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事,欲說還休
——趙明誠與李清照
一
趙明誠與李清照是才子佳人,門當戶對,一見衷情,恩愛夫妻。但是,他們的夫妻關係走到了後來,也出現了矛盾,也有了不小的問題,感情也波折過,彼此甚至是互不信任,有了怨艾的情緒,妻子對丈夫一度鄙視過。不過從總體上看,在中國歷史上,這一對夫妻還是很有特色的,很值得去研究去書寫。
趙明誠是山東諸城人,宋朝時諸城稱密州,蘇東坡曾在那兒當過官,還寫下了「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著名詞句。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在朝中當過吏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人事部長;李清照是山東章丘人,其父李格非也當過不小的官,是禮部員外郎,相當於現在教育部的一個司長,他還是一個著名作家,是東坡先生的學生,在文壇上有一定的地位。看來,趙李兩家都是官宦之家,是書香門第,明誠與清照也算得上是「高幹子弟」了,當屬「官二代」。
儘管從當時兩家的實力看,趙家似乎比李家稍稍佔優,但是從歷史上看,作為丈夫的趙明誠其知名度遠遠不如妻子李清照,原因很簡單:趙的官員地位與金石學家的名氣遠遜於李的詞人名氣與文學家的地位。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詩人詞人是不勝枚舉的,真有大作為的也並不太少,而作為女性作家,特別是專以詩詞論之,假若需要排隊的話,那麼可以相信李清照肯定是會排在第一位,沒有人能夠與她相提並論,我想這一點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在宋代的無數寫詞高手中,我們當然記得蘇東坡、柳永、周邦彥、賀鑄等,可又有誰敢忽視兩位山東詞人呢?辛棄疾這個硬漢與他的豪放詞韻讓我們永遠不能忘懷;而李清照以她獨樹一幟的詞風,以她獨有的語言風格,以她在詞中表現的超凡脫俗的境界與抒發的複雜的情感,更是力透紙背與人之心肺。
二
趙明誠因家境富足,其父藏書豐富,使他自小就養成了愛讀書的好習慣,更為難得的是他獨闢蹊徑,尤愛古文字,對金石學達到了痴迷的地步。他曾自謂:「余自少小喜從當世學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 結婚後, 對金石學志趣更是有增無減,日趨痴迷,有「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
有一次,趙明誠與好朋友李迥結伴去游相國寺時偶遇一美麗少女,李迥一看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妹李清照。李迥從中做了介紹,這讓趙明誠頓生愛意,回家後就對父親委婉提出自己的想法,其父趙挺之立馬明白他的心意,馬上向李家提親,這對青年男女隨後就結為伉儷。那一年,趙明誠21歲,李清照18歲。
結婚之後不久,趙明誠因了他父親的蔭護,在朝中做了一個小官,稱為「鴻臚少卿」 ,沒什麼太大的權力,跟著拿工資,享受著小生活。可兩年後,趙挺之死去,老奸臣蔡京就開始找毛病,說明誠他爹以前活著的時候有問題,應當追究責任,他兒子的官也不能再當了。
就這樣趙明誠被罷官了,在都城開封待不下去了,他與妻子李清照商量一下後,決定還是回山東老家去居住。可是回山東,他們既沒有回到趙明誠的老家諸城,也沒有到李清照的故鄉章丘,而是選擇了趙明誠他母親的家鄉青州這個地方,找了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小山村蓋了房子,過起了遠離世事,靜心讀書,逍遙自得的悠閑生活。
應當說,他們夫妻倆在青州共同生活的13年是他們一生中最幸福最安靜的時期,沒有干擾,沒有紛爭,也沒有矛盾,夫妻恩愛,一個專心研究金石學,一個致力於詩詞寫作,閑暇時共同交流一下,偶爾再在院中下幾盤棋,真是神仙眷侶,令人羨慕。
好日子很快過去了,13年的青州生活結束了,朝中的蔡京也死了,趙明誠這個老臣之子還是被人惦記著,他很快又被重新起用,這一次他被派往相近的山東萊州做官,不久又轉任淄州。這人生就是這樣,夫妻之間,若是長久在一起,或許也有矛盾鬧意見,可假若沒有衣食住行上的基本問題,一般都可對付過去;而平靜的生活一旦被打破,丈夫要遠行了,又不能把妻子帶在身邊,那問題恐怕隨之就會出現。趙明誠外出當官期間,李清照沒有隨行,她還住在青州,這樣就過上了夫妻兩地分居的生活。
剛剛分開的時候,兩人的感情還很好,相互間經常有書信來往。有一年重陽節,孤獨的李清照特別想念丈夫,自己喝了點酒後,夜裡睡不著,就起身寫了一首著名的《醉花陰》詞,寄給在外地當官的趙明誠:「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接到妻子的信與這首詞後,閱之再三,自嘆不如,可心裡又似乎不服氣,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不見任何來訪客人,拚命創作了五十首詞,並把李清照的這首夾雜進去。趙明誠很是得意,就找到了好朋友陸德夫來欣賞。陸也是詞家,品位很高,眼光也獨,他反覆看了幾遍說:「只三句絕佳。」趙明誠急忙問道:「哪三句?」陸答:「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聽此,大驚失色,內心不由得不暗暗佩服妻子的水平,從此再也不敢拿詩詞與妻子比較了。
然而,老婆的水平高不一定就是好事,有時往往是破壞家庭的一個重要因素。趙明誠或許沒有過多的想,或是對妻子怎麼妒忌,可他的心思慢慢卻並不放在李清照身上,他開始找別的女人了,小三小四,隨之走到了他的身邊。
分別五年後,趙明誠把妻子弄到了身邊,可是他找別的女人的事肯定也傳到了李清照的耳朵里。在古代,有地位的男人除妻子之外,再找個小妾,那原本不是什麼大事,許多名人不也都有小妾嗎?但對李清照這樣純美的女人則不同,她不是一般的家庭婦女,她認定自己與丈夫的感情應當是純潔的,而現在你另有小三了,那就是不純,就是難以容忍,即使是容忍了,可畢竟心裡有了隔閡,不如最初那般的透明。
而另一種說法是因為李清照沒有生育,所以趙明誠對她的感情也漸漸淡了。唐婉因為沒有生孩子,陸遊的媽媽一怒之下把那個兒媳婦趕回娘家了,逼著兒子又重找了一個。趙明誠沒有走這一步,可他內心能沒有想法?這或許也是夫妻關係變得微妙的一個重要原因?
公元1127年,北宋王朝面臨著空前的危機,北方興起的金人勢力已擴大到無法阻止的地步。正是這一年,金軍大舉南下,橫掃中原,拿下太原,逼近開封,剛剛退位以求自保的宋徽宗趙佶和他那個上台不久的兒子宋欽宗趙桓一塊被金軍擄走了,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靖康恥」。
北方是待不下去了,趙明誠與妻子也急急南下,他們來到了江寧,也就是現在的南京。趙被任命為建康知府,繼續做著他的官。可是這個男人,在危難之時卻膽小怕事,表現出十足的軟骨病。有一次城中發生叛亂,作為主事官兒的趙明誠沒有組織軍隊積極有序地抗擊,他可能以為金兵要過來,嚇得偷偷地縋城逃跑。這件事使得李清照打心裡瞧不起他,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原來愛戀的丈夫竟是這樣的人,從此對他心灰意冷,為他感到丟人。
第二年金軍攻勢兇猛,情況緊急,他們夫妻與許多人一起逃亡江西。行至烏江時,李清照想到了那個曾經不可一世、雖然最後失敗、但不失為真正男兒的項羽,隨之有感而發,寫下有名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首詩明裡是稱讚項羽,實則是暗諷明誠。趙明誠何其聰明,他心知肚明,想到那次棄城偷跑的事,自感羞愧,心情鬱郁。1129年,時年49歲的趙明誠接到調令,要他到湖州上任,還沒有走到目的地,就死於途中。
三
趙明誠死時,李清照46歲。一個死去丈夫,又沒有孩子的女人,其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加上金軍不時南下進逼,人們居無定所,經常在逃難中奔波,李清照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她一個人過了幾年,到了51歲時,有個叫張汝舟的人,據說曾是趙明誠生前的朋友,開始對李清照發起了追求的攻勢。孤獨寂寞困苦的李清照,在無奈之中竟答應了張汝舟的求愛,稀里胡塗地成了他的老婆。
那張汝舟是一個特別會裝的人,他也是一個官員,在起初的兩個月里,那可是對李清照百依百順,關愛有加,體貼入微,一度讓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她感到找到了溫暖,找到了新的愛情。然而,好景不長,過了兩個月,那男人兇惡的本相終於露了出來,他開始不斷地逼著李清照把所謂的家中寶物拿出來,把趙明誠生前所寫的《金石錄》一書的草稿拿出來。到了這時,李清照才看到了他找她的真相。個性鮮明的大才女豈能屈服於這個無賴的淫威?她本沒有什麼萬貫家財,到哪兒去拿出來呢?而《金石錄》則是趙明誠與她共同心血的結晶,怎麼可能交給他?張汝舟得不到他想像中的寶物與那部可能值大錢的書稿,惱羞成怒,竟對年過半百的李清照拳打腳踢,讓一代大詞人在晚年蒙受巨大的人身摧殘,痛不欲生。
李清照決定與這個混蛋男人鬥爭到底,她了解到張汝舟曾經受賄過,隨之寫下了供詞上告。可是按照大宋的法律,妻子告丈夫,即使所告有事實依據,完全屬實,那妻子也還是要做牢的。本來要坐兩年大牢的李清照,在各方協調下只坐了九天就出來,但那個壓迫她的張汝舟卻從此從她眼前消失,讓她徹底從惡夢中醒來。
然而,擺脫了惡魔之後的李清照,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孤獨生活,少女時代天真浪漫的歡快生活永遠不會再來,如今有的只是更加孤寂與凄涼,她的心頭似壓下一塊更沉重的石頭,世界於她彷彿已沒有了什麼意義,由此我們看到了晚年她為後人留下的那首千古絕唱——《聲聲慢》:
「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樣的心境,這樣的感受,這樣的苦痛,真的是「怎一個愁字了得!」沒有人能再打開她的心結,撫平她的傷痛。她在慢慢地熬著剩下的歲月,直到72歲那年離開人間。臨終之前,當幕幕往事湧上心頭之時,她不知會有何樣的想法?她肯定會記得自己曾寫過的一首詞中的句子吧——「多少事,欲說還休!」
四
最後我想提一點的是,近幾年來,國內學界對李清照的評說那可以說是相當的活躍,各種觀點紛紛出台,當然大家對她總體的評價依然很高。但是,中南大學有個叫楊雨的女教授卻標新立異,獨樹一幟,她給李清照總結了三大特點:一是好酒,二是好賭,三是好色。
這位楊教授多從李清照本人的詩詞句子中找來論據加以分析,這樣的分析,我想那也是她的一家之言,因為不帶有「反動」的特色,誰也不會上綱上線說什麼。她那樣的分析,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人們還是有理由給予討論或商榷的。好喝點小酒,對於富貴人家出身的李清照來說,那算不了什麼,何況她還是一個才氣橫溢的詩人,她的性格中有丈夫之氣度,崇拜霸王的人,喝點酒還有什麼道道?即使是好點小酒又有什麼?難道她果真是一喝就醉的人嗎?儘管她的詞中有那樣類似的句子,如「沉醉不知歸路」、「濃睡不消殘酒」、「東籬把酒黃昏後」、「酒闌歌罷玉尊空」等,但這只是一個大詞作者的寫作時的想像,有可能是現實的,更可能是臆造的。文學不是高於生活嗎?再說了,她真的是喝醉了,大睡不起,還能在當天寫下這樣的詞句?
說她是中國九百年來第一賭神,這可能更是一種想像與猜測。就因為一本所謂的賭博書《打馬圖序》? 李清照不是農婦,她不用下地勞作就有飯吃,她有時間,有情趣,喜歡玩,或許都是真的,那本書可能是她閑來無事隨意亂寫的關於幾種遊戲玩樂方式的書吧?怎麼就能以此說她是一個大賭徒?還是天下第一?
再說她好色,更是楊女士憑空想出來的,或是以自己的主觀臆斷來推演過來的。在楊雨的眼中,李清照的《醜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竟是對一個大色女的最典型的寫照,是她勾引老公趙明誠的最有力證據。這豈不可笑至極?簡直是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了。
一個文學天才,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子,面對年輕的丈夫寫下這樣的詞來又有何妨?夫妻閨中何事不可做?漢朝張敞為老婆畫眉一事,被小人告狀說他不正經,可後來他上朝一解釋,皇帝不也都笑了嗎?所以,楊雨這個女人企圖把李清照這個大才女寫成是好酒好賭好色的壞女人,看似在顛覆傳統,實則毫無意思。因為李清照的詞還擺在那裡,人們都會看到,都會通過自己的眼睛去閱讀,並以自己的心靈去感受體味,也都會得出一個較為合乎理性的分析與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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