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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 : 陳圓圓:所謂紅顏(下)

北方亦有佳人,但誰有陳圓圓容顏里的水色雲光?她出現在他面前時,就像是一幀出自江南聖手的水墨畫卷緩緩展開,霧氣氤氳中,剛從血肉橫飛的戰場上回來的吳三桂,感到了一絲舒適的眩暈。

我只能想像到這裡了,比起真實的生活,想像實在是太庸俗。

可是,他還是不能立即帶她走。清軍搶劫了一番,看著占不了更多的便宜,馳馬走了——這就是山海關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若從山海關進來,清軍的大本營與戰場連成一片,馳援和撤退都容易,沒有後顧之憂;換成其他的關口,即使到了北京城下,人家的援軍很快就到來,自己的後手隨時會被斬斷,只能快去快回。

清軍走了,吳三桂也得回去了,他還得忙活寧遠城那一攤子事兒。陳圓圓暫且留在田家,吳三桂想要給她一個像樣的迎娶之禮,他本來可以像賈雨村納嬌杏一樣,一定小轎接進府,但吳三桂將陳圓圓看得珍重。

直到半年後,崇禎十七年底,田弘遇去世,陳圓圓方被送到吳襄那裡——崇禎帝為了激勵吳三桂,特意把他父親召回京師擢升,這一舉措,從後來看,也許正是大禍的緣起,世事常如列寧所說:「本來要到這個房間,結果卻去了另一個房間。」如果吳襄留在遼東,起碼會活得久一些吧。

誰能料到,明朝頃刻瓦解。吳三桂還在寧遠殫思竭慮對付清軍,李自成卻眨眼功夫攻進了北京城,崇禎弔死在景山。李自成手下那一撥小兄弟,苦哈哈地打了這麼多年仗,終於可以鬆一口氣,這一松,就松大發了。

所有的隊伍都有一個口號,大順軍的口號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大順政權堅持不向農民徵收賦稅,那麼,軍餉怎麼辦?「追贓助餉」!這贓款,毫無疑問,就來自於他們眼中的土豪劣紳了。一路走來,他們都是這麼乾的,京城為天子腳下,有錢人更多,不狠撈一把,對自己都沒個交代。

一路為李自成立下汗馬功勞的劉宗敏抓來京城大小官員,逼他們交出錢財。沒有?找親戚借去,有的官員被勒腦夾足,慘絕人寰。

劉宗敏進京之後就大喇喇地就住進了田國丈府,將府中美女據為己有,還心猶未足,滿世界搜尋美女,不知道他是不是從陳圓圓的舊相識那裡聽說了她的消息,把吳襄抓起來,索要陳圓圓。

與此同時,李自成正在試圖爭取吳三桂。

他讓那些已經投降的將領寫信給吳三桂現身說法,又讓降將唐通帶了四萬兩銀子去山海關犒師,許諾將吳氏父子封侯,總之一旦跟了他們,便是榮華富貴。

當這些書信、賞賜、承諾穿越戰火焚燒過的國土,抵達山海關,我猜吳三桂的心,亮了一下。明朝已經玩完,明將何去何從?京城剛失陷時,他就給父親寫信說:「家中俱陷賊中,只能歸降。」李自成的招降,正好給他一個台階,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吳三桂也就就勢下了。

而這時,意外還沒有出現,吳三桂把山海關交給唐通,自己帶著大軍朝京城而去,一路上他貼出告示,聲稱要去朝見新主,「所過秋毫無犯,爾民不必驚恐」。

他進入山海關,過了永平府,再朝西,就是沙河驛,在沙河驛這個地方,他遇到了命運特地埋伏在那裡的意外。

這個意外體現為一個人,故人,吳家的家人。他風塵僕僕,眼見得頗受了些磨難,來不及喘氣他先告訴吳三桂,劉宗敏逼迫吳襄交出白銀二十萬兩。吳家千方百計,湊了五千兩,自然少不了被拷打的命運,其慘狀難訴萬一。

吳三桂自然不爽,但想到前有豺狼後有虎豹,也只能勸自己想開點,這應該是李自成手下那些不曉事理的傢伙乾的,等他回到北京,就不會有人再跟老太爺為難,錢財什麼的,也會放還。

最重要的說完了,家人開始說在他來看屬於次要之事,他告訴吳三桂,陳圓圓被劉宗敏搶走了。

吳三桂濁血上頭,拔劍昕案,厲聲說: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面目見人?

他的本家吳詩人說到此處,以大才子才有的刻薄奚落道:衝冠一怒為紅顏!

就算是吧,衝冠一怒,只為紅顏,又如何?讓我們回顧冒辟疆曾沾沾自喜地說出的那句話:為嚴親而負一女子,無憾也。倘若陳圓圓能站在全知的角度,能有一個重新選擇的權利,在這兩句話之前,她會選誰?

當然,也有人說,吳三桂降清不完全是為陳圓圓被搶走,這件事充其量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可就算這樣,陳圓圓在吳三桂的心裡,還有一根稻草的分量,而且是一根致命的稻草,至於那個拿她連草芥都不如的人——可以參看董小宛的遭遇,什麼風流瀟洒,什麼才華橫溢,統統滾TMD蛋去吧。

拍案大怒之後,吳三桂率領大軍,掉頭朝東,一路襲掠,直至山海關下。

且不說唐通原本不是吳三桂的對手,就算原本能平分秋色,此刻又怎麼打得過一個被嚴重激怒的男人,吳三桂將八千大順軍打了個落花流水,重新佔領了山海關。

紫禁城裡的李自成震驚了,他沒想到會這樣。在對吳三桂招降的同時,縱容部下拷打吳襄搶走陳圓圓,簡直是腦子裡進了水,說到底,他是能馬上得天下的人,卻不是能下馬治天下的人。當吳三桂與他決裂的消息傳來,李自成也只好再次上馬。

李自成出發了,帶著十萬大軍,號稱三十萬,吳三桂的部隊加上新招募兵士大約有五萬人。不知道是不是人數的懸殊讓李自成覺得勝券在握,或者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好容易在龍椅上坐消停了,他實在不想跑這一趟,原本只要三四天的路,他足足走了八天,他不知道,這八天里,山海關那邊還會發生些什麼。

意氣用事之後,吳三桂要用腦子想點兒事了,大軍正在像水一樣地襲來,就算他能跟農民軍打個平手,也不能不防著清軍黃雀在後,與其腹背受敵,不如先與清軍議和。

議和當然是有條件的,在給多爾袞的那封信里,吳三桂以亡國孤臣的悲愴口氣提出,若清軍能夠從西協、中協進軍關內,攻打農民軍的話,他可以代表明朝裂地以酬。

注意,吳三桂提出的,是讓清軍從山海關以西的長城關口進入。他這如意算盤打得非常好,清軍以前就從那邊進來過,進來了,又回去了,前面說了,他們的大本營在山海關以北,跟那兩處離得太遠,若是淹留不出,很容易後手不接。

所以,清軍從這兩處進入,抄農民軍的後手,可以起到牽制的作用,而使吳三桂獲得很多方便。

多爾袞是在路上接到這封信的,明朝的疆域上都打成那樣了,覬覦已久的他們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在老家呆著?他們原本也許就是想從西協、中協進入的,吳三桂這封信一到,他們倒覺得山海關這邊更加有隙可乘了。

多爾袞指揮大軍,直奔山海關而去。

四月二十一日,吳三桂與大順軍正式交手了,那是一場惡戰,吳三桂很快發現農民軍比他想像得要厲害,有幾個城樓差點被攻破,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硝煙中,本來就不知道何去何從的吳三桂,感到了一絲恐懼。

清軍從天而降!多爾袞率領大軍到了。他們沒有聽從吳三桂的指令由西邊進入,卻在這個非常時候令他大喜過望。然而清軍只是作壁上觀,吳三桂再三派人請求助戰,多爾袞皆置之不理。眼看農民軍越戰越勇,吳三桂就要抵擋不住,他只得帶了二百人,在炮火的掩護下,衝到清軍大營中,親自請求增援。

在清軍大營中,吳三桂剃掉了頭髮,這是投降的標誌,此後,不管他是否甘心,他都是大清國的一個臣子了。

清軍與吳三桂聯手,最終贏了這場戰爭。大順軍倉皇逃離,在離永平十公里的范家莊,李自成殺掉了吳襄。回到北京,倉促地舉行了一個登基大典,再殺掉吳三桂全家三十四口,李自成就帶著他的人馬,離開了北京城。

家破人亡,物是人非,但好在從李賊那得到了太子,可居擁立之功。吳三桂一定這樣安慰過自己吧,畢竟,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但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首先,多爾袞不許他進京,要他繼續追擊大順軍,其次,當文武百官跪在京郊等待太子回歸時,他們像賈寶玉在新婚夜發現蓋頭下面原來是薛寶釵一樣,驚奇地發現,施施然走來的,竟然是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

事到如今,又能怎樣?文武百官將錯就錯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吳三桂也只能接受他的現實。擁立之功是自說自話,他的現實存在,不過是為人鷹犬,好在他正有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與大順軍的廝殺,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不消說,他漸次立下了不少戰功,但對於一個幾乎毀家亡國的男人,這一切,又有多少意義?但命運終於還是給了他一些安慰,在距北京兩百多公里的定州,他在慌亂的難民中,找回了被大順軍逃亡中丟棄的陳圓圓。

(四)

為了逃得更快,大順軍將輜重婦女一路走一路扔,陳圓圓,正混跡在那些深一腳淺一腳的婦女中。有時候,她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不知所向的路途,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與無助,她一定不知道,那個跟她只見了一面的男人,掀起風雲,改變帝國的走向,只是,為了她,而且,此刻,他正以掘地三尺的激情,命令兵士,一定要找到她。

我願意想像,是他自己找到她。他大踏步地從煙塵中走過,從逃難的人群中穿過,有人驚愕地回頭看這個男人,他戎甲在身,一看就是高級官員,卻一次次瘋狂地扳過那些高矮胖瘦不一而足的女人的肩膀,檢閱那些凌亂的面容,又一次次失望地放開手。

他的動作越來越粗魯,臉上的陰雲越來越重,他似乎就要虛脫了,以至於最後,他竟看不見,咫尺之外,那個女子回過頭,不相信地看著,這個為自己發了瘋的男人。

我還想像,世界在那一刻靜下來,連路邊還沒完全熄滅的灰燼,都燃燒得很靜,在最靜的靜里,他們聽得到鳥聲,一聲長,一聲短,像水滴一般,敲打著他們心靈最上面那一層。

不管怎樣,還是見面了,這,真好。

可是,我知道這想像的矯情。我是一個矯情的人,我明明知道真相。吳偉業雖然也沒親眼所見,他的那句詩大體是不錯的:

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是吳三桂的手下,把她帶到他面前的,她是被傳呼進去,而不是他迎出來的。但也說得過去了,在他的大帳了,蠟炬搖曳出似真似幻的光影,他深深地注視著這雲鬢不整的女子,後者驚魂未定,如墜夢中,她如何知道,就是為了她,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最終,成為全世界的貳臣賊子。

從此後,也只能是這樣了,他許清人驅遣,先是幫他們打農民軍,然後又幫他們打崇禎帝的堂叔桂王在雲貴建立的永曆政權,馳騁疆場十六年,打遍大半個中國。他竭心儘力,斬草除根,永曆皇帝都逃到了緬甸,還是被吳三桂千方百計解押回昆明處死。

所以這麼狠毒,一方面是想贏得清人的信任,像他這樣「窮蹙來歸」又握有重兵的武將,是讓清人處處生疑;另一方面,怕也是在喪失了一切之後,生出的一種凄厲心情,反正已經是個壞人了,何不壞到底,免得讓自己為難。

只有在一個人面前,他是個好人,他也許負了全世界,但從不曾負她。無論是為她與大順軍翻臉,還是在戰火中把她找回,還是征戰了十六年之後,終於在雲南落了腳,她已經韶華老去而他另有「八面觀音」「四面觀音」等一干寵姬,他對她的恩寵,都未曾減淡。

傳說他曾想將她扶正,她婉言謝絕道:「回憶當年牽羅幽谷,挾瑟勾欄時,豈復思有此日?」傳說他還曾找來她的家人加以封賞,她的家人惶恐至無地,他只有賞賜錢財讓他們回去。這些傳說有可能是好事者編出來的,這世上,喜歡錦上添花畫蛇添足的人太多了,我們比較能夠確定的是,吳三桂曾使用了時空大挪移的手法,在雲南,為陳圓圓修築了一座再現江南風光的「野園」。

他知道她眷戀江南景物,在千山擁簇之地,鑿池修苑,築紅牆,栽碧樹,引來鳥兒,放入麋鹿,月光清涼的夜晚,她吟唱「大風歌」,他拔劍起舞,紅塵世事便在極遠的所在,此處的他與她,是在一起的。

可是,他們真的在一起嗎?我很懷疑。她的身體是在他身邊,但她的心靈,可能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因為,她想要的,他給不了她。

不錯,他是能給她榮華富貴,但她想要的,不過是現世安穩。否則,就無以解釋她當年為什麼在田弘遇採集美女時那樣急促地打折下嫁,也無以解釋如今她在榮寵的巔峰,突然出家為尼。

她是有傾城傾國之色,卻不想把自己的一生,變成別人眼裡的傳奇,很多年前,尚且花明雪艷的她,就開始了長齋茹素的生涯,她要安寧與安全的生活。但命運於她,是個悖論,假如她不是碰上這樣一個不講章法的吳三桂,她早就淪落不知所蹤了,他的不講章法,成全了她,卻從此也將她一併帶上未知之路,急速的飛馳中,她聽到危險,在耳邊一再警告。

換成柳如是,也許就愛誰誰了,大不了同生同死,可陳圓圓不是,隨波逐流的命運里,我們看不到她的愛情,卻能看得見她的聰明。吳三桂看不清的險境,她能看清楚,她拋下他的恩深義重,選擇了青燈古佛,走了那麼遠的路之後,她還是得設法自保。

在告別的時候,她會對他說些什麼呢?不管說什麼,都遮掩不了一個事實,這女人心夠冷。也許,從她最初被父親出賣時,她就不再習慣,把身心全然託付,從這個角度來說,她也做不了董小宛。

但聰明不能幫她躲過風險。吳三桂步步行來,路子越走越窄,在順治朝他的日子尚且好過,當年少老成的康熙繼位,吳三桂知道,他躲不過去了,他註定要與這個少年天子之間有一場死磕。

躲不過去的,還有自己的良心,弒君棄父,引狼入室,他也許曾在心裡有千般解釋,但畢竟是在儒家學說浸淫太久的國土上,午夜夢回時候,是否,總有一種聲音,像敲叩麥克白的城門的一樣,一下一下地,敲叩著他的不安的心?

既然如此,不如反了,他祭起反清復明的旗號,重整戎裝,翻身上馬,揚鞭疾馳,連發三矢皆中靶心,自以為英武絕人,卻不管周遭已是風狂雨驟。

史料記載,他的正室張氏極其反對他降而復叛,曾到殿前大罵,吳三桂置若罔聞,陳圓圓的反應不在文字中,在古廟裡修行的她,應該也聞到了這風雨的氣息,一場遲早要來的雨,隨他去吧。

吳三桂的結局,我們已經知道,他的終究是失敗了,進入《明史》中的「貳臣傳」,成了一個著名的小人。我們可以站在道義的立場上,指責他一再的變節,指責他沒有良知和底線,這樣的罪名對他並不為過。然而,我知道,歷史總是由強者書寫,他的失敗,並不完全是因為道德破產,假如他贏了康熙,也許就會被史官打扮成一個卧薪嘗膽的人物,連他殺死桂王,都會被渲染上迫不得已的悲情。

我們敢於對其指手畫腳的,都是失敗者,強者身上,永遠有這樣那樣的光環護佑。在批評不自由的語境下,讚美固然無意義,批評同樣無意義。

陳圓圓的結局則眾說紛紜,有人說,她在吳氏政權覆滅時,同吳家的姬妾一起死去,也有人說,正是她未雨綢繆,早早出家,得以善終。甚至有人稱在深山中看到過她的徒弟,緇衣素顏,低眉順眼地汲水而歸,她和她的師傅一樣最大的願望,是被人們遺忘。

不知道這說法是否屬實,若屬實,陳圓圓也算遂心所願。歷史上的絕色紅顏,都有自己喜歡的收梢,張愛玲筆下的虞姬,更願意死在項羽的懷中。陳圓圓沒有這樣大開大合的愛情,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傳說是別人的,歷史是別人的,世間隱隱的耳語,從來都是世人一廂情願的意淫,而她終生期望的,不過是默默無聞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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