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順 | 人生哲學的兩個視角

人生哲學,是以個體人的生命和生活實踐為對象,提出並嘗試回答具有普遍性問題的哲學領域。人生哲學的使命,實際上是要從個人生命歷程的角度去理解和把握社會生活的過程,回答人生面對的基本問題,探討人生實踐者應該和能夠如何形成自己有效的人生觀和人生價值觀。

但是當我們力圖回答各種人生問題的時候,實際上不得不採用兩個看上去似乎不同的視角,遵從兩種似乎對立的邏輯:一個是科學認識的視角,即依據人類自己創造的方法和獲得的知識來描述和說明之,以求作出儘管有限但卻有真憑實據的回答;另一個則是價值理性的視角,即依據自己的信念和信仰,用選擇和想像去填補知識的空缺,以求作出更加完滿的解釋。只有這兩個視角的整合重疊,才會使我們更加接近地看到人生的真實面貌。

一、 科學認識視角從無到有知

儘管我們平時思考自己的人生時,未必需要處處聯繫宇宙存在、生命起源和人類歷史這樣深大的話題,但我們最終卻總要不可避免地追溯到這些背景性、前提性的知識。

這是因為,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完全偶然的,而是始終受到來自自然和社會各種因素的影響。人生彷彿置身於一個巨大無邊並且時時流動著的網路之中,使你總要成為這個網路上的一個節點,才能完成自己的一生。所以,你越是了解這個網路,就越能了解自己。

宇宙生命的圖景

在自然界,具有新陳代謝和遺傳變異性徵的物質,叫「生命」。生命的出現,是物質世界發生一系列質變和飛躍的結果;而人類的出現,則是生命形式的又一質變和飛躍。這些過程是非常複雜而奇妙的。當我們試圖從生命的起源和演化來解釋人類的存在時,有許多已知的證據和未知的謎底。

迄今的科學知識告訴我們,人類僅僅是在地球這樣的環境條件下才能發生的生物。而地球只是太陽系中一顆不大的衛星;太陽系位於銀河系靠近邊緣的地帶,猶如河海里的一滴水;銀河系在浩瀚的宇宙中,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們現在知道的宇宙究竟有多大,目前仍探不到邊際,但據說它起源於150多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現仍在擴展中。

我們已經知道,在自然界形成生命的條件是極其苛刻的,需要諸如光照、溫度、空氣、水份、某些必需的化學元素,等等,總之要有很多很多條件極其難得的因緣巧合才行。說到底,正是得益於地球上具備了這些概率極低條件的因緣巧合,才有了生命,有了人類。那麼,在如此浩渺的宇宙中有生命和人類的出現,究竟是一種偶然的幸運,還是有其必然的造化?為了回答這個疑問,人們很自然會想到:還有沒有其他星球具也備與地球相似的條件,並孕育出一樣的生靈?如果有,那麼不僅足以證明這一切不是出自純粹的偶然,而且使我們人類能夠在茫茫星海中覓得知音……。

有些問題,也許會令人越想越抓狂。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無疑的:我們人類已經在地球上生存了幾十萬年。而且可以說,在已知的地球生物分類(門、綱、目、科、屬、種)系列中,人是一個很特殊、很不一般的生命種類。在呈現樹狀的生物進化圖譜上,人是樹枝不斷分叉生長,最後才出現的一個小的分支;如果向樹榦樹根方向回溯,人與其他生命有共同的來源,因此人有自然界生命的一切特徵;而從生命形態發展的程度上看,人又處於生物進化的最高端,甚至有了許多自然界生命所不具備的特徵,如語言文字、經濟生產、國家政治、道德宗教、科學技術、文學藝術,等等。

我們的常識說,這一切的起點,是勞動使猿變成了人。就是說,在高級靈長類動物進化的關節點上,由於一部分類人猿開始了勞動,使自己成為類猿人,然後一步步成為現在的人。但是,從自然界的生命進化出人類這個過程,還包括從生物群落進化出人的社會形態,從大體一樣的腦組織中發展出了不起的人類智慧,等等,這些已經不是單純的生物進化所能解釋的了。就是說,人的社會和文化特徵,顯然不是單憑自然進化就能產生的。那麼,它們何以能夠出現?……。

知識締造人類輝煌

不能不說,我們現在關於人類生命存在的知識還很不完備。關於人類的起源和形成,我們還有更多的知識需要探求,更多的猜想有待檢驗。那麼如何對待這些已有的知識,包括以上這些如今已經很普及的知識呢?在現實生活中,它們往往會使人產生兩種非常不同的聯想和感受:

一種是意識到人在宇宙中是多麼渺小孤獨,由此產生了對無邊黑暗的恐懼和對光明的期待;

另一種是對人類生命之奇妙的幸運感和自豪感,由此產生了想要探求這一切之究竟的求知衝動。

千百萬年來,恐懼和期待驅使人類去尋求神秘的庇護和啟示,而求知的衝動則驅使著人類創造了科學,包括世界觀、方法論、各門系統的知識和方法、邏輯思維規則等在內的整個科學體系。

科學不僅締造和提升了人類的理性能力,而且發展出應用技術,使之成為顯示實踐力量的廣闊天地。人類用科學技術排除無謂的恐懼,勇敢地面對世界,一個一個問題地求解,力圖用人的理性和可靠經驗描畫出世界的圖景,為人類的生存發展提供導航。

科學地認識世界的努力,取得了輝煌的成果。例如,按照科學提供的知識,我們已經基本上知道了人是怎麼一回事。包括一個人生老病死的來龍去脈,一個人的身體構造和生理過程,一般人的意識狀態和心理結構,每一個人的社會角色和職責權益,每一個人行為的善惡功過,等等。對這些,大都可以應用專業的科學知識和人文知識,說得頭頭是道,明明白白;不但可以說明,甚至有些還可以施加一定的人工干涉。比如用醫療手段干預生死,用心理干預來調節精神,用法律校正來干預行為,用貨幣槓桿來干預市場,用藝術手段來重塑歷史,等等。

如今的人類,不僅可以在地球上製造差不多是任何想要的東西,還可以「上天入地,明察秋毫」,不斷擴大探究宇宙的範圍,將無知變有知;與此同時,人類也依靠自己的理性和可靠經驗,創造和享有了不斷進步的社會文明,從而越來越顯現出人生的意義。

這些輝煌的成果,構成了如今人類生活的主流和正能量。於是,對人類生命的幸運感、自豪感和求知衝動越來越佔據了上風,使人類並沒有因無知和恐懼而退縮。相反,人類憑藉不斷將無知變有知的努力,一路奮發進取,不僅證明著自己的存在,而且實現著自己的價值。

總之,人類有著足夠的理由可以自信。在一定意義上,「我思故我在」這句話,不妨首先還原成「我知故我在」。它可以用來表明,我們關於人類存在的認識和自信,只能依據已經得到的可靠知識,憑藉「已知」和不斷將「無知」變「有知」的努力來證明。

應該說,這樣的思考取向才是健康有益、積極有效的。反之,如果一味在未知面前猶豫,或企圖省事,放棄對未知的探索,用關於未知的猜測和臆斷來說明人生,就會產生種種錯覺,帶來妄想和迷信。這樣的思考方式是不可取的。

生有涯知無涯

立足於已知來思考人生,是我們的人生哲學要堅守的第一條原則。但立足於已知並非意味著忽視未知,更不意味著未知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恰恰相反,我們永遠無法逃避未知。

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中外哲人早就發現了這個道理。傳說古希臘哲學家芝諾還做了一個很經典的比喻:人的知識就好比一個圓圈,圓圈裡面是已知的,圓圈外面是未知的。你知道得越多,圓圈也就越大,你不知道的也就越多。後來愛因斯坦也說:「用一個大圓圈代表我學到的知識,但是圓圈之外是那麼多空白,對我來說就意味著無知。而且圓圈越大,它的圓周就越長,它與外界空白的接觸面也就越大。由此可見,我感到不懂的地方還大得很呢!」

看清了「人生有涯而知無涯」這個真相以後,我們會產生怎樣的感想和推論?顯然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的人,因懂得了「學無止境」而更加積極勤奮地學習鑽研,不僅謙虛謹慎,而且勇於探索創新,力求發前人之所未見,用以擴大人類的知識;有的人卻因此而消極,覺得反正學多少都不夠用,索性不學了,一切聽天由命就是;更糟糕的是,還有人利用人們的無知以售其奸,趁機用臆想和編造來冒充知識和真理,宣揚蒙昧迷信,甚至像邪教教主那樣對人實施精神暴力,為非作歹;……。總之,如何對待未知並不是一個小問題,可以說是我們每個人一生中都必然會遇到的一個隱形的重要關口。

從這個關口開始,將走出不同的人生道路,帶來不同的人生命運。

如何理性地、妥善地對待人生中的「有涯」和「無涯」?里有兩大問題需要加以深思:一是如何依靠知識來面對未知,化解無知;二是把握好我們的信念和信仰,以保持自覺積極的人生態度。這兩個問題,作為理性思考人生的標誌,將貫穿人生哲學的始終。

先說第一個,如何運用知識來面對未知、化解無知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發揮上面「圓圈」的比喻來回答。這個比喻告訴我們,人們已有的知識愈多,他們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未知)也就愈多;反過來,只有當人的知識極少,少到只是一個點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一切,沒有什麼未知的了。

未知不等於無知。譬如:人們局限於自己的所見所聞,僅僅知道日升日落,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卻並不知道何以如此,這還只是「未知」意義上的「無知」而已;但是,如果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從來如此、永遠如此的,既沒有什麼變化和疑問可言,也不必加以解釋和預見,只需安之若素而已,那麼這種認定就是把「無知」當成了一種「有知」,因此也就不知道還有「未知」,結果喪失了求知的動力。所以孔子說:「學然後知不足」,「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就是說,未知已是有知的一部分。未知是已知的邊緣和拓展空間,它總是聯繫著有知,而不是無知的等價物。

無知與有知之間,意味著此消彼長,在數量上總是成反比的,無知越多,有知越少;而已知和未知之間,則意味著相反相成、相得益彰,二者之間在數量上永遠是成正比的:已知越多未知也越多。就是說,只有立足於已知,才能真正知道什麼是未知,怎樣面對未知。

從已知走向未知,是超越無知的正常途徑。雖然我們每個具體的個人都是「生也有涯」的,但就整個人類而言,卻可以說是相對「無涯」的。對於無限發展著的人類整體而言,也就是從整體和長遠說來,人的認識過程實際上也是以「無涯」面對「無涯」的。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只要把自己當作人類無限發展鏈條上的一環,拋棄一勞永逸的妄想,不是企圖一下子就「窮盡知識、終結知識」,而是把不斷增加知識就當作人生的事業和過程本身,並享受這一過程,那麼我們還是可以通過積極的追求,為自己創造無悔的人生。

二、 信念信仰視角:面對未知

說到信念和信仰,這是一個與單純的知識不同,卻為人類不可缺少的另一大精神支柱。在傳統哲學中,曾經以為人的一切精神活動都可以歸結為認識和知識問題,因此不大注意信念、信仰和價值觀念的特性及其意義。蘇格拉底和柏拉圖說「美德即知識」,可以說代表了這一傳統。但是,自休謨和康德開始「限制知識的範圍,為信仰留出地盤」,就有所突破了。關於信念和信仰的研究越來越被理解和重視,並日漸成為近現代哲學的一大主題。

精神對知識的超越

人類在全部知識之外也要有自己的精神支撐,這就是信念、信仰和由它們所生成的理想。信念、信仰和理想,正是構成價值觀念所特有的精神形式。人生需要有一定的信念和信仰。每一個精神健全的人,遲早也都要形成自己的信念和信仰。應該說,信念和信仰是人類特有的一種精神存在方式,也是我們理解和把握人生的一種基本方式。

所謂「信念」,是指人對某種對象和結果抱有堅定信任感的精神狀態。這種精神狀態在現實生活中不僅是必需的,而且是大量的;所謂「信仰」,則是指人們頭腦中最高的、統率各種信念的那個信念,或叫「總信念」、「終極信念」等。在人類完整的精神活動中,信念和信仰是不同於「認識」和「知識」的另一種,而且是在知識範圍以外發揮主導作用的精神形式。

信念和信仰的由來,既依賴於人類的知識和經驗,更依賴於超越知識和經驗的追求與想像。信念,通常是以某些「已知」(經驗和知識)為根據,通過朝向未來(未知)的想像、預料和推斷表現出來的。就是說,在已經獲得知識的地方,人們自然會依照知識行事;那麼在不得不面對「未知」的情境下,人依靠什麼來行事呢?是信念和信仰。一般說來,越是在人們處於未知和無知狀態時,信念和信仰就越是顯示其意義。所以說,「信念」與「知識」之間,既不可相互混淆,也不可相互代替。

無論是誰,無論一個人的學問多少、知識厚薄,當他必須要面對未知的事物和未來的前景做出自己的判斷與選擇時,他的理性活動都是從自己有關的信念出發,以一定信念為支撐的。

例如:是否「開卷有益」?這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一個信念現象。堅信「開卷有益」的人,是基於已往因讀書而獲益的經歷而形成這個信念的;但同時,也有人不接受這個信念,而是認為「讀好書才有益,讀壞書則有害」----這樣的信念也是形成於一定的經歷。雖然這兩個信念有著共同的取向和基礎(都相信實踐,以來自生活實踐的提示為根據;並且都追求對人「有益」的效果),但兩個結論又如此之不同,這說明了什麼?只能說明,這兩個判斷並不代表某種確切的、可證的知識,並不是描述一種共同的已知,而是已經超出了現有知識的範圍,屬於一種對「未知」的判斷了。

「有益」與「有害」並不是一個普遍的知識,而是一個具體的價值判斷。說到知識,假如嚴格按照科學上獲得知識的方式,要實事求是地說明讀書的效果,為之做出一個準確可靠、普遍有效的判斷,那麼首先必須要做的恐怕是,對古今中外的讀者進行足夠數量的調查、統計、比較、分析,找到其中真正有效的普遍規律,然後才能得出結論。不難想像,這樣工作的實際難度顯然太大了,所以至今並未見有人在做。而且即使去做了,也未必就能得到簡單的結果。相反,可以預見的是,按照這樣的實證方式去研究的結果,也很可能並不是「開卷有益」或「開卷未必有益」,而是某種原則性、概率性的判斷。例如只能說:「當什麼樣的人,去讀什麼樣的書時,結果往往是有益或有害的」。換句話說,只能得出「因人而異」的結論,無法提供簡單唯一的答案。既然不可能有相應的唯一正確的直接答案,那麼人們就只能按照自己的「確信」來回答。所以說,信念代表著人們「從已知走向未知」的一種自主精神活動方式。

依靠信念來指引自己的思想,這種情況並不是個別的、偶然的。就我們的人生來說,這種情況不僅很常見,而且越是在普遍、宏大、深遠的問題上,越是表現得明顯。

但信念本身並不是隨心所欲的,它也是有層次、有根據的。我們不難發現,在「開卷有益」與「開卷未必有益」這兩個信念的背後,有兩個先在的「確信」作為前提和根據,即言之者都確信自己是在尋求讀書對人「有益」的效果;同時也都確信自己是「以來自生活實踐的提示為根據」的。這兩點是雙方共同的基礎信念。如果沒有這個共同基礎,恐怕連分歧和爭論也無從發生。而後面這兩點被「確信」的理由,則聯繫著更高層次、更為基礎、更為根本的信念----信仰。

信仰信念

對信念的追問最終要追溯到信仰。

一般說來,具體的信念往往是以有限的知識和經驗為根底,以有限的具體事物為對象的。所以每一信念的有效範圍也是有限的。這一點表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就是任何信念都會遇到與它相反的信念。比如:究竟是「正義必勝」,還是「優勝劣敗,實力無敵」?究竟是「人生無常」,還是「善惡有報」?究竟是「事在人為」,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究竟是「耳聽是虛,眼見為實」,還是「境由心生」?……。各種不同說法所代表的人生信念,隨時可以舉出很多。而且不同信念往往都有自己的證據和邏輯,誰都難以說服對方。這是因為,信念之間的差異,往往不是出在有限的知識,而是出自信仰。

信仰是「總信念」或「終極信念」。它與一般信念的不同在於:在每一個人頭腦里,都可以不斷積累並同時持有各方面的眾多信念,信念是多樣的、發散的、易變的;而每個人的信仰,卻最終只能有一個,本質上是唯一的。

信仰之所以是唯一的,是因為我們人類的理性總要關注「為什麼」,並通過無窮無盡的「為什麼」,給自己提出各種「最終」的問題和回答。例如:

我們所面對的世界上的一切,最終都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它們可信不可信?為什麼?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是由什麼或誰來決定(造成)的?它怎樣決定(造成)?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決定(造成)?

我們的世界有沒有統一的道理和準則(規律、邏輯、尺度)?它們在哪裡?怎樣體現出來?

任何對與錯的評判和棄取,最終由誰的意志或什麼力量說了算?有沒有永恆不變的真理與價值?

……。

對這類具有根本性和普遍性問題的追問,引導我們去不斷地探索、反思。而最終形成的看法和答案,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有意還是無意,則成為我們腦子裡的「一攬子信念」,即信仰。

信仰和信念都有一個「信」字,不相信的東西當然不會成為信念和信仰;而「仰」和「念」的區別則在於,「念」是一時一事的具體心態,「仰」是一種整體性的精神姿態,它能調動人的全身心,包括意志、情感、智慧和力量,在人的意識中起著調節中樞的作用,使人的整個精神活動以它為核心和導向。所以說,信仰是在內容和作用兩重意義上都強化了的信念。

信仰引導信念,信念支撐信仰。信仰往往是回答各種具體問題的最終前提和根據。只有腦子裡的信仰是明確、徹底、一貫的,而不是雜多、混亂、動搖的,人們才能充分依託它,以它為根據和出發點,做出令自己信服的選擇和回答。

人的精神生活中不能沒有信仰。沒有信仰的人就像沒有靈魂一樣,只是一個軀殼。所以應該說,形成了「信念」、「信仰」這樣的自主精神活動能力和活動方式,用以擔當知識體系之所不能,這是人類精神發育和理性成長的一大成果,是人之為人的一個標誌。

信仰的兩大類型

就像我們思考人生時,總是要追溯到這樣一些問題:「人是什麼?從哪裡來的?」 「宇宙間和地球上為什麼有人類出現?」「人生的歸宿是什麼?」等等。而有史以來對這類問題的回答,最終以是否承認「神」的存在為標誌,形成了兩種基本的信仰類型:

一種是神論信仰。有神論就是最終相信:在宇宙萬物之外或之上,存在著一個最高的主宰,祂最終決定世界上的一切。對這種最高意志和力量的探尋、解釋和皈依,是形成各種宗教的主要原因。宗教的本質,就是社會化組織化了的有神論信仰方式。

有神論最初產生於人類矇昧無知的時代,以神話式的想像填補了知識的空白。當它被理論化和系統化以後,有神論更多地寄託於人類的未知,用以鞏固對萬能主宰的信仰。例如,我們愈是通過科學知道了世界和人的奧秘,有神論者就愈是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一切是否是按照某種預先設定的目的和計劃,有意地發生的?如果這一切不是來自某種超自然的意志和力量,那麼科學上無法說明的那些神奇現象何以會出現?譬如,就算進化論能夠說明猿是怎樣進化為人的,那麼它能夠說明猿為何必須進化為人嗎?雖然基因學說揭示了基因是如何微妙神奇,但它能告訴人們基因何以會有如此奇妙的力量嗎?……。

總之在有神論看來,一切都可以用存在著某種超自然的意志和力量來解釋。它是以「人類是按照某種必要的意圖才出現的」,即目的論的邏輯,著重從「應然」(上帝創造人類的理由)的角度來論證人生的意義。

另一種是信仰。無神論就是最終相信:宇宙萬物都是物質世界自己運動變化的產物,我們只能用世界本身來說明世界;至於來自物質世界之外的動力和原因,即所謂的「神」是否存在,並沒有確切的證據,或者無法證明,在邏輯上也不是必須的。

無神論的信仰最初起源於人們自發的、樸素的直觀經驗,後來發展成徹底的唯物主義哲學。可以說,迄今的全部科學都在遵循這條唯物主義的信仰路線。出於這樣的信仰,就要堅持邏輯一貫地用物質運動自身的原因來說明生命起源和演化。在這條思考路線上,對「人從哪裡來」的問題,是從「由於怎樣的自然條件和過程而有了人類」,即是從「實然」的角度來把握的。它用科學實證的邏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用科學知識鏈(如宇宙起源學說、天體演化學說、生命構成學說、生物進化學說、遺傳基因學說、考古證據等實證成果)來描述和證明的實際進程,初步回答了並繼續回答著宇宙和地球上如何出現人類的問題。

有神論與無神論是兩種不同的根本信仰。但作為信仰,它們卻都屬於人類特有的精神現象。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迄今為止,人們不論在什麼歷史條件下和對什麼對象(如大自然、圖騰、神、科學、道德、權力、金錢,等等)形成信仰,事實上總是把人的最高道義、智慧和力量凝聚成一個對象,並以對它的信仰為自己精神追求的目標和歸宿。信仰這種精神形式的特徵,就在於始終把某種最高信念置於思想和行動的統攝地位上,使人的精神活動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導向,並調動各種精神因素為它服務,成為人生的「精神綱領」和「主心骨」。

信仰這種精神現象在引導和激勵人的思想、感情、行為方面的作用,比起具體的知識、信念、趣味、偏好等任何其他意識形式來,都更巨大、深刻、持久得多。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在信仰層面發現一個既很有趣,又普遍深刻的現象:「誠則靈」。「誠則靈」是信仰這一精神現象的最大心理效應。就是說,因為信仰是「主心骨」,是據以評判一切現象、而它自身卻不再受評判的主體標誌,所以自古以來,人們對自己的信仰,就像對自己的(精神)生命一樣,總是在感情上倍加珍惜和護持,在理智上千方百計為它尋找和建立證據,不會輕易捨棄。對於任何一個持有虔誠信仰的人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摧毀這種發自內心的嚮往和追求。人類生活實踐的歷史也反覆證明,信仰的精神力量往往是不可戰勝的。

可見,信仰不僅是必然的,而且它給人類帶來的主要是正能量。所以說,信仰是人類文化和文明的內在要素之一,是隨著文明進步日益強化起來的一種精神生活方式。信仰對於人生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極端重要的。所以我們要為信仰正名。

、人生視角的自覺和提升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又有兩種不同的信仰類型:以宗教為代表的有神論和以科學為代表的無神論。當我們比較這兩種信仰體系時,往往看到它們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力量,對於人類生活也各有各的貢獻,也各有其得失優劣;同時,二者之間又處於彼此不相容的差別和對立之中。那麼我們怎樣才能走出二者之間的衝突和糾結,確立信仰的根基,找到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呢?

這就需要站得更高些,看得更深些。首先,我們可以從無神論與有神論之間共同性----「信仰」著眼,通過追根溯源的批判性考察,去理解信仰的本質,把握信仰的必然普遍性與具體歷史性的關係,從而看清各種信仰形式的真實性質和意義,為自己選定一種更為合理的立場和態度。

充分理解科學所依託的信仰

首先,我們要客觀地看待科學,理解科學所體現的根本信仰。儘管世界上有些科學家也信神,但那是與科學專業無關的個人行為,而科學本身卻是從來不信神的。但是,不能因此就以為科學本身沒有信仰。斷言科學不講信仰,那是將信仰混同於宗教的結果。實際上,科學只是不信神而已,並不是什麼都不相信。應該說,科學所秉持的信仰,是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特別是對人類理性地認識世界的能力和成果的信賴。它是對人類自己實踐和認識的肯定,是對人類自己生存發展權利與責任的擔當。說到底,科學的信仰就是對人自己的信任和依賴,就是人類的自信。由於在人類實事求是的活動成果即知識和真理體系中,看不到並且也無需藉助於神的意志,所以這種信仰才是無神論的。

例如:宇宙究竟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根據不同的信仰會給予不同的判斷:各種有神論者多半支持「宇宙有限」論,因為這樣才好論證,在有限的宇宙之外恰恰是神的地盤;而各種無神論者則多半支持「宇宙無限」論,因為這樣才能完滿地解釋世界萬物的存在及其統一性。而科學所追求的答案,首先必須有憑有據、嚴謹負責。天體物理學、大爆炸宇宙學等現代科學給出的回答就很謹慎:我們所知道的宇宙,即我們人類所在的這個物理世界,是有限的。因為科學的研究和實驗已經發現了它在時間上的起點。凡有起點就必有終點,因此可以說是有限的;但是,這裡說的只是「我們的宇宙」。至於「我們的宇宙」是不是全部的、唯一的宇宙,抑或它也只是更多宇宙之中的一個部分?這還有待於進一步探索和證明。因為「無限」恰恰是不能夠一次性證明的,「無限」只能通過對「有限」的無止境的超越才能確證;而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和跡象表明,「我們的宇宙」似乎並不代表唯一的、全部的宇宙,在它之外,很可能還有其他不同形態的宇宙……。不難看出,在這個說明的邏輯中,就始終沒有,也無須引入神的存在和作用。

絕大多數科學家和他們的理論之所以支持無神論,是因為「實事求是」、「用世界本身說明世界,不用沒有客觀根據的想像和推斷代替未知的事實」等原則,被當作了科學的最高原則。這其實也就是對人的實踐、人的理性和真理的信仰的體現。當然,對人的理性和真理的尊崇,並非來自某個現成的、完備的知識體系(科學本身也承認這一點),而是直接來自人類生存發展的經驗,是接受實踐反覆提示後形成的一種自覺設定。所以它本身還不算是知識,而是信仰。

科學憑藉對人的理性和真理的信仰而形成發展起來,科學也代表並體現著這種信仰,並用它的成果不斷地鞏固著這種信仰。有史以來無數科學家的巨大貢獻,無數真理追求者奮鬥和犧牲的事迹,為這種信仰的力量做了最好的闡釋。

深入把握宗教的人文本質

同時,我們也要客觀地看待宗教信仰,回歸人本主義的精神實質。

宗教的根基,來自人將自己對某種最高意志和力量的追求與信賴,投射給了神。就像中國古人將人類的最高道義、智慧和力量投射給了「天」一樣。所以我們看到,雖然各大宗教中最高的神(造物主、天、佛、上帝、真主)本身,往往是無影無形,來去無蹤,非凡人所能接觸的;而祂在世間的形象代表,如太上老君(老子)、我佛如來(釋迦摩尼)、耶穌基督、先知穆罕默德和其他各教的教主,卻是確曾有過的真實的歷史人物。就是說,神最終也要化為人。而在各大正派宗教中,通過「神的教喻」所給予人間的各種啟示,最終也都是要幫助人們自己解脫苦難,積德行善,增長智慧,追求幸福。就是說,神的關懷也從來不曾離開人。正因為如此,中國古人在確立「天」的信仰時,早就說透了「天人合一」的本質。中國古人不但相信世間的「聖人」可以代表天的意旨(「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甚至確信普通老百姓也能與天相親,說出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用我們老百姓的眼睛看,天用我們老百姓的耳朵聽)這樣振聾發聵的道理:天也就是人!這種中國式信仰的智慧,曾造就了中華文化的鮮明特色。在其他各大傳統宗教信仰中,實際上也基本如此。

總之說到底,神也就是人,神是在觀念上集中人間所能具有的一切意志、力量和智慧的化身。所以,不要以為宗教就一定是非人化的神秘主義。

如果以為宗教只是一味地迷信和崇拜神靈偶像,這其實是混淆了宗教與迷信所造成的膚淺印象。所謂「迷信」,是指那種病態的、失去了理智信仰。其主要特徵,是顛倒或掩蓋了「神」與「人」的真實關係,最終使人成為「神」及其代言人的精神奴隸。因此迷信並不代表信仰和宗教的本質與普遍必然性。

懂得區分信仰和迷信,是馬克思主義一向的主張。但是,已往有些過於片面化的宣傳,讓一些人以為馬克思主義是主張全盤否定宗教和信仰的,這實在是一種誤解。其實馬克思只是反對迷信,並不否定人的信仰。

馬克思說:「相當長的時期以來,人們一直用迷信來說明歷史,而我們現在是用歷史來說明迷信。」他主張把宗教看作是人類發展一定階段上的現象,是人的信仰生活的一種歷史形態,但不是唯一形態。要有信仰才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永恆現象。誠然,信仰有時會帶來迷信。但唯物史觀認為:「即使是最瘋狂的迷信,其實也包含有人類本質的永恆規定性,儘管具有的形式已經是歪曲了的和走了樣的」。恩格斯還就此進一步說明,對於包括迷信在內的各種信仰,不僅要在現實的歷史中找其原因,而且要從人的本質和本性中找到其根基。

例如恩格斯對歐洲中世紀信仰狀況的變化就是這樣分析的:中世紀這種強烈的信仰,無疑曾「賦予這整個時代以巨大的能量,不過這是一種並非來自外部,而是已經在人的本性之中的能量,儘管它還是不自覺的和未開發的。信仰逐漸淡化,宗教隨著文化的日益提高而瓦解,但人還是沒有看清,他正在把自己的本質當作一種異己的本質來朝拜,並加以神化。人處在這種不自覺而又無信仰的狀態,不可能有什麼內容,他對真理、理性和大自然必定絕望。」就是說,在社會變革的巨大落差面前,對宗教神的信仰破產了,代之而來的,實際上是回歸對人自己本質的信仰。當人們還不理解這一點時,他們才感到精神上的失落和空虛。

客觀地分析信仰與宗教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聯繫,是理性地對待信仰和宗教的一個前提。從這個前提出發,就要區分「有無信仰」與「信仰什麼」。信仰作為人的精神生活的一種必然的本質形式,同它在歷史上變化著的各種具體表現如信仰主義、迷信等,是可以加以區別的。人們總要有自己的信仰,但具體信仰什麼(神、宗教教義、偉人、權力、金錢、道義、知識、科學和真理等),則主要受社會歷史條件的制約,並受社會文明發展和傳播的影響,隨著歷史發展而演變。無論具體信仰什麼,歸根結底,信仰總是「人」的信仰,----不僅是人在信仰,而且是在信仰著人。

總之,宗教並不是唯一的,甚至也不是最終不變的信仰形式。事實上,不僅全世界多種宗教的主神是彼此不同的,各教內部的教義也從來未曾統一過。所以信不信仰某一位神和某一套教義,不等於有沒有信仰。相反,不信宗教,卻可以信仰科學、真理、人的本質力量等其他對象。我們這樣如實地看待宗教與信仰的關係,才能充分理解並尊重人類精神生活多元化的歷史和現實。這是一種必要的、合理的態度。

科學地對待一切信仰

最後,我們要以科學的精神對待宗教,鞏固並提升信仰的自覺性。

既然有神論與無神論、科學與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方式,並且就其實質來說,它們都代表著人的一定力量、智慧和追求,因此歸根到底是人對人類自己的信仰,那麼我們就應該而且能夠以人為本,將它們加以整合,為自己構建一個完整和諧的精神境界。

首先們可以選擇對科學的信仰

人間的信仰從來是多元、多樣的。而「對科學的信仰」是一種全新的信仰。這是人類經歷了千年萬年的實踐,經歷了各種圖騰和迷信的陶冶,在對各種原初信仰進行理性反思的基礎上,從近代以來才真正確立起來的一種先進的信仰。

說到底,「對科學的信仰」就是對人的本質力量、人的理性、實踐、知識和真理的自覺信賴和堅守,是對人自己的精神權利與責任的自覺、自信和擔當。

科學體現了一種以人為本的,理性徹底的,直面現實世界的信仰。我們將科學的精神實質作為信仰的內容,就是自覺地堅守人所特有的理性,追求真理,破除迷信;就是要理解科學,相信科學,依靠科學,發展科學;就是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日益增長的知識和對未知的不懈探究精神,去面對和回答人類的各種問題。

與宗教相比,以科學精神為標誌的理性信仰,更能夠引導我們立足於人面對世界,立足於理性面對人生,立足於知識面對未知,立足於實踐面對命運,立足於現實面對未來,立足於實然面對應然,立足於真理面對價值,從而始終如一地擔當人的權利與責任。不去輕易相信那些來歷不明的、非人的現成指令,避免把自己的命運託付給難以把握的神秘意志,減少被愚弄和操縱的空間,這樣才更有益於保持自己人生的主動性。所以說,這種信仰最具有公共性和普遍性,因此也最負責任,最有說服力,最有效。這是一種更本真、更徹底的信仰。

同時們可以自覺、理性地對待一切信仰。

雖然信仰本身不同於科學,但信仰作為人的一種精神現實,就和人的其他一切表現一樣,不僅可以成為科學認識的對象,而且更應得到科學合理的對待。

如前所說,如果我們理解了信仰的來歷、本質和特徵,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了解了人的精神生命,正視了人的精神生活的現實性和多樣性,理性地關注人生。

至於每種信仰是否健康合理,其中的是非得失如何,每一宗教的教義中什麼是「合理的、有益的、有效的」,什麼是「不合理的、有害的、無效的」,等等,一般說來,要靠信仰者或宗教界自己的實踐來檢驗取捨。就是說,分辨信仰的是非得失,是信仰者自己要做的事,不能由其他信仰來判斷取捨。否則就會造成歷史性的悲劇。古今中外發生的許多宗教衝突,就大多緣於信仰專制的企求,有時還釀成了流血的災難。這種教訓不可忽視。

實際上我們也可以看到,自中世紀以後,如今的基督教和世界上其他各大傳統宗教,也已明顯地不同於已往。這些宗教發展的主流,正在逐步褪去神秘的外衣,告別迷信,使對神靈偶像的崇拜和畏懼,日益還原為人的自我啟示、自我追求、自我修養和精神慰藉,一句話:回歸人本。這就意味著,宗教也在走向現代化的信仰形態。

信仰能夠統一嗎?在世界文化多元化的情勢下,信仰的「統一」不等於「單一」,而是「多樣化的統一」,是多種信仰之間相互包容的和諧。這正是從科學理性高度理解信仰的一個啟示。我們主張信仰的科學化。但信仰的科學化不應該也不可能是簡單地以知識代替信仰,以理性否定感性。因為人的精神世界實在是太複雜、太多樣了,而且從來都不是可以整齊劃一、一成不變的。例如在信仰中,就總是包含著一些目前全部科學知識尚不能說明的問題,而這正是人們可以自主選擇、自我負責的精神空間;信仰也總是需要有某些非理性的情感和情緒寄託,這也是人們自主精神活動的必然需要和表現。所以,首先要理解並尊重人們信仰的權利與責任,引導信仰者在實踐中端正和提升自己的信仰。

只有理解和尊重人的精神生活的現實條件與過程、相應的權利與責任,才能使我們以更加自覺合理的、平等公正的方式對待自己和他人的信仰,包括有神論與無神論的、宗教和非宗教的、此一教派的和其他教派的,等等。對於制定國家信仰政策,構建社會信仰體系,處理各種信仰和宗教問題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

單就我們每一個普通的個人而言,自覺理性地對待信仰,就是要首先正確地認識自己,明確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定向,選擇對於自己人生最恰當的價值目標,勇敢地擔當起自己的權利與責任,堅定不移地朝著這個目標前進。不屈從,不盲從,不放棄,不暴戾,把握好自己的人生。如果我們這樣做,就意味著我們選擇了「對科學的信仰」與「科學地對待信仰」的統一。 

總之如黑格爾所說:「追求真理的勇氣和對於精神力量的信仰是哲學研究的第一個條件。……人有了這樣的信心,沒有什麼東西會頑固到不對他展開。那最初隱蔽蘊藏著的宇宙本質,……必然會向勇毅的求知者揭開他的秘密」。

作為一種哲學的人生哲學,就可以從這個信念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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