   可僅僅5年後,感到自己的江山坐穩了,便翻臉不讓人,又推出一份詔書:「當睿王攝政之時,誅降濫賞,摒斥忠良,任用奸貪,國家錢糧恣意耗費,以致百姓嗟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看來金口玉言也有不可靠的時候,不能全信。皇帝說話是從來不會臉紅的。而到了乾隆那裡,話又說回來了:「宵小奸謀,構成冤獄,豈可不為之昭雪?」

  

    八大「鐵帽子王」,分別戴著一頂「鐵帽子」去見努爾哈赤去了,榮辱皆忘。八大親王府,風水輪流轉。

  「八」似乎是老北京的幸運數字。還有八旗、八廟呀什麼的。甚至後來前門外的「紅燈區」,也要以「八大胡同」為總稱(共有八條妓院林立的衚衕)。

  除睿親王府、豫親王府、肅親王府外,另5位親王府的變遷也很值得逐一介紹:

  西四南大醬坊衚衕,有努爾哈赤第二個兒子代善的禮親王府。1927年,由蔡元培掛銜興辦的華北大學入主該地。今已闢作某機關宿舍。

  西單大木倉衚衕,有努爾哈赤之侄濟爾哈朗為始主的鄭親王府。1925年租賃給中國大學(創辦人是孫中山)作校舍。現為國家教委辦公地點。

  平安里太平巷,原為皇太極第五子碩塞的承澤親王府,其子博果鐸承襲後改號庄,始稱庄親王府。1900年被八國聯軍摧毀。原址東北角,今有解放軍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

  西城區新文化街,有努爾哈赤二子代善之長子岳托的克勤郡王府。清亡後被熊希齡掏腰包購買。今為某小學。

  太平橋大街北端路西,有代善之孫勒克德渾的順承郡王府。曾為軍閥張作霖以7萬兩銀元強行買去,作為「大帥府」。現由全國政協使用。

  這八大「鐵帽子王」的府邸,所經歷的風風雨雨,應該說僅次於其拱衛的紫禁城(皇宮)。帝制被推翻之後,樹倒猢猻散,諸多王府的金字招牌也就摘了下來,曾經門庭若市的豪宅,彷彿一夜間就腐朽了,只好「揮淚大甩賣」。那些末代的王爺及其後裔,都搬到哪裡去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園」不堪回首月明中,最容易淪落為破落戶的,往往是當初的暴發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王府啊王府,不過是膨脹了兩百餘年的大泡沫,最終靠一根手指就能捅破。

  連大清帝國的江山都非鐵打的,更何況其麾下八大親王的家族呢?所謂的「鐵帽子」,僅是形容詞而已。

  黃金鑄造的皇冠都被震裂了,諸王的「鐵帽子」,同樣也是易碎品。

  

    王府樑上的燕子,恐怕也能感受到氣候的演變。古詩里描繪過的燕子,是有生命的「溫度計」,測試著世態炎涼。「20世紀上半葉王府的衰敗和荒廢有兩大契機。一是1900年的庚子事件,一批曾支持過義和團的親王的王府被八國聯軍搶掠燒毀。二是辛亥革命後,尤其是20年代後停發旗人俸餉,無以為生的皇族顯貴抵押變賣房產,而致凋謝。而在20世紀下半葉的前30年中,王府的命運和境況具有共性……」(楊東平語)

   假如說王府毀棄於舊時代的內憂外患,而其遺迹,也一度被新思想視為封建殘餘。有一個時期,小學生在老師率領下參觀蛛網密布的王府(跟展覽地主罪惡的「泥塑收租院」性質是一樣的),是為了上一堂露天的政治課:瞧一瞧,剝削階級是如何奴役勞動人民的!這是王府的「原罪」,所以它總是籠罩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影。

  於是,王府不僅承受過八國聯軍刀兵水火的拷打,也沒少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破四舊」的紅衛兵小將,把一種類似於復仇的情緒,渲泄於搖搖欲墜的門樓、殿堂、牌匾、雕刻,以及所有舊社會的遺物。

  其實作為建築形式的王府,本身是無辜的。可直到近20年,國人才恢復了一顆平常心,把王府當作文物 (而不僅僅是「反面教材」)保護起來,並且欣賞到它所具備的美感。

  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澆鑄在這苔痕斑駁的一磚一瓦里了。

  

    早在崇德元年(1636年),皇太極設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共九等爵位以封宗室(均可遵制建府)。其中親王的地位最高,府邸仍很簡樸,不過是「正屋一座、廂房二座,台基高十尺。內門一重,在台基之外。均綠瓦,門柱朱漆。大門一重,兩層樓一座,及其餘房屋,均於平地建造。樓、大門用筒瓦,余屋用板瓦。」

  可入主北京後,王侯將相們的物慾空前膨脹了,甚至在蓋房子方面也比闊鬥富,豪華裝修。雖有明文規定:「王府營建,悉遵定製。如基址過高,或多蓋房屋者,皆治以罪。」也屢禁不止。譬如鄭親王府工程「超標」(台基越制,並擅用銅獅龜鶴等皇室吉祥物),不過被罰點款(白銀2000兩)了結,並未殺頭呀撤職呀什麼的,有什麼可怕的呢?

  後來還是最高領導(皇帝)妥協了,不得不改善身邊這些「老幹部」們的待遇,提高其住房標準,放寬對「精裝修」的限制。

   從順治九年(1652年)開始,允許親王府:「基高十尺,外周圍牆。正門廣五間,啟門三。正殿廣七間,前墀周圍石欄。左右翼樓各廣九間,後殿廣五間。寢室二重,各廣五間。後樓一重,上下各廣七間。自後殿至樓,左右均列廣廡。正門、殿、寢,均綠色琉璃瓦。後樓、翼樓、旁廡,均本色簡瓦。正殿上安螭吻,壓脊仙人以次凡七種,余屋用五種。凡有正屋、正樓門柱,均紅青油飾。每門金釘六十有三。梁棟貼金,繪畫五爪雲龍及各色花草……凡旁廡樓屋,均丹楹朱戶,其府庫倉廩廚廄及祗候各持事房屋,隨宜建置於左右,門柱黑油,屋均板瓦。」(轉引自王道成、吳永興《肅親王府話滄桑》一文)

    還未包括花園部分在內,那屬於自由發揮的餘地,估計只要別超過御花園就可以了。這絕對算得上是那個時代的五星級賓館了。

  僅隔十餘年,親王府的「建設指標」就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兩相比較,真讓人有「人間天上」之感慨。從中可以管窺:統治階級是如何由尊尚樸素而趨於追求華麗,如何由健康而走向腐化……

  

    從「住房改革」,王爺們嘗到了打江山的甜頭,更何況還有暴殄天物的滿漢全席呀什麼的。卻絲毫不曾察覺:骨質正在變得疏鬆,意志正在變得疲軟,一代代的傳人,每況愈下,逐漸喪失了風餐露宿的豪情、野戰騎射的膂力。巨人往往是在溫柔富貴鄉里萎縮為侏儒的。

   創業容易守業難啊。終有一天,黃粱夢破:「辛亥革命成功後,諸王公貴胄權勢均告結束,加之他們長期養尊處優,不事生產,坐吃山空,漸至債台高築,變賣家產。鄭親王后裔紹勛,以鄭王府第為抵押,向西什庫天主教堂息借銀兩維持生計,時間久了債務積累漸多,無力償還。至民國十二年(1923年)紹勛與天主堂因債務問題發生訴訟,鄭王府為京師地方審判廳所查封。」 (趙乃基語)

   拿家傳的房地產抵債,真夠給祖宗丟臉的。讓人不敢相信鄭親王的後代會如此窮途末路。第一代鄭親王濟爾哈朗,乃八旗之鑲黃旗主,在槍林彈雨中立過無數戰功。可惜他只給後裔留下貴族的勛號以及一座王府(總面積80餘畝、房屋900餘間),而一腔英雄氣概卻絲毫未能遺傳。

  親王府、郡王府尤如此,何況等而下之的眾多公府、貝子府、貝勒府、將軍府、公主府呢?它們不約而同地都將經歷一次由豪奢至破落的「雪崩」。它們都將成為自己的犧牲品。

  說起雍和宮,人們往往只知其為喇嘛廟,而不知其曾是王府——雍王府。遵照皇子成年後要搬出皇宮、封王分府的規矩,康熙的第四個兒子雍正做世子時,就住在這裡。他登基後,作為「龍潛地」的雍王府,改為雍和宮,一半作為行宮,一半捐出,成了黃教的上院。

   而說起恭王府,人們往往只知其為王府,不知其曾是和珅的私宅。和坤的名氣夠大的了——當然,是臭名。「乾隆朝幾個宰相,納親橫;于敏中貪;付恆奢;和坤則集橫、貪、奢於一身,寵冠朝列二十餘年。」(引自鄧之誠《骨董瑣記》)

   這個正紅旗下的三等輕騎都尉,平步青雲,逐漸由總管儀仗、御前侍衛頻升為戶部侍郎、軍機大臣上行走、總管內務府大臣、大學士,最終戴上了一品朝冠,莫非乾隆看走眼了?應該說,乾隆的寵愛無意識地培養了一個大貪官。小人得志,總有原因的,有靠山的。直到乾隆駕崩後,和珅才被革職、抄家、賜自盡,據說查抄充公的財產合銀價幾萬萬兩。

   前海西街的這處豪宅,不知在其資產中佔了幾分?總之是用貪污受賄的贓款堆砌起來的。被沒收後,賜慶郡王永麟為老慶王府。咸豐元年成為恭親王奕忻(道光第六子)的府邸。奕忻既是皇弟,又曾任軍機大臣,主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集內政外交大權於一身。

   晚清的歷史,和恭王府的關係較密切。尤其英法聯軍入侵後,是直接和奕忻談判,簽訂《北京條約》的。

  恭王府佔地面積超過100畝(與今中山公園大小相當)。在西郊還有花園「朗潤園」,後與醇王府的花園「蔚秀園」一起,併入北京大學校園。王府前面的馬廄和草料場,後來成為一個文豪的樂園,即今「郭沫若故居」。

  恭王府在什剎海西岸,北岸則有醇王府,醇親王是恭親王奕忻的弟弟。哥倆好啊,毗鄰而居。

  

    醇王府最早是康熙年間大學士明珠(納蘭性德是其長子)宅邸。值得一提的是:乾隆年間被和珅據為別墅,因昔日大學士的後裔得罪了當朝的大學士,而被罰沒了家產。

    和珅垮台後,又被賜予成親王永麟為府第。

   直至醇親王接手,加以擴建,佔地達80餘畝。醇親王的次子載入繼咸豐帝為嗣子,後繼承帝位,年號「光緒」。醇親王本人又是慈禧的妹夫。他死時肯定無法預料到:自己的孫子溥儀又將成為宣統小皇帝……「如此顯赫的親王,歷史上是不多見的。」(趙迅語)

  因為溥儀繼位的緣故,醇親王的另一個兒子載灃,被慈禧封為「監國攝政王」。故醇親王府又稱攝政王府。

   青年汪精衛曾在什剎海小橋埋設炸彈謀刺這位攝政王,未遂。但不管怎麼說,革命黨的炸彈,畢竟曾經埋到了攝政王的家門前。夠嚇清王朝一跳的。或許它聞到了末日的氣息。

  1912年(民國元年),孫中山來北京,曾訪問醇王府,會談的地點在寶瀚堂。其時清帝已退位,載灃也非攝政王了,頂多是在幫忙料理一下後事。

  醇王府的西花園,解放後由孫夫人居住,即今「宋慶齡故居」。園內有兩棵古樹,據說是一代詞人納蘭性德親手栽種的。

  恭王府和醇王府,屬於晚清最著名的兩大王府。

  

    至於清中葉的王府,較有代表性的是鐵獅子衚衕(今張自忠路)的和親王府。雍正的第五個兒子弘晝,是第一代和親王。直奉戰爭後,和親王府改作段祺瑞執政府,門前發生流血的「三·一八」大慘案。抗戰時期,這裡是日軍華北駐屯司令部。今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清史,確實值得好好研究!

  和親王府西側,尚有和敬公主府。這位公主,想來也是和親王爺家的「格格」?查史料,方得知她是乾隆的三閨女。不知是否跟「還珠格格」一樣的打扮,一樣的脾氣?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很討皇上喜歡的,才會在這麼好的地段賜予這麼好的府邸。我每路過總有心跳的感覺:深宅大院,畫棟雕梁,曾棲息過清朝的又一隻「小燕子」……

  類似的心跳尚有許多。我在寬街的板廠衚衕住過,黃昏散步途經衚衕深處一座破落的四合院,發現苔痕剝落的灰牆上鑲嵌一塊文物局立的牌子,走近細瞧,居然是僧格林沁王爺的舊府,而當時我恰恰在讀這位驍勇善戰的蒙古王爺的傳記。真令人感慨於世事莫測:想當年這裡肯定門庭若市、貴賓如織、大紅燈籠高高掛,如今卻蛛網密布,門可羅雀。若隨便在街上問一個年輕爺們,他恐怕還不知道僧王是誰。他甚至可能反問一句:僧王與我有何相干啊?

  話雖這麼說,我紛飛的思緒,還是被樑上空結的蜘蛛網給粘住了,怎麼也無法擺脫。是我在打撈著蛛網,還是蛛網在打撈著我?

 (15)揚州美女林黛玉怎麼進京的?

                                 進京 洪燭

   張中行老人回憶二十年代後半期在通縣念師範,曾來北京:「走的是林黛玉進京那條路,入朝陽門一直往西。更前行,我是穿過東四牌樓的豬市大街,進翠花衚衕。」

   人的記憶力真怪——他居然能清晰地記得大半個世紀前初次進京的印象,並且聯想到這也是林黛玉投奔大觀園的路線,過於清醒的人是無法做紅樓夢的。

   所以我們不必探討林黛玉是否確有其人,只管相信曹雪芹書里記載的都是真的:「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多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小城市人初見大都會的心情基本是相同的,那時候南方人(如揚州女學生林黛玉)北上,大多走京杭大運河的水路,通縣(時稱通州府)是終點站,再換乘車馬進城。

   黛玉進京是投靠親戚的。江南的小姐後來病死在京城。

   比黛玉進京更有名的李闖王。有一折戲就叫《闖王進京》。他是名副其實闖進來。據史料記載他是帶著兵馬從八達嶺長城豁口打過來的,呈泰山壓頂之勢。城北沙河或順義一帶某十字路口樹立著李自成揚鞭躍馬的青銅塑像,作為今人的紀念。闖王進京,是為了坐江山的,或者說,為了做皇帝。

   1949年毛澤東離開河北西柏坡,準備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他在西柏坡指揮打贏了三大戰役),在動身之前,特意做了一個重要的講話,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等,可謂高瞻遠矚,語重心長。毛澤東帶領解放軍進入北平,新中國就成立了。歷史掀開全新的篇章。黃震將軍為西柏坡題詞:「新中國從這裡走來。」毛澤東是乘火車北上的,第一夜好像就住在香山腳下的頤和園。後來住進中南海。

   古人進京,搭乘車馬或舟船,交通很不便利,路途上要花不少時間,風雨兼程——書生進京為了考狀元,商賈進京為了做生意,官僚進京為了彙報工作或升級。幸好人類發明了火車。火車自20世紀初在中國運行,頓時使其它交通工具黯然失色。

   我估計魯迅、周作人等文人進京,都遵循的是鐵道線,他們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相同的,那就是市聲塵囂的火車站。

   湘西來的沈從文在北平站下火車時,視野一片茫然。但還是很有勇氣地說了一句:「我是來征服你的!」這是一個年輕文人對一座古老城市大膽的致意。一下火車,他就永遠地告別了青春記憶中的邊城。

   浙江某銀行家的兒子徐志摩,念的是北京大學,他也是在北京遇見了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陸小曼。他是少數能乘坐飛機往返於南北的文人之一。1931年,三十五歲的天才詩人徐志摩從上海飛往北京,飛機在大霧中墜毀在山東某座山上。他是一個死在途中的情人,死在路上的詩人。

   魯迅是變賣了紹興的舊宅舉家進京的,頗有點破釜沉舟的感覺。周氏兄弟在八道灣購置了一座北方風格的四合院——這就是周作人的苦茶庵以及今天的魯迅故居。我聯想到野草里的文筆:「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故都寂寞的秋天喲。

   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進京的路線,每一個進京者都對這座城市有著不同的體會。一言難盡。

   我是坐京廣線火車的硬座進京的,口袋裡只裝了外省大學給的幾百元畢業分配派遣費,託運的行李極簡單:一副舊鋪蓋卷和兩箱書。我是作為帶方口音的窮學生進入這座富麗輝煌的改革開放時期的國際大都市的。一位我早在中學課本里即讀過其作品的老詩人安慰我:「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只揣了一塊家傳的袁大頭銀元就冒冒失失地闖京城了。」

   進京是光榮的,但內心又是靦腆且羞怯的。讓我也在一塊碩果僅存的銀元上構築起個人的天堂吧。那枚想名象中的銀元被我勤勞且汗濕的手掌揣磨得光亮可鑒——哦,我精神領空不落的月亮!

   記得我走出北京站的第一件事就是轉乘公共汽車去看天安門。我愛北京天安門。在向單位報到之前,我要首先向夢見過無數遍的天安門報到:我來了。天安門會記住我的。記住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樸素的書生。我的滿懷豪情,我的兩袖清風。

   流浪藝術家、大學生、新兵、公司駐派辦事員、建築工程隊、外地保姆及打工仔、個體戶……當然,也包括快要從這座星球上絕跡了的浪漫主義的行吟詩人。多少人體驗過進京的感覺。進京的感覺不是抵達的感覺——恰恰相反,它是出發的感覺。北京人在紐約,上海人在東京,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然而為什麼不寫寫他們呢,寫寫外省人在北京?我經常這樣質問自己。我不正是他們中的一員嗎?或者換句話說:我為什麼不寫寫自己呢:我的身上就有他們的影子。

   作家們讀者們總對出國熱津津樂道,為什麼不願意把焦距調近點,關注一下這國門之內的移民潮呢——隨著社會的加速發達,省際之間(或說跨省的)人口流動、人才交流愈趨頻繁與密切。

   尤其是實行居民身份證制度以及取消糧油票證關係之後,戶口本顯得沒那麼重要了,這就是一個明顯的例據。人才、人力開始學會在流動中尋找發展自己、兌現個人價值的機會。所以我偏頗地認為:這是一種在國土上涌動的新移民主義,不再像過去那樣被動地服從組織分配、領導安排,而是充滿主觀能動精神的有意識有調節、自我調遣。人在異鄉的命題與感覺,不僅僅在生活中,也應該在文學中擴張著自己的疆域。而其中最博大、最強勁有力、最引人注目的一條支流,莫過於外省人在北京。

   進京這一概念,在我們民族的文化、歷史中甚至堪稱一種傳統。帶著一台電腦來京賣文為生的湖北作家古清生是我的朋友,我們在交談時一致認為:「文人進京自洛陽、開封及長安立都時便成為一個社會普遍關注的現象,而北京在元、明、清進京文人更是數朝風流。本世紀的大文人如魯迅、何其芳、郁達夫等等,無不自外地進京始名揚天下。」

   但外省人這個概念則出現在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中,巴爾扎克等作家描繪那些蜂擁而至的外省人聚集巴黎,使巴黎成為歐州大陸興盛一時的文化大都市的歷史畫卷。今日北京也處於這樣一個盛世,自外省湧入北京的各色人等多達千萬之巨,尤以這個群體中的文化人引人注目。

   作為他們中的一個,作為一個半路進京的行吟詩人,我有表達這一社會現象、文化現象以及這特殊的群體心態與命運的使命。我要歌唱在北京的外省人,一代又一代的外省人——這同樣也等天在歌唱這座偉大城市的魅力。外省人給北京補充了新鮮血液——同樣,也是因為北京吸引著四面八方的外省人。

   我在筆記簿里曾經寫過:「不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習慣以游牧民族後裔的身分,來觀察北京。雖然並不具備草原的血統,這座城市卻總能帶給我突如其來的豪邁與激情……」由於根不在這裡(或者說需要在這裡重新紮根),可能每個遠道而來的外省人都要體驗一段類似於游牧的心情。

   這就是我所說的游牧北京。既是一個艱難的階段,又是一個幸福的過程。許多初來北京的外省人,沒有親友,沒有靠山,沒有屬於自己的住房,沒有錢(或至少沒有什麼固定資產),甚至沒有戶口,沒有穩定感與保障感,有時候還沒有越碼的信心,他們確實是這座城市裡的游牧者,一無所有的游牧者。但總有一天,命運會向他們證實。他們有智慧,有力量,有勇氣——這是他們精神上的馬匹。他們還有一雙勤勞的手,身外之物朝來暮去,但有了這雙手,什麼都不缺呀。所以,他們又是精神富翁,是這座城市裡很富有的游牧者。

   我就是這樣游牧北京的。我不是遊客,而是牧人。我就是這樣在游牧中,越來越理解、越來越熱愛北京的……

(16)紅樓夢大觀園以圓明園為原型?

 我私下裡甚至認為:曹雪芹是以圓明園為原型而臆造出大觀園。賈府的繁榮期,如同乾隆盛世。(而家道衰落,榮國府被查抄,似乎無形中預兆了若干年後的火燒圓明園?)曹雪芹當年就住在香山腳下(卧佛寺一側有其故居),抬頭低頭,皆可望見圓明園。當然,圓明園可比大觀園要闊綽多了。或者說,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跟圓明園相比,頓時顯得小家子氣。惟一的相同之處在於結局:夢終究是要碎的。夢碎之後剩下的,只有荒涼與冷清。

圓明園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例,將這四十景各題四字為額,他給這風格迥異的風景命名時,恐怕也煞費苦心。我聯想到了《紅樓夢》第十七回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脂硯齋點評)。乾隆確有賈寶玉之才情與風流,將一道道景緻題寫得花樣百出,使亭台樓閣、山丘河渠各有所屬。因萬字軒南堂原有雍正御題「萬方安和」匾額,包括十字亭、文昌閣和藏舟塢在內的這一組水景建築,仍沿襲了「萬方安和」之稱謂。萬方安和——可惜這世代清帝的祈願,在1860年還是落空了。彷彿在劫難逃,圓明園——這大清帝國的大觀園,中華民族的紅樓夢,最終還是破產了。

 

           圓明園,大清帝國的大觀園 洪燭

    有—個人,說世界上有一個奇蹟——堪以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埃及的金字塔、羅馬的競技場、巴黎的聖母院相提並論:「這是一件史無前例的驚人傑作。然而這個奇蹟已蕩然無存。」

  這個人叫雨果。他所讚美的這個奇蹟即圓明園。

  他是以描寫巴黎聖母院而出名的。可是他又認定:「我們使用(歐洲)教堂的寶庫加起來也比不上這座輝煌奇異的東方博物館。」

  他以童話般的筆法(如同《一千零一夜》)講述了關於奇蹟消失的悲劇:「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劫掠,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對圓明園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劫掠,贓物由兩個戰勝者平分……我們歐洲人一向自認為是文明人,把中國人當成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國,另一個叫英國。」可惜這並非天方夜譚式的傳說,而是真實的。即使讓阿里巴巴念叨「芝麻開門」的秘訣,也無法開啟那曾經金碧輝煌的寶庫。黃金變成了泥土,美玉變成了瓦礫,霓裳變成了灰燼……圓明園那最後的美、最後的形象,居然是投射在強盜眼中的。

  雨果的偉大在於,他有勇氣站在人類的角度主持並伸張正義,而絲毫不偏袒自己的祖國。他以公民的身份提出強烈抗議:「法蘭西帝國從這次勝利中獲得了一半贓物……我希望法國有朝一日能擺脫重負、洗清罪惡,把這些贓物歸還被劫掠的中國。」或許,在歸還的同時,法蘭西的良知才可能真正地得到恢復,這是在打劫的行動中所失去的。

  雨果是在給英國上尉巴特勒的複信中這麼說的。而巴特勒寫信的目的,是請他對1860年英法聯軍的勝利談談感受。雨果談論的卻不是光榮,而是恥辱,所有的戰利品將構成沉重的債務。圓明園的大火,也點燃了一個憤怒的雨果。他是對的。我覺得,凡是真正熱愛巴黎聖母院的人,也會同樣地熱愛中國的圓明園。

  我估計雨果並不曾訪問過中國。假如雨果親眼目睹了圓明園的青春以及衰竭,他的悲痛只會加重而不會減弱。不管怎麼說,雨果是圓明園的一個著名的知音。我建議把雨果的言論鐫刻成紀念碑,樹立在圓明園遺址!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的建議。至少,我會把它引用進自己的書里。

  當然,雨果所發出的僅僅是文人的呼籲。當時的政客、軍閥或許並不贊同。甚至在1900年,八國聯軍侵佔北京,強盜的數目又增強了,劫掠的氣焰亦有變本加利之勢。且不說紫禁城、頤和園等宮苑禁地的重大損失,連建於1442年的古觀象台,儀器也被洗劫一空:法國搶走赤道經緯儀、象限儀、黃道經緯儀、地平經緯儀及簡儀,運至大使館(兩年後迫於輿論而歸還);德國把天球儀、紀限儀、地平輕儀、環衛扶使儀及渾儀全裝上軍艦,打包運走(第一次世界大戰敗後才歸還)……最可笑的,是連景山弔死崇禎的那棵「罪槐」上的鐵鎖鏈也順手「牽」走了(回去捆綁黑奴嗎?)——其貪婪與囂張可見一斑。簡直像篩子一樣。

  中國有多少寶貝,就這樣失落了。中國又有多少寶貝,經得起如此折騰?

  圓明園文物的歸還,至今仍遙遙無期,它們依舊陳列在英法兩國的諸多博物館裡。不覺得燙手嗎?

  我只知道,北京的保利集團,幾年前在一次國際拍賣會上,不惜重金購回了若干件圓明園遺物(好像有獸首銅雕之類)。這屬於義舉了。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就為了讓這些離散的文物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根據法國傳教士王致誠《圓明園紀事書札》的記載:「水濱復有無數禽籠鳥室,畜水禽者則半入水中、半居岸上。在陸則有獸圈獵場,沿途時遇此小建築也。」可見圓明園原本設有動物園的。當戰火燃起,這些珍禽異獸都往哪裡去了?還有那些奇花異草呢?莫非皆已化為灰燼?

  強盜的邏輯,有時比野獸的邏輯還要殘酷,還要愚昧。誰把他們從籠子里放出來了?這一顆顆掙脫了韁繩的野蠻之心!

  

    圓明園原本還有圖書館,即大名鼎鼎的文源閣。乾隆皇帝修集《四庫全書》(共三千四百六十種、計七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卷),曾繕寫七份,建閣藏庋,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文源閣是其中之一。「大內曰文淵,圓明園曰文源,熱河曰文津,盛京(瀋陽)曰文溯,並於揚州大觀堂之文匯閣,京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亦各庀一份。」英法聯軍同樣毫不留情地向這一流的圖書館投下一隻火把。文源閣里的古籍、經卷、書畫、金石文具,蕩然無存。令天下書生無限神往的文源閣,變成了一小塊文化沙漠。

  圓明園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例,將這四十景各題四字為額,他給這風格迥異的風景命名時,恐怕也煞費苦心。我聯想到了《紅樓夢》第十七回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脂硯齋點評)。乾隆確有賈寶玉之才情與風流,將一道道景緻題寫得花樣百出,使亭台樓閣、山丘河渠各有所屬。因萬字軒南堂原有雍正御題「萬方安和」匾額,包括十字亭、文昌閣和藏舟塢在內的這一組水景建築,仍沿襲了「萬方安和」之稱謂。萬方安和——可惜這世代清帝的祈願,在1860年還是落空了。彷彿在劫難逃,圓明園——這清帝國的大觀園,中華民族的紅樓夢,最終還是破產了。星羅棋布的四十景,名存實亡。或者說只剩下了一景:殘垣斷柱。

  這已是它最後的風景。

  除了廢墟,還是廢墟。

  

   圓明園由圓明、長春、綺春三園組成。鼎盛時還包括熙春園和春熙院。合稱圓明「五春」,又據傳是因咸豐寵幸的五位美女而起,在杏花春、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四位漢族佳麗之外,還有一位懿貴妃那拉氏(慈禧)。

  圓明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即使在雍正王朝擴建成御園時,範圍也僅限於西部3千畝。是乾隆使之向東鄰、東南鄰大幅度擴展。

   張恩蔭先生查閱乾隆朝內務府造辦處《治計檔》和《清史稿·職官志》等史料後得出結論:「直至嘉慶道光間春熙院、熙春園復賜皇親之前的二三十年間,御園圓明園的範圍實為五園,佔地面積不小於七千畝。」

   而其拓建過程如下:「乾隆十年至十六年,在該園緊東側的水磨村北(康熙間明珠故園)大興土木,建成長春園;乾隆三十二年,將皇親賜園熙春園(今清華大學校園西部,為康熙間所建)併入圓明園;乾隆三十五年,在緊東南鄰拓並大學士傅恆賜園(原為怡親王賜邸),定名綺春園;乾隆四十五年,將皇親賜園淑春園易名為春熙院(位於今北京大學校園北部),歸入御園。」

  我私下裡甚至認為:曹雪芹是以圓明園為原型而臆造出大觀園。賈府的繁榮期,如同乾隆盛世。(而家道衰落,榮國府被查抄,似乎無形中預兆了若干年後的火燒圓明園?)曹雪芹當年就住在香山腳下(卧佛寺一側有其故居),抬頭低頭,皆可望見圓明園。

  當然,圓明園可比大觀園要闊綽多了。或者說,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跟圓明園相比,頓時顯得小家子氣。  

  惟一的相同之處在於結局:夢終究是要碎的。夢碎之後剩下的,只有荒涼與冷清。

  圓明園布滿了夢的碎片。

  圓明園: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區。

  我又聯想到雨果了。他是法蘭西的曹雪芹。《巴黎聖母院》是他的《紅樓夢》——或者說是他的「大觀園」。而曹雪芹呢,則是中國的雨果,大觀園是他的「巴黎聖母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賈寶玉即鐘樓怪人卡西莫多,只不過一美一丑,但骨子裡是一樣的。賈寶玉愛林黛玉。卡西莫多愛艾絲梅娜達。他們各有自己愛情的莊園。

  —— 這些,都是圓明園的題外話。

  這些,都是我在圓明園遺址公園的意識流。

 

   假如說西苑三海(中南海、北海)是皇家的金魚池,圓明園乃至頤和園則絕對算大清帝國的後花園了。

   林語堂曾回憶其黃金時代:「有一幅傳世的畫軸,是為慶賀康熙皇帝六十壽辰作的,節日中充滿喜慶氣氛的城市風光盡展在妙筆長卷之中。它引導觀賞者的視線從內宮經過城西北的景緻,再穿過西直門,進入西北郊,停在老頤和園外的幾道門那兒。畫面展現了那個重大日子的慶賀場面。」

   所謂的老頤和園即圓明園。可見從康熙開始,清朝的皇帝們就習慣去圓明園踏青、郊遊乃至慶典了,帶著車馬儀仗、侍衛、樂工與舞伎。只是康熙大帝實在想不到:未來的某一天,自家的後院也會失火,並且成為國恥。

  「舊頤和園(圓明園)毀於一八六0年清軍與英法聯軍之戰。當人們參觀它的殘跡時,便會感觸至深。在這有著極多亭榭和塔樓的大規模的皇家庭園中,在這堪稱世界上最大的樂園中,惟一存留至今的便是『義大利殘垣』或殘存的義大利王宮,它是羅柯柯派建築師們用石頭建築的。洛可可式石柱橫陳在那兒,還有隱現於茂草之間的壁緣和三角頂。它們都是用石頭建成的,所以會殘留至今。可當年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奇妙樂園中修建的玩具大小的西方式庭園已煙消雲散了,留下的只有池塘和蘆葦。」

    林語堂想說明的是:只有石頭不怕火,只有石頭才能接近永恆,與之相比,盛世的繁華、祖傳的榮譽,卻實在不堪一擊。最大的樂園,變成了最大的地獄。在這座噴火的地獄裡,只有石頭是惟一的倖存者。

   當圓明園在火中顫慄,尚很年輕的慈禧陪伴著自己的夫君咸豐皇帝逃難去了熱河。這座悲劇式的園林折磨著她終生的記憶。於是,在晚年的時候,當上了太后的慈禧命令修建與圓明園廢墟毗鄰的頤和園,她想藉此恢復一個王朝昔日的風采。所以頤和園又有新圓明園之稱,它是慈禧太后為大清帝國重建的後花園。

  

   有人認為:「這座頤和園,從建築學的觀點看,確實代表了中國關於地上天堂的幻想。」慈禧本人也很滿意,她在昆明湖裡泛舟,在萬壽山下聽戲。

   據說她在頤和園度過的時光比呆在紫禁城裡的還要多,貪圖享受的老佛爺啊!她逐漸淡忘掉圓明園的殘垣斷壁了。或者說,她完全把挪用二千四百萬兩銀子的海軍軍費籌建的頤和園,當成重視的圓明園了,就像南宋的君主與臣民在陶醉的暖風中誤把杭州當作汴州一樣。慈禧太后的頤和園,果然也成了第二個圓明園,成了大清帝國歷史上的第二個滑鐵盧。一九00年,外虜的鐵蹄再次踏進了吹彈得破的北京城,彷彿悲劇的重演。這次慈禧(屬免?)跑得更遠了,逃到西安去了。

   八國聯軍本想部分毀掉頤和園的,可能是嫌麻煩而作罷,只是大肆劫掠了一番。當然,也可能出於別的原因:他們已把患了軟骨症的整個大清帝國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自然沒必要焚之一炬了。況且他們也知道:憑清朝此時的國力,已再不可能修建第三個圓明園了。西方列強潛意識裡已把頤和園乃至整個中國當作自家的後花園了,正籌劃著該怎樣瓜分這塊堆滿奶油的大蛋糕呢。所以說頤和園仍然是圓明園命運的延續,一種奴隸般的宿命。

   自從一八六o年以後,中國人就再也看不見那神話般完美的圓明園了,能夠從焦土與灰燼里找到的,不過是幾排傾圯的樑柱,和一對被熏黑的石獅(這對原圓明園長春園大東門的守護神,後移置北海文津街北京圖書館分館門前)。隨著神話的破滅,中國人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擊。

   再也找不著圓明園那曾經的國色天香了,它已憔悴如一個時代的棄婦。找不著了,那傾國傾城的東方美婦人!

   然而這一百多年來,還是不斷地有人去這座著名的廢墟上找啊找,找了一遍又一遍。正如梁小斌一首詩所說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與其說他們在尋找一座失蹤的園林,莫如說他們在尋找著丟失了的尊嚴,尋找著重振山河的藥方。就像一群孤兒一樣,在尋找著回家的鑰匙。是的,他們再也找不回那象徵著北京的一個黃金時代的圓明園了,可他們找到了抗爭的勇氣,和圖騰的力量。至少,他們沒有遺失慘痛的記憶,假如恥辱可以疏忘的話,無異於圓明園的第二次死亡、第二次災難。

   蔡元培來這裡找過,陳獨秀來這裡找過,魯迅來這裡找過,毛澤東來這裡找過……甚至連郁達夫這樣的文弱書生,自上海來北京,在清華園找到梁實秋的第一件事,就是請他陪同去憑弔一牆之隔的圓明園遺址。梁實秋特意記錄了參拜後的感受:「除了那一堆石頭什麼也看不見了,所謂『萬園之園』的四十美景只好參考後人畫圖於想像中得之。」而郁達夫沒有失望,他肯定找到了別的一些什麼。在抗戰期間,這個文豪也能像烈士一樣勇敢地犧牲在日軍的屠刀之下。

   我也喜歡尋找圓明園。記不清已多少次徘徊在斜陽衰草的廢墟里了,每次都有同樣的感受:不管尋找是否有結果,尋找這種行為本身,也是很有意義的,當然,這種尋找遠遠不止是為了考古……譬如今天,我從亂石的縫隙找到了這篇文章的靈感。我還找到了在日常的世俗生活里所缺乏的神聖與莊嚴。面對著圓明園的屍體——中國人啊,你怎麼可能不憤怒?你怎麼可能不覺醒?

   也許你無法喚醒圓明園,可圓明園卻能喚醒你,喚醒你內心沉睡的良知與自尊……

   圓明園給人們提供了充分的想像空間,然而其具體形象,一直很模糊。

   據張恩蔭介紹:二十世紀不斷有專家、學者綜合史料或根據遺址現狀繪製出圓明園的復原圖,但都難免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尤其在景名標註上有諸多訛誤……他們進行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尋找,尋找心目中的圓明園,尋找一個幻滅了的夢的原型。直到一九九0年前後,終於有人從故宮博物館藏圖中找到了一幅波湮沒多年的圓明園盛期平面全圖(詳稱是《圓明、綺春、長春三園地盤河道全圖》)——對圓明三園的河湖水系及所有景點均有細緻的標繪。這相當於圓明園被毀前最真實的遺照。從此人們不僅可以通過廢墟,還可以通過遺照來尋找圓明園了。紙上的圓明園,在呼喚著那座空中的花園: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讀廢墟、讀地圖、讀遺物、讀老照片,你盡可以用想像天堂的激情來想像圓明園。它也確實曾經是天堂的化身。可惜天堂照樣會失火,而且表現為人間的悲劇。這座著火的天堂似乎離我們並不遠,一牆之隔,一紙之隔。著火的天堂簡直比地獄還要恐怖,還要令人痛苦:彷彿整個中國都被捆綁在火刑柱上,彷彿你和我也被捆綁在火刑柱上……從此圓明園只能以斷牆殘碑的形式存在。圓明園啊,火的遺孀,老北京的遺孀,舊中國的遺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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