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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形象探源1

在《紅樓夢》中,薛寶釵這個人物形象,乃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存在。儘管後世擁林派讀者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詆毀這個人物的聲譽,但曹雪芹及其「欽定」代言人脂硯齋卻絲毫也不顧及這些後世讀者的情形,乃將通部小說中的最高讚譽給了他們筆下的這位寶姑娘。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作者借大觀園群芳抽取花名簽的機會,點出寶釵其人乃是書中「艷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寶釵與寶玉的「金玉良姻」,向來被後世的「反封建」論者認作所謂的「封建婚姻」而受到百般攻擊,但在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第8回,作者卻以標題詩《金玉姻緣贊》的形式,對他們的姻緣發出了熱烈的盛讚: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曹雪芹正要那些妄言寶釵與寶玉之間缺乏愛情「風韻」的擁林派讀者閉嘴「莫言」!與此同時,脂硯齋亦明確指出,寶釵與寶玉二人具有「較諸人皆近」的思想本質,而且他們之所以在靈魂深處如此相近,就因為書中惟有釵、玉二人具有一種敢於「諷刺時事」的憤世嫉俗之心:

 

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後久不忽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

 

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艷稿。(庚辰本第37回雙行夾批)

 

可以說,在薛寶釵這個人物形象身上所體現出的、跟傳統紅學的定位截然相反的諸多特質,無一不衝擊著自清代道光中期以來的「紅樓思維定勢」。事實上,筆者在《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論寶釵》等論著中一再指出,正確理解寶釵形象乃是一把可以打開《紅樓》之門的金鑰匙,它能夠最為有效地幫助我們走近曹、脂諸人的內心。那麼,對於《紅樓夢》成書研究來說,寶釵形象又是否具有這種特殊性呢?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我們肯於對寶釵形象的來源進行一番深入的探討的話,亦不難發現,這對於我們深入了解《紅樓夢》的創作、修改過程也是無不裨益的,具有一通百通的意義。而本文即從薛寶釵形象探源入手,以釵學的視角來重新審視「《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這一困擾紅學界多年的老問題。

 

一、百鍊成鋼的《石頭記》

 

要討論「《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這一問題,首先就需要將該問題與「《紅樓夢》是怎樣傳抄、出版」的問題區隔開來。前者說的是作者從開始創作到最終定稿的這個過程,後者說的卻是作者最終定稿以後,小說在讀者手裡輾轉、傳抄的過程。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紅樓夢》版本雖然品種繁多,但其中的異文絕大多數都是在讀者輾轉、傳抄過程中形成的,並不是來自作者本人的增刪、修改。惟有三種題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版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其底本文字可以確定為形成於曹雪芹生前。其中,又以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為最早,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接近於曹雪芹原始手稿的版本。因此,我們可以將甲戌本為代表的這三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定稿、問世視為一個分水嶺。這三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誕生、形成的過程,即是作者不斷增刪、完善自己作品,以至於最終定稿的過程。而三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又是演變為如今各種版本的《石頭記》、《紅樓夢》的,則屬於作品在讀者輾轉、傳抄過程。我們既然要從以釵學的視角來重新審視《紅樓夢》的成書問題,所關注的自然是前者,而不是後者,不能讓三脂本之外的諸多版本異文眩花了我們的眼睛。故此,我們又不妨把甲戌本為代表的三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視為《紅樓夢》的成書問題上的「新稿」、「今本」,跟作者創作早期的「舊稿」、「早稿」相對。儘管這裡的「新稿」、「今本」實是《紅樓夢》輾轉、傳抄上的「祖本」和「古本」,但在《紅樓夢》的成書問題上,它們卻又是作者本人的最新、最晚一稿。

 

我們今天並不能直接看到曹雪芹本人歷次增刪、修改所留下的手稿。然而,甲戌本第1回中有一段文字,卻通過《紅樓夢》書名的演變,向我們暗示了作者歷次修改的情形。按,我們今天習慣於以《紅樓夢》來通稱這部小說。這實際上是程偉元、高鶚刻印程甲本《紅樓夢》的影響所致。而曹、脂生前為他們的小說所最終定下的書名卻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皆是如此。而如果我們上溯到《紅樓夢》的增刪、成書的時期,局面還更複雜。按照作者自己的交代,此書最早的書名便是《石頭記》,但該書名卻在修改的中途一度慘遭淘汰。其後,《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種種別名紛紛登場,直到乾隆十九年甲戌(公元1754年),作者才在脂硯齋的建議下恢復使用《石頭記》這一「本名」,並將書名正式確定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這時候距離作者開始創作之日,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魯迅曾經對如此之多的書名表示不以為然,認為不過是「多立異名,搖曳見態」罷了。沈治鈞卻眼明手快,指出《石頭記》的書名幾經曲折,換了這麼多次,這一定是跟作者的增刪、修改密不可分。因為書名多到這地步,若僅僅是為了「搖曳見態」,那已近乎於變態了。惟有不斷地改稿、易稿,才需要把書名更換這麼多次。並且具體分析說,除了《情僧錄》這個書名外,其餘每一個書名都對映一次刪改稿。其中,又以《風月寶鑒》一稿為最早,其餘依次是《石頭記》、《金陵十二釵》、《紅樓夢》。筆者認為,沈治鈞的分析前一部分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小說的構思發生了重大轉變,作者斷不會輕易放棄《石頭記》這一圈內人對其深有感情的書名,然後在眾多新書名之間猶豫、彷徨,最終幾經曲折還是重新恢復原名。但認為每一個書名都對應一次刪改稿,則未免膠柱鼓瑟。像「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云云,分明顯示作者當時尚處在猶豫不決的狀態,因而才會出現兩個書名同時並立,難以取捨的局面。這又怎麼可能出現《紅樓夢》是一稿、《風月寶鑒》又是一稿的情形?況,沈治鈞不顧作者給出的順序,強行把《風月寶鑒》說成是最早的第一稿,也未免來得輕率、隨意。

 

依筆者之見,這部小說的書名儘管多到讓人感覺眼花繚亂的地步,但實際上,作者真正能拿得出手,可供讀者一觀的,只有三次手稿,即《石頭記》早稿、中間過渡稿、《石頭記》今本。《石頭記》早稿應該是一部學步於《金瓶梅》的作品,以賈府中的各種醜聞穢事為描寫對象,主題被設定為「色空」和「戒淫」。該稿採用的是「人石兩分」的神話框架,並以「石頭」即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為全書的主要敘事人。中間過渡稿即《情僧錄》,曹雪芹的親友吳玉峰、孔梅溪還分別為這一稿起了《紅樓夢》和《風月寶鑒》兩個別名。作者很欣賞後兩個書名,一度打算將《紅樓夢》確立為「總其全部之名」(見甲戌本《凡例》),也一度將《風月寶鑒》定為正式的書名(甲戌本第1回眉批有云:「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但始終處於猶豫徘徊、左右為難的地步。從這一稿開始,整部小說由「濁」轉「清」,更多地將筆墨轉向了描寫未婚純潔女兒的情事。「風月」的涵義被擴大,由專指男女肉慾,轉而將多情公子、紅樓富女們的情痴情迷也包括了進去。同時,這一稿還廢止了「人石兩分」的神話框架。「石頭」視角被廢棄,頑石神話被淘汰,這也是其放棄《石頭記》這一「本名」的原因。《石頭記》今本即現存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底本,它的初名即是曹雪芹自題的《金陵十二釵》。這是在中間過渡稿的基礎上,又經過了傷筋動骨的大改以後形成的定稿。雖仍以未婚純潔女兒的情事為主要描寫對象,但主題卻被換作了「大色空」和「情悟」,尤以青年男女之間的情痴情迷為重點批判、反思的對象。同時,作者在神話框架上,採用了頑石「以假混真」,取代神瑛下凡的新設計,頑石神話得以恢復,這也就是作者最終採納脂硯齋的建議,把書名改回《石頭記》,並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原因!

 

更進一步,筆者認為,在曹雪芹的三次手稿之中,真正具備比較完備的故事情節體系,基本能做到首尾照應和邏輯自洽的,其實只有《石頭記》早稿和《石頭記》今本。中間過渡稿雖然亦在少數讀者中間傳閱過,並由棠村作序,但那並不是一個主題、主線、主要情節大體穩定的手稿,而是處於隨時都可能被作者抽出改動的狀態。作者在《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三個書名上的左右徘徊,其實也正反映了他在內容構思方面的來回躑蹴。故此,要討論《紅樓夢》的成書問題,我們其實只需要將這一稿看作是前、後兩稿的中間不穩狀態即可。而我們所要重點關注的,還是《石頭記》早稿和《石頭記》今本之間的差異、變化,以及這種差異、變化得以形成的緣由。

 

正如曹雪芹自己交代的那樣,從中間過渡稿《情僧錄》到最後的定稿《金陵十二釵》(即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形成,期間實在是經歷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脫胎換骨。再加上從《石頭記》早稿到中間過渡稿《情僧錄》的改頭換面,這部小說所經歷的增刪、修改更在五次之上!所謂「十年磨劍終成器,百鍊成鋼繞指柔」。也正是這種藝術上精益求精的追求,指引著《石頭記》一書,褪卻了早稿的青澀、粗獷,走出了中間過渡稿的猶豫、困頓,最終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正名閃亮登場,並一舉攀上了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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